陆荣斌
1
在弥来的目光尽头,刁榜坳口衔住了那枚熟透的夕阳,吐出了达香高挑的身影。达香在走下坡路,她洁白的牙齿在渐渐暗淡下去的阳光里闪闪发光,红色的挎包在她手里忽前忽后地晃荡着,时不时被她抡成一个又一个大圆圈,那红色就有些恍惚起来。
弥来嘀咕着:“这女人,怎么就回来了,还不坐车?”
达香一直亮着一口白牙走到弥来的跟前。弥来干着一张酱紫色的脸问:“怎么不坐车却走路回来?”达香的那口大白牙依旧亮闪闪的,说:“坐车累了,屁股麻疼麻疼的,我就走回来啦。”弥来又问:“你到哪里下的车?”达香说:“那城。”“那城?你就从那城走路回来?”弥来的小眼睛睁得比水牛的眼珠都大,从那城到娄圩村可要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呢。达香点点头说是啊!她好像很不理解弥来的大惊小怪。弥来摇摇头,叹服道:“你真行,这么远的路你都能走回来。”
弥来不知道,是春光把达香送上开回那城的班车的,并叮嘱司机中途不能让她下车。达香顺利到达那城要转坐路过娄圩村的班车时,才发觉口袋里的两百块钱不见了。那两百块钱还是春光替她买回那城的车票后另外给她的。在那之前,达香的口袋里已掏不出一分钱。
弥来看着达香说:“总是笑总是笑,没合拢嘴过,是不是得几捆钱回来啦?”
达香仍是没心没肺地笑,说:“没有!要钱做什么?我又不喜欢钱。”
弥来犯迷糊了,没好气地说:“真像德会一样。”
德会是村里的傻子。弥来本是悄声着自说自话的,可达香还是听见了,就白了弥来一眼,说你才像德会呢。达香并没有真正气恼弥来说她像德会,她乐呵呵的样子让弥来搞不清楚她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弥来似乎这时才发现,与他同床共枕了十八年的妻子蓝达香的牙齿竟那么白,那么亮。
弥来问:“你还不回去,在这里干什么?”
达香说:“我才不回家呢。”
弥来反问:“你不回家你去哪里?”
达香向弥来伸出一只手,说:“你给我钱,我要回深圳。”
弥来又瞪他那双小眼睛。这时,那张小眼睛不仅仅是像牛眼那么大,看样子像是立刻就要爆出来了。
弥来说:“肯定是吃梧桐果吃晕了,你回来这一阵子找魂儿啊?”
“你才吃了梧桐果呢?”达香突然高声叫起来。她显得很愤怒。“你不给我,我就问黄文贵要。”
黄文贵是娄圩村小学的校长。那时是孩子们的晚读时间,弥来和黄文贵坐在校园大榕树下水泥板制成的乒乓球台闲聊。无意间,弥来就看到了从刁榜坳口上走下来的达香。
达香把手伸向黄文贵,说:“文贵,你借给我五百块钱,我回深圳了就寄回来还你。”
黄文贵笑着说:“嫂,我现在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晚上吧,晚上我送到家去给你。”
弥来一听这话,急地叫起来:“文贵,你也疯了吗?”
黄文贵没有理弥来,只管和达香说话:“嫂,你先回去吧,晚上我给你送到家里去。”
达香说:“你可一定要送来。”
黄文贵说:“一定!你就先回家去吧。”
达香带着黄文贵的承诺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达香走后,黄文贵凑到弥来的耳边,悄声说:“弥来,比起去深圳之前,阿嫂简直判若两人,有点不正常啊。”
弥来疑惑地看着黄文贵,问:“哪里不正常了?”
黄文贵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弥来回想达香刚才的种种,再回想去深圳之前的她,真是判若两人呢。弥来脑子突然轰的一声鸣响,他感到自己的世界顷刻间摇摇欲坠。
“不会吧?”弥来在问自己,还是黄文贵,抑或是别的什么,他已搞不清楚了。
“但愿不会,可我看着太反常了。你也跟着回去吧,看看怎么回事。”黄文贵说
一回到屯子里,达香就到处宣扬,说深圳到处是闲人,他们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还不用做工。
弥来听到这些,气得脖子根都要爆裂了,就气势汹汹地从家门旁边的角落里操起一根扁担冲到在人前滔滔不绝的达香跟前,边驱赶着她边骂她的娘:“我说不去你偏要去,现在见鬼了吧?中邪了吧?”达香在扁担的驱赶下一惊一乍地蹦跳着跑回家去,嘴里还嘟哝着:“你才中邪了呢,我和人家聊天碍着你了吗?”
弥来还在不住地骂达香的娘。他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弥来本来就不同意达香跟着春光去深圳。弥来说:“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跟着春光这样的小姑娘到深圳去有你的工做吗?”
达香说:“怎么没有,春光说我可以进电子厂去做的。”
弥来说:“不去了,去了谁来料理这家里?”
弥来一想到要自己照料家里的猪、鸡、牛,还有田地里的庄稼,他就犯难。那么多年来,这个家主要还是达香一个人操劳着,弥来只是在周末及假期才能帮上忙。为此,弥来没少受到达香的埋怨,两人也常为此吵架。达香对自己的不理解,让弥来很郁闷,他常常借酒来浇自己心中的块垒。谁能想到,没结婚之前滴酒不沾的弥来现在会每晚独自喝下一斤玉米酒。
达香说:“家里不是还有你吗?”
弥来说:“那我每天不用去上课啦?”
达香说:“我看不去也行了,就你那每月四百来块钱工资,春光在深圳干一个月就顶你三四个月。”
弥来一时语塞,除了沉默他还能说什么?都21世纪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买一百斤猪肉。
春节时,春光的母亲和达香一起聊天时,说她家的春光在深圳的工厂打工,月工資就有一千多。达香一听就心动了,忙向春光打听能不能跟她去深圳打工。春光说,你就别逗我了,弥来哥是领国家工资的,还养不起你?达香听春光这么说就很不屑,说,还领工资的,是我养他还差不多。就他那点工资,每回没到月底就花完了。现在韦江韦流兄弟俩都在读书,我们这日子过得更紧巴了。你没看见,我们还住在那两间老瓦房里吗?村里人刚开始去广东打工那阵子,我也想跟着去,可是他不让我去。他说我一个文盲去广东,还不让人给卖了。我看啊,他是怕我走了就不回来,把两个儿子丢给他管。当初我要是不听他,去到现在,我们盖两层小楼都没问题,更不用说两个儿子的学费了。春光说,你要是真想去我就带你去。当然,刚开始进去工资可没我的多,但肯定抵得上弥来哥两个月工资。达香无限神往地说,那也很不错了啊。春光就点了点头。
达香又对弥来说:“也不能老巴望着你那点工资啊?两个儿子,大的在读高中,小的准备读初中,哪个不花钱?再说我们也该盖两间平房了。你没看见一到下雨天屋里就到处漏雨吗?现在全屯可就只有我们家还窝在这种破瓦房里了。亏你还是个国家干部,就不觉得丢人?”
弥来说:“有什么好丢人的,全屯就我一个还在送小孩读书,他们有谁送?”
弥来嘴上虽硬,但已不再坚持。他也清楚早些年就应该答应达香去深圳打工。想想现在,要送两个孩子继续读书,还想要盖两间平房,就靠他那点工资和达香养的那两头猪,难!
达香就跟着春光去了。去了也就去了,可还不到一个月,就傻乎乎笑呵呵地回来了。
弥来想,达香到外面一定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2
屯里的人都说达香在外头中邪了,或是被歹人施了符法。尤其是那些年长者,都建议弥来快请道公仙姑来驱魔解符。弥来是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本来就不信那些神啊鬼的,就先后带着达香到那城县人民医院和省城的医院去看。到了省城的医院,病是治好了,可没多久,旧病复发。弥来又带着达香去省城的医院,回来好好的一阵子病又犯了。如此反复,弥来身心俱疲,无奈之下只好请了村里的道公仙姑来给达香驱魔解符,也无济于事。两年下来,为治达香的病,弥来花光了家里仅有的积蓄,还借了亲戚们不少钱,也没能把她的病治好。医生诊断,达香患的是间歇性精神病,时好时坏,不易根治,只能靠药物控制。这时,屯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才恍然记起,达香的娘家,那个她嫁在邻村的姑妈也是有这种病的,就连她的姑奶奶也是。
弥来突然觉得真是造化弄人,当初他要娶达香的时候,怎么就没人告诉他达香家有精神病遗传病史呢?这也是弥来一瞬间的念想,当初要真有人告诉他这些,他也不会听。他当时觉得,达香就是最适合他的人,也只有达香和他最情投意合。那时,弥来刚高中毕业回到村里的小学代课,因为家离学校较远,得经常住校,闷了,就拿出笛子吹奏起来,常常把满天的夜色披散下来,把满天的星星吹出来。可一听到嘹亮欢快的山歌和具有挑逗性的呼朋引伴的口哨声自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的笛声就止住了,心儿就禁不住摇曳起来。他渴望着加入他们的行列,但因为常年在外读书,假期回到家也很少出来玩,他一句山歌也不会。好在,天气晴好的夜晚,村小学的操场上就是村里以及邻村青年男女相会对歌的地方。
弥来跟在他们身边,虽然学会了一些,可毕竟是拾人牙慧,自己编不出勾魂动听的山歌,也就缺少了姑娘的应和。很多时候,站在同伴们旁边的弥来只有默默地却不无艳羡地听着同伴们和对面的姑娘们唱和。正是在那时候,同样站在同伴们旁边的达香也是很少应和着对面飘来的歌声,更多的却是注意到一旁默不作声的弥来。后来,达香干脆借故叫弥来到一边去,两个人悄悄地聊起来。再后来,两个人在弥来的房间里掩起门,依偎在昏黄的油灯下卿卿我我。因为如此,就招来附近顽童的偷窥。
那天晚上有月亮。月亮在天地之间织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纱,附近屯里的男孩子在屯里玩了一阵子兵捉贼的游戏后,大部分都陆续在大人的叫唤下相继回家睡觉去了,只有四五个还在屯子外面的晒坪上坐着。他们也不说话,就那样静坐着,听远处飘来山歌清亮的调子。也许他们觉得太无聊,也许想到此时回家去也睡不着,其中一个叫阿虎的就提议到学校的操场上去看热闹,听青年男女们对唱山歌。其他的几个也就随声附和,一同前往。学校离屯子不远,就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当他们走到那里,操场上已空无一人,原来他们在屯子里听到的山歌声已如月光般分散在各处。青年男女们也像他们的玩伴一样相继回家去了,而有的,则成双成对地坐在翠竹下就着千丝万缕的月光说着千丝万缕的情话。阿虎这时候看见了操场边上的一间瓦房里有昏黄的灯光泄出,像一个不小心被泄露的秘密。他们知道那是弥来的房间,阿虎说,听说他最近和一个女的好上了,说不定他的恋人也在里面,不如我们去偷听他们在聊什么吧?
没有一个人反对,都想去听听弥来的悄悄话。要是有一天被弥来批评,就把听到的说出来让他听,气气他。弥来到娄圩村小学教书没多久,对学生却是其他老师从来没有过的严格。他不许学生攀爬校园里的树木、窗台,作业写不完、课文背不了的就得放学留下来写、背。总之,他管得实在太多了,让阿虎他们几个平时最爱调皮捣蛋的孩子感到特别难受。因此,阿虎几个捣蛋鬼不像其他同学叫弥来做韦老师或弥来老师,背后就叫他弥来。有好打小报告的同学就去报告弥来,说阿虎他们不叫弥来做韦老师,而是弥来。弥来就笑着说,叫就叫嘛,名字本来就是用来叫的,再说我也没比他们大多少。
阿虎几个像猫一样来到弥来的窗戶下,屏息静听屋里的动静,果然有女人的低语声,那是达香的声音。阿虎几个先是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他们听到了什么,都忍不住吃吃笑起来。屋里的弥来许是发觉了,有响动声传出来,阿虎一声“快跑”,几个调皮的男孩子便作鸟兽散。弥来感到很气愤,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
阿虎的那声“快跑”出卖了他。第二天到学校,阿虎被弥来狠狠地训了一顿。弥来最后对阿虎说,一点家教都没有,你这个脑子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不好好用在学习上,用在正道上,将来成什么?
3
达香的精神状况让弥来身心俱疲。他有心把达香的病治好,可实在想不出该再去哪里借钱。他常常闷闷地想,把她治好了,她每天都对自己骂上几遍他也乐意。现在显得清冷了。吃过药后的达香会昏睡一天一夜,对弥来更是不理不睬,常常是还没到弥来放学时间,她就煮饭吃,还不煮弥来的份。弥来无话可说,放学回来只好自己煮好,再就着两大碗玉米酒解决个人温饱问题。有时下点面条,喝喝酒,也将就着过一餐;有时就在学校和住校的老师蹭饭吃或在屯子里和他的酒友喝酒。每回虽不至于酩酊大醉,但也总有六七分醉意。下午回到学校,满身酒气的他要么安排学生自习,要么坐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绘声绘色地讲一些历史传奇给学生听。学生们虽然被弥来的酒气熏着,但都乐意听他讲。
弥来在酒醒状态下也是一身酒气。这时的他,偶尔会回望自己的来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觉得自己是失败的。已过不惑之年,却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现如今住着的两间砖瓦房,还是父亲留下的。在农村,一个人一辈子首要的任务就是建一所房子。作为一个老师,他认为自己是不优秀的。年轻时,他认真教书,希望自己教的学生懂事、成绩好,为此他严格要求学生,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因为用心,他教的学生学习成绩都很好,那些“优秀教师”、“教学质量达标奖”之类的荣誉证书摞起来有一大沓。也因为这,他后来终于得以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弥来转为公办教师后,达香对他的抱怨也没见减少,仍是一如既往地抱怨着他的不顾家,弥来也仍是兢兢业业地教书。也许是岁月与生活的磨砺,使得弥来在教学上不像开始时那样用心了。他显得心平气和,不再刻意去责骂学生的不懂事和愚笨。
弥来甚至认为自己是不称职的。教了一辈子书,从自己手下毕业出去的学生一茬茬,可最终考上大学的却屈指可数。他的学生,虽然在小学阶段学得很好,可他们在前往更高一级学校的路上却由于各种各样主观或客观的原因退学、辍学。
生活的烦闷与不如意使弥来甘愿用酒来麻醉自己。他的每一个毛孔都透着酒的气味。那天放晚学回家,他未走进家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如泣如诉的说唱。他很纳闷,自己没请仙姑来家,怎么就有仙姑坐坛问神呢?他走进屋去,看见达香坐在里屋窗台下的办公桌前,像一个仙姑一样有模有样地唱着。他恍然记起,距离上次给达香喂药已经有两个月了,怪不得此时她学起仙姑问神来。他走进房间,什么话也没说就掀掉了达香盖在头上的脸巾。达香就很恼怒,冲着他喊道:“你干什么,就不怕上仙把你鞭死?”
弥来没理会她,把脸巾扔进床铺里后就去撤掉达香摆在办公桌上插有三支檀香的一碗玉米粒。弥来做完这一切后不咸不淡地说:“我倒等着她来把我鞭死呢。”
达香突然惊恐地站起来,用手堵住他的嘴,唯恐别人听到,悄声央求说:“弥来啊弥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啊。”
弥来拂掉达香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把她支开,拿出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瓶药倒出两粒到自己的手心里。
弥来在达香面前把手掌张开,两粒洁净的药片放在掌纹上。弥来说:“吃吧!”
达香说:“不吃,吃这种东西头晕得要死,我才不吃呢。”
达香想起每次弥来给她吃这种颗粒后,她都昏睡不起。
弥来说:“吃吧,这是仙姑托我送给你的仙丹。”
“真的?仙姑在哪里给你?”达香惊喜地凑近前去,全然没注意到刚才弥来打开抽屉取出的是这些药。她盯着弥来手中的两粒药,还用手来回拨弄了一下。
“不信拉倒,你不吃我吃。”弥来一本正经地把摊开的手掌拢住,并從达香的眼前挪开,做出要把两粒药放进嘴里吃掉的样子。
“我信!我信!给我吃吧!给我吃吧!”达香边急切地恳求边用双手捂住弥来那只拿着药粒的手,生怕那两粒仙丹被弥来抢先吃掉了。
弥来故意逗她:“不给,刚才给你你又不想吃。”
“我吃我吃,谁说我不吃?”达香说着就去掰开弥来的手指,弥来的手掌就又摊开在达香的面前,那两粒洁净的药粒被达香捡进了嘴里。
弥来看着达香有些难受却也很满足地把那两颗药粒咽了下去,说:“去吧,喝口水润润,我去煮饭。”
达香很听话地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水就咕噜咕噜地喝下几大口。等弥来煮好饭菜,达香却已侧卧在床上睡着了,还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鼾声。那样子,让弥来恍惚觉得达香是干了一天的农活太累了才躺下睡着的。他看见,好几只蚊子正忘我地叮着达香的脸和手臂,一只比一只肥硕。他暗自叫苦连连,小心翼翼地用食指一一地把蚊子们碾死,达香的脸上和手臂上也就出现了好几点血红色的斑点。他拿来湿脸巾,轻轻地帮达香抹脸抹手,擦了擦她悬在床沿外的双脚。又把她抱起来挪了挪,让她像平日里那样躺着。那一刻,弥来的身体里猛地升腾起一股火焰,像少年时和父亲去烧砖窑,他发现砖窑的缝隙里窜出来的火苗一样。就像少年弥来急忙用湿土把冒火焰的砖窑缝隙堵住一样,他也急忙把身体里的那股火焰压了下去。这两年,达香已很少让弥来近她的身了。每每弥来要靠近,她就以那疯子的蛮劲把弥来推开,甚至不再让他跟自己同床共枕。
看着熟睡的达香,弥来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悲戚的神色。他抓起达香丢在床头的衣服在蚊帐里挥舞起来,驱赶着停在蚊帐上的蚊子们,而后拢好蚊帐,关灯掩门出去。
4
弥来再给达香那些洁净的药粒时,达香无论如何再也不接受了,她总一遍又一遍地责怪弥来要害她。弥来没法,就想到让屯里之前和达香聊得很好的妇女拿药去给她,哄她说那是一种好吃的糖粒,甚至是把药粒溶解在开水里哄她喝,都没能如愿。她怀着警惕的目光看着受弥来托付来给她药的人,气咻咻地说,想不到你也想害我?
没有按时吃药的达香在时而清醒,时而迷狂的状态中东奔西走在娄圩村的沟沟坎坎和屯落之间。她并没有做出特别让人不放心的事情来,再加上弥来每天得骑单车走四公里的路到娄圩村小学去教书,也就懒得去管她,她爱去哪里去哪里,只要每天晚上能安然地回到家中。所以,达香每逢坡落镇的街日,都会拎上她的红色挎包向刁榜坳口走去。后来,弥来知道她经常去赶坡落镇的街日,就责骂她:“谁叫你去坡落镇的?小心你掉进红水河没人看见你。以后再不许去了,再去就把你关起来。”达香很不服气,说:“你才掉进红水河呢,我去看我小儿子不行吗?等我高兴,我还要沿着红水河到那城去看我的大儿子呢。”
坡落镇在奔流不息的红水河岸边,距离娄圩村相近二十公里的路程。在镇上的中学里,弥来的小儿子韦流正在初中二年级的课堂里上课。他不知道,他的母亲达香手里正拿着一小袋油馍又站在学校的大门口等着他下课。下课后,在老师的告知下,韦流才慢吞吞地走下教学楼的楼梯,穿过满是追逐打闹的同学的操场。走过操场的时候,他就看见达香肥胖的身影镶嵌在校门口的大铁门上。之前,达香可是一个体态匀称、高挑的农妇,自从变得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以后,她就变得肥胖起来了。达香似乎也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小儿子,她扬起那只拎着装有油馍的透明塑料袋的手,洋溢着亢奋的神情叫喊着:“幺儿啊,妈在这呢!”
韦流很是不满母亲旁若无人的叫喊,他嘟囔着嘴左右张望着,似乎在顾忌什么,本来很缓慢的步伐变得急促起来。
“幺儿,妈给你买油馍呢,给!”达香看到韦流走近来,就把透明塑料袋伸进铁门里。
韦流没有接过塑料袋,却说:“以后你就别来看我了,我学习紧张,没时间来见你。”
达香傻笑着:“妈想我幺儿了嘛。”
“每个周末我不是都回去嘛,你好好待在家里,坡落没什么好玩的。”
“哦,那好!那你拿着,你最爱吃的,又脆又香。”达香拿着透明塑料袋的手又伸了伸。
“我不吃,你还是拿回去给我爸送酒吧。”
达香不高兴了,说:“不给你爸,你爸总想害我。你拿去,你不吃可以分给同学吃的嘛。妈没钱了,只能给你几个油馍了。”
韦流不想让母亲长久地站在校门口,就接过她递过来一直不肯收回的透明塑料袋,说:“爸给我的钱够用了,不需要钱。你回去吧,再不走怕是没车了呢。”
达香很听话地点点头,说:“那好,你要好好学习,下个街日我再来看你。”
韦流带着命令的口吻说:“再不许你来坡落,也不许你来看我,你来我也没空见你了。”
达香很高兴见到她的幺儿,她全然不理会韦流所表现出来的不悦。她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不悦的,同样,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悦。她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她没有搭乘车子回村,而是挎着自己的红色背包离开坡落街,走上崎岖的山路,往座落在山弄里的娄圩村走去。一路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走。和她一样,为了省下坐车的钱而宁愿步行的,还有那些拿山货、拿自己编织的竹器来镇上卖的村民。当达香走到山坳口稍作休息时,回望远处奔流的红水河和山脚下的坡落镇,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这天的黄昏,她的幺儿韦流拖着迟疑的步子黯然地迈进了家门。
韦流迈进家门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韦流看见昏暗的屋子里,弥来和达香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吃着晚饭。屋里的弥来和达香,目光被门口韦流的黑影给吸引了过去。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朝门口看去,虽然看不清来人的脸,却认出了眼前的少年就是他们的小儿子。
弥来放下手中刚刚抿过一口的酒碗,看着达香欣喜若狂却又不无怜爱地起身走向韦流:“我的幺儿,你想回家今天怎么不跟妈一起回来,现在才自己回来?你就不担心路上有坏人把你掳走咯?”
韦流没有理达香,径自走进了自己和哥哥两人的卧室,直挺挺地躺到了床上。达香没有看出他的神情,仍是万般柔情地说道:“我的幺儿走路回来累了是吧?去,先去吃饭再睡。”弥来也在饭桌边叫道:“流,吃饭!”
韦流仍是不理,依旧困倦地躺在床上。
当弥来知道韦流是因为在学校和同学打了一架后才回来的,他的火气在酒气的助推下变得愈加旺盛。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操起倚在门后头用细竹枝扎成的大扫帚,欲向韦流打去。韦流却不躲闪,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满含着既不服气又无所谓的意味。弥来举着扫帚的手犹疑了。这要是放在韦流小的时候,这样的目光只会激起弥来更狠命地鞭打。弥来深深懂得,打骂对于已经长大的儿子来说,已经是多么的显得不合时宜了。他突然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收起了蓬勃张开的羽翼。
在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后,弥来了解到了韦流打架的原因。
韦流拿着达香给的油馍正往教学楼走,班里的捣蛋鬼韦小川和另外两个隔壁班的学生就围过来取笑他。韦流知道他们仗着自己是坡落镇上的孩子,平常就总爱欺负来自山弄里的学生。韦流懒得理他们,可他们却不依不饶,不仅动口,韦小川还抬起右脚来一个电影里的大侠们飞腿的动作,把达香给韦流买的油馍踢落了一地,还说,你妈不是变疯变傻了吗,怎么还懂得经常买油馍来给你?你吃了你妈买的油馍,就不怕像她一样疯疯癫癫的?韦流平时就看不惯他们爱欺负山弄里的孩子,这回他彻底恼火了,也顾不得捡起散落地上的油馍,冲向前去就揪住韦小川的衣领,往他的嘴巴狠揍了几拳,把他的门牙给敲掉了一颗。韦流也被另外两个学生从背后围攻。没过多久,老师就来了,把他们叫到政教处,狠狠批评了一顿,还要他们写检讨书。韦流不服气,说又不是我挑的头,我为什么要写?老师看他没有悔过的意思,气不打一处来,说不想写就滚回家去,叫你爸来。韦流心想滚就滚呗,反正我也早已不想读书了。于是,他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政教处办公室的门,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坡落镇中学的大门。
“你觉得你很英雄,很光荣,是吧?”弥来问。
弥来居然不知道,韦流竟然早就不想读书了。这样一个念头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在韦流的心里发芽了呢?他来不及寻思,质问道:“你不读书你想干什么?啊?”
“读书干什么?”
弥来不想跟他讲道理,因为为什么读书的道理他已不知多少次在他们年少的时候对他们兄弟俩说了。弥来说:“明天我请假一天,陪你到学校去,向老师、同学认个错,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走出坡落镇中学政教处办公室的大门后,韦流就没想过要叫弥来带他回学校求情。他甚至都没打算让弥来知道他回来的原因。
“那不如这样,这个学期也快结束了,你不爱去就算了,下个学期我带你到那城四中去读吧。”
“去哪儿我都不去,我就是不想读了。”
“你现在不读书你能干什么?”
“我去打工!我也可以打工挣钱了。”
5
常年当代课教师而不愿外出务工的弥来贫穷困顿,这让村里的很多人有些瞧不起他,从没有人因为他曾教过他们或正在教他们的孩子而对他另眼相看。他们不叫他韦老师而直呼其名。他们认为,他苦苦守着代课教师这一岗位,不过就是吃不了外出务工的苦而只是贪图代课教师这一岗位的清闲。他们相信,假如他像韦大海一样当初辞去村里的代课教师不干而外出务工,即使不能像韦大海一样成为一个建筑包工头,也会过得比现在好。至少,他会像所有外出务工的人们那样,建起两三层漂亮的小楼,存折里怎么说也有几万块钱的储蓄。但是,他没走,和他一起当代课教师的韦大海走了,他也没走。人们不会相信他当代课教师就是为了山里的孩子,人们没有这样的想法。人们认为,教师或者代课教师就是一个职业,你当或者不当,对他们都无关紧要。这个世界的每一种职业,总会有人去做。就像人们总爱说的,这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弥来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他当代课教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转正,有一份体面的职业。可是他没有想到,轉正后,他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体面。他依然如从前一般尽一个教师的职责在教书,也依然一如从前一般过着困顿贫穷的生活。更没令他想到的是,他的老婆达香因为外出务工变得疯疯癫癫了,小儿子说不读书就不读书了。
因为读书无用论的思想在人们的心里根深蒂固的原因,从他手里走出去的那些在他看来优秀的学生竟没有走近大学校园的,这让他觉得是自己教师生涯的一个失败。他原本想着,自己教过的学生没有一个上过大学的,那怎么说也得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培养成大学生吧。要不然,不仅作为一个老师,甚至是作为一个当老师的父亲,那是多么不可原谅的一次失败啊。于是,再怎么苦,他都坚持送他的两个儿子上学,帮他们树立考大学的远大目标。岂料,读书虽然没有哥哥厉害却也还是不错的韦流竟然说不读书了,这让弥来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但是,因为韦流的决绝和韦江的考上省外的重点大学将要需要的一笔数目不小的学费,让他对韦流辍学的态度开始变得有些默许了。
弥来还是很不甘心,他对韦流说:“我送你去那城四中读吧?那里有我认识的一个老师,我想他会愿意给你插班的。再说,那里也有我们村里的一些孩子在讀书啊,你到那儿了也会有伴的。”
韦流坚决地说:“我真不想读了,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想读了。”
弥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罢,牛不吃草不能强摁牛的角。你看你哥哥考上大学了,多好!如果你将来再考上大学,不是更好吗?其实,只要你们兄弟想读,再困难我也要想办法让你们把大学读完。这个时代,没有文化,出去还是干苦力活的命。”
韦流嘟囔着:“你有文化,可是我们却过得穷困潦倒。”
弥来听得见韦流的嘟囔,他想生气,但是忍住了,韦流说的是事实。
韦流不读书似乎给弥来减轻了些经济上的一点负担,但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并不因此而减少。韦流不读书了,弥来真想不出十六岁不到的他能去干什么?而韦江,不要说大学四年的学费,就算是准备入学的下个学期所需的学费,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达香当年犯病,使他借遍了所有的亲友,到现在还有一些没有还上。
当时,弥来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各自默然无语地吃着,只听见弥来吸溜着喝下米酒的声音和达香吧嗒吧嗒的咀嚼声。看着一口接一口喝着闷酒的阿爸和万事无忧的阿妈,韦江说话了。
“爸,你不用担忧我的学费,现在都有助学贷款呢,我去申请助学贷款就成,等毕业出来工作后我自己能还。”
韦流紧接着说:“阿爸,你去跟局垌屯的阿虎说呗,看我能不能去跟他打工?”
弥来放下正拿在手中的酒碗,看了韦江一眼,就把目光锁在了韦流脸上。弥来肃穆的神情和已有些迷离的醉眼,令韦流的心里直打鼓。
阿虎是弥来当代课教师后教的第一批学生,不仅调皮捣蛋,而且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平时考试考个十几二十分,在他是家常便饭。当时满怀激情的弥来对学生可谓倾注全部精力,在谆谆教诲之余并没有忘记责骂,常常说他是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小学还没读完就外出打工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厂里接触模具制造这一行当,不知不觉间干成了师傅。他的月工资也成为在外打工的娄圩村人羡慕的对象、向往的目标。村里人聊天说起他的工资,艳羡之情无不溢于言表。再后来,他干脆另立门户,开了个规模不大不小的模具厂,干起来更是风生水起,成为村里人口中的“广东老板”。
“你想去跟阿虎打工,他要你吗?他做的那些可都是技术活。”弥来问。
“你去跟他说嘛,让我去当学徒,只要管吃管住就行。等我学成了,他再开工资给我。”韦流说。
弥来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样也好,明天我去跟他阿爸要他手机号码,然后再电话联系他。”
韦流听到弥来如此说,略显出小小的兴奋,忙说:“不用明天,今天我去学校打球,看到他开着小车回来了。你去跟他说,他要是同意了,我就跟他一起去。”
弥来“嗯”了一声,随即用一口米酒生生地把那声“嗯”给冲下肚里去了。
6
阿虎成为现在的阿虎是弥来没有想到的。如今,为了让韦流能跟着阿虎去当学徒,他得亲自去问问这个曾经被他认为朽木不可雕的人。
韦江看见弥来喝下碗里的最后一口酒起身要去阿虎家,就说:“阿爸,天都要黑了,还是明天再去吧?”
“天黑就黑嘛,我又不怕黑。我现在不去问问阿虎,你弟怎么去跟他当学徒?”
弥来像往常一样喝下了三碗米酒,已有几分醉意。韦流当学徒的事此时不去跟阿虎说,要是等到明天酒醒,他怕自己拉不下脸面去问。
“你喝酒了怎么去?不去了!”韦江说。
“我有没醉。”
“你不醉,可到了人家家里,就又喝酒咯,我还不知道你。”
“我也觉得咯,到时你不醉才怪!”韦流没好气地说,
知父莫如子。许多时候,弥来不仅自个儿在家喝,喝完了出去串门,遇上还在喝酒的人家,就又跟人家喝上,直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弥来没理会韦流的态度,说:“你还别说,阿虎当老板到现在,我还真没和他喝酒过。今晚我去他家,他要是请我喝酒,也是应该的嘛,我毕竟是他的老师。”
略有醉意的弥来头也不回地骑着他那老旧的28吋凤凰牌单车,朝学校附近的局垌屯阿虎家走去。来到局垌屯外,他就裹挟着一路犬吠走到阿虎家的院门外,阿虎家的狗听见脚步声也狂吠起来。弥来大声呵斥了狗一声,说:“你叫,你再叫明天我找椿芽来蘸你的肉你就懂咯。”狗似乎听懂了弥来的威胁,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了几步,却仍狂吠不止,甚至比先前更起劲了。阿虎母亲闻声走出门来,借着屋里透出来的灯光和院门外的说话声,知道来人是弥来。她一边叱骂狂吠的狗一边佯装嗔怒说弥来:“断头的啊,我以为是谁咯,原来是弥来!谁叫你经常吃狗肉咯,狗不朝你狂吠?”阿虎母亲为他开院门,弥来走进去说:“我来你家找酒喝啦。”阿虎母亲说:“来就来呗,你怕我家没酒给你喝嘛?去吧,阿虎今晚刚回来,在里头和他的阿叔阿伯们喝酒呢。”
阿虎家的堂屋里,满满的一桌人正在喝酒,都是他的叔伯兄弟。阿虎父亲见是弥来,忙起身请他入座,阿虎则对紧随弥来进门的母亲说:“阿妈,去要副碗筷来给弥来老师。”弥来没想到,读书时一直不肯叫自己做老师的阿虎如今却改口了。弥来也不客气,屁股还没坐稳就说:“相请不如偶遇,我就不客气了。”坐在弥来旁边的一个年轻仔问:“弥来,你喝啤酒还是米酒?”阿虎的一个阿伯立即替弥来回答他:“弥来最爱喝米酒,你给他倒米酒准没错。”阿虎的这个阿伯平时喜欢和弥来一起喝酒,喝的都是农家自酿的玉米酒,一斤一块钱,而啤酒,就显得贵了些。不仅贵,喝起来还不知道怎么叫个够,更重要的是,他们觉得啤酒那味道特别不好闻,就像牛屙的尿一样难闻。弥来说:“我不喝牛尿,给我米酒吧。”年轻仔拿起酒壶给弥来倒酒,阿虎的阿伯说:“弥来,夹菜吃哈!阿虎今晚买回了好吃的,你虽然来得晚了,但这桌上的好菜都吃不完呢。”弥来迷离着一双醉眼看着桌上各式各样的菜肴,指指面前盛满酒的酒杯说:“这些菜肴跟我没有份,这个跟我才有份。”他的意思是说他不喜欢吃肉,就好一口酒。说着,他端起酒杯,伸到阿虎面前说:“来,我和广东老板喝一杯。”阿虎没拿起酒杯,胖乎乎的大手却往桌上的一盘虾里伸去。阿虎说:“你怕喝酒不及嘛?来!先吃点海鲜。”弥来正要拒绝,却看见阿虎带着粗大的金戒指的粗手指正夹着两三只虾往他前面来。他还看见,那两三只虾在阿虎的抓手里没有落到自己的空碗里来,而是落在了空碗旁的桌上。
是三只虾!五只手指三只虾,一样的肥硕。弥来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他把端起的酒杯放下,发现那三只虾妨碍了酒杯的放置,便用酒杯把那三只虾推到一撮残骨旁,就把头深深地往桌底下埋去。一桌人的人,都会以为弥来是在家喝多了。弥来确实在家喝得有些醉了,他在桌底下吐了一口口残,才又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笑意,使得他本就迷离的醉眼显得更加迷离。他重又端起那杯酒,伸到阿虎父亲跟前,说:“叔,弥来敬你一杯!”阿虎父亲笑着摇摇头,说:“叔不喝酒,你和大家喝。”弥来恍然想起来似的“哦”了一声,说:“对啵,叔你是不喝酒的。你不喝我也要敬你。”弥来刚把一杯米酒一饮而尽,突然“啪”的一声猛拍自己的大腿,叫道:“哎呀妈呀,刚才我拐进学校去,忘记锁门了。我得先去锁门,要是让文贵知道了,他非骂我不可。”
弥来走出门来,阿虎家的狗又冲他狂吠起来。此时,他没像来时那样呵斥乱吠的狗,而是飘飘悠悠地骑着单车回家去了。那忘记锁门的理由,不过是他为自己的离开编造的一个借口。回到家,韦流韦江还坐在那台用了多年的黑白电视机前看一部武侠剧,达香已在里屋的床铺上酣然入睡了。许久了,弥来已没有任何办法让达香吃药了。每到犯病的时候,达香就在家里乱摆神坛装神弄鬼,或是没有来由地乱骂弥来一通,再就是漫无目的地晃荡在村子里。达香这时好时坏治不好的病,弥来也渐渐麻木了。
韦流问弥来阿虎是否同意了,弥来没有理他,踉踉跄跄地就往里屋去,灯也不开,直接倒头便睡。弥来没有能够像以往那样立刻就睡着,他侧身躺着面向达香。达香均匀的鼾声不绝如缕,堂屋外电视机里的声音也是起起落落,飘过耳际。弥来凝视着黑暗中的达香,觉得她是幸福的,万事无忧。而自己,却要承受着生活的重担。他想把在阿虎家的遭遇说给她听,随即发现是不可能的。即使她没睡着,也只会是没头没脑地应答。弥来不禁悲从中来,一行清泪从一只眼里流出,连带着另一只眼里的泪水,滑向扁平的枕头。
弥来觉得,阿虎用手抓虾公给他吃,也是情有可原,可他面前的空碗,可不是摆设。阿虎把虾直接放到桌面上,在弥来看来就是对自己的大不敬了。弥来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弥来愤愤地想,我弥来也不是缺吃少喝的人,这些年来虽然过得穷,却也没向谁问过盐巴钱?你阿虎如此对我,我要是吃你那山珍海味,也如吃荆棘吃乱麻一般。罢了罢了,枉费我白教你几年小学了,你也算白读那么多年书了。
弥来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许韦流辍学了。他这辈子,没干出什么名堂来,送自己的小孩去读书考大学还是可以的。他要是连这点都没能做好,那实在是太失败了。面对韦流的询问,弥来后来编出了一套谎话来答复他。弥来告诉韦流,阿虎不赞成他现在就辍学去打工,其实外面世界的钱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容易赚。阿虎说他现在才知道知识的重要,可后悔来不及了,他建议韦流把书继续读下去,掌握好一技之长了才去打工也不迟。韦流似乎已下定决心,说:“阿虎不愿意收我就直说嘛,我又不是非得去跟他打工不可。”弥来顿时火冒三丈,说:“这书你还真给我读定了!你敢去打工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韦流再不敢作声。
开学后,韦江带着申请来的助学贷款到省外去读了大学,弥来则向校长黄文贵借了两千块钱,请了一天的假,把韦流送到了那城四中继续他的初中学业。
7
弥来明知牛不吃草不能强摁牛的角,可还是强摁了韦流这头小牛犊的角,要让他把读书考大学这片诱人的草丛给吃下去。韦流迫于弥来的压力和韦江不厌其烦的开导转学到另一个新环境后并没有静下心来学习。读书的念头在他决定走出坡落镇中学的那一刻就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每天,老师在讲台上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在台下貌似一副聆听状,实则心已飞到街上的网吧去了。
当时,在坡落镇是还没有网吧的,那些不爱学习的同学就经常到街上打台球、看录像,一味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韦流自然老实得很。如今对读书已了无兴趣的他见到网吧这一对他来说极其新鲜的事物,就极具诱惑力了。这一切,远在乡下的弥来是无从得知的。弥来不知道的不仅仅是韦流迷恋网吧里的网络游戏,还有就是韦流竟然加入了由学校里的坏小子们秘密组成的所谓帮派。许是在乡下中学有过被欺负的遭遇,来到新环境的韦流觉得跟坏小子们在一起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们一起逃课去上网,没钱上网的时候就要挟好欺负的同学要钱去上网。韦流跟坏小子们做这些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学坏,也不会想起乡下的弥来和精神状态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达香。当他想起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是他来到那城读书的第二个学期。那时,他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和他一个所谓的哥们儿。他想起了弥来,盼望着弥来快点来把他从派出所里领出去,可弥来没有让他如愿。弥来在接到他的班主任来电的时候,先是窝着一肚子火耐心地听完班主任的讲述,最后,弥来对班主任说了一句话,他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彬彬有礼却不失威严。他说:“给班主任添麻烦了,是我教子无方,麻烦你去跟派出所的警察说,该关多久关多久。我这整天除了上课还要照看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呢,不给他点辣椒尝尝,他还真不知道辣椒是啥味道。”
那时在娄圩村,人们还没有手机,只有村小学旁边的小卖部有一部有线电话,村里人接听外面打来的电话都要到那里去。弥来就是在那里接听的电话,不仅仅是他说的话,就是韦流的班主任在电话那头说的话都被旁边的人听见了。坐在旁边的人隱隐听见电话里的声音告诉弥来,韦流和同学周末晚上去网吧上网回学校的路上,看见有一个建筑工地无人看守,就起了邪念,一起潜入工地偷出来每人两摞弯成箍的钢筋,次日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每人得不到三十块钱。当天晚自习,派出所的警察就从教室里把他俩带走了。从那一刻起,全娄圩村的人都知道了弥来的小儿子去那城读书却不好好读,而是去学偷盗。这个消息自然也就传到了达香的耳朵里。
达香质问弥来,人们都说我的幺儿去那城不是去好好读书,而是去学偷盗,这是真的吗?
自从犯病以后,平时处于清醒状态的达香说话做事也是不怎么靠谱的。虽然那段时间她没犯病,但弥来并没有把韦流被派出所拘留的事告诉她。在弥来窝火的心里,他只当没有这回事。如今被达香问起,有如被揭了伤疤一样疼的弥来咆哮起来:“真的假的,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吃好睡好就行。”达香也不生气,对着弥来把话说得不温不火的:“你这人真是的,我幺儿被派出所给关起来,你不告诉我就算了,还发起脾气来。”弥来还是原先暴躁的脾气:“都是你养的好儿子。”达香不服气,说:“是我养的,就不是你养的?你还不快去把他给我领回来。”弥来说:“去领他出来,我闲着没事干啊?我可没养偷鸡摸狗的孩子,我家祖上也没有过偷鸡摸狗的,最好是能把他关上几年。”达香很不满,说:“没见过你这么当父亲的,你不去我去。”弥来说:“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我丢不起那人,我也没有偷鸡摸狗的小孩。我弥来的小孩就应该像韦江那样。”达香气不过,伸出食指抵到弥来的额头,说:“耶——也只有你这样当父亲咯……”弥来也不恼,像没事人似的,任由达香数落他。
次日早晨,弥来还没出门去学校,达香就又拎起她的红色挎包出去了。弥来知道她是真的要去那城的派出所领韦流出来了,也不阻拦,更没有跟着去,就像往常看着她去赶坡落街一样习以为常。下午,弥来又像以往一样看见达香出现在了家门口。只是这一次,她的身后多了一个韦流。韦流比上一次从坡落镇中学打架回来后更显得沮丧,弥来却是沉默不语,一张脸拉得比马脸还长,比冬天的野地还冰冷肃杀。在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父子俩没有说一句话,达香犯病的间隙也是少有的比以往长久一些,竟打破了犯病的规律性。直到有一天,韦流对达香说他要到深圳的公明镇去跟屯子里的谁谁时,弥来终于开口了。他的脸恢复了常态,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学校是不会再接受你这样的学生了。不过这样也好,这遂了你的心愿,你终于可以出去打工了。只是有一点你必须记住,老实做工,别指望你犯事了来让我承担。”弥来说完就去柜子里拿出五百元钱递到韦流手里,说:“我能给你的路费就这么多了,你好自为之。”
韦流默默地接过钱,不敢看弥来一眼。
8
韦江打电话回来跟弥来说这个月不用寄生活费了,他利用周末去打工,刚领的工资。弥来在电话这头说,你弟去深圳打工了,你有空多跟他通话谈心,别再交友不慎了。韦江说,我知道,我会好好跟他说的,你就不用操心了。倒是你,在家好好照顾我阿妈,别让她到处乱跑,平时少喝点酒。
弥来嗯嗯啊啊地敷衍着韦江,心里头却说,我能照顾得了你阿妈,却不能限制她到处乱跑,我总不能拴住她的手脚不让她活动吧。至于我喝酒的问题嘛,说能少喝就少得了的吗?我现在不喝,等到死了才喝啊?
弥来放下电话,掏出十块钱给小卖部的达兰,要她扣去接电话的钱,剩下的就找个酒桶给他打酒来。
达兰问:“你不是有个酒桶吗?我这哪有空的酒桶给你?”
弥来说:“我不管,你找个空酒桶装酒给我,要不然今晚我喝不够睡不着。”
弥来本来是有个十斤装的塑料酒桶的,平时每隔两三天他就把它悬挂在自行车的车头上,放学回家又装满酒绑在自行车后架上驮回去。昨晚因为酒桶里还有些酒没喝完,再加上他今早匆匆出门来学校,就忘了拿。而剩下的酒,却已不够他今晚上喝了。现在,弥来即使没有酒友作陪,也能一个人自己把自己喝醉。
达兰说:“你不喝酒会死人啊?我都跟你说了我这没有空酒桶给你。”
弥来说:“那好吧,那你拿食品袋帮我把酒装上。”
达兰说:“食品袋?我怕你还没到家酒就全洒在半路上咯。”
弥来说:“你真笨咯,你就不知道多套上两三个啊。”
达兰白了她一眼,把三个塑料食品袋一个套一个后给他装了酒。弥来一手拎着装有两斤散装米酒的食品袋,一手推着自行车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回到家门口,他的酒一滴也没少。他看见屯里的两个妇人正和达香坐在门口聊着,就瞄过去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了。晚饭时,达香聊起,弥来才知道她们是来问达香要特码来着。喝过三碗米酒的弥来眯着一双醉眼看着达香,说:“你还知道特码?你能说得准特码,我可就不这么穷了。”达香又是一副对弥来的言语向来不屑的表情,说:“我又没说过我知道特码,是她们自己来问我的。”
弥来也不清楚香港六合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漫入娄圩村的,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六合彩就让娄圩村的人们陷入了迷狂之中的。每逢六合彩开奖的次日,他去学校不论是准备走出屯子,还是路过达兰的小卖部,总看见有人聚在一起如山脚下晨起的鸟儿般叽叽喳喳。不管前个晚上他们放的注是小到一包廉价香烟的钱,还是大到有弥来近一个月的工资甚至更多,那叽叽喳喳声里,从来都只有两种声音:喜形于色的和扼腕叹息的。每次弥来到达兰的小卖部去买酒,总有人拿着一份六合彩资料凑到他跟前问,弥来你是有文化的人,你帮着分析分析这首诗暗指哪一只生肖?或是问,弥来你帮着解释解释,这句话说的重点是要出红波呢还是蓝波?难得有人向他求教知识上的问题,他就接过人家手里的六合彩资料,认真地看起来。一番思考之后,他说,这本来就是一首诗嘛,哪暗指什么鬼生肖?弥来本来就此想把六合彩资料退还到人家手上,又担心对方不高兴,就补充解释了诗句的意思。对方得到弥来的解释,颇为高兴,就按照弥来对所谓“特码诗”的解释去寻求自己认为正确的特码了。
总有人乐此不疲,一有机会就拿着六合彩资料请教弥来,弥来不好拒绝,也就不管什么特码不特码了,只按照字面意思解释给他们听。没想到,现在人们倒问起达香来了。达香大字不识一个,能研究出什么特码来?弥来不知道人们是从哪里听谁胡说来着,说只要问疯癫痴傻的人或是流浪而来的乞丐,他们随口说出的就是特码。更让弥来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他骑着自行车走过屯子外的晒谷坪时,在那里叽叽喳喳和大家谈论着六合彩的一个妇女得意地告诉弥来,你家达香真灵啊,竟说中了昨晚六合彩的生肖。弥来乜斜了那个妇女一眼,径自走自己的路,他一点都不以为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到自豪的事。他更用力地踩了踩自行车的脚踏板,自行车的速度就慢慢地提上来了,弥来还是能够听到妇女和众人的对话。妇女说:“昨晚我买鸡生肖中特码,多亏了达香啊。明晚我还继续去求她要特码。”有人说:“不过是巧合罢了,你明晚再问她,她说出的不一定就对了呢,她又不是神仙。”弥来觉得这人说这话是对的,达香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还会猜对明晚的六合彩出哪只生肖特码。可是,达香偏偏就又猜对了,这让那两个去问达香要生肖特码的妇女乐不可支,她们似乎找到了可以发家致富的诀窍。这往后,不仅仅是那两位妇女,屯子里买六合彩的人们,都纷纷地来跟达香问询生肖特码。达香疯疯癫癫的,在每一个人们买六合彩的日子,只要有人来问,她都告诉人们一只相同的生肖。人们信心满满地照着她的猜测去买,没有失望过,更沒想到的是她竟一连五期说中了。人们无一例外地扼腕叹息,埋怨自己不敢下很大的注。
达香连续说中六合彩生肖特码的消息渐渐传遍全村,来问询她要生肖特码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弥来见此情景,很是不高兴,却又无可奈何。他恍然顿悟般,既然达香能说中六合彩的生肖特码,自己何不也让她跟着大家买六合彩?只要连续买几期大注,还愁没有钱还先前为治达香的病欠下的债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