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丝路笔记之五

2017-08-23 02:53肖云儒
延河 2017年8期
关键词:丝路

肖云儒

古丝路上的“飞去来”器

站在德里国王大道的印度独立门前,挤在车流和人流之中,听着你听不懂但一直在热烈进行着的叫卖和谈笑,沙丽在鲜艳而热烈着,热带阳光在你周围鼓荡着,生命的光斑在耀动着,生活的花圃在蓬勃着。印度,你永不枯竭的活力真让我感慨万千。

印度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历史上被太多的入侵者征服过,从古至今算下来不下十几次吧。从古印欧人即所谓的雅利安人开始,波斯大军和亚历山大的希腊远征军、贵霜王朝的大月氏人、被称为嚈哒的白匈奴人、突厥人、乌兹别克人、阿富汗人、蒙古人,最后是英国人,都占领过这块土地。一个个王朝臣服于外族人的干戈之下,唯一不屈服的是涌流不绝如恒河波浪的民间生活。军事入侵是疆域的瓜分和文化的杂交,这当然是一出悲剧,但同时又是文化基因和血缘基因一次次动态的重组和重组中的复壮,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是一出让你流泪的喜剧!印度在近代沦为英国殖民地,致使英语在社会上相对普及,独立之后,英语成为印度在现代化进程中和世界接轨的一个重大优势,不是这样吗。

世界史是由一个一个民族的历史组构而成的,这种组构从来不是静态的、物理空间的拼接,而是化学反应式的动态渗透变化。这种组合也主要不是坐在谈判桌上签订什么什么条约,在古代,更多是实力、甚至是武力的较量。

于是便出现了许许多多多米诺骨牌现象和蝴蝶效应。你这里朝北一出拳吧,不定什么时候在万里之遥的西方或许是南方,竟有个勇士卟地倒下了,或者有条汉子又顶天立地站起来了!

马其顿帝国的亚历山大大帝三战而败波斯帝国的大流士三世,我们正为历史上第一个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伟大帝国就此拉上帷幕而扼腕叹息,岂不知对印度人来说这正是天大的喜讯:压在他们头上的波斯帝国垮了,之后无睱多顾的亚历山大又撤出印度,给印度腾出了发展壮大的空间。公元前322年,被称为月护王的旃陀罗笈多,得以建立起印度历史上第一个帝国式的政权——孔雀王朝。孔雀王朝在阿育王时期到达巅峰,完成了对南方的征服,把整个印度统一于帝国政权之下。这是印度历史上第一个“本土”建立的政权。故而有学者说,波斯帝国的衰弱對孔雀王朝的兴起起了助推作用。

当年不可一世的匈奴,将西域、中亚各小国蹂躏于铁蹄之下,大月氏(就是张骞去那里想与他们联合抗击匈奴的部落),惹不起躲得起,被逼得不断西迁、南移,想不到丰饶的印度次大陆张开双臂接纳了他们,给他们提供了极好的发展空间,他们融入各个地区小国,逐渐壮大,在北印度建立了贵霜王朝,史称贵霜帝国。这个帝国有多大呢?它被历史学家视为和罗马帝国、大汉帝国、安息帝国并列的古代世界的四大帝国!世界文明的两大瑰宝大乘佛教和犍陀罗艺术就是在贵霜王朝时期融会各方文化孕育生成的。我们知道,佛教后来又北传中原,佛文化的精粹与儒文化、道文化,构成了中国人三足鼎立的精神基座。而犍陀罗艺术对中亚、西域文化的影响,也早已被无数石刻和洞窟艺术中的文物真品所印证。在唐开元时期风行朝野的《霓裳羽衣舞》中,有着明显的婆罗门音乐的回响,有学者甚至认为,《霓裳羽衣舞》是音乐家李隆基根据婆罗门音乐改编的。

历史在这里划出了一个美丽的弧!匈奴用武力将大月氏赶了出来,他们又以文化变异的方式回归到了原有那块土地上!历史老人祭出一个“飞去来”器,在北半球的天空以360度转体完成了一个无比美妙的回旋!

到了大汉帝国,从汉武帝开始,卫青、霍去病、李广、窦宪、耿忠屡出重拳,这几拳打得匈奴溃不成军,使南匈奴归顺于汉并渐融于汉,北匈奴则被逐出漠北高原,在冰天雪地之中向西挺进。从此,北匈奴就像断线的风筝,突然失去了踪影。后来,由西方而东方,经过学者的考证研究,才发现了北匈奴的足迹。在漫长的西迁途中,他们的铁蹄一连踢出十几脚,每一脚都发力极猛,引发了欧洲历史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第一脚踢到伊犁河和锡尔河流域,搅乱了西域和中亚这盘棋局;

第二脚踢到顿河、里海,让高加索各国狼烟滚滚,古俄罗斯地界强悍的哥特人乱了方寸;

第三脚踢到了多瑙河以东,古俄罗斯从此国无宁日,欧洲各国忐忑不安;

占据南俄罗斯草原后,匈奴人得以休整,人口急剧增加,实力日见壮大。于是踢出第四脚,第五脚,第六脚——渡过多瑙河骚扰罗马帝国;进击美索不达米亚攻占爱德沙城;入侵波斯帝国的萨珊王朝。

西进第七脚,掠去整个多瑙河盆地。罗马分裂为东、西两个帝国之后,匈奴大单于更是野心勃勃,自炫说,凡是太阳能照到的地方,只要愿意,他都能征服。不久果然掠去了整个多瑙河盆地,逼迫多瑙河流域的各部族西进罗马腹地,而这个大单于自己也战死于沙场。

西进第八脚,建立以匈牙利平原为中心的匈奴帝国,王庭就设在今天布达佩斯附近,他们逼迫罗马帝国开放边境、缴纳贡金。匈奴人在东方失去的荣耀终于在西方找了回来。

西进第九脚,在高卢之战中,以上帝之鞭惩罚了西罗马。匈奴帝国进入鼎盛时期,整个欧洲都沉浸在恐惧之中。阿提拉掌权后,立即发动战争,矛头首先指向北欧和东欧,许多日耳曼和斯拉夫部族纷纷投降,而盎格鲁撒克逊人则被赶到英伦三岛。

西进第十脚,大举进犯罗马帝国。先打东罗马帝固,铁骑长驱直入,兵临其首都君士坦丁堡城下,东罗马被迫求和,赔款纳贡,耗尽了国力。此时匈奴帝国的疆域已东到里海,北到北海,西到莱茵河,南到阿尔卑斯山,可谓盛极一时。于是阿提拉又将目光投向西罗马帝国。他先提出羞辱性条件,要娶罗马皇帝之妹为妻,并以一半国土作嫁妆,遭到拒绝后,便集中50万大军发动了高卢大战(今法国地界),西罗马城市如同虎口猎物,被一个一个吞噬摧毁,在巴黎市郊大决战时,双方战死竟达15万人。最终匈奴退回莱茵河。

452年,被称作“上帝之鞭”的阿提拉再次发动对西罗马的战争。匈奴军队翻越阿尔卑斯山,摧毁了意大利北部所有的城市,直捣古罗马城。也许是天意,决胜之前匈奴军中突发瘟疫,而东罗马帝国的援军也很快赶到,阿提拉只得下令撤军,满载着抢夺的财物扬长而去,留下一片废墟。

453年,阿提拉又娶一名少女为妃,却在新婚之夜神秘地死去。匈奴帝国瞬间瓦解崩溃,被迫退回了南俄罗斯草原。西罗马帝国也走向了绝路,从此双方逐渐沉寂,直至被历史淹灭,剩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匈奴西迁,也是个在历史宇空中扬洒着血肉的“飞去来”器,它扫荡了在朝西飞翔过程中的一切障碍物,引发了亚欧大陆政治棋局纷繁变化旳多米诺骨牌效应。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的是,这个“飞去来器”在北半球的历史宇空划出一道美丽的彩虹之后,却飞回来击中了自己。由于发力过猛,匈奴倒在自己甩出的凶噐之下,酿成了一幕凶险的历史悲剧!

不过,换一种眼光看,在漫长的时光中,匈奴像拌奶酪那样搅拌欧洲,其实也是对东、西方文明交流一次又一次的激活。流血是交流的激素,战争更使交流走向极致。匈奴西进引发的民族大迁徙和文化大融会,拓宽了古丝路的空间,也为丝绸之路连接起来的亚欧两大洲奠定了文化和心理的历史认同。东、西罗马帝国的衰亡,更是促动了欧洲古典奴隶制的瓦解,推演了欧洲的大变革,催生了许多封建王国,奠定了欧洲政治、文化的新格局。

匈奴西迁,也使本民族生活方式由游牧向农耕转变,还将青铜文化和中华文明带入了欧洲,形成了中华文化与波斯、希腊、罗马以及印度文化的大碰撞大融会,促成了欧洲文明和中华文明的多元发展,使欧洲出现了早期的中国学,中国出现了早期的欧洲学。随着匈奴西迁的深入和时间的延续,在东方与西方文化、草原与城市文明的交融中,匈奴文化最终完全融合进欧洲文明体系之中。

历史学家在教科书中平静叙述到的匈奴西迁,曾经像一把匕首那样,深深地插进了历史老人的胸口!它实在是旷古未有的千年历史之痛,万里亚欧之痛!

唉,上苍啊——,我可笑而又可怜的人类啊,为什么你们总是见不得又离不得呢?为什么你们总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呢?为什么你们总是在你抡我一拳、我踹你一脚中却又不离不弃地一道朝前走呢?为什么一会儿好了,一会儿恼了;一会儿笑脸相迎,一会儿反目成仇;一会儿勾肩搭背,一会儿拳脚相加呢?难道人类命定就得这样连滚带爬地一个世纪一个世纪走过来,又一个世纪一个世纪走下去吗?我的无比智慧又何等糊涂的先祖后人、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啊,请你们回答我。

飞车疾驰,聊发太极之思

由伊朗古都设拉子往东朝巴基斯坦进发,有近千公里,三天的路程,中途要在克尔曼和扎黑丹驻足。由于巴基斯坦近期颇不安宁,时有爆炸袭击事件,我们车队临时停宿于巴姆。看来整个行程可能要稍有耽搁了。

位于伊朗平原的巴姆市据传形成于6000年前,是著名的古城,在世界古城之林中也算得是一位耄耋老者、一棵高龄的老松了。城内的巴姆古堡是世界文化遗产,规模宏大的生土结构建筑群,像亚兹德一样让你震惊,古堡的历史可追溯到2500年以前。这些,容我在此文中先不多说。

倒是另外两个因素引发了我特殊的兴趣,以致忍不住想在这里聊发一段太极之思。

巴姆属于克耳曼省,当地资料云,“克耳曼”这个地名其实源于“日耳曼”,它印证了伊朗人、波斯人的雅利安人血统,印证了他們属于日耳曼和印欧语系的历史。

古文字学界也有人认为,大流士一世在“神仙之地”巴加斯坦所立的《贝希斯敦铭文》不在别处,就在今天伊朗的克尔曼沙赫城西北30公里的山崖上。而“克尔曼沙赫”就是“日耳曼王”的意思。这就从语义,语音历史演变的角度,再一次显示出了克耳曼与日耳曼、波斯人和雅利安人在血统上的关联。

记得我30年前第一次出国,是应蒙古国艺术联合会邀请,随中国文联代表团访问乌兰巴托,团长是时任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的董良翬女士,她是革命元老董必武的女儿。我们发现在蒙古草原上竟然很早就有日耳曼民族生存的印迹,但当地都叫他们“凯尔曼”人。为了验证,还专门去“凯尔曼”人开的餐厅吃了一顿西餐。他们的确不是现代移民,而是世代祖居于此的日耳曼人。这令我这个孤陋寡闻的人好生惊异。不想到了伊朗,又遇上了类似的民族大迁移、大交流的历史景观。“日耳曼——克耳曼——凱耳曼”,这中间该有多少人生的悲欢离合和历史的起承转合呢!

克尔曼是古代陆上“丝绸之路”和“香料之路”的必经之地。由此向南,距波斯湾不过三、四百公里,古代的霍尔木兹港又是这里与海外通商的重要港口,中国和印度的商品源源不断由东往西运到这里。因此有学者认为,克尔曼一带的丝织技术是从中国传入的。无独有偶,马可·波罗也曾经于1271年来到克尔曼,表明当时地中海由西往东的航线也已开辟,克尔曼已经是连接海上丝路和陆上丝路、连接波斯湾海域和中亚内陆重要的贸易商业中心了。

克尔曼只不过是古代陆、海丝路的连接点之一,而且不是最大、最著名的。现代经济和文化交流的共同需要,使得亚欧两大洲在经济文化的许多领域,在不同的地域主动向对方伸出了友谊合作之手。

2014年夏天第一次丝路万里行时,我们到访过希腊的比雷埃夫斯港。比港是希腊最大港口,也是地中海东部最大、排名欧洲前十的集装箱码头。当时,中国的中远集团投资40亿管理着其中两个码头。我们去之前4个月,中远海运集团又正式收购了比港67%股权。我们离开之后一个来月,李克强总理访问了巴尔干半岛诸国,并与相关国的领导签订了匈比快线协议。这条铁路快线南起希腊比港,北至匈牙利布达佩斯,中经马其顿和塞尔维亚,直接辐射人口3200多万。建成后将成为中——欧陆海丝路一条更便捷的新通道。这使比港一时成为外电关注热点,纷纷评价它是中国当代陆海丝路两相衔接的一次战略性成功。

其实在此之前,营运多年的中——哈——俄和延伸至中欧的国际铁路,通过中欧班列联运,早已在波罗的海、北海和彼得堡、阿姆斯特丹、鹿特丹(欧洲第一大港)有了出海基地。近两年陆续联通的西安至徳国汉堡(号称“欧洲的大门”)、义乌至西班牙马德里(南经直布罗陀海峡可直达北非)等多条中欧班列,使陆上、海上丝路在整个欧洲由北到南的各主要港口联为一体。一带一路已经成为钢铁之路和碧波之路的兄弟姐妹之间的联袂组合。

而由希腊往东看,中巴经济走廊构筑了从中国喀什到巴基斯坦瓜达尔港几乎是直线的、最便捷的陆海通道。全长3000多公里,东北接“一带”、西南连“一路”,是一条包括公路、铁路、油气和光缆通道在内的立体贸易走廊。11月13日,由中方运营的瓜达尔港正式开航了!当天下午3时许,中远“惠灵顿”轮从新建的瓜达尔港出发,将来自新疆喀什的货物,转运到中东和非洲。这之后不久,就在我们车队到达伊朗准备朝巴基斯坦进发时,中巴陆上经济走廊的第一个货运重卡车队也由喀什起程南行,从新闻照片上看,长长的车队在行进中卷起一绺烟尘,那真是风尘仆仆。

建设中巴经济走廊,使中国西北有了较近的出海口,也优化了巴基斯坦在南亚的区域优势,对中巴两国发展具有强大推动作用。但远不止于此,它更有助于促进南亚、中亚、北非、海湾国家等国紧密联合在一起,形成惠及近30亿人口的经济文化共振。

除此而外,一带一路沿线还有许多正在筹划,或者已经签订了初步协议的大项目。譬如:

与以色列共建的打通红海和地中海的铁路以及埃拉特港口的建设;这条铁路和苏伊士运河几乎平行,意义不言自明;

与孟加拉国共建的由首都达卡至杰索尔贯穿该国西南部的铁路网骨架;

与斯里兰卡共建的汉班托特港及其经济特区,可提供上百万就业机会,基本可以解决当地的失业困扰;

与泰国共建的横贯泰国南部克拉地峡的克拉运河。这条双向航道运河修成后,不必穿过马六甲海峡,便可以从太平洋的泰国湾直接进入印度洋的安达曼海,航程至少缩短1200公里、2—5天时间;

与马来西亚合作建造的涵盖旅游、货运、贸易多种功能的马六甲新港“皇京港”,建成后将成马六甲海峡的最大港口。

还有亚洲18国拟议共建的泛亚铁路。这条贯通亚洲大陆、筹划了近50年的铁路网,规划已经签订,将来,由4条“钢铁丝绸之路”构成的黄金走廊,加上纵横交错的干线和支线,将在南亚编织起一个巨大的经济合作网络。

这些拟议中的规划,全部落实可能需要较长的时日,也可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和变数,但它们将和已经贯通了的陆海丝路项目一道,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个亚欧两大洲陆海共进的宏伟蓝图。其中每一个项目,都不止有利中国,打通了中国的经济文化脉络,同时也拓出了中亚、中东、南亚和整个欧洲发展的新天地。只要想想,港口由于有了现代铁路公路的纵深,将会给所在国拉动多少内需;而陆上道路由于有了港口和航道,又会给各国集聚多少外贸,道理就不言自明了。

亚洲和欧洲,我们这个星球上两位巨无霸的千手观音,在一带一路的倡议下,相互伸出了她们千百只手,亲昵地环扣着对方的十指,挽起了对方的胳膊。

我们的车队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排成一个长列疾驰着。十几辆车的尾灯打着双闪,显示出一种秩序和镇定。我脑子里闪出过去、未来的镜头,又让一种亮点的缀连和秩序性的归纳串到一起。思古之幽情,思今之豪情,在心里编织起长长的锦缎。

我想到了玉和帛。

在德国李希霍芬对丝路命名之前,中国朝野一直把丝绸之路称为玉帛之路、玉石之路或骏马之路。中华民族自古以“和”立国,有“尊玉”传统。玉在中國自古以来一直是和平、和谐的符号。玉洁冰清、珠圆玉润更是中国人内心世界和宁、和静的赞语。玉字传到西方,强调的则是它的物质含义,英语cash(现金,现款)与突厥语qash(玉)是同源词,这表明欧洲人心中,玉是与财富联系得更近的。

穆天子西行,是周代帝王一次跨越丝路的远游,也是一次探玉之行。他先北行至黄河河套地区,向当地邦主河宗赠送了玉璧,并沉玉入河以祭河神。河宗告诉他,西边的昆仑山丰产稀世美玉,穆天子于是远行昆仑,果然“载玉万只”。他给禺知(今阿富汗一带)的女王西王母互送的就是昆仑黑白美玉和中原丝绸织品。两人因此相谈甚欢,以致“乐而忘返”。这是先祖与西域交往中以玉为礼、和平友好的一则美谈。

真是玉成中国,玉成丝路呀。玉是中国的笑脸,玉是中国的诚意和礼仪,玉更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一种质地。

而帛,丝帛,也曾是中国的称谓。古代我们曾被称为赛利丝国,赛利丝人。丝帛可作衣物,是物质商品;也是美化生活的饰物,是文化商品。从古至今,我们常常在丝帛上写字画画,“绢画”“帛书”是珍贵的书画材料。而与“丝绸”同一词根的“丝弦”,在中国则泛指音乐、乐队、乐器,所以丝帛也是一种文化艺术的指称。丝绸既是美丽的象征,也是贸易的象征。我们建设“一带一路”,不就是以笑脸和实利在丝路上广交朋友吗?不就是建设一条和平贸易的共赢之路吗?

今天我们提倡的和谐文化,正是直接承继了传统的“玉帛精神”。我们追求世界和平,化干戈为玉帛;追求社会和谐,将各种关系处理得珠圆玉润;追求民生和惠,家有金玉,人有丝帛;追求心灵和宁,精神境界玉洁冰清!

我更想到了“太极合抱”。

丝绸之路上,陆路和海路在各地的无缝对接和交汇,分明在地球上画出了一幅阴阳太极图!如果将太极图的方位顺时针横转90度,阳鱼、阴鱼分别代表的陆上丝路区和海上丝路区,那格局便立见分明。原来一带一路的科学决策,内里还体现了中国古代合抱天下的太极理念,在变易中实现动态平衡的理念哩。

太极图以阴阳双鱼将世界一分为二,同时首尾合抱,圆满一体,在不同中大同,在不同中大和。太乃极致,极为极限,是谓太极。南宋朱熹说“总天地万物之理,便是太极”,“总天地万物之理”,也就是客观世界至上性、总体性的道理。

太极图可以说是个全息图,太极思维是一种全息辩证思维,太与极两极之间包容无数层次和系统,却又浑然一体。“一带一路”战略便体现了这样一种总体性、全息性思维。

“一带”,陆上丝路作为太极图中的阳鱼,东方起点集中于黄河中游的长安——洛阳一线;西方的终点则撒播于北欧、中欧、南欧各国,形成了向西辐射的鱼形图像。“一路”,海上丝路作为太极图中的阴鱼,东端的出发点很多,在中国东呈弧形展开。但航向相对集中,大都向中国南海,通过马六甲海峡,经印度洋进入地中海,直指南欧、北非各国,在上述列举的各大海港与陆上丝路相连接,又形成向东辐射的鱼形图像。

这样便在空间上、气势上形成一种太极合抱之势。注意,是合抱,绝不是合围,而是要打破合围,让中国和世界在一个新的维度和深度上,以和平、发展为主题,相互进入,联手共进。这是一种全球发展和全维覆盖的科学思维,是中国与世界一次旷古罕有的,有实质又有温度的和平拥抱。

百年之前,梁启超对中国的祝福何等让人热血沸腾: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

当年梁任公是那么热切而望眼欲穿地期望中国能够拾回伟大复兴的荣光,公若地下有知,看今天的中国,可以瞑目矣!

车队在不息地奔驰,我的思绪也一直这样无边际地飞扬着,向着遥远的远方。

陕西人杜环与巴格达的故事

谈到纸张在丝路的西传,必然要说中唐大将高仙芝在怛罗斯(今哈萨克斯坦塔拉兹)大战中的失败,一些随军造纸工匠做了突厥人的俘虏,留在了当地。几十年后,这里开始造纸,并以“撒马尔罕纸”的名义向土耳其一带传播,最后入传欧洲。这段史实我已有文章,不过,其中有一个人需要专门拎出来再写几笔,那就是杜环和他的《经行记》。我对杜环素无研究,这里只是引用一些资料(资料也并不很翔实),向读者们介绍这个传奇性人物,以证明古丝路上,除了张骞、玄奘,还聚集了多少中华铁血男儿。

在怛罗斯之战中,有数千唐军被俘,杜环就是其中之一。他只是唐军中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士兵,至今不知道他的生卒年,只因为他与后来的宰相杜佑同族,我们才推测出他可能是西安人。他和他被俘的战友稍有不同的是,动笔写了一部《经行记》,对自己在异域曲折坎坷的人生做了一点文字记载。尽管这部书没有完整保存下来,只有千多字的残页,但我们还是可以从那些片断的文字中推测出他在丝路上辗转的大致行踪。

杜环被俘后,经过撒马尔罕(今乌兹别克斯坦)前往木鹿(今土库曼斯坦地界),随后被编入艾什阿斯的呼罗珊(今塔吉克斯坦与伊朗、土库曼斯坦、阿富汗一带)禁卫军,期间可能参加过伊朗的平叛,巴格达(今伊拉克)新都的建设。后来,再经北非的埃及去了突尼斯甚至摩洛哥,随后又回到大马士革(今叙利亚)地区。最后,他朝西南穿过阿拉伯沙漠,经北非阿克苏姆王国(今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一带),从红海经海上丝路回国。

《经行记》对沿途各地都有简约的文字记载。这位陕西西安人虽然比他的同乡张骞、班超晚生了几百年,却比张骞、班超在古丝路上往西跑得远多了。

对那场决定大唐和他个人命运的怛罗斯战役,杜环在《经行记》中描述得非常简约:“勃达岭北行千余里,至碎叶川。川东头有热海,茲地寒而不冻,故曰热海。又有碎叶城。……其川西接石国,约长千余里;川中有异姓部落,有异姓突厥,各有兵马数万。……其川西南头,有城名怛逻斯,石国大镇,即天宝十年,高仙芝兵败之地。……”这一段文字比玄奘《大唐西域记》中对伊塞克湖的记录要晚一百多年,两相对照,热海的自然景观并无大的变化。

杜环被俘后被带到古康国的撒马尔罕(今乌兹别克斯坦),那时唐军战俘的第一个造纸作坊还设有建立,当地也没有完全伊斯兰化,他看到的主要還是祆教(拜火教)。

他可能在当时的呼罗珊总督驻地木鹿(今土库曼斯坦马雷)被编入阿拉伯军队。呼罗珊地区连接着伊朗高原与中亚两河流域,呼罗珊,意为“太阳升起的地方”。《经行记》对木鹿的描写较为详细,他看到的是一座建在沙漠绿洲上的城市,盛产葡萄和寻支瓜(中亚甜瓜),由于伊斯兰教影响日增,有两所佛寺但不景气。他可能在这里住了较长时间,后来便随禁卫军奉调回阿拉伯帝国的中心两河流域。

在大食国被俘期间,杜环在《经行记》中记录了当地伊斯兰教的一些风俗,这可能是中国人关于伊斯兰文化最早的文字记录了:“大食一名亚俱罗。其大食王号暮门,都此处。其士女瑰伟长大,衣裳鲜洁,容止闲丽。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无问贵贱,一日五时礼天,食肉作斋,以杀生为功德。系银带,佩银刀,断饮酒,禁音乐。人相争者,不至殴击,又有礼堂,容数万人。每七日,王出礼拜,登高座为众说法曰︰“人生甚难,天道不易,奸非劫窃,细行谩言,安己危人,欺贫虐贱,有一于此,罪莫大焉。凡有征战,为敌所戮,必得升天,杀其敌人,获福无量。率土禀化,从之如流。法唯从宽,葬唯从俭。”这些1300年前纪录的中亚伊斯兰地区的生活状态、宗教教义、行为规则和民情风俗,与当下伊斯兰文化世代相袭,至今没有多大区别。你可以感觉到安拉的精神通过穆罕默德缔造的宗教信仰,产生了多么大的时空穿透力。

曼苏尔(754年)继承阿拉伯帝位后,决定建都于巴格达。据《阿拉伯通史》介绍,巴格达原来是一个村落,本义为“天赐”。曼苏尔说:“……这里有底格里斯河,可以把我们和远方的中国联系起来,可以把各种海产和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及其四周的粮食,运来给我们。这里有幼发拉底河,可以把叙利亚、赖盖及其四周的物产,运来给我们。”新都被命名为和平城,呈圆形,故又称团城。以王宫为圆心,禁城、内城、外城,构成三个同心圆。三套城墙分列有等距离的四道门,四条大街从门里辐射出来。都城建成后,很快成为重要的商业中心和国际政治中心,除君士坦丁堡外任何城市都比不上。

巴格达建城的四年,杜环恰好在此停留。因而这座城市有幸在《经行记》中留下了一段珍贵的文字。杜环描述的可能是还在建设的新都,“亚俱罗”可能是和平城(Al-Salām)的音译,“大食王号暮门,都此处”应该是曼苏尔在这里建都。请看杜环的描述:

“郛郭之内,里闬之中,土地所生,无物不有。四方辐凑,万货丰贱,锦绣珠贝,满于市肆。驼马驴骡,充于街巷,刻石蜜为卢舍,有似中国宝轝。每至节日,将献贵人,琉璃器皿、宝石瓶钵,盖不可算数。粳米白面,不异中华。其果有楄桃、又千年枣,其蔓菁根大如斗而圆,味甚美,馀菜亦与诸国同。”

一个多么繁华的都城!

有学者考证,呼罗珊禁卫军在拱卫、督建京师的同时,也直接参与建设,还从叙利亚,巴士拉,呼罗珊等各地延请工匠,有很多中国俘虏也逐渐成为城市的工匠,于是被杜环记载下来:

“绫绢机杼,金银匠,画匠,汉匠起作画者,京兆人樊淑、刘泚;织络者,河东人乐、吕礼。又以橐驼驾车。”(《经行记》)

他还看到很多东罗马帝国的俘虏,描述了他们的手工技艺和生活习惯:“拂菻国在苫国西。隔山数千里,亦曰大秦。其人颜色红白,男子悉著素衣,妇人皆服珠锦,好饮酒,尚干饼,多工巧,善织络,或有俘在诸国,守死不改乡风,琉璃妙者,天下莫比。”(《经行记》)

杜环所到最远的地方是摩邻国。这個摩邻国,“其人黑,其俗犷,少米麦,无草木,马食干鱼,人餐鹘莽,鹘莽,即波斯枣也。瘴疠特甚。”(《经行记》)他是从今天伊拉克的巴士拉省朝西南穿过沙特阿拉伯大沙漠约二千里到达的,这里应该是靠近阿非利加的摩洛哥或突尼斯了。然后他又随军拐回到叙利亚,即苫国,记叙了苫国见闻:“苫国在大食西界,周回数千里。造屋兼瓦,垒石为壁。米谷殊贱,有大川东流入亚俱罗,商客籴此粜彼,往来相继。人多魁梧,衣裳宽大,有似儒服。”(《经行记》)

在叙利亚,杜环终于找到了回故国的机会:沿幼发拉底河至即将建成的新都巴格达,此时他描述的新都更加生动繁华。然后又沿底格里斯河从巴士拉到波斯湾,这是巴格达兴盛后一条繁忙的商路,有很多往东土去的商船。也有资料说杜环是从非洲东北部红海边的厄立特里亚乘船回国的。前后流绽、漂泊10余年,这位陕西乡党真不简单。

杜环从海路回国路过了斯里兰卡,这从他对“师子国”(狮子国,斯里兰卡古称)的记录中得到印证:“师子国,亦曰新檀,又曰婆罗门,即南天竺也。国之北,人尽胡貌,秋夏炎旱。国之南,人尽獠面,四时霖雨,从此始有佛法寺舍。人皆儋耳,布裹腰。”(《经行记》)

杜环所乘商船762年在广州登岸,流离十载,历尽坎坷,游子终于回到自己的故土。

此时的中唐,安史之乱已到末期,唐代的历史,整个中国历史,从这两个节点拐弯,开始了下行的脚步。

怛罗斯之战不但完全改变了杜环的命运,也极大地改变了中亚乃至世界历史的进程。唐朝自此退守葱岭以东,中亚地区随即加快了伊斯兰化进程,各地藩镇趁机割据坐大,唐朝国势日渐衰微。惨胜的阿拉伯帝国在战争的消耗中也丧失了统治的稳定性,不得不终止了向东扩张。而怛罗斯之战的两军统帅,无论是胜利的齐雅德还是失利的高仙芝,最终都免不了被诛杀的结局。他们带领军队改变了历史,却改变不了他们自己的宿命。

只有残缺的《经行记》,以文字符号将历史转化为文化,反倒获得了永恒。虽是回国后的追忆之作,字里行间却埋伏着极大史料文献价值。可惜的是全书已经湮灭,只有他的同宗、后来当了宰相的杜佑在他著述的《通典》中引述了不到1500个字,历史真实的声音才得以保存。而《通典》对杜环的旅程,却只简单地写了一句话:“杜佑族子,随镇西节度使高仙芝西征,天宝十载至西海,宝应初,因贾商船舶自广州而回,著经行记。”(《通典》)

个人在历史面前是如此无力与无奈,身似飘絮被命运无端裹挟,十载旅程似丝线随时可断,杜环有生之年还能回到故乡,人生算得是圆满了。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让我们拥抱他满身的风尘与沧桑吧!

责任编辑:阎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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