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琰娇
一、从豆瓣中来,到豆瓣中去
“打开文学的方式”最初是王敦老师在豆瓣网(www.douban.com)开设的专栏,以其在中山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授课的讲义为蓝本,再结合多年来在豆瓣上与豆友(或可称之为“文艺爱好者”)交流的感触,最终写成这本“由文学研究专业人士,写给社会上对文学有不同程度的爱好、好奇和钻研的读者”的书。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大概可以称之为“豆瓣时代的文学研究”,因此在谈书之前不妨稍微花点时间谈谈豆瓣与学术。
作为一个最初主要提供书籍、电影和音乐信息的社区网站,豆瓣网集合了大量具有良好教育背景的青年,这当中又主要是学生群体和都市白领。从2005年创建到现在,豆瓣网成了国内第一大文艺社交平台,“豆瓣评分”也成为最有参考价值的评价标准。具体到学术研究领域,豆瓣集合了大量青年学者和学生群体,用户所在地也随着留学生的足迹遍布全球。这个庞大的泛学术群体对豆瓣的使用使其成了到目前为止生态环境最好的学术社交平台。无论是留学生群体对西方一手学术资源的介绍,还是国内用户对国内学术热点的关注,都使得豆瓣成了最活跃的学术交流平台。
因此,是否使用豆瓣网大概可以笼统地看作传统型学者和互动型学者的一个分界[1]。这里的分界并不是指前者不会使用豆瓣网,或者其作品不流传于豆瓣网,而是强调学者在获取学术资讯、形成学术观念和扩展学术生活的过程中,豆瓣网的参与程度。作为豆瓣用户的青年学者往往有着这样一些共同点,重视拓宽学术视野,重视获取最新学术资讯,愿意与广泛意义上的读者进行交流甚至争论,但并不追求学术权威的树立,豆瓣写作的阅读对象是广泛意义上的网络读者而不是学术圈。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豆瓣用户的学者大概也可以称之为“开放式学者”,他们在学院派和豆瓣体之间来回踱步,其承担的知识分子角色具有一定的公共性但又并非“公知”。由此看来,已经从豆瓣写作中生产了两本书的王敦老师无疑是标准的“豆瓣学者”,由他来写作这样一本开放式文学阅读指南,大概一点也不意外。
从年初翻开这本设计用心装帧精美的书,到年中读完,《打开文学的方式》陪伴我度过了整个上半年。听起来,这本讲述如何“打开”文学的书似乎反倒有点难以“打开”自己。拿到书以来,我就同作者一样关注着豆瓣的反馈,原因有二。其一,既然是一本诞生于豆瓣的书,豆瓣的反馈自然极为重要;其二,惭愧地说,在打开《打开文学的方式》的过程中,我也曾经感到过困惑,因此想要从别的读者那里求取一些参考。在有效评分(来自活跃用户的正常评分)里,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赞赏的读者表示王敦老师所授打开之法犹如“屠龙之术”,有趣且有效,而批评之声则表示该书行文“琐碎”且“空洞”,读到底也没能读到打开的“方法”,由此失望。[2]有趣的是,表面上看起来,批评的声音集中在作者的语言和文风,认为过于细碎,与传统的文学研究相去甚远,但事实上读者真正难以达成共识的,其实是“打开”的目的、“打开”的方法和“打开”的意义。而这也恰好是我起初的困惑,文学真的能被“打开”吗?文学真的需要打得这么“开”吗?
我的困惑看起来好像有些保守、有些学究气,但事实上我的出发点却并不是学院视角,而是当下的智能阅读时代,更确切地说是自媒体时代。在今天,自媒体的写作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摊开”,是无难度阅读,也就是说根本不再需要打开这个过程。大众对日常阅读的期许逐渐归结为便于在智能设备上连续阅读(工具)、便于在乘坐交通工具時零散阅读(环境),以及便于在朋友圈转发(内容)。文学阅读也已经从20世纪80年代的日常生活走向了新世纪以来的小众爱好,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我们还需要再给文学阅读主动降维吗?面对这个难题,我有些矛盾。一旦文学被彻底“打开”,“文学性”是否会彻底松动?文学阅读的困难是否恰恰是这门艺术的魅力所在?可是反过来,文学如果始终处于“闭合”的状态,又是否还能吸纳早已习惯了“摊开式阅读”的读者呢?是否将面临最终被束之高阁或窄化到中文系狭小空间的处境?
当我把疑问一一写下的时候,忽然间意识到,这些忧虑不正是对世纪初“文学终结论”的漫长呼应吗?彼时,米勒爷爷的《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引发激烈争论,而我还只是个中学生,全然不知10多年之后所遭遇的生活将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全球化时代智能终端设备的发展彻底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既包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行为,也包括由行为变化引发的观念变更。同上小学的外甥聊天,我能明白他所讲述的《王者荣耀》[3]如何有趣,他却很难理解《骆驼祥子》里祥子的艰辛,因为在他看来,他能为祥子的每一次挫折设计出一条更好更优的路线。也就是说,他能即时地、深入地理解《王者荣耀》(在课外阅读时愿意花时间去了解历史人物的小故事),却很难历史地、文学地来看待和理解祥子对生活的忍让;看越多的美国大片和中式言情,对生活的理解和想象就越显得扁平化、景观化,越难以理解文学的复杂性。再比如“知乎”[4]的流行,一方面使得用户对一个具体问题的思考和解读有了整体而深入的认识,但另一方面又恰恰是这种深入可能会影响读者形成一种“问题模式”———从“好读书不求甚解”走向“求甚解不好读书”。因此,在这个层面上,我对于文学可能遭遇的降维心存警惕。
二、打开文学研究的方式
但王敦老师要做的显然不是给文学降维,打开文学的目的也并非要让文学俯就生活,而是要鼓励读者去阅读,更确切地说,打开其实指的是敢于推开文学这扇门。全书按照“解读什么”“如何解读”和“为什么解读”的框架分成三部分,分别是第一讲“解读啥?———符号,或‘老天创造了人,人创造了符号”,第二讲“如何走起?———文本细读”,第三讲“聚焦于叙事———‘我们为什么非要故事不可?”。从章节名称便可以看出,作者是下定了决心要打破文学研究的阅读障碍,让每一个关心文学的普通读者都能读懂,成为连接起大众和学院之间的一座桥梁。因为主要分析的作品是小说,因此作者谦虚地称本书为“打开一半文学的方式”,但我却认为本书真正的意义或许不只在于打开文学,而是打开文学研究,因此也可以看作是“打开文学研究的方式”。
正文第一章围绕解读对象“符号”展开,从索绪尔的语言学到罗兰·巴特的符号学,再到弗莱的原型批评,作者没有将重心放在理论的梳理上,而是以理论带出如何使用理论。也就是说,在第一章里作者就选定了“关键词式”的讲解思路,以“符号”为文学解读的核心关键词,再以索绪尔、罗兰·巴特和弗莱的核心观点为解读符号的关键词,在行文中反复强调批评者应当用最平实的语言面对最广泛的读者。对于这一点,我深表赞同。记得有一次和一位青年舞蹈艺术家聊天,她忽然问我,常听你们讲“文本分析”,好像电影、舞蹈和小说都一样是“文本”,那么“文本”到底是什么呢?我略加思索,便从词源、概念、发展的思路加以回答。但我的威廉斯式的回答显然并不能满足我的听众,在那一刻我没有能够为她“打开”这个概念。直到我读完了这一章,才猛然意识到我的不尽如人意的回答问题出在哪里。
前不久美国格兰谷州立大学的张先广老师来南开做报告,谈德勒兹的禅意哲学。他采取的方式也同样是概念解读,以“Event”“EgoLoss”“Intui tion”“Rhizome”“Vitalism”“Haecceity”“Flow”等关键词向大家介绍德勒兹的哲学思想,进而在关键词的基础上再从德勒兹的哲学世界延伸到其思想中蕴含的东方禅意。按照王敦老师的说法,张老师的解读大概也可称之为“打开德勒兹的方式”。德勒兹的哲学思想在中文语境中阅读难度较大,相关译作也并不丰富,具体怎么看待德勒兹哲学中的东方禅意可能也有许多不同看法,但“关键词式”的解读却给同学们初步认识德勒兹带来了新的视角和清晰的线索。从这个角度来说,解读核心概念是打开人文学科的一把关键性钥匙,如何向最广泛的听众讲述这些核心概念也就成了人文学科在当下保存和扩展自身的重要任务之一。
第二讲在“符号”的基础上,从“为什么(why)”和“如何做(how)”两方面来讲述如何通过符号进行“文本细读”。作者首先引用了希利斯·米勒的“忘情式阅读(天真模式)”和“慢读(反煽情模式)”,以及其解构主义的提醒———修辞性阅读和文化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置文学于死地———来说明为什么要细读,既要投入,又要冷静,才能取得理论和经验层面的统一。这样的阅读要求读者具有强大的符号解读能力,否则便难以产生辩证的独立思考。接着便进入了本书最重要的部分,文本细读的示范。作者用了1万余字的篇幅来逐字逐句地解读了王小波中篇小说《革命时期的爱情》的序和第一章第一段,从《革命时期的爱情》联想到《霍乱时期的爱情》,从人物设置读出“金屋藏娇”的反讽,从豆腐厂的描写谈到空间叠加与欲望叠加的关系,从而在整体上对“革命”和“爱情”的历史语境进行了细致的定位。
精彩的细读实现了作者的目标,不牺牲文本分析来成全理论,只在文本细读中检验“符号”的意义。但也恰恰是这一段,容易让读者产生疑惑。王敦老师的解读展示了他多年来的文学素养,这里的素养既包括文学阅读的经验也包括理论学习的经验,书中虽然寥寥几笔,背后必定是数倍的阅读和思考。但素养这个东西,毕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因此,想要从书中获得解读流程与范式的读者要失望了,或者更准确地说,这种想法本身就偏离了作者的初衷,因为“解读之事,无标准答案,细读的收获,是私有财产”。
对于文学专业的同学来说,这一章适合进行再细读,看作者如何拉近理论与文本之间的距离,如何用个人已有经验激活文本中的符号。对于非文学专业的同学来说,这里的示范则提供了讀小说的一种全新视角,原来再漂亮的小说也不是铜墙铁壁,都是可以拆解和重组的,而这正是阅读的意义所在,一边浸泡在作品中,一边激活已有经验。正如作者所说,“我们是在解读王小波写出来的文本,而不是在听王小波本人的讲座”,说到底“读者为大”。客观地说,文本分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一件连文学专业的同学都感到头疼的事儿。而之所以头疼,大概与高考阅读追求精确、唯一的答案分不开。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最后一讲聚焦于对文学作品而言最重要的部分———“叙事”。首先引用的理论文本仍然来自解构大师米勒,从《文学研究批评术语》的“叙事”(Narrative)条目中提取出经典三问:“我们为什么非要故事不可?”———“我们为什么对‘同样的故事要个不停?”———“我们为什么总是要更多的故事?”接着又引入巴赫金的“杂语”(Heteroglossia)理论,主要引文来自《巴赫金全集》第三卷“小说理论卷”中《长篇小说的话语》一章。有了第二章的细读技巧,再加上米勒和巴赫金这两把理论宝剑,文本批评的基本套路大概就已经够用了。此时再回看全书,作者的思路便更加清晰明了:语言符号设定叙事,叙事设定“意义”,“意义”在时刻不断地生成。
三、文本细读练习册
尽管我对文学的降维心存抗拒,但也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那就是“打开”文学既是读者的期许,也是文学研究者在当前的重要使命。这些年零星接触到的高中生和本科生尤其给我这样的感觉,文学阅读的热情和阅读文学的能力不容乐观,要在智能阅读时代为文学保留一部分读者就必须先拆墙再补墙。大师们或许不必思考读者怎样,但奋战在一线的青年教师则几乎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在网络几乎能获得所有资讯的今天,文学的魅力显得太不起眼了,必须打开它才能让更多的学生驻足观看。如何在无纸化、娱乐化、智能语音化的时代讲授一门文学课程,已经成为一道难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打开文学的方式》是一本及时且意义重大的书,不仅适合文学专业的本科生、文艺爱好者,也适合遭遇教学困境的青年教师们。
尽管作者写作这本书的目的是帮助同学们更好地“打开文学”,但我还是要固执地称其为“打开文学研究的方式”,在我看来这也是本书最大的意义,在讲解如何“打开”的过程中作者已经将自己作为文学研究从业者的多年心得融入其中———从原典到译介,从关键词到理论,从理论到文本,文学研究的入门范式已经清晰地呈现给大家了。这当中尤其有两点值得反复咀嚼,一是对一手理论资源的阅读和化用,二是文本细读的样本,两相结合之下,不妨将本书作为一本打开文学研究的“文本细读练习册”。只要遵循指引认真读过,想来效果不会太差。
行文至此,再次想起某位读者的抱怨,以为当真能学到什么细读的“方法”,结果却只看到作者的拽文,于是慨叹一无所获浪费时间。说起来,这个抱怨倒也不算完全无理取闹,至少道出了人文学科的尴尬,一方面作者想授予读者以解读方法,另一方面又绝不会真有“1+1=2”的方法等着大家;一方面作为一门学科要建立学科的规范,另一方面又不能由此破坏各艺术门类自身的魅力;一边认为“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另一边又深知“理论滋养灵感”。我想,诸君恐怕不能将这种矛盾当作是难以自圆其说的借口,无法给出整齐划一的解读恰恰是其豐富性所在。须知除了考试,人生从来没有唯一的答案。
从文学阅读到广泛意义上的艺术欣赏,无论是强调“艺术观察力”还是提倡“艺术公赏力”,都要求观者有一双犀利的眼睛,这双眼睛绝非二郎神一般生就的天眼,是需要自己日夜磨炼的。王敦老师在书中反复强调,他的文学观对读者而言不重要,读者所具有的文学解读能力对自身来说才重要,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打开文学的意义就是去读,去思考,去丰富自己。读书一事也如马太效应,读得越多,观察力越强,能识别的“符号”自然也就越多,“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真正原因,也在这里。最后,再次向大家(尤其是想学习文本细读的读者)推荐这本豆瓣时代的文学研究———《打开文学的方式》。
注释
[1]这里的“传统型学者”和“互动型学者”主要强调不同的学术生活方式。前者主要在学术期刊、报纸杂志上发表学术成果,其文章可能大量流传于网络,但本人并不参与网络互动,主要交流对象还是所授课程的学生。后者则将触角延伸到学院之外,主动在社交网络中建立自己的个人账号,除了本文提到的豆瓣,还有博客(网络专栏)、微博、微信公众号等多种形式,其学术生活的受众不再只是学界同侪,而是广泛意义上的网友。
[2]截至收稿之日(2017/7/6),该书豆瓣打分人数为304人,其中四星、五星评分占79.6%,一星、两星评分占10.6%。读者褒贬不一的看法常常集中在同一点,比如作者的文风,前者认为俏皮生动,后者则认为琐碎空洞。
[3]《王者荣耀》是由腾讯游戏推出的以东方英雄为人物的即时对战手游,游戏中的玩法以竞技对战为主,玩家之间可以进行1V1、3V3、5V5等多种方式的PVP对战。这款游戏在为腾讯带来高额收益的同时也引起了官方媒体的关注,2017年7月3日人民网发声,2017年7月4日《人民日报》发声,批评该游戏给未成年人的学习生活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应加强监管。网络流行语中戏称“荣耀”为“农药”。
[4]知乎(www.zhihu.com)是一个网络问答社区,用户可以围绕一个话题进行讨论,对其他用户的答案可以选择“▲”(赞同)或者“!”(反对),默认排序是按得票顺序排列。知乎上的提问通常体例为“如何评价/看待……”或“有哪些……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