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瑞昌
我的钻井技校生活
■ 王瑞昌
影 版画/王洪峰 作
一
从高中校园来到了钻井技校,感觉一下从春光旖旎的温馨世界来到了落叶瑟瑟的深秋。虽然这里也有篮球场和足球场,校园更大,学生更多,可下午放学后走在密集的人群里,我感觉那么孤独,心无所依,像一条误入歧途的鱼,不知该往哪里游。我所在的钻二班,四十五个学生清一色的“和尚”,身上的衣服不是绿色就是深蓝色,不少人头上戴着绿军帽,还有人胳膊上套着套袖,像学生又似打工仔,显得不伦不类。因为来自不同的地方,文化方面存在差异,交流起来并不顺畅,让我感到陌生隔膜,无聊乏味。技校离我刚刚告别的高中校园也就十多公里的距离,可我感觉两个校园已不属于同一个天空。
钻井技校是E油田最大的技校,也是录取分数线最低的技校,五门功课,城市户口的学生只要一百分就能录取,农业户口的男生要一百五十分,农业户口的女生则要二百分。我的五门考试成绩是二百八十分,只差十分就能分到后勤技校,却鬼使神差地分到了钻井技校,与这些大多是一百来分的学生为伍。班里大部分学生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一类,下了课和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摔跤、赛跑、掰手腕,精力充沛得和空气一样用不完。可一上课就不一样了,老师没讲一会儿不少人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像开一场微型音乐会。台上的老师对此早就见怪不怪,只要你不公开扰乱课堂纪律,他一般不会管的。开学都好几天了,有的学生连下节课上什么都不知道,经常带错了书。你要问个多少带点知识性的问题,他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地不知所云,一副憨傻相。唯有课间休息时,有几个学生不时模仿电视里的南方歌星,故意咬字不清,学唱几句蹩脚的粤语歌,微闭着眼,头一甩一甩很陶醉的样子,这让我看了很是膈应。
这也让我更加怀念刚刚离开的高中校园。那是两年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想起来就像一首歌一幅画:阳光明媚,天蓝云闲,书声琅琅,笑语盈盈。班里那几位如花似玉的女生漂亮大方,活泼开朗,把高中的每一天都装扮得五颜六色。可没想到还没认真品味,那些日子便风流云散了,就像一场不经意的过云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想起了杨美莲,她是我的高中同位,她平时学习不错,这次考学却意外落榜,从我们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再没见到她。我知道她的考分比班里的一般同学要高,只因她是农业户口而榜上无名。她心里一定很难受,这时候,我应该给她写封信安慰安慰,在班里,我俩相处得很好。
晚自习后,教室里只剩下两三个学生,我留了下来,认真给杨美莲写着信。
杨美莲同学,你好:
来钻井技校已经十多天了,这里虽是新的校园,可是比我想像中的技校生活差得太远了,哪有咱们高中校园好啊!唉,只能在这儿混吧。知道你考学不如意,心情一定很沮丧。其实,这不能怪你,你的考分在咱们同学中不算低,只因你是农业户口让你失去了入学机会,我们都觉得对你不公平。不过,你过去那么开朗爱笑,这次也应该笑对挫折吧?成功的路不止一条,只要努力,明天一定是属于你的。高中两年,我们坐同位的日子是那么快乐,讲笑话,唱歌,相互检查背课文。还没忘记晚自习时我在你面前像唱歌似的背诵 《琵琶行》吧,每次背完,你都笑得很开心,说我以后一定能成为大作家,我记着你的话,没事就看书,也经常写写,争取写出成绩。
希望你没忘了我,也希望你能尽快振作起来,更希望你能像从前一样快乐。我们的友谊,会像校园里的柳条一样,年年泛绿,飘荡在彼此心中。如果需要帮忙,我和同学们会全力以赴的。
你高中的同位:郭连辉
1983年9月15日
信是让黑狗送去的,黑狗也是我们高中同学,跟我一起考进了钻井技校,又一起分到了钻二班,他家跟杨美莲家住一排。
信送出后,每天上午课间操时我就往传达室跑。传达室在我们教学楼的东头,里面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很多信,我们隔着一扇大玻璃往里面瞅,如果发现有自己的信,只须往里一指报出自己的名字,里面的一位老师傅就会给递出来。到了第四天,我终于看到了用熟悉的笔迹写着我名字的信。
郭连辉同学,你好:
真没想到你能给我写信,还想着我,谢谢你。你们是生活的幸运儿,都考上了学,去了新学校,祝贺你们。这次考试我考得一团糟,连个普通技校都没考上,而那些比我学习差的同学都考上了,我真没脸见人了。这些日子我一直躲在家里以泪洗面,觉得天都塌了,前途一片渺茫。不过,接到你的信后,我真是喜出望外,没想到在别人都沉浸在新学校的喜悦中时,你还能想到落魄的老同学,这让我非常感动,也非常高兴。你的信就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我一下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好像又看到晚自习时,你在我面前唱歌似的背诵 《琵琶行》。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和你坐同位,我收获最多的就是笑声,你的笑,让过去充满了美好的回忆。
我不再流泪了,我要振作起来重新复习一年,争取明年和你们一样考上技校。再次谢谢同位。
杨美莲
1983年9月16日
我捧着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遍,都似一阵温煦的微风吹过,心里舒畅而温暖。
二
那天在宿舍正吃着晚饭,黑狗捂着一只眼来找我,带着哭腔说,豹哥,一班两个河东的学生把我打了。“豹哥”是我上高中时得的绰号,是因为我身体敏捷,腿脚利索,我一直很得意这个绰号。我忙问怎么回事。他说刚才他妹妹来给他送吃的,被钻一班两个河东的学生调戏了,他妹妹是哭着跑了,他上去理论,还被他们打了一顿。我听了把饭盒往桌上一扔说,走。黑狗是个老实孩子,又跟我一起出来的,每天和我的勤务兵似的忙前跑后,他受了欺负,我不能不管。到了前排宿舍房头,那里站着两个学生还在兴奋地连说带比划着,黑狗用手一指说,就是他俩。那两个学生挺高挺壮,一见黑狗指着他俩,立刻目露凶光,晃着膀子走了过来,黑狗赶紧躲到了我身后。我冷笑一声说,你们凭什么欺负他和他妹妹?那两个人一愣,看来没想到我这个个头不高、身体偏瘦的人竟敢这样跟他们说话。其中一个“哟”的一声上下打量着我说,你胆子不小啊,知道老子是谁吗?欺负他们又怎么了?你再多说一句,连你一块儿打。我一听也没再嗦,出拳就朝离我最近的一个眼睛打去,对方脑袋赶紧向后仰去。其实我那是一记虚拳,在他顾上不顾下的时候,我飞起右脚朝他裆部踢去,这一下就解决了一个。另一个冲上来,我侧身一让,在他扑空后,我迅速出脚勾住他脚腕,他的身体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头朝下摔了下来,我紧跟两步朝他身上猛踢起来,黑狗见状也上来踢他。那小子疼得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杀猪一样地嚎叫,爬起来和另一个撒丫子就跑。每次在空旷的地方打架,我都能打出漂亮的动作,也就在这样的瞬间,我脑子里总闪出小学教我武术张老师的影子。那时在暑假里炎热的午后,别的同学都在房荫树下或河水里痛快地游戏,而我和武术班的几个学生却被张老师“囚禁”在一间教室里练功,蹲马步、压腿、踢腿、劈叉、弯腰,一个动作要重复无数次,闷热、枯燥让我们不胜其烦,在心里不知把张老师恨到什么程度。可现在我只能遥遥地感谢已调到外省的张老师了,没有当年的汗水,怎么能有今天的漂亮动作。
第二天,我的名字就在八三级的学生中传开了,说我如何如何的厉害,一个人几下子就打趴下两个人。午饭时,从八二级留到我们班的陈瘸子来找我,一个劲儿地竖大拇指说我是条汉子,是河西学生的英雄。他很有战略眼光地对我说,河东区学生人多还抱团,单枪匹马肯定不行,咱们应该组织起一帮兄弟来,有事一起上,这样他们就不敢闹事了。陈瘸子的右腿因小时候得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走路时拖在左腿后面,身子一扭一扭的,可这并没有影响他打架,他打起架来比那些腿好的还凶。因为能打架,他在技校很出名,是背着处分留级的,他是他们那届河西帮的八大金刚之一。我听了觉得言之有理,说行!
钻井技校有在校生一千多人,来自油田不同的地方,历来成分复杂,帮派林立,不过按大的派系说,主要是河东和河西两大派系。这两个地方被一条河流分隔开来,形成了东西两大区域。上世纪六十年代油田会战初期,会战大军浩浩荡荡从外地涌来,河东区大部分是从西南省份来的转业军人,河西区则大部分是从北方来的转业军人,还有一些从西北油田过来支援当地开发建设的石油工人。来自不同的地域,也带来了不同的风俗和生活习惯,时间长了,两边就有一些水火不相容的地方。大人们的事,渐渐就影响到了年轻的一代,两地每年都有不少学生来钻井技校上学,这样,从建校初始,这两个地方的学生就势不两立,谁也不服谁,届届打,年年闹,学校为此也颇为头痛,可也没啥好办法。
上高中时我就很能闹,不过那所中学建在黑狗和杨美莲他们厂内,我是从外厂去的,在人家地盘上毕竟不敢太放肆。现在好了,到了钻井技校就不用顾忌那么多了,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处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想出名,看你的胆量了。
我和陈瘸子在八三级四个钻工班和内燃机、泥浆班里扒拉来扒拉去,最后挑出了八个人,加上我俩,一共十个人。把这些人招集到一起,我说为了大家不受欺负,为了跟河东帮的斗,咱们结拜成十兄弟怎么样?这些人一听要像梁山好汉一样义结金兰,又是我和陈瘸子组织的,哪有不乐意的,一边叫好一边拍巴掌。
成立仪式是在周六下午油田基地一家叫“桃园饭店”进行的,这真巧了,我们想结义,真就有这么一家饭店,像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大厅里,我们把两张木桌并上,然后摆上十只碗,每只碗里倒上半碗白酒。我们先是排座次,众位弟兄推举我和陈瘸子坐前两把交椅,其他人按年龄长幼排序。别看陈瘸子是留级生,他的年龄却比我还小几个月,他让我当老大。我客气地说,你在学校影响力大,在校外也很有名,又比我们早来一年,这第一把交椅非你莫属。在我的坚持下,陈瘸子坐了第一把交椅,我坐了第二把交椅,其余依次是丁力、刘蓝东、戚召福、邱胜、郭爱军、王万历、邱书南、兰新成。排完座次,帮主要讲话,本应陈瘸子讲,可他说自己语文不好,让我讲。我扫视了大家一眼,示意一起端起碗来,说,喝了这碗酒,咱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弟兄了,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有异心,天诛地灭。说完,我带头将碗中酒喝光,其他人也“咕嘟咕嘟”一气把酒喝了下去。那些词,我是从武侠小说里学来的。放下碗,陈瘸子抹下嘴说光喝酒还不行,还要在手腕上烫个洞,做个标记,我们八大金刚就是这么做的。说着他撸起左手袖子,亮出手腕,那里果然有一个陈旧的疤痕。我说那就按你说的做。陈瘸子点燃一根烟,猛吸两口,然后将烟头摁向了左手腕,随着“咝”的一声,左手腕上冒起一小股白烟,并伴着一股皮毛烧焦的臭味。我也不含糊,接过烟狠狠将烟头戳向自己的手腕。轮到老六邱胜时却卡住了,这会儿他不像刚才喝酒那么豪气了,眼里透着惊恐,不停地吸着凉气,拿烟头的手一直在哆嗦,烟头刚挨着皮肤就“妈呀”一声拿开了。陈瘸子伸过头去看了一眼说不行,皮都没破,你他妈就这点胆子还来拜兄弟,不行就回去吧,别在这儿丢人。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邱胜这才豁了出去,脸朝天将烟头戳向手腕,五官痛苦地挤成一团,在一阵尖利的叫声中才勉强过了这一关。
拜了兄弟后,大家都感觉自己是有组织的人了,腰杆子硬了,说话行事也不一样了,连邱胜这样一点皮肉之苦都受不了的人,走起路来都左摇右晃的,有事没事地要用膀子撞一下对面走来的人。虽然我和老大一再强调,拜兄弟的事要保密,不能让学校知道,可消息还是很快在同学中传开了。很快就有人密报我们,说河东帮也拜了兄弟,十二个人,比你们还多两个,而且扬言要荡平河西帮,他们要撑天。
三
我和杨美莲的通信成为常态,我让黑狗给她送一封,几天后她就回一封。信送出去后,我就开始幸福地等待。每天上学路过收发室时,我都要停下脚步,趴在窗玻璃上往里瞅半天,有时明知这天不会有自己的信,也要从头到尾地浏览一遍,好像只有这样心里才踏实。一旦看到写着我名字的熟悉的信封时,我心里瞬间会产生一种悬空感,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进入十二月,已开始下着第二场雪了。教室讲台上,又瘦又矮的江老师带着浓重的江浙口音,叽哩哇啦地讲着机械制图。他的授课就像一首美妙的催眠曲,没一会儿,有不少学生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还有的在低头看小说,或在桌上叠着飞机,真正听课的没多少,可台上江老师仍然讲得津津有味,口若悬河,好像下面有无数渴求的目光在望着他。我没有睡,也没看小说,而是静静地把头枕在盘起的胳膊上,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在想着杨美莲。杨美莲长得很好看,大眼睛,圆脸,皮肤很白,一米六八的个头,两只长辫子总在身后甩来甩去的。那时经常在快要下课时,我悄悄把她的两条辫子绑在椅背上,待老师说声下课,班长喊起立时,她刚往上一站就会哎哟一声又被扯回椅子上,后面的学生立时笑成一片。这时我撒腿就跑,杨美莲一边解辫子一边指着我恨恨地咒着我。其实她生气就那么一会儿,等第二节上课前我回到座位时,她早已忘了刚才的事。
高中两年的冬天里经常下雪。下雪天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一下课,我们班的男女生就会跑到雪地里,攥起雪球互相投掷起来,雪球凌空飞舞, 打在谁身上就会“噗”一下炸开,雪粉四溅。那些漂亮的女生穿着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面包服,在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就像一群蝴蝶在雪中飞舞。班里有个女生一米八三的个头,我们都喊她“老穆”(穆铁柱),拿她当目标,她挨的雪球比别人都多。她不会咽下这口气,经常抱着一堆雪提前藏在教室门后,当上课的铃声响起后我们开始往教室里走,她逮住我们就把雪直接往我们脖领里塞。她居高临下,很轻易就能把雪塞进我们脖领里。本来我们跑得身上热气腾腾的,突然塞进一大捧雪,就像冰凉的东西放进热油锅,那滋味简直像上刑。我们蹦跳着解衣抖雪,大声喊叫,她则坐回座位,一边嚼着爆米花,一边“嘿嘿嘿”笑得很欣慰。
此情此景,又唤起我对过去美好时光的留恋,也促使我下定了决心,向杨美莲吐露心扉。
美莲同学,你好:
今天又下雪了,课堂上,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高中校园里的冬天,好像我们还在雪中快乐地追逐打闹,似乎连那些熟悉的声音都能听得到。雪中的时光是多么美好啊,仿佛就是昨天的光景,咱们班的那些同学,特别是你,想起来总让我留恋难忘。
高中一别已经五个多月了,我的梦中总是出现那时的影子,抹也抹不去,擦也擦不掉,有时清早从梦中醒来,因不舍梦中情景而感到心伤。梦中,我经常在你面前唱起那首《踏着夕阳归去》:“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打着一把细花阳伞,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半掩去陀红的脸庞。我仿佛是一叶疲惫的归帆,摇摇晃晃划向你高张的臂弯……啊……”那是多美的傍晚啊,校园的夕阳里,我在东边,你在西边,红色的夕阳就像一条长长的绸缎,你我牵着两头,在梦一样的美景中漫步。我感觉歌里那个被晚风吹起长发的人就是你,而我就是那叶归帆,向着你站立的地方划去。
分别后的今天,当我再次唱起这首歌时,感觉那首歌就是为我们谱写的。我走出了高中校园,却怎么也走不出那段醉人的夕阳,高中两年正因为认识了你,我的生活才那样富有诗意,洒满了阳光。
美莲,我喜欢你,做我的朋友好吗?我想跟你一起,永远唱着那首动人的歌走下去,直到永远。
郭连辉
1983年12月12日
让黑狗把信送去后,我就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了。
两天后,我开始一遍遍地往传达室跑,一天要去好几趟,每次都带着满满的希望而去,又带着淡淡的失望而归。里面的老师傅看出我神色异常,关心地对我说,小伙子,是不是有重要的信?不行你告诉我名字,我给你留意点。我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然后转身慌乱地离开。
以前她收到我的信,一般在第三天我就能收到她的回信,而这次都第四天了还没收到她的回信,我心里开始不安起来,心想是不是她不同意。一想到这儿,我心情就沮丧起来。不过我又想是不是信在途中耽误了,或是邮递员投错了地方。我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上课时,人在教室里,心早不知飞哪儿去了。第十天的课间操后,当我已不抱什么希望走到收发室外,透过玻璃朝里望时,突然我的眼睛睁大了,心“怦怦”剧烈地跳动起来,一封用熟悉的笔迹写着我名字的信静静地躺在桌上。从老师傅手里接过信后,我激动地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手抚心口闭着眼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撕开信封,拿出了信纸。
连辉同学,你好:
来信收到,看了后我很激动。你的信写得很美,美得让我流下了眼泪,就像你又一次在我面前唱起了 《踏着夕阳归去》,歌声中,我们又回到了校园里的夕阳中。
与你同窗两载,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你虽然调皮爱打架,但你为人诚实仗义,敢于担当,特别是你的文章出众,华丽优美,是我崇拜的对象,跟你在一起,我感到幸福快乐。感谢你,在我最失意的时候没忘了我,给我友情,给我鼓励,让我重新回到阳光下。
我愿意做你的朋友,一同成为夕阳中的风景。
杨美莲
1983年12月17日
看完信,我一阵晕眩,我不敢相信,把信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我感觉这一刻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杨美莲成为我的女友了。她是我的人了,那一刻,我内心荡漾起一泓融融的春水,仿佛就要把自己融化了。我跳起来向学校北面的足球场跑去,此时这里没有人,偌大的场地上空空荡荡,我拼命地跑着,大声“啊——啊——”地叫着,直到累得瘫倒在地。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杨美莲相约来到高中校园的围墙外,这是高中毕业后我俩第一次见面,既显得有些陌生,又激动不已。空旷的草地上阒静无人,只有北风不时地掠过天空呼啸而去,天上没有月亮,星星拥挤着出来窥视着我们,向我们眨着眼传递着从前的暗语。四周是漆黑的,大地是浅白的,脚步落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黑暗中,我和杨美莲相视一笑,她羞涩地低下头,水汪汪的眼睛在星辉中波光粼粼,含情脉脉。这里曾是我们课余时间运动游戏的地方,那时是喧嚣热闹的一群同学,而此时只有我们俩,我有种物换星移的感觉。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话都卡在了嗓子眼,只好挽着她的胳膊向黑暗的前方走去。我们在黑暗中走了很远,她的脚步走得很坚决,没有因为担心害怕而停下的意思,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们能听到彼此越来越急促不安的呼吸,甚至能听到心跳。终于,我停下了脚步,将她的身体轻轻扳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没有反抗,顺从地依偎在我怀里,全身因激动而轻轻颤栗着。我低下头,用嘴唇找到她颤抖的嘴唇,然后吻在了一起。她激动地流出了眼泪,双臂缠绕在我的脖子上,深深地与我亲吻着。
四
中午在食堂打饭时,钻三班的学生杨曙光好容易快排到窗口了,这时从外边走进两个钻四班的学生,一边敲着饭盒,一边大摇大摆地插在了他前面。本来就饥肠辘辘的他立时火冒三丈,他瞪起眼“哎哎”地冲他们喊着别插队,别插队。他这一喊,两边的学生都扭过头来朝这边看。这俩学生恼了,回过头来冲杨曙光骂道,你个傻X孩子,喊什么喊,找揍啊?杨曙光也不示弱,回骂道你个傻X孩子,你骂谁?那两个人一听,走过来,把杨曙光从队伍中拉出来,一前一后对他动了拳脚,杨曙光一边骂着一边还击。见他们打起来,排队的不少同学站出来将他们拉开,大厅里这才又恢复了平静。
本来这事算不了什么,打饭插队引起的吵闹在这里司空见惯,基本上每天都能碰到,可这次不一样,打人的里面有一个叫于利锋的,是河东帮十二把兄弟里的老九,而杨曙光跟丁力是一个厂的,两个人是发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很好。丁力听说杨曙光吃了亏可不干了,带着他就去钻四班宿舍找于利锋,于利锋一见也不含糊,上来就要跟丁力动手,后被宿舍里的人拉开了,但两个人谁也不服气,约好晚自习后足球场上见。
丁力跟我一个宿舍,回来跟我一说,我立刻兴奋起来,说,好啊,去去去,去了你跟他单挑,凭你这体格,那小子肯定不是个,如果别人敢上,交给我对付。下午放学后,我把河西帮的弟兄们召集到宿舍,把晚上丁力约架的事说了,让大家晚自习后一起去足球场,能带家伙的带上家伙。弟兄们听了都很兴奋,这是拜了把兄弟后第一次集体行动,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
晚自习后,我领着弟兄们向北面的足球场走去,同伙有几个拿棍子的,也有拿砖头的,我什么也没拿,我打架不屑拿东西。今晚天上露着半个月亮,还算清亮。我们刚到一会儿,后面紧跟着又来了一群人,黑压压的,老远就听到叫嚣声。等他们走近了,我和陈瘸子一起迎了上去。对方的老大刘洪柱手里提溜着一条棍子,见了我俩问,怎么个打法?
我说随你们,单挑群打都行。
那就单挑。
我说行,然后冲身后的丁力一摆头,看你的了。
丁力站了出来,对方的于利锋也站了出来,我们两帮人分别站在他们身后观战,很像古战场上两军对阵。两个白天的仇家此时见了分外眼红,一上来就铆足了劲冲向对方,恨不能三拳两脚就将对方打倒在地。几个回合后,丁力开始占了上风,他越打越猛,步步紧逼,将于利锋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就在这时,对方队伍里突然蹿出一个人来直奔丁力,我一看大叫道,他妈的,玩赖是吧,说着我朝那人扑了过去。对方的刘洪柱把棍子一举说,操,乱了乱了,弟兄们,打。随着这一声喊,河东帮的一起冲了上来。陈瘸子一看也不怠慢,也举起手里的棍子喊道,弟兄们,上。两帮人转眼间混战在了一起。
这样的场面对我来说真是如鱼得水,简直就是我表演的舞台。我在对方人群里东挪西闪,右边一个扫堂腿,左边一个扫堂腿,对方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倒在了地上。看到对方站在两三米开外,我就一个助跑,高高跃起,双脚用力踹向对方的胸脯,对方哎哟一声,然后像个面袋子似的“噗”地向后弹出去。这一瞬间,小学体育张老师的身影又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河东区来的学生中不少人喜欢练功,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当我推开宿舍门到屋外撒尿时,左右两边的窗台上都搭着不少的腿,猛不丁地吓一跳,以为是哪儿蹦出来的一些不睡觉的小鬼。不过也就一愣怔的工夫,马上我就把头转过去,尿完提上裤子就回了屋,多一眼都懒得看,心想,这都多大了,练个皮毛管个屁用,有这工夫还不如多睡会儿呢。果不其然,今晚跟他们一过招,几下子就撂倒一个,没见他们那功夫都用在了哪里。
陈瘸子抡着条棍子在我不远处忙活着,别看他只有一条好腿,打起架来出溜出溜动作蛮快,根本看不出是个残疾人。有我和陈瘸子带头,河西这帮弟兄们一个个都很猛,虽然人没对方多,可战斗力十足,一个个如狼似虎,一边喊叫着一边往上冲,士气十分高涨。很快,对方被我们打得招架不住了,哀嚎声四起,溃不成军。就在我们即将大获全胜之际,突然有几个人冲进两军阵营里,嘴里还厉声呵斥着,我一看大惊失色,冲在最前头的竟然是保卫部主任大老白。我刚想指挥大家撤,话还没出口,再一看身边哪还有人恋战,早兔子一样四处逃窜了,我心里骂了一句,也赶紧趁乱跑了。
在外边转悠了两个多小时才回了宿舍,丁力悄声跟我说,河东帮有两个学生受了伤,一个鼻梁骨骨折,一个胳膊骨折。听了这话,我知道闯了祸,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不停地敲起了鼓。
第二天早上刚进教室,我们几个参与打架的就被保卫干事干勾鱼和痣多星从座位上揪着头发薅了起来,押往了保卫部。钻井技校的保卫在油田技校是出了名的厉害,他们的口头禅是谁不老实就给谁松松皮。我们和河东帮的一群学生被揪到了保卫部,然后大老白带着干勾鱼和痣多星挨个儿把人叫进去过堂。很快,屋里就传来一阵阵惨叫声,让门外的我们听了心惊肉跳,后面的学生被点名往里走时,人还没进去,有的腿就软了。大老白是保卫部主任,因他满头都是白发,学生们就叫他大老白。别看他年纪不小了,但打起学生来可谓是老当益壮。痣多星大名叫刘智星,因他脸上至少长了五颗痣,有一颗长在了两眉之间,显得足智多谋,我们就叫他痣多星。干勾鱼大名叫甘有余,取之谐音叫他干勾鱼。凡是对我们不友好的老师,我们都赠送了外号。
过堂很管事,很快这次打群架的来龙去脉就理清楚了。这次事件是因琐事引起的群殴,被定性为一般的打群架,丁力和于利锋被定为主犯,因无法查清是谁打伤的那两个学生,所以他们的医疗费由我们河西这帮学生集体出。本来事情到此也就差不多了,却不料半路上又杀出了痣多星,他愣是从我们穿着棉衣的长袖下,发现了我们左手腕上新留下的疤痕。根据这一线索,他们对手腕上有疤痕的学生重新进行提审,很快我们结拜十兄弟的事就浮出了水面。这一下事件的性质就变了,我们属于帮派组织,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行动,我和陈瘸子被揪了出来,罪在丁力之上。
几天后,学校在操场前的露天会场上,召开了全校师生参加的整纪大会,我们十个把兄弟和河东区参与打架的学生排成一排站在台下(河东帮的十二兄弟因没有留下标记,所以躲过了一劫)。痣多星和干勾鱼把我们带到指定位置后,就开始了他俩的例行工作,每人手里握一把剪刀,一前一后开始检查我们的发型和着装。他俩走近谁,谁的腿肚子就不由自主地转筋。干勾鱼从后面走到河东帮一名留着《追捕》电影里迟村警长头型的学生前停下,把剪子擦着他左耳朵伸过去,那个学生吓了一跳,本能地把头向右一摆,干勾鱼厉声喝道,别动,那个学生立时吓得僵在那里,只听“咔嚓”一声,那个学生鬓角的一撮头发便飘飘忽忽地落向地面。干勾鱼剪完左侧的鬓角后,把手背到身后,又向下一个学生走去。剪鬓角只剪一边,这是保卫部独特的创新,另一边的鬓角不用他们操心,被剪的学生散了会,会第一时间拿着钱去理发店修理阴阳头去。痣多星走到丁力面前停下了脚步,丁力的身子不由地抖了一下。痣多星蹲下身子,叉开手指对丁力的裤角比量着,比量完后,他双手握紧裤角接缝的两边,双臂一用力,“哧”的一声,那条裤腿被撕开裂到了裆部,整条裤腿由圆筒形变成了一块长方形的布片,被风吹到一边“呼啦呼啦”的像条挂在腿上的破旗,里面墨绿色的绒裤被完全暴露出来。台下响起一片哄笑声,坐在前排的女生不少人都捂着眼睛低头窃笑。痣多星站起来得意地一撇嘴说,还敢穿喇叭裤,时髦得很呢!丁力不服气地嘟囔一句,我这裤腿才九分,不到一尺。痣多星眼一瞪说,我管你九分一尺的,我说是喇叭裤就是喇叭裤,怎么的,不服吗?丁力翻翻眼睛不吭声了。
大会开始后,保卫部主任大老白站在台上通报了河西区学生和河东区学生打群架事件的经过,特别指出了我们河西区十个学生结拜把兄弟的事。他说此次斗殴事件绝不是孤立的,是因为以陈会新、郭连辉为首的十个人结成了非法组织,才导致了这次影响恶劣事件的发生,对这样的非法组织,一定要彻底铲除!最后他大声宣布: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屡教不改且在此次事件中起主要作用的陈会新开除学籍的处分;给予主犯郭连辉开除学籍、留校察看半年、生活费减半的处分;给予丁力、于利锋记大过处分。其余的人大多给予记过或严重警告处分。陈会新就是陈瘸子。听完处分决定,我后背直冒冷汗,学校动真格的了!打个架自己差点被开除。此时我是又悔又喜,悔的是当初真蠢,干嘛非要在手腕上烫疤,这不明摆着示人以把柄吗?喜的是,当初自己比较谦虚,坚持把陈瘸子送上了第一把交椅,否则,这次开除的可能就是自己了。哎,会新兄弟,别怪我,我可真不是成心的,这也是命吧。
五
当天晚自习后,我们九个兄弟凑了几块钱,悄悄在离学校几里外的一个路边店给陈瘸子饯行。散场后,陈瘸子推着后座上捆着行李的自行车一扭一扭地走了。望着他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我们心里都挺泛酸。
受了处分后,保卫部并没有让我们回去上课,而是进行劳动改造。在我们教室前面的操场上,有五个土质的篮球场地,之前体育部多次向学校打报告,说为了改善技校的体育设施和提升对外形象,要求尽快对篮球场地进行改造,铺成砖地。因为经费紧张,杜校长只批复了买砖的钱,却在用工的劳务费上迟迟未作批复。现在好了,看到我们这二十多个受处分的学生,杜校长乐了,这不有现成的劳力吗,让他们去干,干不好不许回教室。
在干勾鱼和痣多星的监督下,我们要从一百米外把砖搬到篮球场地上,每次不得少于十块,然后在体育老师的指挥下,认真仔细严丝合缝地把砖铺平。在阵阵的寒风中,我们真像劳改犯似的在那里干活,几个来回后,我们就累得喘不上气了,速度也慢了下来,好容易走到篮球场地放下砖后,腰酸得直不起来。干勾鱼和痣多星可不管这些,他们瞪着眼吆喝着让我们别偷懒,说现在知道累了,打架的力气都哪儿去了,快干!那凶狠的样子,只差手里拿根鞭子了。我们只能在心里恨恨地骂上几句,还得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干。下课后,很多学生都跑来围观,看看那个瞅瞅这个,不时捂着嘴笑,像看一群被耍的猴。收工后回到宿舍,往床上一躺,浑身像散了架,再没力气动弹了。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十天,第十一天时,五个篮球场地都铺好了,体育部检验合格后,保卫部才把我们放了回去。
几天后,我们又接到保卫部的通知,要我们通知家长来学校交二十块钱,赔偿那两个受伤学生的医疗费。我的天呐,二十块钱,这比我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多,还要叫家长来交,我哪敢跟家里说呀,老革命的爹知道了,还不得一顿棍棒伺候。没办法,我只能去求我大姐和姐夫,让大姐夫冒充我家长来学校,钱自然也得大姐出,谁让她是老大呢。别的弟兄们也大多像我一样,来交钱的大多是冒名顶替的。其实保卫人员也不傻,是不是家长,从那神态语气上就能看出个大概,但他们并没深究,只要把钱交上就行了。
经过处分、劳动改造和赔款这一套组合拳,我们当初那种梁山好汉的豪气找不着了,每天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得提不起精神。特别是我,本来一个月十六块钱的伙食费都很紧张,这下子只有八块钱了,要饿肚子了。上技校后,家里每月给我五块钱的零花钱,可这钱我舍不得买饭菜票,这是预备来了朋友买酒用的,如果买了饭菜票,来了朋友可就抓瞎了。还是黑狗够哥们儿,他把自己的饭菜票拿来跟我的放在一起,说以后咱俩搭伙吃。搭伙也要算计着吃了,以前每顿饭吃三个馒头,现在吃两个。买完馒头后,我先不打菜,而是拉着黑狗来到班里学生必经的房头等着,看到有同学端着饭盒从我们眼前经过,我就上去问打得什么菜,尝尝。没等对方反应过来,我已从对方饭盒里挖出两勺子菜放进黑狗端的小铝盆里了,这样,拦下几个同学后就够我俩吃一顿了。为了配合路上“劫”菜,我们特意把原来的饭盒换成了一个小铝盆,小铝盆很深,既便于往里放菜,又盛得多。可是这样的情景并没长久,几天后,那些学生都绕道走了,还有一些干脆在食堂吃完了再回来。看看这招不好使了,我们也改变了策略,再打饭时,见食堂快关门时再去,这时大厅里已没几个人,卖饭的几个阿姨也准备收工了,这时我和黑狗过去买上馒头,再递上一毛钱的菜票,嘴里甜甜地喊着阿姨,然后把个铝盆捧过去。那个白胖胖的阿姨吃了一惊,说打一毛钱的菜用这么大的盆?等她给舀上菜后我们并不走,我在后面捅一下黑狗,黑狗马上腆着脸笑容可掬地说,阿姨,汤剩下也是喂猪,给我们舀点吧。听了这话,又见我们可怜兮兮的样子,胖阿姨脸上现出不忍的表情,只见她一只手把菜盆的一端一提,另一只手里的长柄铁勺便用力伸进汤里,一勺,两勺,一气给舀了大半盆。以后我们再去,不用再费口舌,胖阿姨总是很慷慨地给我们舀很多汤。
学校虽然让我们回到教室上课,可事情并没算完,陈瘸子被开除后,我被保卫部列为重点帮扶对象,要求我定期写思想汇报,同时要求班主任对我重点监管。我好像一下子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捆上了,浑身不自在。更让我生气的是我们把兄弟中,有几个似乎怕沾上我的晦气,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我了。这让我很伤心,什么把兄弟,什么同生死共患难,统统都是狗屁。我心灰意冷,放了学回到宿舍,吃完饭往床上一躺,要么看小说,要么睡觉,床成了我最依恋的地方。黑狗见我这样心里很着急,总劝我出去走走,可我叹口气,转过身又睡去了。
放寒假回来后的一天,黑狗手里拿着一本油印的刊物递给我说,豹哥,这是咱们技校的刊物,上面还有诗和散文呢,我看了那散文,比你写的差远了,有空你也写一篇震震他们。我接过来一看,这是本手工装订的油印刊物,封面上写着《朝阳》两个字,下面落款是“钻井技校学生会”。我挺意外,来了半年多了,还没听说技校有这么份刊物。翻开看看,里面的栏目有领导讲话、教学研讨、校园新风、文艺园地,文艺园地里有诗歌和散文,我看了那两篇散文,不由得撇了撇嘴。我觉得这倒是展现自己的机会。晚自习后没事,我就在教室里写了起来。
《白色海》
校园是温馨多梦的港口,盐碱滩是白茫茫的海洋;钻台是甲板,钻塔是桅杆,我们站在这个风中吹来咸味的港口,面对茫茫大海,心潮澎湃。毕业后,我们就要从这个港口出发,驶向遥远的海洋。白色海下埋藏着黑色宝藏,正是现代化建设急需的血液,所以,不管前方风有多大,浪有多高,我们都会戴上一顶红色头盔,义无反顾地起航。
起航,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进发。钻井技校培养的学生,个个都是弄潮的水手,那片广袤寂寞的白色海,因为我们的到来而青春勃发,生命盎然。钻机的轰鸣,是我们拼搏的誓言,无坚不摧的钻头,是我们报效祖国的行动,不管岩层多么坚硬,我们都要把它钻透,向着油层进发。海上有火、有血,火是青春的辉煌,血是生命的壮歌,我们把青春献给白色海,谱写一首动人的青春之歌。
我怀恋校园,怀恋校园万花筒一样的生活,可是校园不会永远做我们遮风避雨的港湾。今天的努力学习,是为了明天披风斩浪的远航,不久后,我们就会竖起风帆,冲向茫茫的白色海,去征服艰险,征服风浪,做白色海的主人。
港口上,一群年轻的水手眺望着白色海,滋生着蔚蓝的信念……
用了两个晚上写完修改好,我把稿件让黑狗给学生会送去。
十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听到有人找我,我走出教室,看到学生会主席亓光明在向我招手。亓光明比我们高一级,是学校的大红人,他来找我,我有些受宠若惊。亓光明把我拉到房头僻静处,递给我一本散着油墨味的刊物说,你的文章发表了,写得真好,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我接过那本《朝阳》,迅速翻到文艺园地,果然我那篇《白色海》刊登在那里。这是我的文章第一次发表,虽然只发表在校刊上,但仍让我激动不已。亓光明显得比我还兴奋,他拍着我的肩说,我以为你只会打架呢,原来还是个才子,以后你要多写多投,我们这刊物很欢迎这样的稿件。
我那篇文章很快在校园里传开了,其他班的不少学生还慕名来到我们班教室外,隔着玻璃对我指指点点地咬着耳朵,甚至在路上碰上两个内燃机班的女生,其中一个悄悄指着我对另一个说,嘿,瞧,那个就是写《白色海》的郭连辉。另一个女生立刻用惊讶崇拜的眼神朝我看来。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周末时,我把那份刊物给了黑狗一份,让他捎给杨美莲,看看当年我背诵《琵琶行》的成果。
星期一回到学校后,黑狗递给我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我拆开一看,是本崭新的《唐诗三百首》,扉页上有一行熟悉的笔迹:祝愿早日实现你的文学梦。杨美莲。我捧着那本书,心情十分激动。
《白色海》的发表和杨美莲送我的这本书,极大地鼓舞了我写作的热情,我又连续写了《校园的早晨》 《金色时光》 《铁人昭示着我们》几篇文章,每次稿件投上去,都在文艺园地的头条发表,而且都能引起不错的反响。那天痣多星在路上见了我,招手让我过去。他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初次认识,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是个文人呢,有这两下子就好好写,别成天跟着那些没头脑的傻小子们一起混,他们早晚混进钻井队,你要写出名堂来,说不准就不用去钻井队了。听了这话,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光明的前途。
两个月后的一天,亓光明通知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他的办公室在学校办公楼二楼东边的一个房间。进去后,亓光明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经过校领导同意,从今天开始,你正式成为校刊编辑了。我听了一怔,我成编辑了?亓光明冲我使劲点了点头,说这是真的,为了你的事,我找了李书记好几次,并打了保票,保证你不再打架,如果再打,我甘愿受连带责任。我终于回过劲来,紧紧握住亓主席的手感激不尽,说,亓主席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六
亓主席是个热心肠,他瞒着我,把我那几篇文章给油田报社寄了过去,一段时间后,还真有两篇陆续在副刊上发表了,报社还给我寄来了十块钱稿费。拿着十块钱,我百感交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用自己的劳动挣来的钱。我把亓主席请到油田基地的一家像样的饭店,点了四个菜,要了一瓶好酒,好好地请了他一顿。席间,我俩相谈甚欢,他非常欣赏我的文章,跟我探讨着散文的取材、组织和表现形式,他说自己也喜欢写散文,读的书不少,可真动起笔来就觉得吃力了,总也写不出像你这样空灵洒脱的文章,你写的文章有很大的想像空间,这才是好文章。那种一览无余的文章,像砖头一样硬实,没看头。亓主席还约我有机会一起去钻井队看看,写写一线的真实生活,那样更贴近生活。我愉快地答应了。
剩下的钱,我给杨美莲买了一套高中复习资料,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下了励志的话。收到资料后,杨美莲来信说她很高兴,知道这些书是用我的稿费买的,她很珍惜,一定加倍努力,争取今年考学成功,也祝我的写作事业一帆风顺。
校刊编辑部与亓主席的办公室毗邻,在它的东边。编辑部加上亓主席一共三个人,另两个是我们这届的张四眼和周娟。亓主席把我介绍给他俩时,张四眼显得漫不经心,用三根指头象征性地握了下我伸过去的手。漂亮的周娟却很热情,她跑过来两手握着我的手,说欢迎大作家来工作,然后又去给我沏了杯热茶。亓主席讲了一下学校当前面临的教学改革形势,又讲了目前油田到处都在打井会战保上产的大好形势,要求我们紧紧围绕着教学改革和油田建设这两个中心,把校刊办得更贴近生活,更有“油”味,可读性更强,力争办出自己的特色。然后他对我们重新进行了分工,他负责刊物的政审兼领导讲话栏目,张四眼由原来负责文艺园地栏目改为教学研讨栏目,周娟负责校园新风栏目及刻写蜡纸,我负责文艺园地栏目。亓主席宣布完后,我发现张四眼的脸色很难看。
这里的稿件除了跟领导约稿外,师生们写的稿件都投在门外的稿件箱里。周娟从稿件箱里取出一捧稿件,分理后,将文学方面的放到我桌上,说,以后这是你的活儿了。我感激地冲她笑笑。那些稿件我一一看了一下,说实话,实在不敢恭维,大多是无病呻吟,空洞无物,而且很多句子不通,白字不少。周娟在一旁看着我拧紧的眉头笑着说,你别见怪,就这水平,只能矬子里头拔将军了。我冲她笑笑没吭声。最后我选出了两篇看得过去的进行修改。给别人修改稿件,就像老师给学生批改作文,那种感觉挺神圣的。
第二天我将那两篇文章修改得差不多了,想跟作者当面谈谈,看了看作者的名字,一个叫程克,一个叫刘琴,两个人我都不认识。问周娟,她说这俩都是初中班的学生,我去帮你通知,说完放下刻笔就跑了出去。她再进来时,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到底是初中生,脸上带着腼腆紧张的神色。我请他俩坐下,先是肯定了他俩的稿件,然后就其中存在的问题一一给他们指了出来。两个学生睁大眼睛,虔诚地盯着我,我说一句,对方就鸡啄米似的点下头,好像我的每句话都是金玉良言。点评完后,我让他们把稿件拿回去,改完抄好后再拿来。两个学生站起来显得很激动,让他们回去改,说明他们的稿件可以采用,这对他俩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受鼓舞的事。两个人一起冲我鞠了一躬说,谢谢郭老师。我脸“刷”的红到了耳根,忙摆手制止他们说,千万别叫我老师,叫我名字就行。旁边的周娟见我臊得一脸窘态,捂着嘴“哧哧”地笑起来。
对编辑工作我很上心,一是自己喜欢,二是要对得起亓主席的知遇之恩,不能给人家掉链子。每天吃完晚饭,碗一扔我就去了编辑部改稿校稿,有时候自己也写,一个小时后,张四眼和周娟才来。编辑部的人员有个特权,可以不上晚自习,这让其他学生羡慕得不行。修改累了,我就跟周娟说会儿话,周娟在办公室里充当着我和张四眼的缓冲地带,我和张四眼都喜欢跟周娟拉呱,我俩却很少说话,不是我不跟他说话,是他不愿理我,从我来到编辑部的第一天,他似乎就对我充斥着敌意。周娟私下曾跟我说,张四眼干文艺园地编辑时,经常有学生请他出去下馆子。听了这话,我似乎明白了这敌意的根源,不过,我内心更加瞧不起他。
周娟除了编辑校园新风稿件,更多的时候是低着头刻蜡纸,那是个很磨人的活儿,低着头在那儿一笔一画地“吱—吱—”地刻着,看她干得很辛苦,有时我也帮她刻一会儿,这时,她就会给我端来一杯茶,坐在旁边看着我刻字。张四眼每晚九点准时离开编辑部,他说自己眼睛不好,九点以后再看字眼睛就疼。这样,九点以后,编辑部里就剩下我和周娟了。每晚十点以后,我俩才一起离开。这时,校园里已安静下来,学生宿舍也是一片漆黑,学校规定晚上十点统一熄灯。摸着黑,我会把她送到家而不是宿舍。周娟不用住宿舍,她的家就在校园东北方向教职员工住的小区里,她父亲是学校后勤部主任,管着学校师生的吃喝拉撒,是学校里的实权人物。周娟在我们八三级内燃机班,但她对专业课没啥兴趣,倒是爱跳舞唱歌,写个诗歌啥的,她上不上课无所谓,没有哪个老师去管,不但不管,见了她还嘘寒问暖的,倍加关心。那天晚上我把她送到家门口准备离去时,她拽住我的袖口说,明天晚上别去食堂吃饭了,下午放了学,你在编辑部等我,尝尝我的手艺,说完冲我一笑就进了家。
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回宿舍让黑狗自己去吃,别管我了,然后我又回了编辑部。不一会儿,周娟果然提着个两层的饭盒来了,打开,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立刻散发开来,上面是土豆丝炒肉,下面是颗粒晶莹的大米饭,我馋得口水差点没流出来。我夹了筷子土豆丝和一块五花肉放进嘴里,一咬,满嘴流油,真香啊,比食堂炒得油水大多了,而且还是酸辣味道,特别下饭。我恨不能几口把米饭和肉菜吞进肚里,可当着周娟的面,怎么也得装着绅士点。我努力克制着,可嘴和手却不争气,前一口还没咽下去,又紧接着扒进一筷子,把两个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把我那饿狼一般的心态暴露无遗。周娟看着我这副样子却很开心,她坐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我问,你现在一个月八块钱的生活费够吃的吗?
那哪儿够,发全了都不够,还要预备招待外边来的朋友呢。
那你怎么办?管家里要?
受处分哪敢跟家里说,全靠弟兄们救济了。
你人缘挺好啊。哎,听说你在河西帮里是个头儿,那些把兄弟都听你的,你们打架怕不怕?周娟睁着秀气的眼睛,很好奇地问我。
这话问到了我心坎上,当着这小美女面,我有了吹乎的话题。一扬头说,那有啥怕的,打架其实打的是魄力,不是看你有多壮,人有多少,主要看你敢不敢。没听说吗,老实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只要拿出不要命的架式,谁见了也怕。
听说你会武术,打起架来动作可漂亮了,几个人都打不过你,真的吗?啥时候你练给我看看呗。周娟说这话时,一副很崇拜的样子。
我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有机会给你看看。
我一边吃一边跟她聊着,看我用筷子把饭盒打扫得干干净净,她笑得更开心了,问我,好吃吗?
我说太好吃了,你做的?
她自豪地点下头说,你爱吃,以后每天我都给你做。
果然,以后每天晚饭周娟都做好了给我带到编辑部来,主食不变,都是晶亮的大米饭,菜可是换着花的炒,有肉炒土豆丝、肉炒包菜、炸鱼、炸丸子、鸡蛋炒西红柿,晚饭成了每天我最期待的事情。我吃时,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很享受的样子,好像是她在享受着美食。吃完后,我们随便聊几句,她便拿着空饭盒匆匆离开了。
晚饭我不去食堂吃,黑狗开始挺高兴,这下省下饭菜票了,可几天后他就纳闷了,问我,你们编辑部还管饭吗?我说哪有那好事。没那好事你都去哪儿吃,总不会天天下馆子吧?我说,这是秘密,你就别打听了,省下饭菜票还不好,你可以吃点好的。
一天下午放学后在编辑部,我三下五除二吃完周娟给我做的饭,她收拾好饭盒准备往外走时,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塞到我手里,然后红着脸匆匆走了出去。我展开信纸,上面写道:
连辉同学:
跟你认识后,觉得你豪侠仗义,幽默聪明,我像找到了快乐的源泉,尤其你的文采斐然,才华横溢,名扬校内外,如果你坚持下去,一定前途无量。咱们做朋友吧,是最最好的朋友,行吗?
坏了,这饭吃出事来了。看完信,我心里一惊,愕然之际又涌上一种幸福的感觉,这是第一个漂亮女生主动跟我交朋友,而且还那样夸奖我,让我心里很是舒服。可是,我从没把她往女朋友那方面想,只是觉得她热情大方,不拘小节,所以才跟她说说笑笑地挺随便,没想到她对我有了这方面意思。我心里正热恋着杨美莲,不可能再接受她。
我给她写了回信:
周娟同学:
非常感谢你对我的评价,你是一个美丽大方的女生,有幸在编辑部认识你,我很高兴。我是一个受了处分差点被开除的人,很多人歧视我,有的人唯恐避之不及。而你不一样,你不但没有歧视我,还在工作和生活中给了我很多支持和帮助,让我感到同学间的友谊和温暖,我从心里感谢你。
周娟,能得到你的青睐,真是三生有幸,可我只能对你说声抱歉,因为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她是我高中同学,我们感情很好很深。如果你愿意就做我妹妹吧,有你这样漂亮优秀的妹妹,那是我一生的福分。
接到信后的周娟表情很不自在,晚饭也不给我做了,让我干等了两个晚上,最后只得出去到校外小摊上对付。晚上她到编辑部后,话也懒得说,只顾低头刻字,可是刻一会儿,她就气呼呼地把蜡纸揉成一团扔掉,换上张新的,可没过一会儿,又揭下来揉成一团扔掉。一旁的张四眼关心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周娟眼一瞪说,关你什么事!吓得张四眼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我本想去帮她刻会儿,可一看她那随时要发作的模样,吓得也不敢吱声了。
她这种情绪持续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晚上她要离开编辑部经过我办公桌时,往我桌上扔下一个小纸团,然后带着一股风走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小纸团展开,上面写着:我在足球场等你。我心里一惊,这么晚了,她竟敢去足球场。我跳起来,急忙从后面追过去。
她站在空旷的足球场地上,默然面向北方,听到我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她一转身,声色俱厉地质问我,郭连辉,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知道这一届有多少人追我吗?我收到的情书一个箱子都装不下,有的信我连信封都没拆就烧了,可你,我主动和你好,你却回绝了我。你说,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我苦笑一声说,小周……
叫我全名!
好好,周,周娟,你别生气,其实我很感激你,只是信上我也跟你说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有了又怎么样?结婚是个人的,恋爱是大家的,大家都有选择的权力,难道刚一恋爱,就要从一而终吗?你受孔老夫子的流毒还挺深呢。我问你,她哪儿比我好?
她除了跟你一样漂亮,其他方面就不如你了。比方说,她是农业户口,她没考上学在家待业,她父亲是个普通工人,母亲是家属,她在家是老四,家庭条件比你差远了。
那你还犹豫什么?
可是,我们有真感情啊,我们是高中两年的同位,我又是在她考学落榜最失意的时候提出跟她交朋友的,正因为这样,她才从痛苦中走出来,重新有了生活的信心。如果我在外面碰上一个条件比她好的就变心,那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害和打击,我又算是什么人?如果我真是那么一种人,值得你去喜欢吗?
黑夜里,周娟怔怔地看着我,半天无语,然后掉转头,向校园里走去。
两天后的晚上,周娟的脸上有了一些红润,看我的眼神也不像麦芒似的了,她的脸上呈现着疲惫后的平静,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她刻完几页蜡纸,收拾一下往外走时,随手又往我桌上扔下一个小纸团。我心里一颤,不会又去足球场吧,这大黑天的。展开纸团,上面写着:哥,妹妹认你,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妹。看完,我眼睛发酸,有种想哭的感觉。
七
杨美莲经过一年的努力,以三百四十分的成绩,考上了油田的运输技校。这真出乎我们许多人的意料。运输技校的学生,尤其是女生,毕业后大多能开上汽车,想想吧,之前社会上流行的顺口溜:“方向盘、听诊器,人事干部售货员。”一个女孩子驾驶着汽车奔驰在公路上,多令人羡慕啊,鼻梁上架着墨镜,手上戴着白手套,路人只看一眼,就觉得潇洒无比,比起我们一身泥浆的钻井工,真是天上地下之别啊。看来人没有压力不行,有了压力,没有发生不了的奇迹。
她去学校报到那天,我带着黑狗早早地赶到了运输技校,当终于看到她推着自行车出现在校门口时,我却赶紧拉着黑狗躲了起来,因为在她的旁边,还有警卫一样护送她的母亲和大姐。她母亲在厂里是出了名的厉害人,训起人来,每句话都像射出的一支利箭,把人扎得遍体鳞伤,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强将手下无弱兵,她大姐充分继承了她母亲的这一特点,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家属区里没人敢招惹这娘俩。我和杨美莲的事她俩早有耳闻,态度出奇的一致:不同意。她大姐代表她母亲说了,钻井技校出来的早晚去钻井队,女子嫁给钻井工,那不是守活寡吗。所以见了这两只母老虎,我只能远远地躲着。杨美莲远远地看见了我也不敢吱声,随着她母亲和大姐办完入学手续后去了女生宿舍。等她母亲和大姐走了后,我才带着黑狗去了她宿舍。她们宿舍是里外结构,每个屋里摆四架上下铺的双人床,杨美莲选了里屋的一个上铺。我们进去时,杨美莲的床已铺好,箱子也已就位,我和黑狗帮不上什么忙,请她出去吃了午饭便离开了。
运输技校离钻井技校有十多公里,现在我们很少写信了,因为每周周六的中午,她会在运输技校门外等我去接她。她喜欢吃兰州拉面和凉皮,我就带她去基地的一条小吃街,那里的小吃摊大多是西北风味的,味道确实很诱人。下午或者第二天,我们有时去基地电影院看电影,有时去哪个单位的人造公园游玩,或者找过去要好的同学一小聚,周末的时光,大多属于我俩的。
亓光明他们这届毕业了,他如愿以偿留了校,去了“学生管理办公室”(简称“学管办”) 工作,仍然兼管着校刊。一次在他办公室,他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处分也解除了,名气也有了,好好表现吧,表现好了,也许能像我一样留校呢,那就是教师待遇,以后什么事都好说。如果分到了井队,这辈子就完了,连个油田对象都找不着,只能找周围农村的,成天在大野地里生活,那种日子,哎……亓主席说的是实情,不少分到钻井队的高几届的学生说起野外的生活直掉泪,还有不少在技校时谈了对象,可一分到钻井队后,没多长时间女方便提出了分手。不过,对亓主席说的钻井工只能找周围农村女人的观点我却不以为然,心想,他还不知道我和杨美莲的事,如果知道了,那又得惊呆了。
星期一晚上,亓光明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跟我说,附近有个426钻井队,队上的指导员就是钻井技校毕业的,我认识,这两天我准备去找他联系一下,如果他同意,这个周末,咱们就去他们队跟个零点班。我说没问题。
星期五上午,接到亓主席的通知,说已与426队联系好了,明天晚上去跟着上零点班,让我们提前做好准备。晚上,我正在四处打听着借工衣,丁力一阵风似的找到我说,豹哥,于利峰他们又找我事,怎么办?我问怎么回事。丁力说,刚才我在厕所蹲着,那小子领着两个人也来上厕所,看见我后就开始挑衅,先是骂我,还把烟头朝我弹过来,临走又指着我说,别以为上次事完了,你等着吧,早晚弄死你。
我叹了口气说,只要他不动手,能忍就忍忍吧。老大开除了,我也差点被开除,减了半年的生活费,现在好不容易解除了处分。再说,我现在在编辑部,如果再出事,我被赶出编辑部不说,还会连累亓主席。听我这么说,丁力眼里写满了失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哎的一声叹口气,转身走了。
现在的于利峰在河东帮可说是风头正劲的一匹黑马,比刘洪柱还狂,身后经常跟着一帮新入学的八四级河东区的学生,他则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到处惹是生非。类似的事,丁力已经不是第一次找我了,我都劝他忍忍算了,丁力哥几个早就对我有了微词,说我只顾自己奔前程,不管弟兄们的死活。这话我听了也挺愧疚,河西帮十兄弟是我组织起来的,现在河东帮的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我却一味地回避,心里也觉得窝囊。可我也明白,如果我再出山,之前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还会连累好心的亓主席。我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星期六晚上,亓主席和我(张四眼说眼睛疼没来)骑车来到了426钻井队,跟着上零点班的职工去了井场。我们穿着借来的工服,戴着队上临时给的安全帽,对井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队上钻工们的表现都有些木讷,看到我们时,眼里只是瞬间闪出一丝意外的光亮,随即又熄灭了。班前会上,那个从钻井技校出来的赵队长首先把我俩介绍给了大家,并要当班司钻保证我俩的安全,然后他讲了夜班时的注意事项。他讲完,司钻布置了本班起钻换钻头的任务,要求大家后半夜一定要精神集中,相互配合好,防止因瞌睡发生安全事故。接班后,我们跟着钻工们上了钻台,司钻把我俩领进钻台上的值班房,让我们透过没有窗框的窗口看钻工们干活。钻台上连司钻算进去一共八个钻工,他们分成两伙轮换着起钻。我们向休息的钻工们问这问那,不时往本子上记着什么,听说我们是钻井技校的学生,钻工的眼里便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神色,那神色分明告诉我们:我们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起钻卸钻杆时,接箍的扣一松,里面的泥浆在强大的压力下,从丝扣缝隙中呼啸着喷出,喷得钻台上一塌糊涂。没干一会儿,钻台上已是泥浆的泽国,打钳子的钻工全身都被泥浆浇透了,工衣溻在身上,还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此时已是十月中旬,草地里的风已水样的凉。我问屋里休息的钻工,你们一个班换几次衣服?对方听了像是没听懂,怪怪地看着我说,换衣服?换什么衣服?那,你们一晚上一直穿着这么湿的衣服?对方翻翻白眼,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说,你以为呢。
一个小时后,他们换了班,回到值班房里的钻工往那里一站,地上立刻洇湿一片。他们把湿透的外衣脱下来搭在窗口上,把挂在墙上的棉工衣取下来裹在身上,然后坐在铁管上靠着墙壁打起盹来。
凌晨一点半左右,我的眼皮再也不听指挥了,沾了胶一样的睁不开,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刚来到钻台上时,后面的大型内燃机尖厉的一声嘶鸣,觉得震耳欲聋,心跳的频率都打乱了,可现在却觉得它是睡梦中插进的一支略显单调的小夜曲了。当我被冻醒时,看看表,才凌晨四点多一点,值班室里的人都七歪八倒地睡着,钻台上,司钻带着三个钻工依然在忙碌着,泥浆依然在四处喷射着。我的天啊,这就是钻井队的工作,难怪人们谈钻井队色变。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走出值班室,站在钻台上向东方望去,想趁这难得的机会一睹荒原上的日出。日出是一个缓慢渐进的过程,那片鱼肚白很有耐心地呈现着,似在不急不慌地酝酿着什么。终于,几缕细若游丝的乳色光线若隐若现、羞羞答答地伸了出来,似婴儿的手,颤颤巍巍地想抓住什么。渐渐地那些细弱的光线由乳色变成妃红,柔弱弯曲的触角也伸展开来,变直变硬。再过一会儿,妃红的光线变成了玫瑰红,它们从紫黛色的熔炉中迸发而出,由短柄的匕首变成了出鞘的长剑,锋芒直指苍穹。在它们的引导下,被重重云霭紧紧包裹的旭日露出了它鲜红的穹顶,然后它奋力向上攀升着,一寸、两寸,虽然身下粘连着沉重的胎衣,但上升的趋势已无任何力量所能阻挡。玫瑰色的光辉是那么美艳,像是旭日的彩色睫毛,忽闪着、惊喜地看着这个崭新的世界。旭日几经努力,最后剪断脐带,奋力一跃,完整地诞生在东方的天际,把火一样的光辉,源源不断地喷向天地,点燃了天空,也点燃了我身处的这片寂寥的荒原。
日出的经历,让我有一种脱胎换骨、浴火重生的感觉,周身的血很快热了起来,继而奔流激荡,沸腾燃烧。我惊喜着颤栗着,在庄严肃穆的光辉中,感受着一种神圣和伟大。
回到学校后,我赶写了一篇散文《荒原日出》,这是带着一夜的亲闻亲历写出来的,文中热情赞美了在寂寞无人知的旷野中,在茫茫黑夜里,那些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钻井工人。在写作过程中,我始终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仿佛还在钻机轰鸣、泥浆喷射的钻台上。
那篇文章,亓主席看了很满意,交待我发表在下一期的《朝阳》文艺园地的头版,同时他还让我给油田报社寄去一份。几乎是前后脚,那篇文章在《朝阳》和油田报上发表了,这又一次在全校引起了强烈反响。李远方书记还在自己的办公室亲切接见了我,他对我这篇文章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同时鼓励我要不断地深入一线,深入生活,多采写生活工作中感人的事迹,以此真正发挥校刊的“教育宣传向上”的办刊宗旨。
八
那天下午上着课,班主任把我从班里叫了出去,来到一个僻静处,他问我,你跟一个叫杨美莲的是什么关系?我一愣,这个名字怎么会出现在班主任的嘴里?看我愕然的样子,班主任说,刚才保卫部白主任找过我,说这个人的姐姐找到了学校,说你一直纠缠着她妹妹,要学校管一管,以后不要再去纠缠她妹妹了,她妹妹已经有对象了。我听后心里一怔,便把我和杨美莲的事跟班主任原原本本地说了。听完,班主任显得挺激动,说没想到你还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她姐姐这是看不起钻井工。钻井工怎么了,油田没有钻井工谁去打井?没打井的那还叫油田吗?既然是这样,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去跟学校解释。
怪不得最近几次见面,杨美莲总是有心事的样子,问她她也不说,但情绪明显有些低落,星期天也推说有事出不来,原来是她家人把她看管住了。当天晚饭后我没去编辑部,而是去了运输技校。我俩来到他们校外的一片树林里,我把上午她大姐去找学校的事说了,她一听,显得很愤怒,说她大姐从小就处处管着她,什么事都要她说了算。一个月前,她还自作主张给她介绍了一个在油田机关工作的小伙子,非要让她去见面,催了几次,见她不理睬,她大姐这才找到了钻井技校,想拆散他们。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大姐对你也是好心,想让你以后过上好日子,钻井队生活确实太苦了。杨美莲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看着前方说,苦点算什么,只要咱俩在一起就不苦,别说你以后在钻井队,就是去更苦的地方我也跟着你。
我听了眼睛发酸,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她说,谢谢你,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让你失望。
她两眼深情地看着我说,连辉,我想元旦那天去你家,你看好吗?
太好了!我意外且惊喜地叫道。
元旦那天,杨美莲打扮一新地去了我家,还带了两瓶酒和两盒点心。父母见了她,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母亲正面看了侧面看,前面看了后面看,比看墙上挂着的穆桂英出征画还仔细,双脚像粘在了地上挪不动。街坊邻居见我领回一个画上一样的姑娘,也都装着来串门看稀罕。我们家的祖坟上好像冒了青烟,父母的腰板比平日挺直了许多,满面红光,笑容可掬。父亲把平时舍不得抽的“大前门”拆开一包给大家散着,母亲则拿出枣和花生给女人分着,女人们嘴里吃着,眼睛却全在杨美莲身上,不停地啧啧啧地咂着嘴。客人走了后,母亲进了厨房,父亲则背着手出了门,嘴里哼起京戏《霸王别姬》的唱段:“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杨美莲并没把自己当客人,她也来到厨房,挽起袖子帮母亲择菜洗菜。母亲高兴得不会说话了,只顾嘿嘿嘿地笑。中午吃饭时,杨美莲把带来的白酒给父亲倒上,父亲高兴地“滋溜滋溜”喝得带劲,平时他一次只喝一两酒,那天中午竟喝下去小半瓶,躺到床上一觉睡到天黑。
送走杨美莲后,我站在夜幕下,望着湛蓝高远的星空,心情激动难抑。这是1985年新年的第一天,杨美莲的到来,让这一天显得很不寻常,我仿佛看到自己幸福的未来。
九
在技校的最后半学期,我们统统去了钻井队实习。学校规定,毕业考核时,实习的表现要占很大的比重,如果实习表现不合格,则只发肄业证,一年后才能转正。临下队前,亓主席找到我说,这半年的校刊由我和周娟负责,你下去不光是实习,还有采写报道前线工作和生活的任务,每月至少要交回两篇稿件。这次下去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表现,这对你很关键啊。我从他的眼神里能读懂他话里的意思。周娟不用去实习,“学管办”以编辑部缺人为由把她留在了学校。
我去的是630钻井队,那个队离技校有五十多里地,驻扎在草地深处,属于河东区。我们钻二班分来了十五个学生,把兄弟里有丁力、刘蓝东和戚召福。630钻井队实行三班倒,一个班轮休。刚分来的头几天,大家还有说有笑,等新鲜劲一过,很多人就蔫了。这里离最近的一条公路也有十多里,举目四望,除了一望无际的荒草,没有一棵树,连个拾荒的都见不着。队上只有两个女工,一个在机房,一个在泥浆组,这两个女工长相很一般,甚至可划分到丑的那一类,穿上工衣和男人没啥两样。可是在这个见不着外面世界的地方,她俩就成了西施和貂蝉,钻工们看她俩时眼睛都绿了。从队上职工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我们听到了许多跟这两个女工有关的野闻轶事。业余时间,这里能做的事少得可怜,又无处可去,有的人就囚在板房里喝酒,一喝能喝几个小时,有的喝多了抱着酒瓶子呜呜地哭,有的光着身子在草地里疯跑。还有的四个人聚在板房里打麻将,反正在这里有钱也花不出去,就在赌桌上争个输赢,讨个刺激,他们一打没白没黑,等终于散了场,一个个虚脱似的蔫耷下来。
一个星期后,一起去的同学秦国兵先受不了了,他抹着眼泪说,再待下去,不疯也傻了。那天下了白班后,趁着夜色,他收拾好行李,骑着自行车走了。第三天,他哥哥来到队上,把一张患有肝炎的医院诊断书交给指导员,说弟弟患肝炎住院了,等好了再来实习。又过了几天,同学李红山也翻版了一出这样的经历,他父亲骑着自行车来了,也拿着一张医院开具的诊断书找到指导员,说儿子肝不好,需要住院治疗,没法再实习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同来的十五个同学中走了六个,剩下的人也大多无法安心实习,一个个愁眉苦脸,和蹲监狱差不多。
在这里我真正体会到了寂寞的威力,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铺天盖地地存在,压迫得你喘不过气来,逼得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想破口大骂,骂出世上最脏最难听的字眼,以解腹中之郁。你想暴跳如雷与人厮打啃咬,直到遍体鳞伤,血流满地,精疲力竭。可是,这些想法因为找不到发泄的对象而无法实施,只能陷入更深的痛苦和绝望中。环境虽然如此恶劣,可我的心态却不一样,这里的写作素材一抓一大把,这在学校是无论如何找不到的。上班时,我像正式工一样干活,什么除沙子、排钻杆、打钳子、缠旋绳、拉锚头绳,我都干,身上经常糊满泥浆。下了班,睡觉起来,我就在宿舍里写。在这里,可以写出有血有肉的报道,可以写出灵魂深处的思想,板房里虽然逼仄狭窄,可在文字的倾泻中,心中的情感如江河奔涌,连接着外面精彩博大的世界。我接连写出了通讯和散文《无声世界的人们》 《独守荒原》 《我想对你说》 《梦在寂寞中开放》。这些稿件交到亓光明手里后,他如获至宝,很快就在校刊上发表了,反响十分热烈,受到了校领导和师生的好评。为此,亓光明专门乘着公司送油的罐车到630队看我。他的到来,在630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毕竟他是学生会主席,又是“学管办”工作人员,身份不一般。中午,指导员把他和司机留下,从食堂要了几个菜,让我过去一起陪着喝了几杯。饭后,亓主席来到我宿舍,一边喝茶一边说话,他先是对我那几篇文章大加赞赏,然后恳切地对我说,你一定要坚持住,千万别泄劲,李书记对你很重视,听他说话里,很希望你毕了业能留在学校,负责文字方面的工作。如果是那样,咱们又能在一起工作了。亓主席的话,让我激动不已,我让他放心,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在家轮休了十天后我回到队上,刚进门,丁力就走了进来。我看了他一眼,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右眼眶乌青,右腮帮子也肿着,脖子上还有几道刚结痂的抓痕。我忙问怎么回事。丁力大声叫道,豹哥,你可回来了,于利锋那小子前天带着一帮人来了,把我和刘蓝东、戚召福打了,说21号中午还要来,让我准备一百块钱,再摆一场酒,否则,他们跟我不散伙。
我想了一下,21号,也就是后天。
他妈的,这么猖狂,为什么?我瞪圆了眼睛问。
还不是在学校惹过他。那小子说了,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想揍谁就揍谁。豹哥,你可得给兄弟做主啊。
我把拳头握得嘎巴嘎巴响,在屋里来回走着。过了一会儿,我吐出口气说,要不,咱们跟学校说一声,让学校出面管。
这大野地的学校咋管?学校还能派人住在这儿?等学校真管了,黄瓜菜都凉了。豹哥,你是不是害怕了?丁力掩饰不住自己的不满。
我有啥害怕的?只是,能不打尽量不打,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别再背个处分,那样毕业都成问题了。
现在还管毕不毕业的,他们都骑在脖子上拉屎了!这时,刘蓝东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的脸阴沉着,显然对我刚才的话不满意。他说,豹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好好表现毕业后留校。你放心,弟兄们不影响你的前程,后天他们来了,我们哥仨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就是被他们打死,也不能让他们把河西人看扁了。
听了这话,我脸上有些挂不住,说,你说啥呢,你哥啥时候成了见死不救的人了,我只是想……算了,不说了。既然这样,那就后天见吧。说完,我垂下眼睑,赌气似的坐到了铺上。
第二天,丁力开始忙活起来,他在其他宿舍里出出进进的,不多时,弄来了几把铁锨,他要给我屋里放一把,我不屑地说用不着。刘蓝东也找来两根铁棍,他和戚召福一人留下一根。看了这阵势,我脸上虽然波澜不惊,可心里却很是不安。到了晚上,我百般纠结,心神不定,快半夜了,我甚至想托病连夜骑车跑回家去,离开这是非之地。不过,如果真跑了,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他们兄弟三个,河西的同学会怎么看自己?我又想,不行去找队上指导员汇报一下,让他给想想办法。可是,那样做的话,丁力他们同样会把自己看成是胆小鬼,伪君子。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有的想法重复了几十遍,把头都想疼了。此时,我好后悔当初自己去组织这些把兄弟,真是作茧自缚,现在有了事,想不管都不成。哎,老人常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这话应验在自己身上了。
第三天上午十点多,丁力让我去他宿舍。我进去后,刘蓝东和戚召福已经在那里了。两床之间的木桌上,摆着四瓶打开盖的52度的白酒。丁力说,豹哥,你是我们的头儿,今天我们兄弟就跟着你了。
对,豹哥,咱们河西帮的兄弟没有孬种,一个是一个,宁可站着死,不愿躺着生。刘蓝东在一旁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丁力把酒瓶递到我手里,很悲壮地说,豹哥,当时拜兄弟时你说过,弟兄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为了这话,喝!
看来箭在弦上,不发不行了,现在想什么也没用了,这时我反倒平静了下来,脸上露出久违的冷漠的笑。我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们哥仨扫视了一遍,然后举起酒瓶,把瓶嘴伸进嘴里“咕嘟咕嘟”就是几口,辛辣的烈酒一下子就把我的血液点燃了。
我的举动和眼神鼓舞了他们,哥仨神情一下高涨起来,他们举起酒瓶,一起朝嘴里倒去……
十一时,从北边公路通向630钻井队的小土路上驶来了四辆自行车,每辆自行车上都坐着两个人,坐在后座的人手里都提溜着两条棍子。来到队上活动板房围起的长方形院落后,于利锋第一个跳下车,手里提着棍子,气势汹汹地直奔丁力宿舍。他的膀子甩得很开,走路姿势很狂野,一副亡命徒的架势。在他就要走到门口时,我“忽”地把门推开,睁着通红的眼睛走了出去,目光直直地逼视着他。于利锋一愣,不由得止住了脚步,后面的人也一起停了下来,他咧嘴“哎哟”了一声说,豹哥也在队上,你不是休假了吗?
我翘起嘴角冷笑一声说,听说你今天要来,我特意在这儿等你呀,都拿着棍子干啥?我觑着眼明知故问。
嗯……打丁力,这小子和我有仇。
什么仇?
他在学校惹过我。
不就是在学校打过一次架吗,怎么,到了你的地盘上要报复了?你以后再不回技校了?我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逼人太甚。
豹哥,兄弟们对你没啥说的,可丁力不行,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请豹哥让条路,兄弟记着你的情。
我要是不让呢?
那——就别怪兄弟不敬了。丁力,你别当缩头乌龟,给我滚出来。于利锋大声朝屋里喊道。
话音刚落,丁力光着膀子走了出来,他身上同样一身酒气。于利锋愣了一下,稳了下神问,老子让你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丁力点点头说,好了。
那就赶紧拿来,省得老子动手。
好,你等着,我给你拿。丁力返身进了屋,再出来时,他手里拿的不是钱,而是一把铁锨。他怒目圆睁,嘴里大声喊着,这就是老子给你准备的东西。说罢,抡起铁锨向于利锋拍去。于利锋赶紧倒退几步,气急败坏地朝身后一挥手,操,这小子使诈,打,给我往死里打!他身后的人一起举起棍棒冲了上来,刘蓝东和戚召福也一人握一把铁锨从屋里冲了出来,双方立刻混战到一起。驻地院里一下子来了一群陌生人,早引起驻地工人们的注意,不少人围过来瞧热闹,一看双方动了手,而且都拿着家伙,围观的人大惊失色,赶紧避让,有的职工跑向井场去找队领导报告。看到这情景,我一时血脉贲张,浑身的血往上蹿,一种原始的东西在我身体里强烈碰撞着,我大叫着冲上去,几脚踹倒一个,夺过对方手里的棍子,横扫竖打,棍子打在对方的头上、身上、腿上,人群里不时传来一声声惨叫。本来我是不想下狠手的,可见了于利锋他们的狂妄蛮横劲,再加上刚才灌了大半斤高度白酒,此时意识模糊,神经亢奋,也就不管不顾了。刚开始,对方人多占有优势,两个人围攻我们一个,可看到我们四个都睁着血红的眼睛,嘴里吐着酒气,不管不顾地往上冲,对方的人便有些胆怯,没一会儿他们就招架不住了,有的往后退,有的扔下棍子往院落外跑,我们在后面一边骂一边打,紧追不放。对方这些人里,不要命的也就于利锋,这小子头上挨了不少棍子,鼻子一直流着血,可他就是不退,满脸是血地往上冲。我追打着两个人跑出了驻地,看看追不上了,我返身回来,看见于利锋和丁力扭打在一起,于利锋压在丁力身上,头顶着丁力的下巴,两只拳头左右开弓地朝他两肋打着。我一看,紧跑几步,举起棍子狠狠朝于利锋脊背上抡去,他“嗷”的一声抬起了头,我又把棍子横过来扫过去,正抽在他头上,他又大叫一声,当我再次举起棍子准备往下砸时,只见于利锋身子软软地扭动了几下,头一歪,面条一样趴在了地上。这时,从井场方向跑来一群人,最前头的是指导员,他大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都给我住手。看见地上躺着的于利锋,他上去扳过他的身体,翻开眼睛看了看,又把一根指头放在他鼻孔下试了试,脸色大变,忙招呼人去喊值班车司机。不一会儿,司机将值班车开进院里,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不省人事的于利锋抬上车厢里,司机猛轰油门向北边的公路上驶去。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干勾鱼和痣多星带着几个穿公安制服的人来到队上,将我们四个戴上手铐押上了警用面包车。坐在森严的警车里,我亢奋的头脑彻底冷静了下来,望着小窗外一晃而过的绿色草地,一个个画面像电影胶片似的快速闪过。我想到了亓主席,以及他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的嘱咐,想到了夜晚的编辑部,想到了宁肯背叛家庭也要跟我好的杨美莲,想到了李书记接见我时和蔼鼓励的笑容,想到了毕业后充满希望的日子……我瞥一眼旁边三个惊魂未定的把兄弟,特别是丁力,我觉得欠他们的良心债终于了结了。可是,此时自己又被新的良心债压迫着,而且越来越沉,不堪重负,几近崩溃。我不敢多想,用手捂住双眼,泪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