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永江
王富山的个人英雄主义
■ 郭永江
浴 雪 版画/李凡 作
不管早班还是晚班,王富山总是最后一个从宿舍里跑出来。那时汽车一直突突地冒着黑烟,没有充分燃烧的汽油从长长的铁管排出,升腾到敞篷车内,呛人的气味让已坐到车内的人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抱怨着王富山的磨叽。这天早晨也不例外,因为迟迟等不来王富山,就有人提意先走,但这个声音很小,又没有人附和,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大家的耐心也越来越少,再有人小声嘀咕时,开始有人响应。同时不知谁大着胆子拍了一下驾驶室的后玻璃,这是示意开车的意思。车子真的开动起来,刚才还满是怨气的大家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好在王富山也跑了出来,他一手拎着棉袄,一手顺势把门关上,强大的撞击声,让整个板房都晃动起来。他见汽车已经开动,一边喊一边骂,汽车并没有因为他的喊声而减慢速度或是停下来,好像还要加速似的。王富山紧跑几步,先是用力把棉袄甩到车厢里,顺手抓住后厢板,矫健地跳上车来。在摇晃的车厢内,他的身子晃了两晃,就一屁股坐到小刘的身旁。他的身体随着车辆的晃动又撞了小刘一下,使小刘的身子歪向一边。王富山用他的大手拍了一下小刘的肩膀,没有歉意也没有谢意,一张脸上挂的都是笑容。小刘虽然感觉有些疼,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一笑。汽车已经真正地跑了起来。车厢上遮挡风寒的帆布并不严实,有很冷的风吹进来,小刘把棉衣又使劲裹了裹。王富山转过身来这才注意到老钱在自己的另一侧,也举起手来在老钱的身上更重地拍了一下说,老东西,是不是你让开车的?老钱厌恶地用手挡了一下,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句什么,听不真切。王富山说,老东西你说什么,是不是骂我啦?老钱扭过头去,闭紧了嘴巴,满脸恼怒的样子,但是没有理他。王富山一直笑嘻嘻的,随便地向车厢里的人扫了一眼,大家也都微微地笑着,不再说什么。
汽车在崎岖的盐碱路上跑了一会儿就上了公路,被颠簸得五脏错位的身体一下安稳下来,瞬间得到一种莫名的满足。解放牌卡车像是得到了鼓励,速度一下快了起来,车上的帆布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同时也有更多的冷风吹进来。王富山并没有受到冷的影响,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抓住车厢顶上用来支撑帆布的铁管,两眼捕捉着公路上来往的行人。他身上的棉衣沾满了油污和泥浆,扣子也掉光了,只用一根棕绳系在腰间。下身的棉裤也好不了多少,只是比上面的密实一点,没有看到什么缝隙。他壮实的身体在车厢中一站,占据了很大的空间,一晃一晃的,让人有一些压迫感。王富山有着满头的浓发,就连那脏兮兮的帽子也无法把它盖住,它们遮挡住了脖颈和耳朵,使他白皙的脸更白了一些。他的五官看起来虽然英武,但还有一点秀气深藏在里面。王富山一边晃一边大声地唱着“爱你爱你真爱你,抱起吉他就想起你”的歌。那时的人们刚刚听说有香港这个地方,邓丽君和一些其他什么人的歌不知从什么地方流了进来,那种大胆的歌词、绵软的声音勾起人的许多想象。王富山看似鲁莽、笨重,这些艳俗的歌曲却也能一学即会。这些私下流传的东西看似隐秘,却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广泛的流传。下面所唱的词句更是让小刘有点脸红心跳,什么“抱着吉它就像抱着你,与你在一起就甜蜜蜜”什么的。小刘的心在这歌曲的影响下有些骚动,但他能够忍着,尽量不在脸上表现出来,保持着平静,同时他却惊异着内心的种种骚动,并且有一丝喜悦的感觉。每当看到公路上有姑娘在车前闪过,王富山都会喊上一声,手上夸张地做着一些动作。大多时候,下面的人看看飞掠而过的车,理也不理依然骑着车走着。也有少数不服气的姑娘,很认真地斥骂着他的这种行为。下面的骂声更激起了王富山的兴趣,他会向那姑娘一边招手一边大声地说,上来呀,你上来我就服你啦。那个“服”字也是有特定含义的,表示“怕”的意思。直到汽车越跑越远看不见为止。每当这个时候车上的十几个人都起着哄,好像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释放堆积在体内的情绪。老张虽然也是快40岁的人了,却也高声地叫着,小刘感觉自己情绪的聚积,但他觉着不应随便释放,并且感到老张很不稳重,觉着他这种年纪不应该这样。虽然是冬天,但在路上总有很热烈的气氛,冷的感觉倒不那么强烈了。直到从平稳的公路上驶下,进入茫茫的海滩时,王富山才会坐下来,车厢内才会平静下来。
接班以后,小刘望着汽车离去的时候,总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好在阳光很好,明晃晃的,四周的海水闪着明亮的波光,让这里的冬日并不觉着特别寒冷。井场的周边充盈着海水,但并不是海,而是用来晒盐的盐田。海并不远,再往东走上几公里就是著名的渤海湾了。这个井场是人工用土垫起来的,四周被晒盐的海水包围着,没有村庄,没有住户,也没有人烟。在这个开阔的水面上,四十几米高的井架显得有些突兀。连井架下面轰鸣的柴油机、钻机的声响也在这清静的地方过分地闹了。微风之下,远处盐田里的水一层层地荡着,靠近岸边的地方则结起了冰。冰虽然结得很厚,但由于有盐分并不结实,走上去要小心翼翼才行,稍不小心就会把冰踩破。王富山就掉到过水里,小刘也掉下去过。那一次是王富山带着小刘用水泵打水,因为每开启一次水泵都要先往泵里灌水,让水管里没有了空气,才能抽上水来。王富山还是有点照顾小刘,没有让他到冰里面去提水,而是自己提着水桶走到冰上,由于他身高体重,脚下也没有个轻重,只往里面走了几步就把冰踩破了。好在水并不深,只把鞋湿透了。王富山自己没有打上水来,就对小刘说,你小子上去肯定没事。小刘也觉着自己没有问题,他走得很小心,脚下也稳,确实没事。他还回头向坐在地上脱鞋倒水的王富山笑笑,那意思就是说自己确实没事。但是当他把一桶水从冰窟中往上提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他的一只脚也落到冰水中,带着冰碴的水灌到鞋里,刺骨的感觉传遍了全身。连惊带冻让小刘高声喊了起来。王富山坐在地上大笑,这让小刘格外生气。在小刘的想象中,王富山应该安慰自己几句才对,因为那水确实太冷了。小刘狼狈地爬上岸来,急忙向值班房跑去,脱下鞋来在电炉旁烤脚。王富山随后也跟着进来,手里提着鞋,光着脚走了进来。他取笑小刘说,你小子跑得比兔子都快,水还没有打上来呢。小刘不满地说,都这样啦还打什么水呀。王富山说,这么说你小子还怨我呀。小刘不敢再说什么,他知道王富山有一点喜怒无常,如果自己说多了,他真会动手。小刘说什么也不是他的对手。王富山见到小刘一副狼狈相就又笑了,你真是嫩呀,这么点冷水你就受不了啦,你看我怎么没事呀。小刘这才认真地体会王富山坐在地上从鞋里倒水时的样子,他有时可真有骨气呀。王富山说,好啦,今儿咱俩就没事干啦,好好烤吧。那一个班,他俩就真的没有再干什么。司钻(班长) 老王见到他们这个样子,再也没有给他们安排活,只是取笑了几句就离开了。小刘心想,王富山有时真是可以,如果换了别人老王肯定要损他们几句,连这点活都干不好,还能干什么呀。
今天的这个白班运气很好,井上正常打钻,只要有一个人扶钻就可以了。井已经打到了三千多米,地层很硬,所以钻进的速度很慢。远远地看着慢慢转圈的方钻杆,声音平缓的柴油机的声响,就让人觉着很轻松。不像干其他活那样劳累、紧张。王富山围着井场转了一圈,就来到值班房前,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他看到站在远处有些六神无主的小刘,就把他叫到跟前一起坐下来。王富山说,今儿这个班真好,舒服,是不是,小子。小刘一脸认真地说,王师傅,那个“泵”有毛病了怎么听啊。王富山斜着眼睛看了小刘一眼,不准叫师傅,叫大哥,不是跟你说过吗。小刘勉强地笑笑没有说什么。王富山说,那个泵没有毛病的时候,缸套与活塞的运行都是平稳的,没有大的声音,如果胶皮或者垫子刺了会有很大的响声,声音也不对头啦。小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听过泵的响声,只是听老张他们说起“听泵”什么的。这让他有些不解,有毛病了不都是看吗,怎么还能听呀。王富山说,哪天我带你听上几次就知道啦,打井这个玩意,给狗系上俩馒头也能干。这是他们这里常说的一个笑话。说是一个司钻与一个钻工(普通工人) 两个人相互地贬低对方,司钻说,你牛气什么呀,干了这么多年连扶钻都扶不好。钻工说,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了不起,就你那点活儿,拉来一条狗,把它捆在刹把上,系上两个馒头,它也能扶钻。当然这只是个笑话,扶钻确实有一定的技术含量。虽然谁站在那儿都能够扶钻,但是扶钻与扶钻的效果与结果是不一样的。王富山这些活儿都会干,但说不上干得好,因为他就是那样一种性格,也决定了他无法把活儿干好。王富山不论干什么都是一副急脾气,喜欢快,喜欢风风火火,不愿追究事物内在的含义和做事的规律。他说,如果在战争年代自己肯定能够做到炸碉堡、堵枪眼什么的,你说那多来劲呀。小刘也曾被那些情节感动过,但是他想事情也许并不那么简单,而且就英雄来说,从王富山的种种行为来看说什么也与英雄贴不上边的。
王富山说,来,今儿大哥教你点东西。说着他那肥壮的身体一下就从地上窜了起来。小刘也站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土,在他的身后跟随着,怀着虔诚的,真的要学点什么的感觉,他懵懵懂懂地觉着自己有很多东西要学,有许多的东西还不明白,但又不知道到底应该学些什么,明白些什么。所以不论王富山要教他什么,他都觉着自己应该好好学的。王富山指着钻台上面说,那上面的活儿你干了几天大概知道一点就行啦,以后慢慢干着就学会啦。今儿我告诉你井场的布局吧。小刘听到布局二字就觉着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是不轻易告诉、不轻易教的事情,可能也只有王富山会教给自己。他们先来到井场边缘的材料房前,告诉小刘库房应该摆放到什么位置,应该在井架的哪个方向。井架的方向也很重要,要考虑到井场的面积、方位、风向什么的,特别到冬天要背风才行。接下来就是油罐,告诉他油罐不是随便可以摆放的,它既要靠近发电机、柴油机,还要与井口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王富山忘了具体应该是多少米的距离,所以也没有说出具体的长度。当小刘问到为什么要远离井口时,王富山有些夸张地说,你见过井喷吗,咱们打井就是找油、找气的,如果没有油气大家会觉着很失望,可是找到了油、找到了气,要是压力大,又压不住的话就会发生井喷。井喷会把井下的钻杆像射箭一样射上来。那样就会发生大火把井架都能烧化。要是油罐距离井口太近,那不就是火上浇油吗。其实王富山自己也没有见过井喷,只是道听途说一些再加自己的一点想象,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小刘听着王富山说的这些,确实觉着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井喷这个字眼,他只是听说过,还没有什么感受。他回头看看高耸的井架,想象着它被熔化的情景,觉着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们继续往前走,在靠近柴油机的地方,老钱与老张正在一起聊着什么。看见王富山过来,老钱马上闭上嘴巴,并且把脸也转过去,就像没有看见他似的。老钱的心里对王富山充满了怨恨,又拿他没有办法,因为王富山不讲道理,不像别人一样会给人一点面子,他是不给面子的,完全凭着自己的性子行事。要是你言语过激的话他还会没轻没重地给你两下子,让你有苦说不出。小刘觉着王富山对老钱是有点过,但对老钱也有一些看法。老钱是对什么都不满的那种人,不管对的还是错的,到他那儿都是错的,牢骚话太多,对谁都不满,而自己又做得不好,喜欢贪点小便宜。所以小刘有时觉着老钱是很可气的,应该有人来整治一下,但王富山对老钱总是有些过火,让老钱无法接受,让别人看着也不好接受。王富山还是带着他那惯常的笑意走到老钱、老张跟前说,是不是又说我坏话啦。老钱根本不看他。老张说,你觉着你是谁呀,那么值得让人说呀。老张略带着一点鄙夷的神情,好在王富山对别人的表情并不在乎,再说对老张他不像对老钱那样,多少还是尊重一点。小刘对老张同样没有什么好的印象,他诧异老张时常地变幻着不同的面孔,在公路上他大声叫喊的样子给了他很不好的印象,可是在另外一种场合他又会表现出一个长者的风度给你看,让人觉着他是应该受到尊重的。小刘有时觉着虽然老钱总做一些让人看不起的事情,但他毕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是一种面孔,不会伪装,而老张时常变幻的面孔更让他不喜欢。有时也希望王富山收拾一下老张才对。可王富山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对老张还有一点敬意,小刘不知道王富山是看不出老张的心思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王富山冲着老张笑笑就走了过去,继续告诉小刘,柴油机、泥浆泵等别的设备应该摆放的位置。小刘似懂非懂地听着,心里默默地记着,觉着王富山对自己还是很不错的,今天教了自己这么多东西。转了一圈之后,王富山看到还是老王一个人在钻台上扶钻,就给小刘交待了一些活儿让他干,主要是清理一下从井里返上来的沙子,还有就是搞设备的卫生。王富山自己就向钻台走去了。
老王看到王富山来换自己并不满意,他觉着老张来换才对。但他又不愿打击他的积极性,就对王富山说,现在井已经很深了,你可要小心一点不要“溜”了。所谓的“溜”,就是不小心而使几千米的钻杆失控,整个的重量都压下去,那样会造成很大的损失。王富山说,没事,连狗都能干的活儿我还干不了啊。说着就从老王手里接过了刹把。老王有点无奈地让到一边,本想到下面转转,把队长安排的活儿干了,出于对王富山的不放心,也觉着队长安排的活儿都是不着急的,到下午干也可以,再说下午的天气也要暖和一些。所以他只是在钻台转了一圈,向四周望了望,一切都是了然于心的样子。老王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就坐在钻台上没有下去。他对王富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本想着培养培养他,以后能够接自己的班,可他干活儿总是很毛糙,让人不放心。但是王富山不怕吃苦,而且还愿意吃苦,别人不愿干的事情,退缩的事情,他总能冲到前面。可是,在一些日常的工作中,王富山却不能坚持下来,总是很快地厌倦日常的活计。所以让人很难说他好还是不好。特别是在评选先进的时候,老王就为他有些犯愁,给他吧,别人会不满,觉着这小子根本就不好好干活儿。不给吧,他总能在关键的时刻帮自己一把。所以几年了,王富山也没有当上一回先进。老王有时也会安慰他几句,王富山只是笑一笑说,我根本就不在乎那玩意。其实老王知道他是在乎的,只是不承认罢了。
王富山之所以来换老王扶钻,一是因为自己想干这种活儿,他觉着这是件很威风的事情,特别能在小刘面前说上句话,很能表现自己;二是老王在那儿站了两个小时,老张应该换他了,可是老张在这种时候总是借故找一点其他的活儿而躲避着。王富山也知道老张的心思并不好,但是对他却说什么也找不出一个捉弄他的理由和借口。尽管有时也会不恭地对他说些什么,也是点到为止。王富山站在那儿想象着一些电影中的镜头,他真的希望此时能够有人把自己的形象拍到电影里,那种很威风很有形象的样子。想象着也许有一天凭着自己的这些事情就能够打动哪一个姑娘的心,从而解决婚姻问题。他的眼睛越过钻井所用的设备之外,就是无尽的盐田了,连个人影都没有,这让他有些烦躁,在所有的想象再也不能增添一点乐趣的时候他就不愿再扶钻了。要是放在往常,他会不断地开合着气门,把钻具一次次地提起来,这样动一动就会缓解一下枯燥的情绪。但是今天有老王坐在一旁,他还是忍着没有那样做。
老王虽然觉着王富山不会出息成真正的材料,但有些东西还应该教教他的,免得弄出什么事故出来。他也觉出了他的躁动与不安,就走到王富山跟前,一边看着前面的指重表,一边说,扶钻的关键就是一个“稳”字,不能走神,那表上的灵敏针指在那儿不能动才行。此时表上的指针却来回摆动着。老王说,你看你这个样儿可不行,这样加压不均匀最容易井斜。扶钻要把握感觉,主要是用手来感觉,就可以判断地下岩层和钻头的情况。王富山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不耐烦,忙说,行啦行啦,这些你以前都跟我说过,我知道啦,要是对我不放心,还是你来吧。老王很生气,老子教给你怎么干活儿,你怎么还这个样子呀。转念一想,他就是这么一种人,提不起来。这时老王不仅恼恨王富山,也恼恨老张。这个老张跑哪儿去啦,他向四下里望了望没有找到他。伸手按动了气喇叭,气喇叭的声音非常响。按喇叭就是找人的意思,这时在下面的所有人都往钻台上望着,老王示意让老张上来。
老张有些不情愿地爬上钻台,上来就跟老王说自己正准备干队长交待的活儿,那活儿就不要找他干啦。老王说,你是常有理,那个活儿是一两个人能干得了的吗,要干大家都得干。说着就与王富山走了下来。老王并没有去休息,他又到其他运转的设备那儿又都走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毛病。当他走到罐上的时候,小刘的沙子刚清理完,手中的铁锹还冒着热气,他的头上也有些冒汗的样子。老王说,干这种活不要太猛,冬天一出汗容易感冒。小刘有些感激地对老王笑笑。小刘真的有些累了,他看着清理的一大段槽子,看着甩到下面去的一堆堆的沙子,都像是成绩一样表明着自己的能力与不容易。他对自己说,你真行呀,挖了这么多。老王在罐上走到最后的时候,发现远处开来一辆卡车,那车在土路上卷起一股灰尘。他猜测着这可能是辆什么车,拉什么来着。当他看到罐尾重晶石粉已经不多了时,就明白是什么了。他心中的第一想法就是又让老张这家伙占到便宜了。卸石粉是又脏又累的,一车十五吨,今天不知道会送几车呢。卸就卸吧,只要不往井加就行啦。他似乎在安慰着自己,好在王富山下来啦,有了他,这种活就用不着憷头了。
王富山从钻台上下来之后,又靠到墙根晒太阳了。小刘也刚刚干完活儿回来,身上有些热就把棉衣的扣子解开了,他的胳膊有些酸,手和手腕都有些麻木,一副很累的样子。王富山看到他这个样子又笑了,小子累坏了吧,我最不愿干这种活,又出力又让人看不到你干活。好啦,今后你就替我干了吧,怎么样呀。小刘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王富山说,笑什么,到底行不行呀。小刘看到这架式就是不行也得行了,只好说,行呀。王富山满意地笑了,说,这还差不多。好啦,坐这儿歇会吧。小刘就又挨着他坐了下来,这一刻他感到很轻松。王富山正想和小刘说点什么,就看到由远而近的卡车,他睁大眼睛,仔细地辨认着,当他看清是卡车而不是送油车的时候,大喊了一声,真倒霉。小刘不知什么意思,就问他,怎么啦,王师傅。王富山说,又要卸石粉。小刘也卸过石粉,比掏沙子还要累。想到一会儿还要卸车他连话也不想说了,心里想着真的有些不愿再干了。王富山说,现在要是有一门迫击炮,我一炮就把它给放到那儿。这话让小刘很爱听,但这只是一种幻想,而这样的想象又让他觉着有些残酷,不应该这样想的。车越来越近了,已经进入了井场,车辆荡起的灰尘也刮了进来。王富山站起来说,完啦,这回是逃不过啦。小刘没有跟着起来,他实在不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干这么繁重的活,所以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汽车进入井场后顺着车辙摇摇晃晃地走着。小刘与王富山刚才在油罐那儿转的时候就看到那儿的路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小刘当时就想为什么不平一平呢,这样的路汽车怎么在这儿跑呀。转念又一想,天气这么冷,地冻得这么硬,怎么平呀。两个人都在目送着车辆的前行,在心里憎恨着。觉着它来的不是时候,为什么不明天再送呢。那车总算是一摇一晃地开了过去,但是汽车过去之后,油罐的下面就斜刺里喷出一个水柱。王富山与小刘一时反应不过来,从油罐下面喷出来的是什么。片刻之后王富山才大叫一声,那不是油吗。确实是油,因为油罐的摆放是纵向的,两个二十立方米的罐在下面,上面还有一个小支架,放着一个五立方米的小油罐,井场上的发电机、柴油机的供油都用上面的小油罐通过压差,源源不断给机器供油。在小油罐的一侧有一根塑料管显示罐里的油量。如果油不多了,负责发电的值班人员就从下面的两个大罐里把油用油泵打到上面去。大油罐的闸门,连接管线以及打油泵都在靠近井场土路的这一侧,这样一来卸油、打油都方便,二来也是为了安全,因为面向着井场,也起着防盗的作用。那辆送石粉的车在来回的摆晃过程中,将装在油罐上的总闸门刮断了,只剩下一根两寸粗的短节向外汹涌地喷着味道很浓的柴油。王富山虽然跑到了跟前,看到油罐没有了闸门,失去了控制,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对从别处跑过来的人喊着“拿棉纱来”。有人慌张地去找棉纱,看着不断喷涌着的柴油,王富山显然等不得那个找棉纱的人了,他解开腰间的棕绳,脱下棉衣,从侧面上去用棉衣堵住喷油的出口。可是这件事显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两个油罐里的油都是满的,四十立方米的柴油在一定的高度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压力,瞬间就把棉衣冲到了一边,柴油受到阻挡之后,从斜刺里喷出来,王富山在一瞬间就被柴油从头到脚地淋了下来。这个时候,王富山也顾不了许多了,他试着用手去堵,用别人找来的棉纱去堵,用随便抓起来的什么去堵,都不起作用。王富山的整个身子都卷曲在喷油口前,不断地变换着姿式和方法,柴油一浪一浪地冲击着他,他的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耳朵里都是柴油。柴油的刺激已经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只是凭着感觉做着动作,在身体的不断移动中,他的膝盖触到油嘴,就顺便用膝盖将两寸粗的油口用力地堵住。因为穿着厚厚的棉裤,他膝盖处的衣物就像一个密封胶垫似地封住管口,油一下就止住了。班里的人大部分都在看着,但是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围观。看到油不再喷了,多少松了一口气。但是王富山一直在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膝盖上,非常痛苦地喊着“快想个办法,我快不行啦”。大家这才又紧张起来,但是不知怎样才好。
老王在王富山没有用膝盖顶住之前,就觉着凭他自己在那儿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他的脑袋急速地转动着,最后他找来一把消防斧,砍断一根用来支撑电线的木头杆子,很快地在一端削出一个尖来,再次来到油罐前。王富山闭着眼睛,依然大喊大叫着,棉帽早已不知掉到什么地方了,柴油顺着头发往下流着,他的身下、身体的周围都是一片一片的油洼。老王拿着斧子和木杆,大声对王富山说,把眼睛睁开。王富山停止叫喊,看到了站在一侧的老王。老王把木杆递到他手里说,你拿好棍子,把膝盖闪开。王富山马上明白了老王的意思,没等老王再说下去,迅速把木杆的尖头插入油口。柴油从木杆尖头的四周更加强烈地向外喷吐着,老王走上前来,用斧头准确而快速猛砸几下,那尖利而猛烈的油流一下便偃旗息鼓了。
王富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是一头被淋湿的熊。大家都想上去对他表示一点什么,但他满身的柴油又让人感到无法接近。肇事的司机被刚才的一幕也吓得不知怎样才好,他紧张而慌乱地走上前来,说大哥我可不是故意的。王富山猜到他一定是那司机了,抬起手来一拳打在司机的头上,其他人也从对王富山的关怀中转过心境,七手八脚地把司机痛打了一顿,司机一边叫喊着一边往车上跑,爬到自己的座位后,迅速掉转方向,逃离了井场。
打完司机之后,王富山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了。摇晃着要倒下的样子,小刘上前赶紧抓住他的手。王富山好像找到了依靠似的就要往小刘的身上靠。小刘真的担心自己也被粘上满身的柴油,就用力推着他的手。王富山在小刘的牵引下来到值班房前,靠着墙根又坐到了先前晒太阳的地方。老王这时忙着用报话机向基地汇报情况,要求来车把王富山接走。而在此之前,王富山只能在这儿晒太阳了,他连电炉都不能烤,生怕把他这个人给烧着了。小刘就守在王富山的身边,他很为这件事难过,也为王富山难过。这真是意想不到的突如其来的事,本来好端端的怎么就弄成这个样子。他对王富山的行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尊敬,也有难受。这个人在他的眼里既是不断变化的,又是一成不变的。就连今天的这种情景在小刘看来也应在想象中的。他觉着自己的情绪一时淤塞到了某一个地方,除了难受再也转不出别的念头了。王富山斜靠在墙上,闭着眼睛,他听到了上扣器的鸣叫声,就睁开了眼睛,对小刘说,不要管我,快去接单根(钻杆)。小刘听到王富山的这种语调有些心惊,这哪是让他接单根呀,分明是在说,不要管我,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王富山勇堵柴油的事情队里本来要当做一件先进事例上报公司的,但是王富山不但堵了油,还打了人,也就没法报“先进”了。但是王富山、老王的棉衣彻底报销了,另外几个人的棉衣上也或多或少地粘上了柴油。虽然公司表示只对损失严重的人补偿棉衣,但统计工作还是要由队里来做的,队里对自己的人还是有点照顾的。队长让老王打一份报告,老王觉着自己写不了,就让老张来写,告诉他要将事故的发生情况及救险的经过都写出来,最后把补偿棉衣人员的名单列出来。老张在那一天不能不说没有帮忙,但他确实觉着自己真的帮不上忙,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活计老张是说什么也干不来的。所以柴油也并没有粘到他的身上,为了证明自己也粘上了柴油,他特意把棉衣的一角涂上一片油,表示自己当时也尽了心尽了力,所以他也把自己的名字列入其中了。
几天之后,又是一个白班,王富山又是最后一个从宿舍出来,只是这次还不算太晚,是在规定的时间之内,这也是堵油之后王富山所上的第一个班。汽车依然发动着,只是这次不是在等人,而是在跑温。王富山依然挂着惯常的笑意,他没有坐下,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这时的王富山显得很精神,也很神气。他的棉帽是新的,棉衣是新,棉裤是新的,连棉鞋也是新的。老王并没有穿他的新工衣,而是把以前积存的旧工衣穿在身上,补发的新衣已经放到了箱子里,他已经想好了,棉衣应该给儿子穿,棉裤应该给在老家的父亲。老张依然穿着他故意涂上油的衣服,这曾作为例证表示自己也曾出了力,他的脸上保持着惯常的平静,心中暗喜得到了这样一个好的机会。只有老钱在暗暗地生气,他一是生气王富山这小子占到了便宜,堵了一把柴油就落到一身新工衣,更气像老张这样根本没有堵油也得到了一身新工衣,而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小刘看到一身新衣在身的王富山心里也有些酸,转念一想,自己怎么能这样呀,不应该有这种念头。汽车缓缓地开动了,奇怪的是大家都保持着沉默,虽然王富山依然站着,汽车也开到了公路上,但是谁也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