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在东方 陇东的旧都记忆

2017-08-16 04:17萧易
百科知识 2017年16期
关键词:石窟寺康生云冈

萧易

敦煌莫高窟初唐323窟中,有一幅“张骞出使西域”的佛教史迹画。霍去病讨伐匈奴,获得一尊丈余高的“金人像”,汉武帝安放在甘泉宫燃香供奉,但苦于不知道名号,遂派遣张骞到西域询问,才得知这是天竺(印度)的佛像。这幅壁画的价值不在于它的真伪,而是转变我们的视野。

佛从西来 相自东传

丝绸之路开通后,狭长的甘肃成为印度、西域与北方、中原之间的桥梁。文化交流从来就是双向的,古道上既有驮着象牙、麝香、琉璃、香料的外国商旅,也有运送茶叶、丝绸、瓷器西去的中原商贩;既有成群结队的外国使团,也有从京师到地方赴任的官吏;既有入中土弘法的鸠摩罗什、昙无谶等高僧,也有法显、玄奘等不畏艰难西行取经的中国僧人……与他们如影随形的就是南来北往、东进西出的文化传播与风俗交融了。

丝绸之路不仅输送财富,同样传播信仰。伴随着僧侣、使团、商贾的到来,佛教石窟逐渐在古道沿途连崖成片,从龟兹到河西、到中原,连成了一条壮观的石窟长廊,古印度犍陀罗与抹莵罗的风气、龟兹的中心柱窟、色彩浓烈的晕染壁画,伴随佛教一路东传。早在汉代,东汉中郎将蔡愔便远赴西域求取佛法,此后,那平城“露天大佛”的雄姿,洛阳潇洒的“秀骨清像”,长安崇尚丰腴的审美、大佛之风,宛若东风般频频吹来,江左的“南朝四百八十寺”也通过巴蜀给甘肃带来了南朝基因。异域与京师、粗犷与清秀、东方与西方在这块狭长的净土上永久流传,无止无息。

张家沟门的佛像

在甘肃省地图上,平定川林场是个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地名,这里封山育林几十年,除了石油勘探队常驻在川内,已少有人烟了。平定川距离合水县城大约40千米,从葫芦河旁的碎石子路驶下公路,几个老人蜷在路边晒太阳。笔者下车打听石窟,老人抬起拐杖向东一指:“平定川过去处处是寺庙,张家沟门、八卦寺、保全寺、清凉寺、黑水寺,你一直往东走,石娃娃都在路边呢。”

大约行驶4千米后,左侧岩壁上出现了8个圆拱形小龛,这便是张家沟门了。这里残存8个小龛,大小相差无几,2、3号龛之间有侧题记:“太和十五年(491)太岁在末,癸已朔三月十五日,佛弟(子)程弘庆供养佛时造石坎佛一躯。”这也是陇东迄今最早的造像题记,由于地处荒野,保存不易,后来切割下来存放在合水陇东石刻博物馆中。

太和是北魏孝文帝第三个年号,当时,都城平城(今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正如火如荼地开凿,自沙门昙曜营造以来,这里已是北魏王朝的皇家造像发愿之地。早在太武帝(拓跋焘,408~452)时期,北魏的铁骑就踏遍了中国北方每一寸土地;而直到云冈石窟开凿后,石窟史上的“北魏时代”才正式到来。作为皇家体范,云冈的粉本(古代绘画施粉上样的稿本)成为中国造像的新潮流。方圆的面相、圆弧形嘴角挂着微笑、几乎垂至肩膀的耳朵,张家沟门的佛像与云冈著名的“露天大佛”颇有几分神似。

与世隔绝保全寺

从张家沟门再往东走,沿途已难遇到行人了,平定川有的人家是几十年前从毗邻的陕西省志丹县、吴旗县迁徙来的,看到这里山大沟深,就在沟里扎下了根,许多人家至今也没通上电灯,一眼窑洞、一台石磨,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保全寺的偏僻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在《甘肃主要石窟分布图》中,保全寺是最东部一个点,再往东行走20千米,便是陕西了。

车在偏僻的小路上不知道行驶了多久,密林掩映的岩壁上出现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佛龛,保全寺到了。保全寺与张家沟门佛像风格差不多,只是题材要丰富一点,释迦多宝对坐说法、交脚弥勒菩萨成为主流。第3龛交脚弥勒头戴花冠、身披天衣,交脚趺坐在须弥座上,与龙门石窟古阳洞(古阳洞是龙门最早的洞窟,是长乐王穆亮的夫人刚来洛阳时为早夭的儿子开凿的,它的源头也是云冈)的弥勒颇为神似。

北魏时期的平定川归属泾州(其地域相当于今天平凉市全境及庆阳部分地区),从平城向西,路过北魏故都盛乐,穿越鄂尔多斯沙漠,经泾州、凉州可直通河西走廊,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平定川与云冈有着朦胧的联系。

南北石窟寺恍如孪生

对于泾州而言,永平二年(509)是个动荡不安的年份。这一年,泾州沙门刘慧汪聚众叛乱,一时间声势浩大,北魏急诏平西将军奚康生出征。自孝文帝太和十八年(494)迁都洛阳以来,泾州早已今非昔比,一跃成为拱卫京畿的军事重镇,加之从长安、洛阳出发的丝绸之路北线经邠州(今陕西彬县、长武一带)到原州(今宁夏固原),穿越腾格里沙漠后进入河西走廊,泾州是必经之路,也难怪北魏会兴师动众了。

没花多少力气,奚康生就平定了叛乱,数以千计的沙门百姓在战乱中成为刀下之鬼。或许是一生杀戮太多,中年的奚康生转而崇信佛法,几次将宅第舍给寺庙;当泾州还笼罩在腥风血雨之时,他便笼络官吏,组织工匠开凿南北石窟寺,意图借佛法消弭手上的鲜血。这段历史记录在“南石窟寺碑”中,自民国年间陈万里先生在《西行日记》记载以来,这块魏碑隐藏的历史信息已愈来愈为学者重视。

今天的北石窟寺地处庆阳市西峰区,泾河支流蒲河、茹河交汇的覆钟山下,长约百米的岩壁开凿了290个石窟,以奚康生的165窟为中心,向岩壁两端发散。笔者来到这里时,阳光已把覆钟山染得金黄,文管员推开165窟厚重的木门,阳光如水银泻地般涌进来。一时间,七佛、菩萨、阿修罗的脸庞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165窟高14米,宽21.7米,七尊高约7米的立佛身著褒衣博带式袈裟,清秀的脸庞笑意盈盈,俯视着众生。窟门两侧为骑象的普贤菩萨与阿修罗天,窟顶四面坡连环画般雕刻着“树下诞生”“宫中娱乐”“逾城出家”“树下思维”等佛传故事。

泾川县泾河北岸的南石窟寺除了规模略小外,题材、风格如出一辙,恍若孪生。

据《长阿含·大本经》记载,释迦成佛前还有六位佛陀,即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浮佛、拘留孙佛、俱那含牟尼佛、迦叶佛,与释迦并称七佛。克孜尔早期石窟中就有七佛壁画,敦煌、酒泉出土的北凉佛塔也有七佛浮雕,但像南北石窟寺如此宏大的七佛窟,却从未出现过。对此,兰州大学学者木十戍的见解颇有见地:云冈“昙曜五窟”是以北魏太祖到文成帝五位帝王为原型雕刻的,而奚康生时期,北魏恰恰经历了七位君主,七佛可能象征着七代君王。奚康生此举不无讨好皇帝之嫌。

奚康生是洛阳大员,他出任泾州刺史之时,龙门石窟正是方兴未艾,按理说会将洛阳的新风气带到泾州。可奇怪的是,南北石窟寺却充满着对旧都平城的回忆:165窟为覆斗形顶,窟门上方有采光的明窗,而明窗在中国最早发端于云冈。窟门左侧的普贤菩萨骑在一头温驯的大象上,眉目娟秀,嫣然带笑;右侧的护法神阿修罗天三头四臂,左面是愁容,右面是忿怒相,正中如同一个憨态可掬的童子。值得一提的是,骑象普贤最早见于云冈,而阿修罗天的“童子相”与云冈也如出一辙。

为何南北石窟寺会蕴含如此多的云冈“基因”?“南石窟寺碑”提供了一些线索,古碑虽已漫患不清,“内备帷幄,永委霜绒,专节戎场,辟土之效未申……”一行隶书却尤可分辨。奚康生常年征战在外,出任地方大员,对新都洛阳并不熟悉,相反,他的童年、青年在平城度过,与许多北魏大臣对平城恋恋不舍一样,浓郁的旧都气息一直充斥着这位“北魏耆老”的回忆。这或许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几经辗转,“南石窟寺碑”已从泾川文庙挪到了王母宫四合院中,王母宫是陇东少见的中心柱窟,窟壁分三层雕有大小造像百余尊,中心柱四角是背负宝塔的大象。1923年9月,曾用极其野蛮的手法盗走26方敦煌壁画的美国人华尔纳就来过王母宫,那也是他在甘肃的第一次探险。在简单地测绘、摄影后,他凿走7个佛首,带回了哈佛大学美术馆。从狭长的甬道步入王母宫,佛像或头颅不存,或身形斑驳,加之建国后曾用水泥砂浆加固窟壁,不知多少佛像就这样永远尘封在冰冷的水泥中。

百里绵延的石窟长廊

洛阳的风气还是来了。在泾川县城去南石窟寺的路上,沿途丘壑林立,洞窟三五成群。一个叫“丈八寺”的小山冈残存几个佛窟,洞窟之间有门洞相连,有的还有灶台痕迹,看来是僧房窟。最里面有尊高约5米的佛像,当地人称其为“丈八爷”,表层泥塑虽斑驳殆尽,眉目之间却透露一股清秀之气,龙门石窟的“秀骨清像”之风隐约可见。泾川学者张怀群发现,泾河流域尚有罗汉洞、千佛寺、韩家沟、太山寺等洞窟500余个,绵延近百里,连成一条“石窟长廊”。

笔者爬上山顶,泾河蜿蜒着流向远方,河谷吹来微凉的风拂过齐腰的枯草,远山的洞窟若隐若现。丝绸之路进入泾川后一直沿着泾河河谷穿行,可以想象有多少僧人携带着经卷梵像,披着陕甘高原的黄尘,向河西走廊、向西域进发;又有多少僧侶在深山峡谷中深居简出,勤心观禅。那远山的洞窟如同步步莲花向东方蔓延——那里是洛阳的方向。

【责任编辑】王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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