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短篇小说)

2017-08-16 20:06钟华华
滇池 2017年8期
关键词:恶棍狗血南门

钟华华

恶棍父亲被仇人给害死了,消息从闪电坡捎回了南门街。

消息是人们捧着嘴,一站接着一站,万分费劲地喊回来的。起初站在闪电坡上喊话的人,可能是去城里做买卖的赶夜人,也可能是父亲从南门街带出去的兄弟。但小武猜测,更有可能就是害死父亲的仇人。反正,他站在闪电坡上喊完话,拍拍屁股就走了,还算有点义气。

小武闻见喊话的声音里,带着股特别濡湿腥甜的味道。那是人血的味道。

爷爷刚一听见呼喊,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是瘸子,只有一条腿。爷爷的另一条腿,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给弄丢了,不得而知。小武听南门街的人背后谈过,爷爷年轻时也是条恶棍,仇人寻了几年,寻到南门街,用斧头把他腿给剁掉了。呼喊声不断,小武吓得浑身哆嗦,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爷爷指着门外骂起来,十年没音讯,好不容易打开耳朵,却是你死的消息,挨刀杀的畜牲,要死就别回来。爷爷骂人的架势,活像父亲的阴魂就在门外似的。爷爷骂完,不解气,又朝着小武喊,小武,小武。

爷爷喊得火星子爆,小武赶紧爬起身,跑到爷爷身边。

爷爷说,你爹死了,在闪电坡。

小武一头雾水,愤怒地说,我爹?我没有爹。

爷爷一听,火冒三丈,你个小杂种!没爹哪有你?

骂着,爷爷支起独腿,踢了小武屁股一脚。小武疼得呲牙咧嘴,叫嚷说,我从小就没有爹,爹死了关我屁事!的确,父亲离开南门十多年了,小武从未见过他,他长什么样,小武挖空脑袋想都想象不出来。小武只记得,自己从小就和母亲相依为命。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母亲就和一个四川来的篾匠私奔了。

听南门街的人说,就为这事,恶棍父亲夜里寻回来过,天不亮又走掉了。他临走时,咬着牙指天发誓说,一定要逮住篾匠,剁掉他的狗头。不知父亲寻没寻着篾匠,剁没剁掉他的狗头。

反正,现在倒在闪电坡上的人,反倒是恶棍父亲。

闪电坡很高,离南门街两三里之遥。南门仅一条独街,独街穿过两边的木头房子,接上条又陡又直的马路后,直接爬向了闪电坡。它之所以叫闪电坡,就是因为在雷雨季节里,雪亮的闪电常常挂在闪电坡上。儿时,小武常常看见这样的情景:乌云密布的天空下,闪电白刺刺的,像鱼骨,又像蛇骨,悬挂在闪电坡上,照亮了整条南门街。闪电刚挂上,炸雷就响了,闪电坡立即变得蔚为壮观起来。南门街的人,听见炸雷响,忙跑出门,抬头朝闪电坡上看。这时的闪电坡明晃晃的,似乎堆了几百吨正在爆炸的炸药。闪电坡之外就是城市。南门街的生意人,去城里做买卖,必须得翻过闪电坡。要是有倒霉鬼碰巧在闪电坡上遇上打雷,那他就必死无疑。

爷爷还在骂小武,他不仅骂小武畜牲,还骂小武小杂种。爷爷骂得好,小武没见过爹,娘也跟人私奔了,小武不是小杂种,那是什么?想到这儿,小武不仅不悲伤,反倒有点洋洋得意。爷爷眉毛很长,目光很凶,这样的人很长寿,但特别叫人心烦。小武现在就特心烦他。小武顶了一句,说,闪电坡上躺着的,是你的儿,又不是我的儿,你有本事,就自个儿爬去,把他给弄回来呀!爷爷气炸了,抄了身边的拐棍,劈头就朝小武打来。小武真不愧是恶棍的儿子,除了脑子灵醒,手脚反应也十分快,一下就格开了爷爷劈下来的拐杖,人随即跳到了门边。

奶奶正好咳嗽着走进门来。

她狠狠瞪了爷爷一眼,说,没良心的爹我见得多,可没见过像你这样没良心的!奶奶骂完,转身朝小武吩咐,小武,去街上喊几个人,把你爹给弄回来。

不知是冷,还是因为怕,小武颤抖得像条寒风中的饿狗。

小武说,奶奶,你咋不去喊人,偏安排我去?

奶奶骂小武说,没用的东西,奶奶先去闪电坡,免得你爹被野狗叼走。

奶奶说完,咳嗽着急急往外走。奶奶患了肺病很多年,不停的咳嗽,把她的身子折腾得像纸片一样薄。身子变薄,奶奶就显得特别高,当她从最后一道门框穿过时,小武真担心她的头被门框给削掉。

深秋的夜晚特别冷,南门街上阴森森一片,只响起几声零星的狗叫。

小武把脖子和手从棉衣里抻了出来,这样便于奔跑。小武跑上了南门街,扭过头,就看见奶奶单薄的身子,正在秋风中摇摇摆摆地朝闪电坡走去。又圆又大的月亮悬挂在闪电坡上,看一看都显得十分冰冷。老遠看上去,闪电坡光溜溜的,像女人的脊背一览无余。如水般凉透了的月光,从闪电坡上倾倒下来,一直漫过了整条南门街。南门街上,两边尽是黑黢黢的木排房。木排房临街的一间是房厅,另一间是卧室。睡在卧室里的人,只需支起窗户,左右张望,整条南门街就会尽收眼底。可是,天这么冷,夜又这么深,鬼才会探出个脑袋来张望。

小武拼命奔跑,他要尽快喊些人,央求他们去闪电坡,把恶棍父亲抬回家。

此时,天地间声息全无,只听见月光下雪般飘荡着。

露水也在户外渐渐结成了霜,瓦口,屋脊,大路两边,马棚上,出现了白茫茫的一片。第二天,整个南门街和闪电坡,准会铺上厚厚一层。奶奶的影子越去越小,她剧烈咳嗽声,也越行越远。虽说南门街共计二十来户人家,家家小武都熟,不仅是熟,哪家有什么底细,他都知根知底。可是,现在是秋天的深夜,人们睡得如同死猪,随着奶奶的身影淹没在无边月光色里,天地间就只剩下小武一个醒着的人了。小武心想,奶奶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南门街上,让我不知所措,奶奶可真狠心。更可恨的是,奶奶的咳嗽,还引来了南门街的狗吠。狗吠声在空旷的秋夜里,听起来十分可怕,就像有一群阴魂敲着破锣,正从你的头顶上方路过。

小武再怎么害怕,也不可能返身逃回家里。恶棍父亲还躺在闪电坡呢,随着冷霜上来,他身子在点点变硬,血在点点凝固。要是真像奶奶所说,南门街的人去迟了,父亲被野狗给叼了,日后被人骂死的,并不是恶棍父亲,而是我小武。想到这儿,小武只好清了清喉咙,恶狠狠吼了一声,飞也似的朝前跑。小武心想,死人是大事,只要跑到乡亲家门口,张张嘴,他们就会心急如焚,跟在小武身后,扑向闪电坡,把恶棍父亲给弄回南门,穿寿衣,再安葬。

风在小武耳朵边呼呼吹着,南门街上的恶狗,叫得此起彼伏。

南门街空空旷旷,像是散了场的露天剧院,只有鬼的影子来来往往。

小武害怕得差点儿哭了起来,他一个劲地安慰自己,不怕,不怕,只要不停地奔跑,鬼就不会逮住我了。小武记得,奶奶告诉过他,男孩只要阳气足,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当然了,奶奶又说,要是你身上有火把,或是狗血,孤魂野鬼可就更悚你了,尤其是狗血,奶奶说,那可是孤魂野鬼的克星。

跑上了南门街,小武才后悔自己没打一把火。但他转念一想,不是还可以弄点狗血么?从这儿过去,那边挑着幌子卖米酒的李驼背家,正好有条哑狗,小武就想在它身上弄点狗血。小武既害怕又激动。李驼背家的哑狗,正好蜷成一个圆圈,把头埋在胸口上呼呼大睡。小武心想,我仅仅是要点狗血,砸脑袋太毒,再说容易把狗砸死,那样我不忍心,即使取得狗血,也会内心难安。狗鼻子除了嗅觉灵敏,它也特别脆弱。小武捡了块三角石,借着月光,猛一下就砸中了狗的鼻子。只一下,小武就把哑狗给砸飞了起来。哑狗还没来得及落地逃走之前,小武手一探,飞快地捋得了一把狗鼻血。狗血腥得呛人,尤其是狗鼻血。

小武顾不得狗血呛人,猛地抹上了自己的脸。抹完,他才害怕得要命,狂蹦乱跳的心,差点从肚子里跃了出来。月光下,小武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不得而知。随着夜风吹送,空气中果然多了些狗血的味道,十分腥臭,别说鬼,就是妖,也足以让他们退避三舍了。

南门街上,刚才呲牙咧嘴的看家狗,似乎嗅到了血腥味,狂乱的吠叫变成了哼哼叽叽,虽然它们看不见小武,但它们的确有点要对小武摇头摆尾的意思。

取了李驼背家的狗血,小武不想喊醒他。喊他没用,他又老又驼,除了卖卖米酒,叫他去抬恶棍父亲,简直是增加累赘。

小武丢开李驼背,赶紧朝赵胜家走去。

赵胜是个光头,力气很大,在南门街上,长期带着一帮小恶棍收五块十块的保护费。听南门街的人说,他很小的时候,崇拜小武父亲得要命。他要小武父亲把他带出南门,带到闪电坡外混日子。小武父亲不知为什么拒绝了他。虽说如此,但赵胜依旧视父亲为偶像。在南门街之外,赵胜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事,总会把小武父亲的大名给抬出来,说,我就是大武的小弟,你看着办吧。就这样,他总会惹了麻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得十分逍遥。

小武隔着临街窗户,贴耳听见赵胜鼾声如雷。

小武使劲拍了拍窗户,无法惊醒他,小武只好踮着脚尖,想推开窗户,还是推不开,于是小武张口就喊,赵胜叔,赵胜叔。小武喊了好几声,鼾声中断了一下,小武大喜。谁知,传来的却是一个女人尖声细气的骂,喊个鬼呀,真是烦死人啦,滚一边去。小武眯眼一瞧,只见漆黑一团的屋子里,恍惚有两团白呼呼的东西正绞在一起。小武顾不得害羞了,又喊,赵胜娘,我是小武呀。女人似乎清醒了些,骂了声,小狗日的,嘴巴还是甜透了。看样子,女人对小武喊她赵胜娘十分开心。小武赶紧又喊,赵胜娘,赵胜娘,接连喊了几声。

这下,女人才略带愠怒地,使劲搡了几把身边的男人。赵胜这才醒了。他光着一身肥肉,打开窗户,说,谁个狗日的,吵死胜爷了。小武赶紧爬到窗口,说,赵胜叔,我是小武呀,大武的儿子小武呀。赵胜这才睁开眼,说,半夜三更的,瞎嚷嚷个鸡巴,说,啥子鸡巴事。小武一激动,舌头就绕进了赵胜的话把子里,小武说,没啥鸡巴事,就是我爹在闪电坡,给仇人害死了,让你去抬。

小武借着月光,看见女人穿着一丁点红内衣,她双手绞着赵胜的脖子,活像一只狐狸精。在南门街上,赵胜的女人换得最勤,这个女人小武还真叫不出名字。借着月光,赵胜似乎这下才看清了小武的脸,他缩了缩头,骂小武说,小狗日的,装神弄鬼吓唬胜爷呀!女人也看见了小武的脸,吓得尖叫一声,闪躲在赵胜身后说,你你你,你是人还是鬼?你是人还是鬼?她连问了小武两遍。赵胜定了定神,才不以为然地说,什么狗屁鬼,那是狗血,和他爹一个德性,从小就喜欢吓唬人,别怕,宝贝,有胜爷保护你。

赵胜哄好女人,扭头说,我认识大武,但不认识你爹。

小武慌忙说,大武就是我爹,我爹就是大武,奶奶叫我来喊你的。

赵胜说,喊个鸡巴,我又不是喽罗,再说,他消失十多年了,谁知是死是活。

小武吊在窗户上的手酸得要命,但他堅持吊着,又说,他死了,就在闪电坡。

赵胜不耐烦地说,胜爷已不是当年的小混混,我现在是南门街的胜爷,胜爷,你听说过吗?我名字都可以吓死大武,更别说小武了。滚!小狗日的!

小武双手吊在窗口,还想争取赵胜。可随着一声“滚”,他猛地放下了窗户,要不是小武双手缩得快,十个指头,肯定就有八九个掉在了赵胜床上。

小武碰了一鼻子灰,还挨了辱骂,当他再次站在空荡荡的街上时,特别伤心。这伤心也好,很快就冲掉了他之前的恐惧感。小武心想,这次没成功,肯定是没选好对象。再说,谁叫恶棍父亲当初不把赵胜这狗日的带出南门街呢?

小武脑子里飞快盘算了一下,发现最有可能成功的,就数马铁匠了。

马铁匠五短身材,活像五大郎。平日里,他话不多,但为人敦厚。再说,他当年娶的媳妇,还是小武的恶棍父亲,揣着几把尖刀,带着一帮兄弟,去闪电坡外给抢回来的呢。虽说那婆娘又黑又丑,满脸麻子像炮弹坑,可毕竟给马铁匠一口气生了三儿一女。小武掀开棉衣,放脚小跑,很快就跑到了马铁匠家。他果然早早就起来生炉子打铁了。他的麻脸女人,把风霜拉得十分欢快,嫩黄的火苗儿,正从炉堂里冒出来,一串串的,就像一朵朵笑得稀巴烂的映山红。

马铁匠正把铁块朝炉堂里丢,看样子他要打把斧头。

抹着狗血的小武突然出现,着实吓了马铁匠一跳。小武说,马叔,我爹死了,在闪电坡,让你去抬。马铁匠听了一惊,对小武骂了一句说,大半夜的,我还以为撞鬼了呢,你爹死了,要请人,也不用把狗血抹上脸呀。他的麻脸婆娘,可能是夜里和他闹了什么别扭,本来正在气头上,听他一说,也抬起头来,说,就是就是,差点吓掉了我的小心肝。

小武赶紧抹了一把脸,狗血干了,抹不动。

小武赶紧想解释,马铁匠却抡起铁锤,猛地敲了一下,响声震了小武一大跳。

马铁匠说,小武,长话短说,你一定还记着大武对我的恩吧?告诉你小武,那不是恩,那是罪。要不是他当年去抢了这个麻脸逼,我就不会活受这份罪!你瞧瞧,屋子里那几个黑鬼,连叫化子都不如,我还有什么心思去抬你爹?小武顺着他的手,果然看见三男一女,四个娃儿,像烧得黢黑的土豆,几双饥饿的眼睛宝石一样泛着凶光。麻脸女人听了马铁匠的数落,十分不满,把风箱抽得像打雷。小武看了看麻脸女人,心想,麻脸女人一定会帮帮我的腔。小武刚想开口,麻脸女人就气咻咻说,要是时光可以倒回,老娘走错了路,都不会来你妈的南门街。

眼见小武不走,马铁匠不知想起了什么,心软了些,摊着满是茧子的厚实手掌,一脸难堪地对小武说,你瞧瞧,讨上了这样的婆娘,别说闪电坡死了你爹,就是闪电坡死了我娘,我也没心思去拉回来。接着,他又说,我说侄子呀,讨婆娘可千万别讨这样的麻子,脸黑心也黑。这不,要是你看得上我家小闺女,干脆等她长大了你娶了去?马叔说话,真是杀人不见血。

小武瞅了一眼屋子里一个烧焦的土豆一个黑不溜秋的女孩,她正一边瞧我,一边吸溜着鼻涕吃。小武气得一声不吭退出了铁匠铺。

小武又拍了几户人家的门。

人们没等小武说完,就抬起一双双迷惑的眼睛,瞅瞅闪电坡,又瞅瞅小武,摇摇头说,大武?南门街没有这个人呀。小武赶紧说,我是小武,大武就是我爹,我爹就是大武。可人家不买账,反倒挺关心小武,说,我说小武哎,你屁大一个孩子,夜半三更的在南门街瞎晃荡,就不怕野狗咬死你?我说小武哎,瞧你糊日弄的那脸狗血,赶紧的,回家去洗了,平日里瓜瓜净净的孩子,你瞧瞧没爹没娘就变成了这狗模样。说着,人们不等小武分辩,猛一下放下了窗户。

还有几户人家,小武刚想拍门,躲在门口的看家狗,呼一下就扑了出来。有的狗还咬住了小武的裤角。幸亏天冷,小武穿得厚,恶狗只咬出了小武棉裤里的棉花,汗毛也没伤着他一根。

小武被狗吓掉了魂,再次遇见狗,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赶紧提着裤子跑。

小武就这样一直跑穿了南门街,恶狗才没有追得上来。

经过半夜折腾之后,小武伤心又绝望。此时的奶奶,一定早已赶到了闪电坡。想着奶奶站在闪电坡上,正焦急地等自己喊人去抬恶棍父亲,奶奶左等右等,仍不见小武带着人马出发,她一定十分着急。小武知道,奶奶一着急,就会不停地咳嗽。只要一咳嗽,她肺里就会鼓满气泡,要是风大点,都足以吹得起她。

小武心里悔恨不已,骂自己是个大笨瓜,骂自己嘴巴不够甜,屁大一丁点事都办不成。想着想着,小武就更伤心了。可是,天高月小的秋天,深夜里没有谁会听见小武的哭泣。哭了一会儿,小武觉得哭也不顶用,干脆咬咬牙不哭了,朝着闪电坡,大声喊了一句说,奶奶,南门街的人都死绝了,只有几条狗活着。

小武边哭边走,快回到南门街与闪电坡接壤的地段时,他又想起了一个人:程青,南门街的老街长。程青身子特别高,走在南门街上,别人可以看见屋檐,他就可以看见瓦顶。程青老了,没多少瞌睡,总是夜半五更的坐在门口抽旱烟。他喜欢边抽旱烟,边把一支支的口水朝街心射。要是射近了,他就会抱怨说,老喽老喽,要死喽。要是射远了,他就会对着空荡荡的街心嘿嘿大笑说,妈拉个巴子,谁说我老了?瞧瞧我这劲头,吐支口水也射得死人!

月光下,程青正在门口射口水。

小武瞧见他射出一支口水,差点儿酒到胸口上。

程青正要咒骂,小武万分机灵地跑上前,说,爷,你的口水射得真远,差点把街心射出了个洞。程青一听,乐了,接连又射了两口,果然射得远了些。小武趁机说,爷,我爹在闪电坡被人给害死了,你得帮我做做主!程青收了笑,喷了小武一脸烟子,呛得小武咳嗽不断。程青突然拉下脸,骂小武说,别提你那爹了,提起你那爹,我就恨不得吐支口水射死他!

程青是小武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小武有些紧张地说,爷,你能不能说明白点?程青站了起来,指着闪电坡说,你爹离开南门时,拐走了我的闺女,她才十八呀,十八就跟

了你爹这个恶棍,要名分没名分,要身份没身份,现在她死在哪儿去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现在你却要来叫我去为你的爹收尸,你简直是羞煞我也!

程青骂着骂着,激动起来。

小武赶紧说,爷,姨不是被我爹给拐走了,她是去了闪电坡外边的城市,后来又被特别有钱的外国佬给看上,带到了国外,享清福去了,听说等办妥了手续,就要回来接你一道去享清福。其实,父亲拐走程青女儿后,她去了哪儿,过得怎么样,小武啥也不知道。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呢。

这是小武急中生智瞎编的。小武心想,恶棍父亲还躺在闪电坡上,奶奶在那儿等得心焦,要是有机会编,我能不编吗?

没想,这下可惹大祸了。

程青爷举起手中的烟杆,劈脸就朝小武打来。幸亏小武躲得及时,否则头上非冒出一个大青包不可。程青爷说,老恶棍拐走了我的黄花闺女,现在又冒出你这个小恶棍来骗爷!告诉你吧小恶棍,家里没有女子可拐了,实在想拐,鸡窝里倒是有只刚下过蛋的小母鸡,要拐去拐它好了!

闪电坡上,奶奶一定等得十分心焦。现在别说叫小武拐小母鸡,哪怕是叫他拐个黄花闺女,他也毫无兴趣。程青爷这是朝小武吐刀子呢。小武赶紧抽身而退,一口气跑出了南门街,朝闪电坡跑去。

寒霜已经凝结在瓦口上,从南门街到闪电坡,地上像撒了一层盐。

一路上,小武都在咒骂父亲,要不是他做尽缺德事,小武不至于捞不着个把人。

闪电坡上果然光秃秃的,全是石板,不见一根草。

天上的月亮亮汪汪的,奶奶正站在明晃晃的坡上左等右盼。

小武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刚爬上闪电坡,奶奶就问,小武你喊的人呢?小武气咻咻地说,整条街都喊遍了,一个都不来!奶奶说,小武,你真没用!小武说,不是我没用,是南门街的人太

绝情!奶奶说,没有人帮忙,这下可怎么把你爹弄回家?听奶奶这么说,小武这才发现,不远处的一块光石板上,恶棍父亲正半躺着,可是他已经死了。他脸上头上身上,全都是血痂。小武伸鼻子嗅嗅,空气中弥漫着十分濡湿腥甜的味道。小武说,爹鲜血的味道,可真飘得远呀。在南门街闻到的,就是这种味道。小武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奶奶说,这就对了,见到他你就打喷嚏,说明你就是他的儿。

奶奶这么一说,小武激动不已。

闪电坡上,月光明亮得足以瞧得见针。

奶奶在父亲脸上蒙了块头巾,可他脸实在有些大,头巾根本遮不完。小武这才打量了一下从未见过的父亲:他中等身材,眉毛很浓,眼睛很深,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活似用刀削出来的一样。看见他的第一眼,小武就确定他是恶棍无疑。

父亲再令人憎恨,现在都得想办法把他给弄回南门去。

小武站在闪电坡上,这面就是南门街,老远看下去,灰蒙蒙的月光底下,它就跟条死鱼似的僵硬。而闪电坡那面,就是小武向往已久的城市,那儿灯火通明,活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小武无心欣赏城市的风景,老想着尽快把父亲弄回南门去。

很快,小武就在闪电坡上,发现了几条麻布口袋。

小武捡起麻袋,一拍脑瓜,兴奋地朝奶奶喊,有了!

小武把麻袋收集在一起,比划着父亲的身体大小,很快就做了一条滑毯。

小武准备用这条滑毯,顺着又陡又直的马路,把父亲给拖回家。

奶奶有些担心,说,万一把你爹给拖坏呢?他的伤,已经够多的了。

小武本想说,人都死了,身上再多几条伤口,又有什么关系?可他没那样说。

小武猛地站起来,几下就脱掉了厚厚的棉衣棉裤,只剩下薄薄的单衣。

小武说,奶奶,把棉衣垫在麻布毯上,保准伤不了爹一根汗毛。

奶奶站起身,瞧了瞧通往又直又陡的马路,马路直通南门街街口。

奶奶问,小武你冷不?

小武说,不冷,刚才跑遍南门街,再跑上闪电坡,我腳底下全是汗!

奶奶忽然说,小武呀小武,你爹有你这个儿,死也该瞑目了。

小武扭头瞧了瞧父亲,看不清他到底闭着眼还是睁着眼。

好在,有月光照着,小武和奶奶七手八脚地将大武塞进了厚实的麻布毯子。

天亮时分,狗歇了,鸡却打起鸣来,一拨一拨的,挺烦人。

小武和奶奶拖着大武,从南门街上走过的时候,南门街的人,除了做买卖的,全都还在睡。小武特别希望南门街的人全醒过来,从窗口探出个脑袋出来,看见仅凭他和奶奶,就把父亲从闪电坡给弄了回来。可是,令小武失望的是,紧闭的两排窗户,连双眼睛也没有。

路过铁匠铺的时候,小武特别报告马铁匠说,马叔,我们回来了。

马铁匠头也不抬,依旧打他的铁,淡淡地说了一句,小武长能耐啊,居然这么大气力。马叔那口气,就像小武拖的不是爷亲,而是一头闪电坡上刚被兽夹逮住野物。马铁匠的麻脸女人,听见响动,从地上抓起块铁还是别的什么,扬手就朝屋子里正打成一团的几个娃儿砸去,顿时,咒骂声和尖叫声,瞬间就把小武的高声说话给淹没掉了。小武本想给坐在门口边抽旱烟边射口水的程青,和起早卖米酒的老丁也报告一声,奶奶却急得要命,催小武不停地往家赶。

恶棍父亲总算舒服地躺在了一扇门板上。

天亮透了,天气冷得吹气成条,滴水成冰,南门街铺满了银白的秋霜。

好不容易把恶棍父亲弄回家,小武轻松得要命,唉声叹气的爷爷,总算缓了一口气。奶奶却忙坏了。仇人对父亲下了狠手,而且是背后暗算。狡猾的仇人明白,要是正面进攻,他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他敲碎了父亲的脑袋不说,还不放心,又在他的脖子上插了几刀。这样一样,父亲的脸看上去就像个翻了瓢的西瓜。

奶奶的任务,就是要在人们赶来看热闹之前,把儿子身上的血痂全给清洗干净,好给死去的和活着的人一个圆满交代。奶奶心里清楚,这些年,虽说没亲眼看见大武在外犯了些什么罪过,但所有的嘴巴都说,他就是条恶棍,死十回八回都抵不了罪的恶棍。渐渐地,奶奶也信了。可恶棍死了,不管人们接不接受,她都要给儿子化妆出一张稍显和善的脸,让南门街的人消消气,伸手将他给埋了。

太阳出来了,屋檐上凝结的霜花,已经开始融化。

奶奶叫小武打水。

小武打了盆冷的。

奶奶说,重打,要热水。

小武说,爹都死了,冷水和热水有什么区别?

奶奶瞪了小武一眼,骂他说,死了就不是人吗?他还是你爹呢,瞧瞧你那良心,连狗都不如!

小武只好返身进屋,打了盆热水,有些浑浊,可能是舀到沉在水底的污垢了。

奶奶又不要,劈脸骂小武说,叫你打盆清水!要热的!

小武被奶奶一通吼,有点冒火。小武从半夜折腾到现在,简直困得要死了,奶奶却一点也不体谅他。因此,小武将黄澄澄的脏水泼向街心时,用力有些猛。奶奶见了,又骂,瞧你那德性,别人说,你爹不干净,你都相信他不干净吗?我就是要用清水,给他洗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

小武不明白奶奶的意思,心里再不舒服,还是打了盆清亮的热水返身出来了。

奶奶伸手拭了拭,温度正好。她轻轻绞了绞毛巾,一个人站在堂屋里,开始给小武的父亲洗脸上的血痂。这个过程有些漫长,爷爷和我站在身边,不是倒水,就是递毛巾。渐渐地,南门街上有了些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也有了脚步声。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给父亲洗净了血痂,他的脸又变得鲜活如初了。这时,我才真正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我不敢多看,只瞧了几眼,我觉得他没有人们所说的那般凶恶,他甚至有点忧愁,眉毛锁着,嘴唇微张,一点也不令人憎恶,反倒令人有些可怜。奶奶可真是妙手。

紧接着,奶奶又为父亲穿上了新衣,还细心地给他剪去了新衣上的一些线头。

奶奶刚做完这一切,南门街的人就涌过来了。涌过来的人,始终只肯站在堂屋高高的门槛外面,探头愣脑,完全是一副看稀奇的样子。

奶奶请程青进屋,程青射了一口口水,说,他倒是死了,可还欠着我一个闺女呢。爷爷请老丁进屋,老丁摇了摇头,说,我就看看,就看看。奶奶又请赵胜叔进屋,赵胜叔往堂屋的门板那儿瞧了瞧,说,一股子死人味。爷爷有些恼了,他拍了拍大门,想发火,奶奶一眼就怔住了他。奶奶说,天大的事,也没有死人的事大,我老了,跪下去就怕起不来,让小武给大伙儿跪个头吧,求大伙儿伸把手。

门槛外面鸦雀无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既不伸手,也不吭气。

爷爷一看,有些急了,他跳起来摁住小武的脖子,小武咚一声就跪了下去。

小武心想,这下大家一定会炸开锅,纷纷抹着眼泪,说,小武你起来,小武你爹犯的罪,又不关你屁事。小武小武,你起来你起来,埋个人嘛,还不简单?小武小武,埋个人嘛,何必磕头打跪的?丢死了南门街的人。

无论小武想得天花乱坠,还是想到泪花滚滚,整条南门街都死气沉沉的。

冰冷的面孔和刀子一样的目光罩在小武头顶,害得他绝望得浑身发抖。

南门街的狗不吠鸡不飞了,阳光也冷冰冰的。

瓦口上的秋霜开始融化,不停地滴着,小武就在雨滴声里,期盼着奇迹出现。

正在这时,小武头顶上,突然呀地叫了一声,目光齐刷刷投向南门街街口。循着人们无比诧异的目光,小武看见从闪电坡与南门街交界处的一个缓坡上,猛然间冒出来一个人。小武打小眼就特别尖,尖得一眼就能望穿三里之外的小动物。

来者是个女人,个子高高的,身材苗条,特别美丽。她戴着头巾,身披黑色流苏披肩,浑身上下,除了张粉白漂亮的脸,清一色黑得扎眼,甚至连她围在脖子上,抵御寒风的围巾,也特意选了特别深的绛紫色。她似乎是不想让别人看,用围巾紧紧捂住了嘴巴和下巴。围巾在她的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搭在后背上随风摆动着。更令人惊讶的是,她手中竟然捧着一枝玫瑰。

她像捧着一枝火。她平视着前方,朝小武家方向,不急不缓地走来。她似乎在啜泣,身子微微颤抖着,她捧在胸前的那枝玫瑰,也在跟着颤抖。

陌生女人的出现,让小武一下子把她同恶棍父亲联系了起来。

屋子内外,顿时骚动不安。刚才哑巴一样的人群,不停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她谁呀?鬼晓得!你见过?没呀!什么鬼哟!还是个大美人呢!大武的女人?怕是吧。咳,这恶棍,真有两下子!瞧她走路迎摆的样儿,就不是南门街的人。那是城里的?我看也不像!闪电坡外的?也不像!

只有程青爷朝街心射了一口口水,咕哝了句说,这女子面熟。

她来到三步开外后,人群突然給她闪出了一条幽长的通道。

小武正跪在通道的中间,看见她边啜泣,边朝恶棍父亲走去。人群里,似乎有人偷偷问了一句,你谁呀?她没说话,依旧抿着嘴,眼泪像两条小溪水,挂在她精巧的鼻翼两旁。有的泪水珠子,直接从她的眼睛掉到了捧在胸前的玫瑰花上。

她脸上的泪水,肯定又甜又咸。

小武以为女人会向他伸出手,将他拉起来。没想到,她却轻轻迈一下腿,就从小武身边绕了过去。她不急不缓,目光低垂,径直朝躺在门板上的人走去。

刚才还在骚动的人群,不知何故,全都静穆下来。

屋子里顿时充满了一种只有在弧形大教堂里,才能隐约听见的轰鸣之声。

她忽然弯下腰,把那枝一路上捧着,一路上哭着,被无尽的泪水打湿了的火一样的玫瑰花,轻轻地放到了小武父亲的胸口。紧接着,她一下子伏到小武父亲下巴那儿,剧烈地抽泣起来。随着女人的抽泣,身穿黑色下葬服的小武父亲,脸上也显得有些栩栩如生的味道。他始终闭着眼,一动不动。

女人抽泣得双肩颤动。人群中,有些老婆儿,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马铁匠的婆娘麻脸,鼻涕擤了一把又一把。麻脸伤心的时候,鼻涕比眼泪还多。

陌生女人伏在父亲身上,啜泣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揭开小武父亲脸上蒙着的亚麻布。她凝神了他一会儿,然后伏到他洗得十分干净的额头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女人的举动,又令静穆的人群呀地叫了一声。

紧接着,女人捋了捋父亲额头上散乱的头发,捉掉了他衣服上的一根线头,抻了抻他的衣服和裤子。最后,她站起来,走向正在咳个不停的奶奶,抱住奶奶肩头用脸亲了亲她,然后飞快转过身,轻轻地扫视了一眼惊得像鸭子一样的人群。

女人路过小武身边时,令人意外地伸出了柔软的手指。她扳住小武肩头,同样用脸颊挨了挨小武,然后迈着均匀的步子,轻轻走出了刚才人们闪出来的通道。

直到陌生女人走出去老远,南门街的人才如梦方醒,有的开始去触碰父亲胸口的那枝火一样的玫瑰花,有的捉住了门板的四个角,有人开始寻找挖掘工具。

南门街的人做这一切的时候,目光始终没有放过陌生女人的背影。

太阳升高了,昨夜凝聚的秋霜消失无踪,风继续吹着,但已没了冰冷的味道。

深秋的阳光下,陌生女人不急不缓地走出了南门街,然后又爬上了闪电坡,在光秃秃的闪电坡上,她似乎解开了围巾,举在空中朝南门街的方向晃了晃,才转身而逝。南门街离闪电坡有些远,除了小武,谁也没有看清她的脸。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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