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丽丽
12年前,凯特·温斯莱特凭借《泰坦尼克号》中高贵的露丝惊艳了世界,却与金像奖擦肩而过。12年后,电车售票员汉娜终于为她加冕桂冠,也让更多人了解到《朗读者》,这部超越了爱情的界限,集历史、家庭、伦理、救赎等主题于一身的电影。
该片改编自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同名小说,故事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西德,15岁的少年麦克爱上了36歲的售票员汉娜,在他们约会时,麦克是总为她朗读文学作品,汉娜沉醉在文字带来的快乐中。这段不伦之恋只维持了短短一个夏天,以汉娜的不辞而别告终。8年后,麦克作为法学专业大学生旁听战犯审判,却发现被告正是自己的旧情人,原来汉娜曾是党卫队的女看守,在军事行动中对300名犹太妇女被烧死坐视不管,这样一个冷血的人,竟然对自己是文盲感到羞耻,为了隐藏这个秘密甘愿承受牢狱之灾。20世纪中期,国家满目疮痍,人心涣散迷茫,将不顾世俗偏见的爱情置于的这样背景中,无疑给观者提供了另一种视角。本文分析汉娜、麦克和民众的形象,对《朗读者》中的社会氛围做了探讨。
一、 汉娜——对自我的毁灭与重塑
与《辛德勒的名单》《钢琴家》等经典二战电影不同,《朗读者》首次将影片的焦点人物从受害者转向了施暴者。所谓的施暴者并不是一个叫嚣着的屠夫,而是一个名叫汉娜的平凡女人,她美丽健康,身材高大,轮廓硬朗,勾起了少年麦克对女人的诸多向往。本片没有出现任何挥舞武器、血腥杀戮的暴力镜头,通过朗读般平静严肃的论调,将汉娜自我毁灭与重塑的心理斗争表达得淋漓尽致。
凯特·温斯莱特所饰演的汉娜具有多重身份与多重人格。在与她的“小家伙”麦克约会时,作为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她满含温柔;在电车上兢兢业业的工作时,作为一个平凡的售票员,她恪尽职守;在熊熊大火燃烧的教堂外,作为一个集中营的女看守,她冷酷无情。汉娜似乎只是在全身心的投入自己所扮演的每一个角色,却被贴上了刽子手的标签。
盛夏的乡村小道旁涌动着金色的麦浪,汉娜身穿浅蓝的碎花连衣裙,在一座小教堂的门口局促而好奇地张望。随后她默默地走进门,聆听着唱诗班孩子们的歌声,动情的泪流满面。这个经典长镜头下的汉娜感情充沛、洋溢着艺术气息,这是她在自我意识中一贯扮演的角色。虽然是文盲,但颇具文学天赋的她,将朗读看得极其重要,在麦克朗读的过程中,她时而放声大笑,时而愤怒羞耻,时而在麦克的怀里痛哭流泪,她如此投入是因为在别人的故事里,能忘记自己的自卑。汉娜习惯了自欺欺人,珍藏着一个理想化的自我,将真实人格中的冷酷排斥在外。就像电影宣传片中出现过一句话:为了守护秘密,你能走多远?只要能保持心里的伪装,汉娜可以放弃升职、放弃爱情、甚至放弃自由。
入狱前,作为一个独居的单身女人,汉娜几乎与世隔绝,麦克是她唯一与外界交流的通道。然而这个通道太狭小了,仅容得下情欲与朗读,汉娜一直将工作和生活的楚河汉界划得很清楚,一旦越界,两人就吵得不可开交,麦克对她而言,不足以成为一种成熟的社会关系,这让他们的爱情格外纯粹,也带有明显局限。入狱后,汉娜在接到麦克为她朗读的录音带时,强烈震撼让她不知所措。那份录音带是《带小狗的女人》,这部描写忘年恋的小说与《朗读者》中的爱情异曲同工,汉娜将它摘抄下来贴在床头,可见她多么珍视对麦克的爱情。爱情是汉娜重塑自己的动力,她勇敢面对了自己文盲的事实,通过磁带学习写字。可两人重逢时,麦克冷漠的神情和审问般的语气消解了希望,就像汉娜所说的,自己的所做所感都不重要,逝者已矣,重要的是学会了阅读,重塑了自尊,将秘密守护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反观汉娜的“罪行”,汉娜没有像其他几名被告一样推脱责任,为了守护秘密她选择心甘情愿的承受。她看着三百名妇女被活活烧死而袖手旁观,是因为“我们有责任维持秩序”,她挑选无法从事劳动的妇女将其送向死亡,是因为“规定就是那样”,对文盲事实的羞耻与一贯的逃避心理造就了她的高度感性,汉娜的信条是:死亡可怕,生命可贵,但是恪尽职守更重要;爱情甜蜜,自由珍贵,但是守护秘密更重要。
可以说她是在一种蒙昧的态度下参与到这场战争中去的,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些行动确实加速了暴行的蔓延,不能因为无意识犯罪否认她的罪责。汉娜这个角色做事果敢、情感丰沛,是影片中最立体的角色形象。
二、 麦克——两代人之间的救与赎
《朗读者》中的麦克是战后新一代德国年轻人的缩影,他们虽然不是亲历者,但是这些青年与上一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法避免的陷入长辈的生活中。他们充满热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批判着父辈的所作所为,试图用正义的理由对过去进行评价。
麦克的父辈大多都亲身经历了二战,在战火纷飞的岁月,显然很少有人选择挺身反抗,大家对这种暴力采取了默认的态度。这铸造了犹太裔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所提出的“平庸之恶”,阿伦特认为罪恶分为两种,一种是极权主义统治者本身的“极端之恶”,第二种是被统治者或参与者的“平庸之恶”。其中第二种比第一种有过之而不无及。(参考《艾希曼在耶路撒冷》)指鹿为马的故事里,赵高固然可恶,大臣们的唯唯诺诺、阿谀奉承却危害更大。在转移犹太妇女的行军路上,看守们冷血无情,村民们却一致选择了默认,理由自然是不想引火上身。如果村民们真的想过挑战纳粹制度存在的合理性,是完全可以联合起来将妇女放走再制服6名女看守,众人对于显而易见的恶行却不加限制的行为,就是平庸之恶。平庸之恶在麦克的生活中比比皆是,父母、老师、邻居,无数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是这种罪恶的囚犯。这让麦克一代人感到羞耻,急于撇清自己与父辈罪行的联系,从而采取了一种过分激进的方式参与审判,掺杂了过多的感情色彩,这样的结果自然难以服众。
汉娜在麦克的生命中扮演着一个特殊的角色。30年前,白雪覆盖的街道上,她用自己的拥抱温暖了身患重病的麦克,30年后,同样是大雪纷飞的冬天,麦克却用最决绝的冷漠浇灭了她的希望,这段爱情注定拥有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他们的感情是复杂的,对异性充满好奇的少年邂逅了一个风韵犹存单身女人,最初这种关系仅仅维持在情欲的层面上,随着时间流逝年龄、阶级、背景的问题越来越突出,这段爱情不颗能被世俗接受。相比汉娜的果敢,麦克在感情中扮演的角色显得优柔寡断,他没有对身边的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两人只能以母子的身份旅行,在被同学追问自己和那个漂亮的被告是什么关系时,甚至窘迫到难以启齿。麦克对这种关系始终抱着逃避的态度,特别是在法庭上得知汉娜曾经是党卫队的一员后,作为唯一掌握证据可以挽救汉娜的人,麦克选择了放弃,可以说这是为了尊重汉娜的选择,当然更多的还是害怕两人的关系暴露。这也是麦克坚持20年邮寄录音带却绝不提笔写下哪怕只言片语的鼓励的原因。他害怕面对汉娜,害怕面对年轻时的往事和那段罪恶的历史。这种心态在麦克所处的那个年代很普遍,人们之间缺少信任,猜疑横行,哪怕是兄弟姐妹都不能做到坦诚相待。
一个民族的两代人是永远不能互相割裂的,这种深刻的膈膜状态,使得年轻一辈难以面对自己尴尬身份,只有通过批判上一代人的方式来解脱自己。后遗症可以体现在物质上,但精神上的涣散才是最可怕的,《朗读者》没有避重就轻,而是将青年人的迷茫和羞愧刻画得入木三分。
三、 民众——严肃而荒谬的判罚
对汉娜的审判不是一场简单的个人裁决,它针对的是所有不自觉的参与者。在那场阵势庞大,气氛严肃,实质却荒谬可笑的法庭审判中,镜头紧紧追随着所谓的审判者,对历史真相的缺席以及个人情感的偏颇让审判的公正性饱受质疑。
坐在法庭中央步步紧逼的审判长,原告席中神情哀伤的幸存者,辩护席上言语激愤的律师,以及所有的参与者对待六名女看守的态度都是鄙夷。被告上场时,法庭里掀起轩然大波,激进者甚至破口大骂。得知汉娜挑选妇女的方式后,审判长用近乎戏谑的口吻说:“就这样,你们就可以说,你、你,还有你,必须被送回去杀掉?”
尘埃落定,硝烟散去,历史的帷幕缓缓放下,曾对法西斯主义一片狂热的民众感到无比迷茫,笃信的真理瞬间变成了嘲讽对象,就像鼓胀的气球,一旦松手,只能在空中无目的乱飞,他们需要思想道德的重建,更需要一个通道来宣泄,只有惩治那些直接参与杀戮的人,才能把羞耻降到最低,这种审判方式的动机本就是令人质疑的。
英国历史学家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对参与纳粹罪行的普通人做了研究,并提出了“制度性杀人”的观点。鲍曼认为,每一个人都是社会体系运轉过程其中的一个步骤,考虑到步骤与结果的距离,人们不会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与最终的结果直接联系起来。好比钢铁厂的工人制造零件,这些零件最终被用在坦克上,我们不能宣判工人有罪。庞大的战争机器需要许多零件,少了一颗螺丝还有无数个备用品,这是每个人心照不宣的事实。作为一颗螺丝钉,汉娜没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对政治制度缺乏基本的辨识力,与当时一些高级知识分子被狂热洗脑不同,她只在意自己是否完成了工作,而对工作本身的合理性并不关心,这就是为何汉娜在法庭上表现出惊人的诚实,甚至理直气壮反问审判长:“如果换作您,会怎么做?”
在本片中唯一有权利审判汉娜的就是那位集中营幸存者。法庭上,这位女儿显得冷漠而麻木,在她的回忆录中,与集中营有关的事物显得十分模糊,这种带有艺术加工的文字形式实不足以作为指控的证据。例如证明谁是主犯的证据就明显不足,由于汉娜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勉强成立。汉娜在监狱里阅读了大量关于二战的文学作品,这让她一定程度上认识到自己是有罪的,从而开始反省,唯一的遗愿就是把积攒下来不多的钱交给那位女儿。当麦克远涉重洋找到幸存者,她依然是那么冷漠,委婉的拒绝了忏悔:“宽恕既是我既不能够也不允许给的。”这位女儿言辞犀利,有几分绝情。影片中温情的一处就是她拒绝了钱,却收下了装钱的茶叶罐。这是感情的升华,代表着一种个人的原谅,即对她个人而言,确实体味到了汉娜巨大的转变与牺牲,但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代表背后整个犹太人受害群体去接受这份忏悔。
战火给了每个角色的人各种各样的不幸,那位女儿作为战争的直接受害者,选择了放下仇恨,将自己从痛苦回忆中解脱出来。这代表了人性的真善美,曾经的痛苦已经无法改变,但是包容的态度可以抚平创伤。
结语
《朗读者》是对20世纪中期德国的真实写照,表达出一种对历史的平静反思。老一代人面临着自我重塑,新一代人迷茫而无处宣泄,通过温情与冷漠的交织对比,展示了社会的矛盾。在影片结尾,麦克终于站在了汉娜墓前,向女儿倾诉,他没有步汉娜的后尘,而是选择了在那个冰消雪融的季节,放下终生作茧自缚的执念,实现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