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萌
“当你变成一个唱片歌手,你要突出个性,你的歌曲要代表你,你没有方向了。比赛赢了就没有大碍了,但怎么快乐地把声音呐喊出来,没那么容易”
拿了金曲奖最佳女歌手一个月,艾怡良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明显变化。忙了些,运动少了,幸好睡眠依然充足。喜悦仍未从她脸上褪去,这个走路带风的小个子,说话声音大而清亮,回答问题也带着一串笑声。大波浪长发别到一侧垂至胸前,盖住小麦色皮肤。她五官轮廓鲜明、眼窝深陷,笑的时候八颗牙齿齐整排开,白得醒目。看惯了厚厚粉底堆出的惨白脸庞和清一色锥子下巴,这样的面孔出现在面前,一颦一笑都鲜活无比。
2011年4月8日,台北,《超级偶像》节目总决赛彩排,5位参赛者吴海文(右起)、杜牧、艾怡良、洪佩瑜、李宝龙互相加油打气。艾怡良最终赢得总决赛冠军
艾怡良在意自己在舞台上表演的细节,一个音唱走调了,下台得抓着观众问,你注意到了吗?十个里面有七八个发现,她会特别丧。当十个里面只有一两个注意到,她会想,啊,那还好。但无论哪一种,回家后她都要把那一段走音视频翻来覆去看两个小时,发给亲朋好友,捶胸捶大腿:怎么会这样!但她可以接受表演时失控,比如情到浓时大爆音,声音沙哑或是眼泪流下,她觉得这是“真性情的体现”。
自己的歌都是失恋体会,写的时候搜肠刮肚、累到不行,一公分厚的本子上写满了没有规律的词句:分手……一个感情的伤口……我到底要变成什么样的人……最后一页画上大大的问号,压抑、无助、困惑。唱的时候又来自我解剖,努力让理性压过感性,明明是失恋再现,也要在心潮澎湃的当下控制音准、呼吸和谈吐。她偏偏是一个情绪丰沛的人,还是常常忍不住哭出来,歌迷甚至会准备长长的伸缩杆给她,杆子顶端别着一盒抽纸,她唱哭了能直接抽出来擦泪。她和歌迷哭成一团,觉得懂了彼此。
“我是人来疯的类型,只要你给我一点点感动,我就能够乘以十倍还给你。你被我感染了,我就再加十倍,现场就会一片疯狂。我的歌比较孤单,但我会去追求‘哎,你懂我吗?你是不是跟我一起的?如果没有这个联结,我就觉得还是一个人。”
别人的态度一度成为艾怡良进步的动力。小时候爸妈带去喝喜酒,她上台跳舞,恭祝新人百年好合,获得一大把糖果,她心想:这就是赚头。高中进入吉他社团,上台表演时,同学给她的欢呼声最大,她心想:我被需要了。参加唱歌比赛,别人没有夸她,她会主动去问“你觉得我好不好?不错?那1到10分能打几分?扣分扣在哪里?”
“我很怕不被需要。我很小就知道自己唱歌不错,但是没有把握。我参加比赛也不知道会走多远,直到慢慢传来好评,我才建立信心。”
金曲奖最佳女歌手成为她入行以来获得的最大肯定。“金曲奖的作用就是,我认可你。从此,我可以从我的故事入手,进行我的表演。它让你听我的歌,看见我,你会有耐心,会好奇,会自然而然吃个定心丸。”
虽然第一次提名金曲奖最佳女歌手就获奖,但艾怡良已经出道7年。第一张专辑《如果你爱我》,她唱着不痛不痒的情歌,温和且迎合市场,入围过当年金曲奖最佳新人。第二张专辑《大人情歌》开始大量加入原创作品,艾怡良变得尖锐,那是“站在25岁转折点”上的作品。过了三年,她推出了《说 艾怡良》,在今年的金曲獎上拿下七项提名。
领奖台上,艾怡良极力压抑着情绪,缓缓地说:“曾经的我像一摊软弱的水,为了装进人家的容器,可以变成任何形状,突然有一天,我被人撒了出去,去流浪、去撒野,直到有一天,我再回到港湾,发现所有的石头都被磨得碎碎的,谢谢所有还会拥抱我的人,我最终会回来……”比起获奖本身,她更开心的是金曲奖的这个钩钩打在了肯定自我的选项上,怀疑过的坚持终于被证明是对的。
艾怡良习惯用画笔记录情绪。她4岁拿起笔,高中、大学都念美术班,毕业后成了一名传媒公关。工作第一年,她接触了不少设计案,也处理一些排版——客户频繁要求调整,有时移动一个点,有时增删一条线。“我是艺术家,我惟一会的、惟一能抒发自己的东西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舍不得,我想留给自己。”她辞职了。那一年的工作让她疲惫不堪,她决定暂时跟美术说再见。问自己什么时候最开心,应该是在台上唱歌的时候。
辞职第二天,她跟妈妈说:“我要去唱歌,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说完便开始找地方驻唱,一家家问缺不缺歌手,直到有一家需要爵士乐手,她单枪匹马去了。
因为不是专业驻唱歌手,所以要从头学客人喜欢的歌。从爵士开始,芭乐、摇滚……唱了没多久,嗓子坏掉了,三天两头跑诊所,开各种消炎药。一边驻唱一边参加《超级偶像》比赛,到后期嗓子几乎全哑了。声音直到第一张专辑才慢慢修好,开始学习科学发声。第二张专辑之后她正式接触歌唱训练,到第三张专辑,她的声音“变得暖烘烘的”。
《超级偶像》夺冠后她和唱片公司签约,连专辑的概念都还不清楚就着手准备第一张专辑。这张专辑让她感到吃力:从演唱别人的歌变成有自己的态度,她甚至第一次尝试了创作,想从各方面找自己。2012年,这张由制作人王治平、左安安、刘天健、薛忠铭集体打造的《如果你爱我》发行,在市场上引起了不小反响。艾怡良趁势先后参加了《中国最强音》和《中国好声音》。
在《中国最强音》里,她抢尽锋芒,获得女子组亚军、全国第五名,被罗大佑现场收为徒弟,世界在她面前像一幅将展未展的美好图画。
2017年6月24日,台北,第28届台湾金曲奖,最佳国语女歌手艾怡良与最佳国语男歌手方大同合影
《中国好声音》则让她更广泛意义地出现在内地观众的视野里,她成为了那英组的一员。那并不是一场顺利的比赛,盲选《头发湿了》只剩片段,“守在电视机前,两秒,没了,心就碎了。”小组PK赛她和陈冰演唱《他不爱我》被淘汰,草草告别舞台。
“这是艾怡良失败的战役,对我来说,这个失败太完美,它逼你去思考所谓的自在是什么。”唱《他不爱我》,艾怡良分配到的段落并没有太多高音,她听这首歌许久,想象中的心情不是大大方方声嘶力竭,而是关起门,和家里的猫细细地聊,聊够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洗个澡,借着水声可以哭得更方便。她这么唱了,被淘汰了。
她继续做歌手,但陷入了纠结的思考:“比赛、唱歌是为了往前进,端出一个澎湃的表演,目标简单。但当你变成一个唱片歌手,你要突出个性,你的歌曲要代表你,你没有方向了。比赛赢了就没有大碍了,但怎么快乐地把声音呐喊出来,没那么容易。”
回到台湾,艾怡良接着做第二张专辑《大人情歌》。她还没有找到自在的感觉,比赛输了的惆怅、没被肯定的自卑混合着不知未来的心慌,变成一股浓烈的愤怒,渗透在这张专辑里。艾怡良变得尖锐,重拍的鼓、狂野的吉他、MV里打拳击的女孩,无不在昭示着这股愤怒,“我恨不得向全世界发飙,我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爱我?”
第二张专辑发表后,艾怡良花了两年调整自我。有一段时间她每天整理房间,整理完了就刷油漆,一个人能够过完一整天,好几个一整天堆起来就是一整年。那段时间支撑她醒来的是愤怒,支撑她做事的是消解愤怒,“一起床,我今天就是要累,要耗光。”
这期间的艾怡良张牙舞爪,《大人情歌》中的歌曲又充分展现了她的创作能力。张惠妹、刘若英等歌手纷纷向她邀歌,她一边愤怒一边调整,给张惠妹写了《你想干什么》,给刘若英写了《相看两不厌》。
写《相看两不厌》时,艾怡良想起了大学时的男友。他比她年长,更成熟,而她还没看够这个世界,还是小孩子。她期待的爱情是两个人一起进步,但对方却没和自己同步,于是她遗憾地说了再见。编曲老师看了说:“哇,你什么时候变成女人了?”
写歌成为艾怡良发泄情绪的另一种方式,灵感多是琐碎的日常。看到“失恋”两个字,很多人会问分开的原因,她会想,真的有必要问原因吗?在一起的那个约定有什么束缚力?“我的每首歌都少不了艾怡良的存在,我创作,一定要是我的(事情)我才会写下来,不是的话我会让它走。”她甚至开始回看第一张专辑,听着里面有些不真实的情歌,问自己:我有资格谈爱吗?“我找不到自己,我慌了手脚,觉得丢脸到生气。”
《空头支票》她写了一年,流水账一样慢慢写下来,想到什么就填进去。想到公平,又扩散到人间冷暖,继而延伸到生活和爱情,想到列车行驶于荒漠的场景,列车上都是社会边缘人,大家惺惺相惜,她也在其中。她写下“给我最坏的时代,看这世界在变幻,是意外但不意外,世界变换,人们却在变坏。”等写到结尾,她已经与过往和解,最后写下:“坏与不坏最后由天来裁判,来,最好的时代”。去电台打歌,她一次次描绘这首歌的画面,并讲述它的意义:年轻人比较难理解,可能也没有那么想要逃脱(现实)。但是我们总有一些应该坚持的真理,应该有一种傲气。
写完《空头支票》,艾怡良发现,存在了整整一年的愤怒消失了。“愤怒内化了,自己解决了。可能是没力气累了,也可能是氣了一年之后,原本的愤怒开花结果,不见了。”这时候她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凶猛,即便对全世界叫嚣,也不敢走上街头对讨厌的人破口大骂。第三张专辑《说 艾怡良》应运而生。
“我接受了自己有妥协的部分。曲风、比赛的成绩、选歌、模样等等,每一个妥协都会让我选择一个自己,有时候会选错,做错去修正,偶尔会迷失,直到现在我还不敢肯定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我去选择了,很坦诚,跟你讲我的无助,我的变化,一年后你再来看我,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会奇怪,你知道我是一个容许变化的人。”变化发生在创作中,《逃生计划》的感受延伸成新单曲《Waterfall》,艾怡良更加清晰地感到,一次创作是一个情绪播下一颗种子,可能开出花,可能没发芽。
大学时期,因为个子不高,艾怡良迷上了高跟鞋,最狂热的时候,鞋子没有15公分她都不穿,直到脚趾变形、指甲外翻,有时鞋跟不小心插进水沟盖,演出时她还曾在舞台上滑倒在地。现在她发现,原来少穿5公分,真的不会丑到哪里去。
以前歌曲是情绪的载体,承载艾怡良的兴趣与快乐,现在则负载她的思想与成长,还负载未来的期许。影响的人多了,对自己写的字也就要负责任。“当你在想和别人分享一个笑话的时候,你要自己先快乐,别人才会捡起你要的东西。我不仅是传达,还要搜集更新更细更感人的故事,它是压力,但是真的很甜美,没有这个压力我会没办法把感官打开,去接受这些信息。”
艾怡良种过薄荷,爸爸教她,往薄荷里加一点水就能快高长大。她期待自己像薄荷一样,只需一点水就能疯长,越爬越高,开枝散叶。可她发现,风一来,薄荷很容易倒,倒了之后就会死掉。机缘巧合,她在花市买了一株铁树,养了几个月都没怎么长,但它生命力极强。一个礼拜浇一次水,土全干了再浇,铁树能把每滴水吸得干干净净。“就像老乌龟,每天只能长零点零零一公分,但是长大之后铜墙铁壁、无坚不摧。
“我试着当过薄荷,也被风吹过了。养铁树之后,慢慢发现它挺可爱的,我要不要试着跟它学一学。薄荷很好养,但它很难维持。现在的我看重的不是生长,而是续航力,是耐心。”
歌手、音乐创作人,1987年出生于中国台湾, 2010年因参加第五届《超级偶像》获得总冠军出道。曾为张惠妹、刘若英等歌手写歌。2016年发行第三张专辑《说艾怡良》,凭借该专辑获第28届台湾金曲奖七项提名,并获得最佳国语女歌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