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晓苏,湖北保康人,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迄今已先后在《收获》《人民文学》《作家》《花城》《钟山》《天涯》等刊物发表小说五百万字,曾获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三届、第四届、第五届湖北文学奖。
1
我的父亲吕爽,年轻的时候帅呆了,身高一米八五,打篮球不用跳就能把球投进篮。他还读过高中,是当年油菜坡三个高中生中间的一个。高中毕业后,父亲回家只种了半年田,就到村小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他代的是体育课,成天领着学生打篮球。父亲皮肤光洁,四肢灵敏,动作矫健,穿着白短裤和红背心在操场上奔跑的身影特别迷人。据说,李采就是在看他打球时被鬼迷心窍的,然后就成了父亲的相好。
作为女儿,我本不应该这么口无遮拦地谈论自己父亲的风流韵事,而且多少也有点难以启齿。小时候,每当有人提起父亲和他的相好,我当场就要发怒,又是哭又是骂,还扑上去抓人家的脸。青年时代,听见有人说到他们,我马上会感到无地自容,什么话也不说,只顾着赶紧扭头走开。现在,我已人过中年,人间的事情,我看多了,也看穿了,也看淡了,再遇上有人讲起父亲和李采,我也没有脾气了,心情十分淡然。不仅如此,我还常常一个人回忆他们的往事,并生出许多的人生感慨。
李采也是村小学的老师,教音乐。她长一个小嘴,小得像个鹌鹑蛋,两个眼睛却差不多有鸡蛋那么大。李采能歌善舞,最拿手的曲目是《樱桃好吃树难栽》。她一个人在台上边唱边跳,一群人在台下不停地拍手喝彩。父亲是李采观众里最忠实的一个,听说他每次观看时都要往台上抛花。花是父亲随手从操场边上扯的,有迎春花,有牡丹花,有月季花,还有油菜花。
父亲比李采小三岁。他去村小学代课时,李采已经结婚了。她的丈夫是邻村望娘山的人,当过兵,后来转业到十堰汽车制造厂,好像是一个电焊工。李采的娘家在铁厂垭,也算是邻村。初中毕业后,她被推荐到县里读了两年师范,然后就分到油菜坡小学当了音乐老师。李采和电焊工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只见过两次面就登记结婚了。电焊工比李采大很多,又瘦又黑,论外貌一点也配不上李采。媒人说,只要李采嫁给了电焊工,很快就能调到十堰去。李采当时轻信了媒人的话,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结婚之后,李采才发觉上了当,不仅调动无望,而且与电焊工相聚的日子也少得可怜。除了寒暑假,李采基本上都在守活寡。
我至今没弄清楚,父亲和李采究竟谁是主动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认识不到半年就好上了。小学后面有一个岩洞,口小洞深,冬暖夏凉,从前还住过红军。学校里人多眼杂,为了避人耳目,父亲和李采从不在校园里幽会,每次都去钻那个岩洞。他们的行动十分谨慎,去的时候总是兵分两路,回来也是一前一后。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被发现了。一个周末的黄昏,父亲和李采又进了岩洞。完事后,他们正准备穿衣服,校长突然带着两个老师冲进了洞里。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像洪水猛兽,一旦暴露就会惊天动地。事发第二天,学校开了父亲的批斗会。校长曾经学过木匠,便亲自动手做了一块木牌,用麻绳挂在父亲的脖子上。木牌上写着两个又粗又黑的大字:流氓。校长一直暗暗喜欢李采,就想保护她。他没让李采上台挨斗,甚至连她的名字都闭口不提。李采一直默默地坐在台下,深深地勾着头,没人能看见她的脸。父亲被批斗了一番之后,校长高声宣布说,经过研究,学校决定开除吕爽的代课老师资格,从即日起回家种田。
校长话音未落,李采突然站起来了。她昂首挺胸地说,校长,请你不要开除吕爽老师,要开除就开除我吧!校长不由一愣,黑着脸问,为什么?李采毫不犹豫地说,这事是我主动的。父亲一下子惊呆了,目光直直地看着李采,半天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会,父亲才张开嘴,大声喊道,不,是我主动的,开除我吧,我今天就回家种田!父亲话刚说完,校长连忙跟李采挥挥手说,既然吕爽都承认了,你还往自己身上扯什么?
那天散会以后,父亲立即拎着行李离开了小学。当时已近中午,没有一个人留父亲吃午饭,也没有一个人送他。父亲独自走过他每天打球的操场,只有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跟着他无声地移动。快要走出校门的时候,父亲忽然听见有人从身后朝他跑来,急促的脚步声令他心跳加速。父亲停下来,慢慢回头,看见跑过来的是李采。
你跑来做什么?父亲吃惊地问。
李采没有回答,满脸都是泪水。她手上提着一个鼓鼓的布袋,好几处都被泪水打湿了。站定后,李采把布袋递向父亲。
父亲没接,疑惑地问,包里是什么?
李采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呜咽了一声说,我给你织了一件毛衣,领口的几针刚刚才织好,你带回家等天冷了好穿。还有几个月饼,你在路上当午饭吃吧!说完,她一把将布袋塞进父亲怀里,然后转身走了。
父亲抱着布袋,看着李采渐渐走远的背影,盘旋了半天的泪花终于化作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那一年父亲还不满二十岁,用当时流行的一句话说,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如果不是有了相好,他的前途可能会一片光明,或者说前程似锦。然而,因为李采,这轮太阳刚刚出山就落下了。
事实上,李采为此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开始,校长是想保李采的,连处分都没给她一个。但是,李采却没有领校长的情,不仅不投懷送抱,而且连感谢的话也没说一句。校长先是失望,接着是恼火,然后一气之下把李采的事汇报给了公社教育组。不久,教育组下了一纸调令,将李采调到了公鸡沟小学。那是一个又偏又穷的村子,离油菜坡有二十几里路,中间横着四座山包和三条水沟。他们把李采贬到那个鬼地方,显然是要让她远离父亲,以免两个人藕断丝连。
遗憾的是,男女感情这东西,并不是山水能够阻隔的。也就是说,父亲和李采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两人分开而中断,后面的故事还长着呢。
2
父亲从小学回到家里时,爷爷奶奶已听说了他干的好事。这种事情,传起来比长了翅膀还快。一夜之间,父亲和李采的故事就传遍了整个油菜坡。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人们不断地添油加醋,增枝补叶,等传到爷爷奶奶耳朵里,故事已经有鼻子有眼了。有人甚至还描述了父亲和李采在岩洞里偷情时的叫唤声,说岩洞顶上栖息着一群盐老鼠,父亲和李采一叫唤,那群盐老鼠就吓得惊恐万状,满洞乱飞,展翅的声音哗哗啦啦响成一片,如同大闹天宫。
奶奶得知父亲的事情后,感到万分伤心。她虽然没文化,但知道这件事情将毁掉父亲的名声和前程。奶奶同时更加担心,担心爷爷把父亲打出个三长两短。爷爷脾气暴躁,从前父亲一闯祸,他总要把父亲痛打一顿。这次,父亲犯了这么大的事,奶奶想爷爷肯定不会轻饶他。况且,爷爷早就砍好了竹棍,只等着父亲从小学回来。
父亲拎着行李进门时,奶奶的泪眼还没干。她没好声气地问父亲,你回来做啥?父亲当时还以为爷爷奶奶不晓得他的事,想了一下说,快过中秋节了,我送几个月饼给你们吃。父亲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月饼递给奶奶。奶奶没接月饼,只用异常复杂的眼神看了父亲一眼,小声说,你爹打你的时候,该跑你就跑一下,不要……奶奶话没说完,爷爷便举着竹棍从屋里冲出来,脸色铁青,鼻子都气歪了。父亲还没反应过来,爷爷的竹棍已扑通扑通地打在了他的屁股上。但父亲没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着爷爷打。爷爷边打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看老子不打死你!爷爷一连打了几十下,直到把父亲打趴下来才住手。
回家第二天,父亲就和村里的社员们一道下地种田了。社员们看父亲的时候,眼神都是怪怪的,同时还议论纷纷。有人说,呂爽长得这么英俊,天生就是一个找相好的坯子。又有人说,我见过找相好的,但没见过像吕爽这么小就开始找相好的。还有人说,肯定是那个相好主动找的吕爽,听说她已结婚了,丈夫隔着几百里,远水解不了近渴呢。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父亲总是一声不吭。不过,社员们并不因此歧视父亲,相反还高看他一眼。他们争着给父亲上烟,还要亲自给他点火。父亲本来不吸烟的,但他不吸别人不依。就在那段时间里,父亲染上了吸烟的毛病。
那年秋末,父亲满了二十岁。生日刚过几天,奶奶便开始请人给父亲介绍对象。爷爷起初并不积极,认为父亲岁数不大,等两年再找对象也不迟。可是,奶奶有她的想法。父亲回家种田以后,虽然人和李采分开了,但心还在李采身上。奶奶精明过人,父亲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李采临别时送给父亲的那几个月饼,中秋节拿出来吃了三个,剩下的父亲一直都舍不得吃,但他时不时会拿出来看上一眼,或者放在鼻头闻几下。李采织的那件毛衣,父亲更是把它当成心肝宝贝,只在过生日那天穿过一回,第二天就脱下来了,叠好放在枕头边,每天偎着它进入梦乡。奶奶认真地跟爷爷说,赶快给吕爽找一个吧,好让他早日收心。听奶奶这么一说,爷爷也就没有二话了。
父亲听说要给他介绍对象,一开始非常反感。媒婆们倒是十分热心,隔几天就会领一个姑娘来和父亲相亲。第一个来相亲的姑娘姓周,是洋竽坪的。她刚从前门进来,父亲马上就从后门跑了,连个照面都没打。第二个姑娘进门之前,爷爷警告父亲说,你要是再跑,小心老子打断你的腿!这样,父亲才和人家见了面。但是,连续见了三个姑娘,父亲却一个都没看上。要说,那几个姑娘都不错,模样周正,手脚勤快,礼貌也不差,爷爷奶奶都说好。可父亲不同意,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嫌人家脸黑,就是嫌人家腰粗,要么嫌人家屁股大。
第五个来相亲的姑娘名叫尚贤,家住十字冲。头天晚上,奶奶在睡觉前特意来到父亲寝室,语重心长地说,儿啊,明天见面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把人家跟那个老师比。要是人家比得上老师,那她会当你的老婆吗?奶奶这番话对父亲触动很大,他感觉自己突然从半空落到了地上。次日相亲时,父亲比前几次热情多了,不仅看人时面带微笑,而且还亲自给对方泡了一杯茶。见面之后,媒婆把父亲叫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这个姑娘咋样?父亲说,还行吧。媒婆顿时欣喜不已,猛地伸出一只手,朝父亲肩上一拍说,你总算看中了一个!
那个名叫尚贤的姑娘,相亲不久便嫁给了父亲。第二年秋天,尚贤生下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就是我。父亲给我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吕小布。
父亲和母亲的婚礼,虽然说不上多么排场,但办得很热闹,很喜庆。爷爷有点爱面子,尽管当时提倡移风易俗,但他还是请了喇叭班子,买了好多鞭炮,把每个门上都贴了红对联。母亲那天打扮得特别鲜艳,身上穿着红棉袄,头上包着红头巾,从十字冲抬来的嫁妆也是红的,红箱子,红桌子,简直红透了半面坡。母亲那天的心情也特别好,笑容一层一层地堆在脸上,仿佛伸手就能抓一把。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在结婚的那天晚上,客人们走了以后,父亲和母亲正准备进入洞房的时候,有人突然给父亲送来了一床毛毯。
送毛毯的是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三十岁左右。你为什么要送我毛毯?父亲问。小伙子说,毛毯不是我送的,我只是替别人跑个路。父亲一愣,问,那人是谁?小伙子说,对不起,临走时那人交代过,只管把毛毯交给你,要我其他啥也别说。小伙子说完,冷不防把毛毯塞在父亲手里,转身骑车走了。父亲急忙追上去,边追边问,请问你是哪里的人?小伙子回头说,公鸡沟。
一听说公鸡沟三个字,父亲立刻知道了送毛毯的人是谁。毫无疑问,毛毯是李采送的。离开小学以后,父亲虽然没再见到过李采,但对李采的情况却一清二楚。村里有好几个小学生,父亲经常找他们打听。得知李采要调往公鸡沟的时候,父亲曾想过去送一下她,但爷爷看得太紧,没能送成。
父亲那晚抱着毛毯回到新房,母亲已经坐在床边恭候多时了。看见父亲进来,母亲显得格外兴奋。但父亲却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进门后一直把毛毯抱在怀里,心思一点都不在母亲身上。
母亲深感不安地问,这毛毯是谁送的?
从前的一个朋友。父亲说,边说边用手抚摸毛毯,像抚摸一只宠物。
是个女的吧?母亲陡然变了声音问。
父亲先怔了一下,然后如实地说,是的。
母亲接下来就没再说话。父亲也没说话,仍然抱着那床毛毯。过了许久,直到发现母亲在流泪,父亲才把毛毯放下来。母亲的泪越流越多,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父亲的心也是肉长的,顿时软了一下。他快步走到母亲身边,伸手要为她擦泪。但母亲没让他擦。她打开父亲的手,赶紧把脸扭开了。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差不多都是一夜无眠。他们各睡一头,和衣而卧,连手都没有挨一下。
新婚的第三天,父亲假装头疼去公社看病,趁机去了一趟公鸡沟小学。不巧的是,父亲那次没见到李采。学校头一天放了寒假,李采一放假就去十堰了。
3
八歲那年,我去了一趟公鸡沟。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李采。凭良心说,李采的确长得漂亮,不光是嘴和眼睛好看,其他地方也动人。
公鸡沟有煤,公社在那里开了一个煤矿。打我记事起,油菜坡每年都要派两个人去公鸡沟挖煤。父亲一直想去,但爷爷不让他出门。在我们家里,父亲只怕爷爷一个人。不幸的是,在我七岁那年冬天,爷爷突发心脏病去世了。爷爷一死,父亲就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再也没人能管得住他。父亲和村干部混得不错,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村里就把挖煤的指标分了一个给他。听说父亲要去公鸡沟,母亲和奶奶都反对,但反对无效。母亲又哭又闹,也没能把父亲拖住。
父亲出门后很少回家,我们常常一两个月都见不到他的影子。村里另一个去挖煤的人,每个月都要回家两三趟。母亲为此经常抱怨父亲,有时还偷偷地以泪洗面。奶奶觉得母亲有些可怜,曾让她直接去公鸡沟把父亲找回来。但母亲忍着没去。她不愿意去和父亲吵架,再说也走不开身。当时,我才上小学一年级,每天早出晚归。奶奶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害病。除了要照顾我和奶奶,还要放牛,还要喂猪,还要养鸡,家里一刻也离不开母亲。
那年初夏,天气刚热起来的时候,奶奶突然病倒了。她躺在床上,一连几天不吃东西,脸都瘦成了皮包骨。母亲一下子慌了神,显得束手无策。就在这时,小学放了三天农忙假。母亲于是就派我去公鸡沟,让我把父亲找回来。
我那是第一次出远门,清早出发,一边走一边问路,下午三点钟才到公鸡沟。那是一条幽深的峡谷,两边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其中最高的一座,形状极像一只大公鸡,连鸡冠都有。
煤矿正好在那只大公鸡的脚下。我老远就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像一个张开的老虎嘴。洞口不住地有人进进出出,都戴着黄色头盔,手上推着翻斗车。我飞快地朝洞口跑去,心想父亲肯定就在他们中间。我跑得浑身是汗,到洞口时衬衣都湿透了。可是,我站在洞口看了好久也没见到父亲。正在我着急时,我们村另一个挖煤的人推着一车煤从洞里出来了。我赶紧跑上去,向他打听父亲。他说父亲上夜班,白天不在洞子里。我问,那他白天在哪儿?他犹豫了许久,然后指着沟谷对面的两排红瓦房对我说,你去小学找找吧。
公鸡沟小学也放了农忙假,校园里一个学生也没有。我走过那两排红瓦房,发现后面还有一排低矮的黑瓦屋。那排黑瓦屋显然是老师的住房,一共有五个门,但只有一个门开着。就在那个开着的门前,我看见了父亲。他光着上身,双手高举着一把斧头,正在劈柴。父亲劈柴十分卖力,累得满身都是大汗,连鼻尖上都挂了汗珠。
父亲没有看见我。我正要朝他跑过去,一个漂亮的女人突然从门里走了出来。一看见这个女人,我就呆住了。她实在是漂亮,嘴和眼睛都像是画到脸上去的。在这以前,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李采。她出来时双手不空,左手拿着一条毛巾,右手端着一个茶杯。她径直走到父亲跟前,温柔地说,吕爽,歇会儿再劈吧!父亲立即停下来,转身面向李采。李采先给父亲抛了个媚眼说,来,我给你把汗擦擦。父亲像个听话的孩子,马上把脸伸到了李采面前。擦完汗,李采又给父亲抛了个媚眼说,出了这么多汗,也该喝口茶了!她说着就把茶杯递到了父亲嘴边。父亲什么也没说,只顾埋头喝茶,茶水穿过喉咙时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直到父亲喝完茶,我才朝他走过去。父亲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来公鸡沟,看见我,一下子就傻掉了,手上的斧头也不知不觉地滑到了地上。
李采一眼就看出了我是吕爽的女儿。你是小布吧?她弯下腰笑着问我,还伸手在我头上摸了摸。我点点头说,是的。李采心细,为人也热情,接下来就问我,吃午饭没有?我说,没吃。李采心疼地说,天哪,这么晚还没吃午饭,肯定饿坏了。快进屋吧,我给你下面条吃!她说着便把我往屋里拉。
李采住的是个套房,进门第一间是厨房兼客厅,里头一间是寝室。李采手脚麻利,进门没用多久就给我煮好了一大碗面条。她煮的面条真好吃,不光放了猪油,还加了味精和葱花,我一口气就吃了大半碗。面条快吃完时,我发现碗底还埋着两个荷包蛋。看见荷包蛋,我顿时惊喜若狂,差点尖叫起来。当时我们家里穷,鸡蛋都要攒起来卖钱,除了逢年过节,母亲从来舍不得给我吃个鸡蛋。我没想到李采会煮鸡蛋给我吃,竟然还煮了两个。我停下筷子,扭头看着李采,心里充满了感动。李采见我放了筷子,便催我说,赶快趁热把鸡蛋吃了吧。
我埋下头,正准备吃荷包蛋,一个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女孩突然从寝室里跑了出来。她跑到我面前,先看了一眼我碗里的荷包蛋,然后回头对李采说,妈,我也要吃鸡蛋。李采说,你已吃过午饭了,还吃什么鸡蛋?女孩噘起嘴巴说,我要吃嘛,好多天你都没给我煮鸡蛋吃了!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李采也有个女儿。她比我小半岁,名叫小杏,也读一年级,之前一直在寝室里做作业。听小杏说要吃鸡蛋,我马上就停住不吃了,把剩下的一个荷包蛋递给小杏说,这个你吃吧。小杏愣了一下,正伸手要接,李采却拦住了她。李采厉声说,小杏,这个鸡蛋你不能吃,姐姐饿到现在才吃午饭呢!她边说边拉起了小杏的一只手,使劲将她拖回了寝室。小杏进寝室时回头瞪了我一眼,我发现她哭了,连鼻沟里都是泪。
第二个荷包蛋,我不知道是怎么吃下去的,只觉得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刚吃完,父亲抱着一抱劈好的柴块进来了。他这时已平静下来,小声问我,你怎么来了?我说,奶奶病了,妈让你……我话没说完,父亲便慌了手脚。他匆忙扔下柴块,转身就往门外跑。李采追到门口问,你去哪?父亲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矿长请假,今晚就回油菜坡。
父亲没去多久就回来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原来,矿长不让父亲马上就回家,非要他上完夜班再走不可。没见过这么缺德的矿长!父亲气鼓鼓地说。李采连忙走过来,安慰父亲说,明天早晨走也好,以免走夜路不安全。再说,小布今天走累了,晚上也该歇歇脚。李采这么一劝,父亲的气一下子消了许多。
那天的晚饭,我也是在李采家里吃的。父亲本来要带我去吃矿上的食堂,但李采没让去。她说食堂的伙食太差,一定要留我们在她家吃。李采弄了很多菜,还专门为我炒了一盘青椒肉丝。
吃过晚饭,父亲就要去上夜班。他想顺路把我带到矿工宿舍去休息,可李采不让我走。她说矿工宿舍蚊子多,要我就在她家里住。父亲想了想,便依了李采。父亲走后,李采忙着收拾餐桌,我给她打下手。洗碗的时候,李采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衬衣。
你这件衬衣是什么时候缝的?李采问。
还是去年缝的。我回忆一下说。
难怪看上去这么旧呢。李采说。
旧倒不要紧,主要是有点儿小,穿在身上紧巴巴的。我说。
李采没再往下问,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把碗洗好时,李采陡然想到了什么,双眼猛地亮了一下。她很快进了寝室。大约在寝室里待了四五分钟,李采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个纸包。她快步走到我身边,悄声对我说,你跟我出去一趟吧!李采显得有些神秘。我也一声不响,默默地跟她出了门。
公鸡沟小学旁边有一棵大柳树,树下有一个裁缝铺。到了裁缝铺,我才知道李采是带我来做裙子的。李采那个纸包里,原来包的是一块白底红花的布料。她要裁缝师傅给我缝一条连衣裙。量好尺寸后,裁缝师傅问,什么时候要?李采说,越快越好,最迟明天早晨。裁缝师傅说,这么急啊?李采摸着我的头说,小布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公鸡沟。裁缝师傅说,那好,我连夜给你赶吧。
往回走的路上,李采嘱咐我说,做裙子的事,你不要告诉小杏。我问,为什么?李采犹豫了一会说,刚才这块布料,原本是买了给小杏做裙子的,她催我好几回了,我一直没空。我听了心一沉,觉得有些对不起小杏。
次日天一亮,李采就去裁缝铺把裙子拿回来了。当时小杏还睡在梦中,李采便要我把裙子试穿一下。我一穿很合身,布的花色也鲜亮。李采连忙拍手夸赞说,漂亮,小布穿裙子真漂亮!父亲这时也下夜班来到了小学,看我穿一条花裙子,差点没认出我来。
我那天是穿着花裙子回油菜坡的。那是我第一次穿裙子,我别提有多开心。李采把我和父亲一直送到大柳树下,分手的时候,我的泪都出来了。
4
母亲满三十六岁那年,不幸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发病的时候,人会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四肢疯抖,口吐白沫,有时还浑身抽搐,人事不省。
据说,母亲第一次发病与李采有关。那时李采调到十堰了,已经调去了好多年。打从调走之后,李采一直没再回过油菜坡这一带,父亲也就和她失去了联系。母亲以为,父亲从此便跟李采一刀两断了。谁也没想到,就在母亲三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一封来自十堰的信到了母亲手里。那封信是李采写给父亲的,邮递员送来的时候,父亲到屋后水井挑水去了。母亲当时正在家里煮饭,邮递员便把信交给了她。母亲读过小学,认识一些常用字。接到信,一看是十堰来的,母亲就情绪异常,立刻把信撕开读了。
我没有见到过那封信,对信的内容也一无所知。当时我正在县城读高中,很少回家。但我能猜到,那封信对母亲的刺激很大。
父亲挑着一担水进门时,母亲已经倒在厨房的地上了。她仰面朝上,手脚像抽筋似的狂舞乱弹,大口大口的白沫从嘴里吐出来,像洗衣服搓出来的肥皂泡。父亲以前从没见过这种病,还以为母亲喝了农药,当即吓了个半死。他扔下扁担,箭步冲向母亲,抱起她就往村里的小诊所跑。所幸的是,医生曾经遇见过这种情形,立刻给母亲打了一针。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才镇定下来。
那天离开小诊所时,医生对父亲说,尚贤患的这种病,与羊角疯有点儿相似,很顽固,基本上治不断根,并且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作。父亲听了十分紧张,蹙着眉头问,她为什么会犯这种病?医生说,肯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父亲想了想说,她没受什么刺激啊。
父亲话刚出口,母亲突然伸出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直接扔在了父亲面前。父亲一看那封信,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不禁面红耳赤,还出了一身冷汗。
母亲的病,让父亲深受打击。从母亲患病那天起,父亲忽然变了一个人,成天失眉吊眼,唉声叹气,人也矮了一大截。为了不让母亲再受刺激,父亲很长时间没给李采回信。父亲想,他这边如果没有信去,李采那边就不会再有信来。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不放心。有一天,父亲抽空去了一趟镇上的邮政所,叮嘱送信的邮递员说,万一再有十堰那边的来信,千万不能交给尚贤。
遗憾的是,父亲虽说如此谨小慎微,母亲的病还是复发了。有一天,母亲在家清理箱子和柜子,无意中发现了李采十几年前为父亲织的那件毛衣。毛衣破旧不堪,早已不能再穿了,但父亲舍不得丢,一直将它压在箱底。看到这件毛衣,母亲不禁一阵心慌,两眼直冒火,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父亲当时正坐在门口吸闷烟,听到屋里扑通一声,跑进去看时,母亲已经不省人事了。
还有一回,油菜坡小学附近的一户人家请工割油菜,母亲也被请去了,同时去的还有四五个中年妇女。那片油菜地紧靠小学后面的那个岩洞,站在地里就能看到洞口。割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年纪大的女人突然指着岩洞说,从前,听说有一男一女两个老师,男的教体育,女的教音乐,他们经常钻那个岩洞,有一次还被校长捉住了。她刚说完,母亲就站不稳了,一头栽在了油菜地里。
更让父亲头疼的是,母亲自打患病以后,性格日益古怪,动不动就生气,发火,动怒,病发得越来越频繁了,有时一个月发两三次。为了把母亲的病控制住,父亲也动过脑筋。他走村串巷,寻医找药,还带母亲到老垭镇卫生院去治疗过。然而效果都不好,母親的病仍然说发就发,简直像家常便饭。
母亲一病,父亲便完全中断了与李采的联系,一连几个月都没给李采写信,也没收到李采的来信。不过,父亲并没有将李采忘怀,痛苦的时候总是默默地想她,还多次在梦中与她相见。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到了夏天。进入夏天不久,我从城里放暑假回到了油菜坡。那阵子,母亲连续发病,身体十分虚弱,面黄肌瘦,四肢乏力,精神也有些失常,每天只能呆在屋里。我一放暑假,父亲便把照看母亲的任务交给了我。当时正是农忙季节,父亲每天都要下地干活,不是给苞谷施肥,就是给秧苗杀虫,忙得晕头转向。
我放假回家将近一周的时候,母亲又发了一次病。那天吃晚饭时,我不小心提到了公鸡沟。一听到这三个字,母亲的眼睛马上红了,红得像着了火。她当即摔了碗筷,接着就倒在地上手舞足蹈,嘴里的白沫一直吐到脖子。那个晚上,母亲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平静下来,弄得一家人都没睡好。
就在母亲发病的第二天上午,镇上的邮递员突然来了。当时,母亲在屋里睡着了,父亲下地除草去了,我坐在大门口看书。邮递员一来就找父亲,说有一封信要亲自交给他。我问,信是从哪里寄来的?邮递员说,不清楚,信封下面没写地址,只写了内详两个字。我想,这封信肯定是李采写来的。我让邮递员把信交给我,由我转交给父亲。但邮递员坚决不同意,非要亲手交给父亲不可。没办法,我只好给邮递员指了方向,让他到地里去找父亲。
父亲那天一接到信就从地里回家了。他看上去很兴奋,面带笑容,长期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父亲先进屋看了看母亲。母亲睡得很沉,打着细微的鼾声。很快,父亲又出来了。
小布,你还记得李采阿姨吗?父亲快步走近我,贴着我的耳朵问。我说,记得,她调到十堰去了。父亲颤着嗓门说,她最近回了铁厂垭,正在她娘家度暑假呢!我听了心里陡然格登了一下,不知道再说什么。停了一会儿,父亲红着脸说,她今天来信了,让我去一趟铁厂垭。我轮起眼睛问,去铁厂垭干什么?父亲说,李采说她有个秘方,可以把你妈的病治好。我想了想说,那你就去吧。父亲抬头看了看天说,那我现在就去,早点把秘方拿回来。临走时,父亲特别嘱咐我说,好好看着你妈,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去铁厂垭了。
铁厂垭位于油菜坡西边,说不上太远,来回只要两个钟头。父亲是上午十点钟走的,直到下午一点钟才回家。父亲回来时,母亲刚吃了一点镇静药,又睡着了。我用责怪的口气问父亲,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父亲红着脸支吾说,李采的妈硬要留我吃午饭。
当时,我最关心的是母亲的病,迫不及待地问,秘方拿回来了吗?父亲说,其实不是秘方,只是一种治疗秘诀。我有些迷糊地问,谁治疗?怎么治疗?父亲说,李采说由她亲自来治疗,还说保证治好。我一愣说,开玩笑吧,她是个老师,又不是医生,能治好母亲的病?父亲说,李采说她在十堰见过这种病,还看见别人用这种秘诀治好过。我疑惑地问,什么秘诀这么神奇?父亲沉吟片刻说,我也说不清楚,明天我带你妈去治病,你跟我一起去,看了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请来一辆三轮车,带上母亲和我,去了铁厂垭。一开始,父亲没告诉母亲我们要去哪里。到了铁厂垭村口,父亲才对母亲说,尚贤,你不是一直想见我的那个相好吗?今天我就让你见见她。母亲一听,陡然来了劲,激动地问,真的?父亲说,当然是真的。母亲扩大声音说,好,见到那个不要脸的,我一定要打她个半死!
李采娘家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院子后面是一片绿莹莹的草地,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我们老远就看见了那片花地,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正在那里弯腰采花。离花地还有几十步远,父亲让三轮车停下了,然后指着那个采花的女人对母亲说,你看,那个人就是我的相好。父亲话音未散,母亲就跳下车,刮风似的朝那个女人冲过去了。我也赶紧从车上跳下来,尾随母亲向花地跑去。
母亲的动作真快,等我跑到花地上,她已经把李采揪住了。你这个不要脸的!母亲开口就骂,边骂边往李采脸上打了一耳光。李采没有躲闪,乖乖地让母亲揪着,任由母亲打骂。母亲像一只母老虎,越打越来劲,眨眼工夫就把李采的脸打青了,嘴角还打出了血。我终于看不下去了,连忙冲上去抱住了母亲。
母亲却不依不饶,又打了李采一个耳光,狠狠地骂道,打死你个不要脸的!
李采用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诚恳地说,你打吧,是我对不起你!
母亲正要接着打,一听李采说对不起,伸出去的手猛然缩回来了。与此同时,母亲的目光也温柔了一些。这时,我赶紧拉住母亲的一只手说,妈,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人家也道歉了,我们快回家吧。说完,我就把母亲拉出了花地。
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母亲一打李采,她的病很快就好了。从铁厂垭回油菜坡之后,母亲的病再也没发过。
5
前年,我的儿子吕二口高中毕业。由于早恋分心,高考成绩非常糟糕,只能读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填报志愿的时候,老师给他推荐了上十所学校,有的在襄阳,有的在荆州,有的在黄石,有的在宜昌,更多的在武汉。但是,吕二口没有采纳老师的建议,最后把位于十堰的一所学校填在了第一志愿栏。
填罢高考志愿,吕二口就从学校回了油菜坡。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我问儿子,你为什么要去十堰读书?吕二口调皮地说,你猜。我说,这我可猜不到。当时,父亲和母亲正在里屋看电视。父亲虽已年过花甲,但耳朵尚好,听见我和儿子说话,马上就出来了。吕二口这时双眉一挑对我说,你问爷爷吧,他肯定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十堰。父亲立刻脸红了,伸手打了吕二口一下说,龟孙子,说话小声点儿,小心你奶奶听见!吕二口一脸坏笑地说,奶奶耳聋,听不见的。
在我们家里,吕二口一向和父亲最亲。爷孙俩总是没大没小。一听吕二口说到十堰,父亲连电视都不想看了。他把吕二口拉到怀里,试探着问,你去十堰读书,与我有什么关系?吕二口斜了父亲一眼说,你别再明知故问了。父亲强装镇静地说,我是真的不知道。吕二口说,那我就直说了?父亲说,你说吧。吕二口清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的相好在十堰!父亲亦忧亦喜地问,天哪,你怎么连这个都晓得?吕二口自豪地说,你们的风流佳话,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不瞒你说,你和李采钻岩洞的故事,我都听说过呢!
作为吕二口的母亲,我觉得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吕二口,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佯装生气地说。父亲见我批评吕二口,显得有点儿难为情,赶紧扭过头,又进里屋看电视了。
那年九月初,呂二口要去十堰上学。他爹在南方打工,不能回来送他,我想只好由我亲自送他去了。但是,临行之前,吕二口却点名要父亲送他。我有些惊异地问,你为啥偏要爷爷送?吕二口拍拍胸说,君子成人之美!父亲得知要去十堰,更是喜不自禁,一连几天都笑得嘴角往上翘。
父亲那是第一次去十堰,来回整整七天。走的时候,父亲穿的是一件半旧的灰色衬衣,回来时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红色毛衫,还配了一条白色休闲裤,乍一看像个归国华侨。母亲上了年纪之后,心态日渐平和,对什么事都不太关心。面对焕然一新的父亲,她也视而不见,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作为女儿,我对父亲的这次远行也不便多问。但看到他满心欢喜,我心里还是感到万分高兴。
不过,父亲从十堰回来后,性格好像一下子开朗多了,话也明显多了起来。他一进门就给我讲吕二口的情况,每一个细节都讲得绘声绘色。
吕二口到十堰的当天,没费多大周折就找到了李采。李采见到吕二口,亲切得不得了,又是拍肩,又是摸脸,还把他的头扳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接着,李采又把吕二口请到家里吃饭,做了一满桌子菜,还蒸了一条海鱼。然后,李采又亲自送吕二口去学校报到,由她女儿小杏开车。在去学校的路上,李采特地要小杏把车绕到一家商场,为吕二口买了一大堆生活用品,大到蚊帐被子,小到水瓶饭盒,该买的全都买了。到学校报到后,李采又把吕二口送到宿舍,还亲手给他铺了床,挂了蚊帐。离开学校时,李采对吕二口说,到了周末,你就去我家,我给你熬排骨汤喝……
父亲还从十堰带回来一大包好吃的,有糖,有果仁,有芝麻糕,还有酒心巧克力。他一回家就把这些食品抓出来,给我和母亲吃。我没有问这些食品是谁买的,母亲更是没问。但母亲很喜欢吃,吃得津津有味。只是她的吃相有些难看,嘴巴张得太开了,芝麻不住地往外掉。与母亲相比,我要显得雅观一些。我把一颗糖深深地藏在舌头下面,不动声色,让它一点一点慢慢融化,然后再让糖汁慢慢进入喉咙,沁入心脾,融入骨髓。
选自《钟山》2017年第3期
原刊责编 贾梦玮 本刊责编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