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江
鸡鸣寺
李师江
实在是倦怠,我在鸡鸣寺住了下来。
拿不起,放不下,这是人生常态。在寺里,我不念经,也不参禅,就是傍晚的时候沿着石径走走,立在峭岩上看对面的落日,硕大的一团,慢慢下坠,最后落进山谷。天地间也就黯淡了,难免有眷恋。
住持跟我是萍水相逢,确切而言,是网友。听起来很荒诞,缘分却瓷实。他在网上忧国忧民,古道热肠,极尽济世普渡之能,见了面,却是稳重的极有定力之人。见面给我反差之感,但深深一想,其实是一块硬币的两面而已,并无质差。我们初次因为拐卖儿童事件的帖子有交流,不咸不淡,渐渐深入。我看到一副热情而好施的样子,将天下事当成自家事,白天黑夜地忙,徒劳无功却热情不减。我心中感慨并且有几分轻视,道:“你跟我年轻时一样的。”语气轻佻傲慢,他不以为意,乐呵呵地接受了。
我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太与人交流,只是时常默默反省,有一天我终于为自己的轻佻而生出自责,我对他道:“始终如一,方是真人。”他依旧呵呵笑纳,不改情绪。至此我们达到心交,虽然还是寥寥几语。
我又缩回自己世界,看着幻象一点点崩塌,年少时看似如巖石坚硬,现在却如流沙湮没。再次在微博露面时候,也很久了,无聊生事而已。他说:“好久不见,做什么了。”我说:“不惑之惑。”他说:“有空到小寺坐坐。”
我便投来了。
正是晚秋,肃杀得不行,如果和草木一块凋零也是颇为时宜。草木可以春风吹又生,对,内心正是残留一些春生的不甘呀。我每日走三百零六块石阶,然后坐下来,静等山岚流云或者落日晚霞的动静。
“……你个死婊子,在我客人面前说我坏话,你哪门子心思我不知道吗?你想当二奶想疯了吧,告诉你,你别想在罗马待下去了……”
有游客三三两两稀稀疏疏从石阶上上下下,我并不在意。这个女子穿着高跟鞋,丝袜短裙,想在台阶上边走边打手机是有难度,便走到在我观景的峭岩上,像只蜜蜂在我眼前绕来绕去。她声音刺耳,香气袭人,在这寺院脚下,是一个异样的存在。
我不免抬头细看,大吃一惊:竟然是她。
她骂骂咧咧的,时断时续,显然与对方正在肆无忌惮地开战。我静静地听着,她吐字的气息、说话的表情,无不激起我的回忆,荡起一圈圈涟漪。我已然不惑,但经历太少,这些年飘飘荡荡,没干过什么正经事,更无常人所仰赖的事业心,我心系的念想,怀念的情怀,都是青春年少时遗留的。在我自己看来,我是个少年人,只是徒增一副中年的躯壳而已。我貌似成长,实际毫无长进,当然,融入世事并不吸引我而已,但万物成长,也让我不知所措。
我几次想和她搭话,但始终插不上嘴。我太紧张了,由于常年不说话,与人搭讪是我的一大障碍,倘若不用语言,那生活便是最好的,一个眼神,心意便相通了。我只能看着她,还是那么高挑,嘴角的弧形也跟从前一样,鼻梁高直,眼窝有壑,眼睛幽深而有神采,全身的气场正从此处发源。越看越觉得,岁月对有些人是无能为力的。而猝然相遇,也让我觉得缘分这玩意儿妙不可言。我没来得及张口,她已经下了台阶,笃笃笃地如风而去。对了,她从前走路的速度就是这么快,一阵香风。
“你奶我煞!”这是她最后一句骂人的话,用的是我们老家的方言,相当于北京人说“操你大爷”或者闽南人“干你老姆”。我们那儿的方言,称妈妈为“奶”或者“爷”,大抵从中原流传下来而数百年不变。
我本来是来写作的,脑子里一大堆素材,但几天来却无从下笔。我觉得脑浆里混进了一点东西,金黄的,就米粒那么大,应该是一滴屎。斋堂的二楼是书房茶室,我便开始写点书法。书法这玩意儿,我自小按照野路子写一些,没有老师指导,一直不敢在人前露一手。住持道:“写字可以随意写,随心法,你有心便有字,不必跟人比的。”我一下子豁然开朗,写拙笨的字,发觉趣味盎然。于是我闲时便抄《心经》,只抄得心中剩个茫茫宇宙,不知所以。
“又有心事了。”住持看了看我的字,笑道。
“遇见一故人。”我说。
我欲言又止,下笔迟滞。
“想说就说出来。”住持道。
“我情窦开得比较早,大概小学吧,就对女老师暗生情愫了,那感觉,就像春雨渗进泥土,再从根部滋润幼苗,无声又凶猛地生长。但是我生性羞怯,只擅长暗恋……”
“阿弥陀佛,说重点。”
“高中的时候,我是寄宿生,喜欢上一个低年级的师妹,个子高高的,不怎么说话,独来独往。她喜欢早上在操场上边散步边晨读,我就跟在她身后,默默地看她,想她,坚持了一年,把她想成世间最好不过的女子。到了元旦,同学之间有送明信片的习惯,我就写了一封,告诉我如何喜欢她,只是不署名。几天之后,她突然托一个同学来问我,是不是我写的明信片。我惊慌失措,矢口否认,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我们对坐在方木茶几上,几面木纹清晰可见。住持给我泡了杯白毫银针,白茶不炒不揉亦不发酵,留着叶背白色绒毛,茶香清冽入脾,植物气息很浓——让你想起当它还是芽尖的样子。自然,年少时你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记忆也在涌动。
“好茶。”我说,“让我想起我还是一匹马时吃过的青草。”
“为什么不是一只兔子?”
“我就很想是一匹马,我从未像一匹马一样呼啸而过。”我因伤感而流出泪。
住持凝视我的泪水,以医生的眼光,如放血疗伤。
“想流的都可以流出来。”他轻轻说。
“是的,我就想掏空自己,像你一样安静自在。你会给我剃度吗?”
“不妨继续。”住持不置可否。
“昨天我在半山腰见了她,还跟从前一样,高挑,留着长发,香水与二十年前用的也一样,言语不羁,怎奈缘分不到,还是擦肩而过。”
“即便是一棵草,也是有名字的。”
“不知道她叫什么,她来自鸟屿岛,我们都叫她鸟屿。”
“好名字。”
住持又从公道杯里给我倒了一杯。口干干的,恰逢其时,我沉浸在茶香之中,久久不语。
“还想说吗?”
“不知道想说什么了。”
住持离去后,我继续抄经。一种通透的感觉油然而生,每个字都跟珍珠一样。
不知何时起,对于寺庙,我是向往的。也许跟我写这首诗有关,就是《巨婴传》:
出生时
母亲没有告诉我
世界是怎样
过了好多年
我自己才看清楚
我想回去
回到子宫里
继续睡
母亲已老
她的子宫
已容不下一个
巨婴
世间能与子宫媲美的场所,大概是寺庙,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概此时,我想我终归要去寺庙里休息一阵,或许是十天半月,或许是残生,只不过隐隐有一点恐惧,不知道恐惧什么。
吃素,我原来以为是这个。我无肉不欢,很难扛住,实践之后,我发觉斋饭的讲究之处,就在于你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吃素。
住持邀我多次,我实在懒得来。鸡鸣寺名头太大,想想也是繁华之地,何必去自寻烦恼。住持呵呵一笑:“你想多了,我这是小寺,虽说香客有三三两两,但已经是清净之极了。”我这才晓得,原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其实却是孤陋寡闻,便自我解嘲:“全国到底有几个鸡鸣寺?”
“那倒是不知,能数得出来的,南京鸡笼山一个,广东汕尾市有一个,湖北汉川市有一个,我这更不知名。”
我便很高兴。这个鸡鸣寺位于中国腹地,不东不西,不南不北,底下有个小小的县城,鸡鸣市。偶有市民登山健身上来的,从山底下走上来大概一个半小时,算是不远不近,到了寺里,喝口泉水,跟和尚唠几句家长里短,出家之地,却弥漫俗世人情。
“鸡鸣寺呢,有一样不好。”我对住持说。
“请讲。”
“太接地气了。”我说,“那些登山的,还有香客,真不把这里当修行之地。”
住持笑了笑,邀我一起看菜园子。园子好大,种了五六种菜。特别是大白菜,被秋风一打,叶子更加结实,两个小和尚正在打理。
“你要是嫌无聊,就跟这里种种菜,种菜的好处多着哩。”住持一边给菜施草木灰,一边说。
“好倒是好,就是心绪不平,恐怕种的菜味道不正。”
“那就下山走走吧。”他说,“鸡鸣市里我有朋友,你可以下去待着。”
我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问我心结。”我问。
“你想说自然会说。”住持淡淡道。
“我就是想跟她说,那张明信片是我写的。”
草木灰不小心撒到菜心,住持轻轻扒拉出来,如同擦拭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种菜的和尚显然是极有素养的,种出来的菜整齐,迎风而立,一排一列,纵横有致,又似乎在参禅打坐,风雨不动,叶片上油光晃动,水露不沾。我自小也参与种菜,若能种得这一手好菜,该有多大的定力。
“都这么多年了。”住持轻轻叹道,似乎替我惋惜。
“第一次动的情,就是一生的情。”我说。
住持听罢,猛然一震,抬头注视着我,道:“勇猛精进呀。”
“什么勇猛精进?”
“修为。”
我下山之后,并没有联系住持的朋友,享受漂泊,感觉自己像一个风筝,刚刚断了线,变成一只鸟儿,只想尽情地飞,漫无目的地飞。是的,鸟的宿命是飞,而不是巢。正如人的宿命是悟,绝不是棺材。悟色,悟空,悟色空一体,征途遥远,念经容易,取经难。
小城不大,我还是叫了一辆出租车。
“叫罗马的,只有一家叫罗马假日的足浴城。”司机说。
于是我在“罗马假日”住了下来。这家洗浴城名字大气而浪漫,实际上规模不大。罗马假日四字霓虹闪烁,但假字的单人旁暗了,好在楼高,引人注目。天气凉了,蒸桑拿的客人还算多,赤条条在洗浴大厅里晃来晃去。这些明晃晃的肉体影响我的食欲,我蒸了桑拿出来,想吃自助餐却有点恶心,突然间对清淡的素食无比怀念。走了个形式一样吃了几条油腻腻的扁豆,便躺在大厅长条躺椅上睡着。电视里在播的是央视《走近科学》节目,一个老汉家的地砖渗出了血水。
醒来后栏目已经结束,我掀掉身上的毛巾被,跟服务员要了一杯菊花茶。另一个拿着工具箱的服务员问我要不要修趾甲。我同意了,这是难得的享受。她把我的脚搁在凳子上,像专心捯饬一个宝贝。
“有一个姑娘,个子很高,说话极为粗鲁,福建口音,认识吗?”我问。
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想想嘛。”
“没有名字谁知道呀,我们说话都粗鲁。”
我想了想,也是。我们叫她鸟屿,导致真实的姓名无从知晓,从记忆深处怎么也打捞不起来。
“这儿的小姐有多少?”
“普通按摩的有二十来人吧,做大活的有十来个,我们不做大活。”
“小姐之间有闹矛盾的吗,那种吵得很凶的?”
“那倒是没有,出门靠朋友,吵什么架。”
咔嚓,咔嚓,小姐把我的趾甲修得干净,我自觉肉身干净而完美,人畜無害,如祭献的牲品。
“再做个按摩吧。”小姐提议道。
“如果你能给我讲个小姐的故事,我可以考虑。”
“我可不会讲。”她悻悻道,“不过也不是我来按摩。”
“如果哪个按摩小姐可以讲,就叫过来试试。”
“那倒可以,我问问。”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脸蛋圆圆的小姐,穿着短袖,露出两截葱白一样的小胳膊,她笑吟吟的,显然是个开朗的女孩。她姓周。
我跟着周小姐来到包间,从头部按摩开始,手法虽然粗糙倒是舒服。头部坚硬却又遍布血管,简单而言是一个人灵魂栖居之地,灵魂是世上最坚强也是最软弱的东西。
“我们这儿一个按摩小姐,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土。”周小姐说,“给一个国企的干部按摩,不知道哪根筋对上了,特别舒服,每次来都是点她的钟。日久生情,那个干部退休那年,他们结婚了,排场很大,请我们去喝喜酒。她对我们说,从此以后,我终于可以只为一个人按摩了——这算故事吗?”
“精彩极了。”我说。
桑拿城分为两层,只有自助餐厅比较亮堂,包间和大厅都是幽暗的,人来人往,似曾相识又看得不清,总而言之,像个教堂。这样的氛围很好,日夜不太分明,恍惚间过了一天又一天。我总共住了七天,把里面的项目都尝试了,见了一个又一个姑娘,跟她们聊天,打听,听她们讲故事。她们说的话半真半假,我需要细细分辨,细细回味,才晓得原委——上帝和魔鬼总是同时居住在一个地方。
鸡鸣市三面环山,一面敞开,环山皆近,推窗一片青绿。天黑的时候,我在餐厅吃饭,从南边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黝黑的山中有一处灯光,在山上闪烁。我觉得好像就是鸡鸣寺,但也不能确定。我盯着那处灯光,一直想,山上如果有豺狼虎豹,见了灯光会怎样?它们习惯了黑暗,对于这样突兀的光明,是恐惧,还是好奇?
吴光明是我读中学时无话不谈的同学,我灵光乍现,突然想起他,也觉得自己这几日实在是糊涂:你如何去打听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呢?
“记得那个叫鸟屿的女生吗?她真名叫什么?”我在手机里问。
“鸟屿?”吴光明愣了许久,道,“我想起来的,你说的是苏贵媚。”
“这么拗口,难怪我记不得。”
“打听她干嘛?”
“她怎么样,我好像在一个内地小城市看到她。”
“不可能,她出国了,在加拿大,现在是一个很知名的瑜伽教练。”
“你确定?”
“当然了,她老公也在加拿大,在大使馆工作吧。春节时回来,我们刚刚聚过,喝了一场大酒呢,醉得七荤八素。”
“她怎么样?”
“挺好的,还跟以前一样漂亮,我们喝高了,都说当年怎么暗恋她,把她高兴得装作不高兴的样子。”
“你有说我吗?”
“你什么?”
“我那时候最喜欢她,你忘了。”
“嗨,谁还记得你,有机会你自己说去。”
对于吴光明的话,我信五分,信自己五分。一种空虚如一团云雾笼罩脑海。
出门的时候,看一下账单,傻了眼,居然达到两万八。我对前台说:“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住了七天,吃喝拉撒怎么着两三千就够了。”
服务员把长长的账单打给我,大多名目不知所云,价格更不知从何算起。我突然开窍,道:“哦,你们是不是知道我是外地人就来坑我,我要报警!”
话音未落,一个戴着金链子面如金刚般威严的大哥立马出现,他两眼一瞪,我立即浑身一哆嗦。我对这样的混社会的角色一贯是恐惧的,他们的法则超越伦理与法律,不在三界与五行之内。我说:“大哥,我实在是没这么多钱。”
“有多少?”
“两千多吧。”
大哥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很快又闪出两个金刚,拿着早已备好的鞭子。我背上一麻,早已在他们的鞭阵之中,无法躲闪。他们手法之娴熟,比起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不入江湖但身不由己,发出阵阵惨叫连我自己都觉得骇然恐怖——那声音让我想起地狱中受刑的厉鬼的惨叫。
“每个月都有人这样惨叫,每个月都有来吃白食的,贱人真是层出不穷——看来我们得重新设计鞭子了。”大哥点了一棵烟叹道,好像我只是一颗灰尘,好像我的惨叫只是餐厅的背景音乐。
我因痛苦而蜷缩一团。我原想跑出去的,没走两步就被金刚摔了回来,更加痛苦。外面的人因听见惨叫而涌进来看热闹。大哥耐心地跟他们解释我是来吃白食的,观众对我恨铁不成钢,纷纷赞许打得好。他们围成整齐的一圈,就如买了票似的,秩序井然。看一个坏人受到惩罚,是心安理得的。也许鞭子的打法还欠缺变化,人们终于看得不耐烦了,当然也不愿意男主人公死去,便叫道:“换一出,换一出。”
为忍住这苦痛与羞辱,我闭上眼睛,停止思维,好似裹在一团未开的混沌中,宇宙的子宫里,默默孵化,口中念道: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无有恐惧,无有挂碍……
住持匆匆下山来救我。他身居山寺,对人间的事也颇为熟谙,叫了个混黑道的朋友说和,最终以一万块钱把我救了出来。我的衣衫已经破了,一道道鞭痕带着血迹,伤口在汗水的浸润下,疼得像每道伤口都有虫子在咬噬,连肉带血。住持拉我穿出人群,急急前进,尽快脱离芸芸众生好奇的目光,就近进入一条巷子。
“不去医院吗?”我问道。虽然天黑了,但我希望尽快去医院处理一下,减少万针刺肤的疼痛。
住持在路灯下掀开我的衣服,看了看我的皮肤,啧啧赞叹道:“不必去了,艳若桃花。”
“去哪里?”我问。
他指了指漆黑的南山,半山腰一個有灯光闪亮之处。
“这么好的伤口,让它自然溃烂,化脓,结痂,蜕皮,这个过程极为愉悦,不可多得。”住持似乎在说一场花开花落的盛事,听他口气,恨不得把一身伤痕移到他身上去。
我在瞬间感到愉悦极了,脑子里干净如蓝天。
“天都黑了,怎么上山?”我问。
“虽然视线模糊,但台阶一级一级的,同样的频率,脚踩实了,跟白天并无差别。”
我们穿过巷子过了南山大道,就到了山脚了。我抬头,离山脚越近,寺中的灯光反而看不见,但心中知道灯光越来越近。我们默默穿越黑暗,拾级而上,多么冷的天,都有虫鸣,真是奇怪了。
“你在寺里有听过鸡鸣吗?”我问。
住持并不回答,咳嗽了一声,使得山林愈加寂静,黑夜里没有恐惧,走起路来也居然跟踩在云端一般,无有羁绊。
对了,住持法号一尘。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