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霞
俗世禅意
——评李师江的《鸡鸣寺》
曹霞
这真是一篇迷人的小说。它是如此的紧凑结实,以至于意义的泡沫几乎被击打净尽,无一字无一句多余;它又是如此地丰沛、结实、莹润,像一个水晶多面体,每一面都可作不同阐释。
如果不看名字,很难想到它的作者是李师江。那个在《福寿春》里用文白相融写乡村图景的李师江,那个在《中文系》里以时代修辞再现大学生活的李师江,在《鸡鸣寺》里化为了一个笃定淡然、胸有丘壑的写作者。这个变化在美学风格接近成熟的作家那里是少见的,这不由让人猜测,他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了。
看起来,《鸡鸣寺》讲述了一个颇为“时髦”的故事。在北京龙泉寺以高学历和尚与高科技管理赢取眼球的时代,在少林寺涉及非法交易而引发全民热议的时代,沾染这样的题材貌似“时髦”,却相当不易,作家必须要在俗佛交叠处,找到一块有趣的空地,又要皴染出非同一般的艺术效果。这毋宁说是在为自己设置难度和障碍。
再来说故事本身。“我”因在网上与鸡鸣寺住持渐聊渐深,终至投缘,所以到寺里小住。在山上偶遇一故人,说是偶遇实则是单方面的行为,一这故人说起来是“我”少年时代的暗恋对象,二这故人只是“我”看到她,她并未看到“我”,就此擦肩而过,却在“我”心上投下了深重的涟漪。“我”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找同学打听,方知名为苏贵媚,说在加拿大成了一个知名的瑜珈教练,丈夫在大使馆工作,近日回国。唯有“我”知道她在撒谎,因为“我”听她打电话时,说的是“死婊子”“客人”“二奶”等粗俗不堪之语,分明是个性工作者。“我”按照她提及的“罗马”,下山找到了名为“罗马假日”的足浴城。在城中盘桓七日,打听她的下落,遇到的按摩小姐个个身手非凡,编起故事来也是虚实难辨。七日后结帐竟然是巨额数字,付不起钱而遭到鞭打。伤痕累累时,住持找到一个黑道朋友帮忙,以一万元将“我”救回。
《鸡鸣寺》总共不到万字,却容纳着如此千回百转的故事,这不得不归结于作者的叙事才能。而我说它“迷人”,是因为它在种种悖谬之处、矛盾之处、不可解和不确定之处,从容地呈现出了叙事的逻辑性与合理性,并进而氤氲出似有若无、似真还虚、似俗又禅的深刻感悟。
先说这令人瞠目的最大的悖谬,就是住持并不是隐居之人、也非一味清修之人,他上网、开微博,纵论新闻时事,“热情而好施”,甚至“将天下事当成自家事,白天黑夜地忙,徒劳无功却热情不减”,这哪像寺庙住持,分明就是俗世领袖。更令人意外的是,他一僧人,竟然与黑道交集,“对人间的事也颇为熟谙”。这一来一往固然令人心生疑惑,但确实是小说重要的逻辑结点,推动着叙事不断地进入新的景深,令素雅之物也覆盖上了红尘凡烟。就连小说最后点明的“住持法号一尘”,也将悖谬艺术完美地融于其中。
再说令叙事生出无穷意味的“俗”事和“禅”意的交融。“我”本是来写作的,却无一灵感,只好写点书法,下字又丑,不敢见人。住持却淡淡说由心即好,于是,“我”大胆写“拙笨的字”,发现“趣味盎然”。“我”不知不觉将凡俗心事凝结于《心经》的抄写之中,住持一眼从字里看出端倪,对“我”在以询问引出答案时,又将充满禅意的指点纳入其中。住持去后,“我”发现自己写出的字极其通透,粒粒如珍珠。
还有结尾处那绝妙的一笔,“我”被打得遍体鳞伤,住持却啧啧赞叹“我”的伤口有如“桃花”:“这么好的伤口,让它自然溃烂,化脓,结痂,蜕皮,这个过程极为愉悦,不可多得。”将愈合伤口当作一场愉快的修行,这大约也是住持点化俗人最惊人的一笔了。
我很难断定《鸡鸣寺》的用意,只好无能地复述它而无法提炼。它复杂微妙,难以一言道尽,拒绝简化判断,我想这也就是它的迷人之处。你说它在讽刺当下“时髦”的谈佛论禅吧,但主人公在深山寺庙里的领悟又完全来自于自身的生命和身体创痛;你说它在宣扬住持左右逢源的人生哲学吧,可他的讲解和评点又深蕴禅学佛意,令人豁然开悟;你说它在表现当代人的困惑吧,可是那凡尘俗世在令人厌倦时,分明也铺陈出了一番舒适和趣味。
我只能说,作者是智慧的。《鸡鸣寺》应该成为一个新的叙事标识,于文坛,于李师江自己。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