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国宝迁徙避寇记

2017-08-11 04:11张在军
同舟共进 2017年8期
关键词:峨眉乐山故宫博物院

张在军

从1933年到1949年,故宫博物院16727箱文物,先后经历南迁、西上、东归、北运、迁台。历时16年的长征,其时间之长、数量之大、艰辛之巨,在世界文物史上堪称之最。而且,文物重返故都再次清点,几乎无一损毁、遗失,这在旁人看来简直是个奇迹。其实,不过是那时候的故宫人把文物看得比命更重,他们视文物为神圣。

马衡主持文物西迁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故宫博物院的专家们认为日本人的野心绝不会以得到中国东北为满足,平津难免有战事,文物的安全是大可顾虑的事。大家一致的意见是,早做准备,找个安全地带保存。但是,文物搬迁并非万众一心。北平各阶层及普通市民大多反对南迁,他们召集上街游行,打出“坚决反对政府放弃北平古都”“文物南迁就是逃跑”的横幅。时为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的胡适也不赞成南迁,他认为在国际人士监视之下,未必有人敢于在北平破坏文化古物,且故宫古物数量极多,迁移并非易事。

故宫博物院理事会理事兼古物馆副馆长马衡,是极力主张南迁的骨干之一。在各种声音下,故宫博物院抵住巨大压力,基本上形成一个意见:故宫先设一个分院,转移到另一区域。一则先多一个机关,二则将来万一北平沦陷,博物院仍在,院务不致落空。

1933年2月5日深夜,一批文物由十余辆武装押运的卡车自故宫神武门运至前门火车站,于次日运往南京。时南京无适处存放,装载文物的火车竟停在浦口近一个月,被人称为“抬着棺材找坟地”。后几经交涉,由水路运抵上海,放在法租界的天主教堂暂时保存起来。

7月,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因遭诬陷盗卖故宫文物,被迫辞职。其后国民政府任命马衡为故宫博物院院长。此后,故宫文物迁徙便是在马衡的主持下进行。马衡在院长任上,干了两件大事:一是主持国宝迁徙避难,二是建国前夕反对国宝迁台,并回绝了宁波老乡蒋介石的邀请,坚持留在大陆。马衡一干就是19年,可以说是全面经历了故宫文物南迁和日后回归北平的过程。

1936年8月,位于南京朝天宫的保存库建成。12月,将存放于上海的文物经京沪铁路分批转运过来,设立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不到一年之后,“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日军直逼南京。鉴于时局剧变,国民政府决定将南京的故宫文物向西南地区迁移,这就是所谓的“西迁”。最后一箱文物从南京运走仅十天,这座城市就被日寇占领。

三条线路运抵西南

西迁分三批实施,第一批“南京—漢口—长沙—贵阳—安顺—巴县”俗称南线,第二批“南京—汉口—宜昌—重庆—宜宾—乐山”俗称中线,第三批“南京—徐州—宝鸡—汉中—成都—峨眉”俗称北线。

南线的文物运到长沙后,存放在岳麓山下湖南大学图书馆。因日军对华中地区空袭,于是决定转移到贵阳。进入云贵高原,一路上山势日渐陡峭,地形越发复杂,而且这一带各色人等杂居,土匪经常出没,危机四伏。政府密令湘、桂、黔三省派军护送,分两批搭乘卡车,绕道经广西桂林进入贵州。1938年旧历除夕,第一批文物终于抵达贵阳。存放不到一年,战局又发生了很大变化,日军步步进逼,一些重要城市先后失守,文物又被转移到安顺城外的华严洞,于1939年1月移存其中。

中线文物数量最多。南京沦陷后,武汉成为日军向内地推进的重点目标。中路第二批文物驶抵汉口时,因形势紧迫,货未下船就继续向西行,暂时先到宜昌。借着初春的温和气息,先期运出的文物也从汉口顺利运到宜昌,等待梅雨季节的到来,长江进入汛期,大船才能航行。不久雨季来临,长江水上涨,轮船溯水西行。很快,这批文物分19批比较顺利地从宜昌全部运到重庆,存入南北两岸的七座仓库。

北线文物大多较大、较重,运输充满艰辛和磨难,是最为艰苦的一条转运线。文物进入陕西后存放在宝鸡,不久潼关形势突然紧张,1938年2月,行政院为文物安全考虑,命令迁往陕南汉中。从宝鸡到汉中,要经过雄浑的秦岭山脉。这一段险峻的山路连绵六百公里,没有火车,只能靠卡车翻山越岭。4月,文物运到汉中。但仅过了月余,日机便轰炸了汉中机场,行政院觉得汉中也不是安全之地,要求立刻转运成都。5月26日,国宝又一次装上汽车,驶上川陕公路,开始艰难的转运。从汉中到成都的公路约有560余公里,中途要穿越7条河,河道上没有桥梁,只有日久天长形成的古老渡口。文物运到渡口后,将载运文物的汽车开上木船,用人力将木船逆水而上拉行一段,再顺流而下,借水势靠近对岸。这一段路也是非常艰难危险,费时很长。历时将近一年时间,直到1939年3月才将汉中的文物全部运抵成都。

三线运输让马衡等负责人疲于奔命。1938年,中线文物已存放在重庆,北线文物正在陕西辗转流徙。马衡对北线运输很不放心,急于了解这批文物的情况。是年9月,故宫博物院理事会推定马衡和理事李济赴成都及汉中视察,并由北线运输负责人那志良陪同。三人刚到汉中,便接到重庆发来的电报:重庆被敌机轰炸,赶快回渝。马衡须启程回重庆,又担心北线文物安全,于是赶忙装了三卡车文物,马衡、李济、那志良各押运一辆,昼夜兼程走了三天三夜,终于赶到成都,运达的文物完好无损。马衡稍事休息后,就与李济一起坐火车赶回重庆。11月30日,马衡等人呈报常务理事会,建议疏散重庆、成都两地文物。

文物抵达西迁终点

1939年春天,重庆已受到敌机严重威胁,西南大后方开始遭到数年之久的“疲劳轰炸”。5月,行政院命令故宫博物院,将重庆、成都两地文物全部运离,觅合适之地贮存。接到命令后,马衡经通盘考虑,最终决定将重庆文物移运乐山安谷乡,成都文物转藏峨眉。

从成都到峨眉,弯弯绕绕的崎岖山路有300多公里,用汽车运输,还需要渡河四次。到1939年7月,文物全部运抵峨眉,分别存放在县城外的大佛寺和武庙两处。从1937年11月文物抢运出南京开始,到运抵峨眉时,前后已经颠沛流离了18个月,全线运程约2400公里,所运文物一箱未少、一件未损。

从重庆到乐山,主要是用轮船运输,繁重的运输工作大多由中国联运社完成。刚开始时,他们表现出良好的敬业精神,故宫博物院的职工也艰辛劳动,按期将全部文物由重庆运抵中转站宜宾。然而,在此期间发生了一起人命惨事。故宫职员朱学侃历来办事兢兢业业,他为了确保文物安全,在昏暗无光的夜晚爬上船舱检查,没留意舱中没有盖上铁盖,一失足摔下船舱,脑部受创而亡。

文物从宜宾运往乐山的过程中,中国联运社工作人员变得散漫起来。从5月至7月初,才装运出一船文物至乐山。长江轮船运输,水位是至关重要的,4月到8月是最佳运输时期,到了枯水季节轮船基本无法行驶。马衡得知宜宾的困境后,调那志良到宜宾负责转运工作。8月中旬,那志良到了那里,发现真是困难重重:长江水位开始下降,到9月中旬就要停驶,但到此时才抢运出3000多箱,在此后短短一个月内却还需要抢运6000多箱;这里时常有警报,所有文物箱件都在城内仓库里,面临敌机轰炸之险;承运的中国联运社与民生轮船公司又不负责,到了8月30日,不过运了1000箱不到。那志良眼见两公司无法按时履约,便断然采取严厉措施:凡是该公司的所有船只,开到宜宾的全部将派兵封船扣押,用于装运文物。两公司自知理亏,立马妥协配合。这样从9月1日起,经过十多天的紧张抢运,终于在9月12日前将所有文物运出宜宾。仅仅两天后,河水开始下落,轮船很快便无法通行了。

马衡从那志良电报得知文物转运工作全部完成,如释重负,开心之情跃然纸上:“自泸州被炸,忧心如焚,数夜不眠。得来电,知兄大功告成,急嘱厨房备酒,痛饮数杯。”

文物运到乐山,还要再次转驳到库房所在地安谷乡。民选轮开到距乐山数里外的冠英场,由小木船接运。木船逆水行舟,靠工人用纤绳拉曳,相当费力。有一次,工人正向前拉曳的时候,纤绳断了,船被逆流冲向后方急驰,掌舵的人也掌不住舵了,船顺流而下,急驰如飞,吓得人们大喊救命。大家知道,如果船被冲到下游的大佛脚下,便会把船撞沉,那里每年都有沉船纪录。有人说,古物是有灵的,船漂流一段路程后,竟斜向岸边冲去,遇到沙滩停了下来,船上的人得救了。

再说转运期间另一个险况。那是1939年8月19日,日寇出动36架战机轰炸乐山。飞机临空之时,中线运输负责人欧阳道达正在城内安乐旅社故宫博物院临时办事处,一时间无处可躲,只好钻到方桌下面。他听到外面的炸弹声,真是不寒而栗。等到飞机过去,从桌下爬出来时,已是满头满身的灰尘。原来,在办事处附近的马路上,落下一颗炸弹,把地面炸开一个大洞,炸得尘土四处飞扬。轰炸之后,乐山城区半毁,人员伤亡数千,文物竟安然无恙。用马衡的话说,“这一类的奇迹,简直没有法子解释,只有归功于国家的福命了”。

峨眉文物躲过火灾

抗战时期,故宫博物院原有的机构、体制不復存在,一切改成战时临时体制。院长马衡驻重庆,总办事处也设在重庆,存放文物的安顺、乐山、峨眉三处分别设立办事处。

故宫文物运到峨眉后,办事处把县城东门外的大佛寺借用了。大佛寺是峨眉名胜,有一座大铜佛,高丈余,旅行到峨眉的人,未上山之前,多先去看看大佛。故宫工作人员把大殿及毗连的房子都辟为库房,地方相当高大。他们实地勘查绘图,付给和尚一笔款项,让和尚很是满意。至于西门外武庙,本是关帝庙,里面已无佛像,变成贫民的住所,办事处发给搬迁费,请他们让出来后,大加修理,贮存文物。

库房的守卫由政府派兵担任。据峨眉办事处主任那志良的回忆录,最初由第五师的一个连队守卫。有一次,两个士兵开小差,当了逃兵。营长马上召集全连士兵,叫这两人跪在前面,掏出手枪就把其中的主犯枪毙了。这件事传说出去,人们都说博物院原来是个杀人的机关。可见其时军纪严明。然而抗日形势时缓时急,第五师的人员急调前线后,换上了第二十九师的人员,军纪大不如前,逃兵达三分之二。其后守卫部队又数度更替。峨眉办事处在此境况下,一直支撑到抗战胜利,文物复员。

抗战后期,日机肆虐,遍及邑镇。1941年8月第二次轰炸乐山,并且几乎波及峨眉。于是大佛寺库藏文物又改迁至城西远郊的土主祠。土主祠是峨眉山金顶的“脚庙子”,和尚冬天到山下的脚庙来避寒。和尚答应让出土主祠来作库房。

峨眉的地方很小,由东门走到西门,大约是几分钟的时间。这里没有电灯与自来水,一切仍是古老的生活。1943年6月8日,峨眉县城内突然发生大火,那时大佛寺的文物已经运走,武庙还放着几千箱文物。

起火地点是一家鸦片烟馆,瘾君子不小心把烟蒂丢到床上谷草中,火势一起,旁边一家油坊存有很多菜油,立刻被引着,大火便烧了起来。当时那志良正在武庙,马上让驻军排长带人救火。城内没有自来水,水枪派不上用场,只有拆火道隔离开来。一会儿,排长回来报告,拆谁的房子,谁就哀求不让拆,而火势已冲西门来了。

火一出西门就是文物库房,这还了得!那志良把保长找来,告之国宝决不能损坏,西门外所有草房一律派兵拆除,熄火后故宫博物院赔偿。驻军连长立刻行动,一会儿工夫就把草房拆完。这时火已出西门,烧死了一个小庙子的道士。那些拆了的草房止住了火势,文物库房幸获保全。事后检查,城里的县政府、邮局、银行等无一侥幸,而故宫文物又躲过一劫。

完璧归宁,功侔鲁壁

1945年8月,抗战终于胜利。故宫博物院重庆总办事处随即规划复员南京事宜,决定所有疏散后方之文物仍迁回南京。1946年1月,存在四川巴县的80箱文物最先运到了重庆向家坡。其后,峨眉、乐山两处的文物也运来此地。复员的高潮过去后,便轮到故宫博物院了。计划沿着川湘公路,经长沙、南昌运回南京。可是一路上凹凸不平、砂石遍地。到了南昌才知道,那里的断桥都还没有修复,只好临时改由水运。第一批文物经九江到达南京朝天宫时,已是1947年7月25日。到12月9日,全部文物运完。

故宫国宝在乐山近八年,没有丢失一件文物,也没有发生一起损毁事故。1946年4月,国民政府颁赠安谷乡各个宗祠金漆大匾一块,以示嘉奖。匾额正文为马衡题写的“功侔鲁壁”四个楷体大字。“功侔鲁壁”,道尽了故宫文物西迁、历尽艰险保存国宝的不朽功勋。

作为典守故宫文物的乐山办事处主任欧阳道达、峨眉办事处主任那志良,也因功勋卓著,于1946年5月双双获得国民政府颁发的抗日胜利勋章。那志良于1949年1月奉命押运一批故宫文物从南京迁往台湾,从此长居宝岛。而欧阳道达则留守南京库房,当第三批文物刚出库后立即用混凝土封闭库门,保证了一万多箱文物的安全。南京解放后,《新华日报》专题表彰了他保护国家文物的功绩。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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