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军
1938年,抗战开始后的第二年,因为中日双方力量差距巨大,日军在这一年处于攻势。其间,中国军队虽有一些胜利,但无法影响整个战局。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国民政府搬迁到山城重庆。1938年10月25日,中部中心城市武汉沦陷,同月广州沦陷。处于广州和武汉中间的长沙,与武汉的距离只有300余公里,变得非常危急。
在民国时期,武汉是一座重要城市,不但有大量机关、工厂、学校,还有汉阳兵工厂这样享誉全国的企业。日军逼近武汉时,有大量难民和部分工厂设备迁移到了长沙。当时仅有30万人口的长沙,突然暴增到50万。
日军早晚会进攻,长沙如何应对?武汉弃守后,蒋介石在长沙的省政府里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检讨了武汉弃守、没有彻底毁坏的教训,确定了焦土抗战的策略。这一决策得到当时很多人的拥护。曾经繁华的长沙,即将变成废墟。
焚城前,先拉警报,后举火为号
1938年11月12日上午9时,当时主政湖南、担任湖南最高军事长官的张治中,正召集军管区兵役干部训练班学员点名训话,突然接到蒋介石侍从室第一处主任林蔚的电话。林蔚在电话里说:“我们对长沙,要用焦土政策。”接著,张治中接到了蒋介石的加密电报:长沙张主席。密。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望事前妥密准备,勿误!”张治中感到事情紧急,立即召集长沙警备司令鄷悌、保安处长徐权,进行安排。并指定警备司令部负责筹备,保安处负责协助。
一个小时后,适逢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来到长沙。按照作战区域划分,湖南属于第九战区。在一起吃饭时,张治中悄悄问陈诚:“这次长沙用焦土政策,你的意见如何?”陈诚严肃地说:“当然要做的。”
既然决定了采取焦土政策,那就要提前做准备。张治中找到长沙市市长席楚霖,要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尽快征集1000名搬运工,交给长沙城防副司令蒋锄欧,将重要物品尽快搬出长沙。搬运工的工资是一天一元。如果从市区找不到这么多人,就从长沙县征集。
当天下午,张治中询问伤兵管理处处长汪强:如果从即日开始,向城外运输伤兵,什么时候可以运输完毕?汪强回答:五天后。张治中又告诉军管区参谋长滕杰,要求在本年内紧急征兵十万人,以应紧急补充之用。当天黄昏,张治中找到电报管理局局长张忍,要求他把不需要的机器设备赶紧运走,不能留给敌人,也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当时,这些电讯设备极为珍贵,基本上依靠进口。
鄷悌、徐权在接到命令后,4小时内拿出了焚城准备纲要。这份纲要经过确定后,任命警备队第二团团长徐昆为总指挥。徐昆立即开始部署,他将警备第二团分为3人一组,编成100个放火小组,分发放火器材,调集大量消防车,灌入汽油,作为放火车,并在主要街道堆放了大量易燃物。有些墙壁上用石灰写着“焦”字,或画了其它纵火暗号,或用日文写着对敌宣传标语。当时的消防车极为简陋,其实就是木车。
为了确定长沙焚城的有效性,张治中提出:必须在我军自汨罗撤退后,再命令开始行动。”汨罗在长沙北面,两地相距七八十公里。同时,张治中、鄷悌、徐权三人约定:在接到焚城命令后,先放空袭警报,让人群躲避,接着再放紧急警报,紧急警报过后,再开始行动。而行动的信号,是在当时长沙最高处的天心阁上,举火为号。到此时,才能焚城。
焚城当晚,周恩来也在城中
11月13日凌晨1时,张治中处理完公务,回到长沙市二里牌唐生智公馆,因为省政府搬迁,所以他最近搬迁到这里居住。
本来,张治中是要和来到长沙的陈诚在一起居住的,他打电话给陈诚,陈诚说,他已经住在了章公馆,各处电话都已装好,搬迁不易,等到明天再说。这一天,长沙城里还住了几个重要人物,这就是周恩来、叶剑英、郭沫若。当时他们都在国民政府担任重要职务,周恩来担任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他们在武汉沦陷后,从武汉撤退到长沙。
张治中在就寝前,还打电话给长沙市市长席楚霖,询问征集的1000名搬运工怎么样了,如果征集不到那么多人,那就把义勇壮丁常备队所留下的500人调来担任搬运工。
深夜两点,张治中刚刚入睡,突然被叩门声惊醒,副官王建成报告说:城内很多响声,已经起火。”张治中立即跑至窗口观看,看到城里确实有三四处起火点。这时候,城里电灯尚未熄灭。
一小时后,火势愈来愈大,对外电话已无法打通。
又过了一个小时,鄷悌跑来给张治中报告:“各处起火,电话已断,究竟放火者何人?看这样子,似为一大规模有组织的行动,外面人都传说火是由警察局开始烧起的。”
张治中下达了紧急处置办法:一、手令长沙警备司令鄷悌、保安处长徐权,严拿放火者,准予就地处决。二、派保安团上街维持秩序。三、赶快对伤兵难民加以救济,并维持秩序,恢复交通……
但已经无济于事,火势难以控制。
大火是怎么烧起的
大火前夕,因为长沙百姓纷纷逃离,所以城里的警察也纷纷撤岗和逃走。留在城里的,仅有长沙警备司令鄷悌、长沙警察局长文重孚、保安处长徐权等身边的警察,和警备队第二团团长徐昆手下的警察,这些警察准备放火。
据当时长沙警备司令部参谋处处长许权回忆,当时他看到火起,就打电话给文重孚,要求派消防队灭火,但文重孚说消防队已经撤走了。许权问:谁让他们撤走的?文重孚说是省政府叫走了。按照规定,消防队必须听从警备司令部的命令,许权一气之下,给鄷悌打电话,但电话占线。许权心急火燎,直奔鄷悌的住所。路上,许权看到警备团的士兵在放火,大为震惊,问道:“谁叫你们放火的?”那些士兵回答:“你管不着。”
许权无法阻止放火的士兵,就只好直接找鄷悌。鄷悌正在睡觉,被许权叫醒后,看到城中多处起火,就赶紧去找张治中。到此时,大火已经无法阻挡。
那么,许权看到的第一把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有人说是伤兵烤火,有人说是偶然失火,这已无从查知。值得探问的是:一点星火,又怎么会引燃全城?就在当晚,日军和中国军队对阵新墙河的消息,已经传到长沙。新墙河距离长沙百里,第九战区调集重兵,准备在这里与日军决战。后来的三次长沙会战,中日双方的军队都以此为界。日军三次渡过新墙河,妄图占领长沙,都被中国军队击败,逃过新墙河。
长沙旁边还有一个地方叫新河,距离长沙市区仅有数里。新河与新墙河仅有一字之差,但日军临近新墙河的消息,当晚传到长沙,变成了“日军占领新墙河”,后又演变成“日军占领新河”,所以当晚长沙人心惶惶,普通民众都以为日军已经兵临城下。所以,一点星火,就引起全城慌乱。
长沙大火造成数千人死亡
这场大火至少烧了两天两夜,造成长沙5.6万间房屋烧毁。各种资料中对焚毁房屋数量没有疑义,但对死亡人数,数据差别极大,有的说3万人,有的说上万人,有的说几千人。
首先要搞清楚,焚城当夜,长沙城里有多少人。
日军占领武汉后,一路南下,占领岳阳,下一个目标肯定是长沙,当时很多人都想到了。所以,在日军尚未得逞前,50万长沙百姓纷纷逃离。
1938年11月9日《力报》头版登载了长沙青年会发布的一条公告:向全社会征求各种雨具,纸伞、布伞、油布、油衣、皮鞋都可以,准备发给难民步行疏散时使用。长沙大量市民向周边疏散。当期的《华侨动员》杂志报道称:城内原有50多万人口,民众出逃后,剩下3万多人。
城里只剩3万人的数据,也出自当时的记者之手。著名新闻记者刘尊棋,时为中央社记者兼任长沙国际新闻社社长,他是当时第一个采访并报道了长沙大火的消息,发出了题为“一片焦土之长沙”的快讯。刘尊棋后来出任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
刘尊棋在报道中写道:“长沙原有四十二三万人口,八万余住户,战后人口增加了八万人左右,火前逃走了十分之九以上,留在市内的,应不下三万人……”
一些书籍报刊中写道:长沙大火造成3万人死亡。这显然是没有根据的。因为留在长沙城里的3万人,不可能完全丧于火灾之中。那么,这场大火究竟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刘尊棋在《长沙一日》的报道中写道:七处后方医院的轻重伤兵还有三四千人,通讯机关后方办事处和其他准备最后退出的公务人员,至少有两千人。所有这些人在大火中幸免于难的当然不少,应在十之七八左右。但不能逃出火垣的,如许多重伤官兵、衰老民众、酣睡未醒的人们,则唯有葬身火窟了。刘尊棋推测,“不能逃出火垣的”,当有七千余人。
大火十几天后,湖南省政府行署宣传处在收集各方统计数据后,发布消息,宣称死于大火者为3000多人。
当晚民众自愿放火
长沙大火后不久,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和军委会政治部联合发表了《中宣部、政治部关于长沙大火经过真相之说明》。《说明》中这样写道:“12日夜长沙大火,实为地方军警误信流言,自卫民众激于义愤之所造成。盖战略转移,我军对于预定撤退的战略支点及重要城市之建筑物,施以破坏,免资敌用,原为作战上之必要,在各国战史上亦不乏先例。故长沙既临战区,政府于事前有所准备,当为必然之事实。”
在这份《说明》中,首先说明,对长沙实施焦土政策,是有一定依据的,也是切实可行的。比如,当年拿破仑攻入俄罗斯,库图佐夫就对莫斯科实施焦土政策。
但当时前线距离长沙还有上百里,长沙以北的岳阳虽然沦陷,平江和汨罗防线却很坚固,而且第九集团军还正向前线增兵,军委会虽然命令长沙实施焦土政策,但并没有说明具体的时间,长沙城里还有大量军队和百姓,长沙城外的道路桥梁也还没有实施破坏,如果长沙北面防线坚固,那么长沙自然没有焦土之虞。然而,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毁掉了所有部署。
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说明》中说:首先,地方军警负责者误信流言,见到一点星火,就张皇失措,以为日军兵临城下,开始焚烧城市;其次,大量民众基于义愤,竞相自焚自家房屋,不留财产给日军。
长沙地处南方,气候湿润,城内城边有湘江、浏阳河、捞刀河等多条江河,還有梅溪湖、年嘉湖、咸嘉湖等多个湖泊,如果城内失火,火焰当会很快被控制。但大火能够焚烧多天,很可能与民众自愿焚烧有关系。所以,说明》中继续写道:一处起火,到处发动,以致一发而不可收拾,火灾之广,波及民居,损失之巨,殊为痛心。”
对责任人的处置
11月14日,蒋介石来到长沙,听闻了各方的报告后,要求严惩责任人。鄷悌、文重孚、徐昆被关押起来,张治中被革职留任。
18日上午7时,对鄷悌、文重孚、徐昆进行审讯,文重孚、徐昆坚称,执行的是警备司令部的命令。而鄷悌则供认,起火的原因是自己布置工作时的疏忽所导致,他愿意接受国法最严厉的处罚。
20日,三人被押解到长沙城外侯家塘,执行枪决。临刑前,鄷悌默默垂泪,另外两人骂不绝口。张治中事后说:鄷悌不该死,应死的是警备司令这一职务。”3000余人的意外死亡,总得有所交代。张治中曾两次向蒋介石申诉,请求减轻对鄷悌的刑罚,但蒋没有答应。同日,张治中发布了《省主席引罪自谴》布告。他在布告中说:“目击灾民荡析流离,深痛用人失察,遭此巨变,神明内疚,罪戾实深!”
22日,长沙市火灾临时救济委员会成立,会长由省财政厅厅长担任,副会长由长沙市市长和中共党员田汉担任。后来统计,先后发放救济款予92万人,救济灾民12.4万人。
1939年2月1日,在善后救济工作告一段落后,张治中离开长沙,卸任湖南省主席,去往重庆。
张治中和郭沫若的笔墨官司
1940年,张治中调任军委会政治部部长。抗战胜利后,担任新疆省主席。新中国成立后,任全国政协委员等职务。
1958年12月,郭沫若在当期的《人民文学》上发表了《洪波曲》,文中写道:“放火烧长沙,是张治中、潘公展这一竿子人的大功德,他们是想建立一次奇勋……”还写道:“他(张治中)完全是贪图功名,按照预定计划行事。他把陈诚蒙着了,12日的当晚甚至扣留了陈诚的交通车。他把周公蒙着了,竟几乎使周公葬身火窟。”周公,指的是周恩来。潘公展,是当时的湖南省政府秘书长。
张治中看到这一期的《人民文学》,大为震惊,他没想到郭沫若会这样写。1959年1月7日,张治中给郭沫若去信,信里详细写了自己当天的经历,并表示,大火焚烧时,自己完全不知情。张治中还绵里藏针地写道:“您现在是中共党员,我是民主人士;您在人大是副委员长,在政协是副主席,我都是常务委员……至于您是不是应该在《人民文学》上做一个更正,又如印单行本的时候是不是应该修改,这就听您的善意斟酌了,我是不敢提这个要求的。”
1月10日,郭沫若给张治中回信:“《洪波曲》中有得罪处,很抱歉。”然后,郭沫若笔锋一转:主要该由蒋介石负责,你们是执行命令罢了。您不幸的是在蒋下面和潘公展共事。”
1月18日,郭沫若又写了一封信,夸奖张治中:“您的信实在是宝贵的史料。”
长沙大火熄灭了70多年,但对它的争论至今还在继续。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