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乾
1934年10月至1936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以血肉之躯跨越21个省,长驱两万五千里,创造了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奇迹。2016年正值长征胜利80周年,全国掀起纪念红军长征胜利的热潮。2016年10月19日至20日,由中央歌剧院创排的歌剧《红军不怕远征难》于文化部主办的2016国家艺术院团演出季期间,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首演。
歌剧《红军不怕远征难》由胡绍祥编剧,雷蕾作曲,杨洋指挥,陈燕民导演。剧中主要角色分别由刘怡然、阮余群、李爽、王红、赵一峦、尹海、贾令等中央歌剧院演员联袂出演。全剧共分为四幕七场,再现了红军长征的历史场景,全景式地展现了红军长征的悲壮历程。通过将中央红军为了摆脱国民党军队的“围剿”,被迫实行战略大转移,红军一、二、四的三个方面军及红二十五军,先后离开中央根据地、湘鄂川黔根据地、川陕根据地、鄂豫皖根据地进行长征,并在陕甘地区胜利会师,从而开创了中国革命新局面的这段历史进行了微缩和提炼,重点刻画了红军师长、连长,炊事班长、普通战士、红军家属,以及在红军队伍里成长起来的赤卫队员等数个典型人物,并借助这些红军战士的牺牲,展现了长征途中红军英勇杀敌、百折不挠的斗争和牺牲精神。
这是一部重大命题的、史诗性的歌剧作品。文学创作和历史史实之间的虚实关系,是该剧不能绕开的命题。剧中的几个重要人物——陈龙湘、石虎、王勇、老郭、苗花等,都是剧作家在搜索了浩如烟海的档案资料的前提下,虚设而来的。那些收集到的史料和素材,被按照戲剧艺术的创作规律,以符合戏剧发展的逻辑进行整理、创作和编排。
在人物关系上,该剧第一幕采用艺术群像的效果,展现了绵绵秋雨之中,中央苏区的父老乡亲在村口与踏上战略转移征程的红军战士依依惜别,并同时呈现出了几位主要角色与家人别离的情景,节奏紧凑而巧妙地交代了人物关系:战士石虎痛别母亲;炊事班班长老郭与老伴话别;怀有身孕的赤卫队员苗花执意随担任连长的丈夫同行;卫生队长方瑶将襁褓中的儿子托付于石虎的母亲,难舍难分中受到担任师长的丈夫陈龙湘的催促……随着情节的发展和丰富,戏剧张力层层递进——在突破艰难险阻的漫漫征程中,陈龙湘在湘江边被俘,自己断肠赴死;石虎在娄山关为老乡挡子弹献出生命;王勇飞夺泸定桥时中弹身亡;老郭取衣燃火为战士熬辣椒汤,冻死在大雪纷飞的夹金山;过草地行军途中,苗花难产,死前将孩子托付于方瑶。上述几组人物关系以及他们之间的交叉互动,构成了全剧的人物关系,看似平行却暗自相连:方瑶收养了苗花和王勇的遗孤,方瑶和陈龙湘的儿子被石虎的母亲照料……所有的牺牲都承载着希望,全剧向观众传达和还原了“革命理想高于天,信仰值得用生命捍卫”的长征精神。
优秀的文学剧本承载了语言与音乐之间的和谐统一:韵声的协调性、歌唱的流畅性、审美的普世性和传播的广泛性。《红军不怕远征难》在追求剧本文学戏剧性的同时,剧作家在追求剧本文学的音乐性方面也有独特之处。整剧在叙事节奏的把握上、在抒情场面的流畅性以及对在战斗场面的冲突性表达时的对比、承接和切换中,都能看到剧作家为戏剧性和音乐性的统一所作的伏笔、映衬与起承转合。歌剧的抒情是必须建立在强烈的戏剧张力之上的。剧作家在考虑到戏剧性和音乐性必须相互融会贯通的歌剧创作规律的同时,发挥艺术想象,创造出虚构的、却合乎红军长征这段历史的人物与事件,以此充实和丰富剧本的情节构成,使之既符合艺术创作规律,又具备反映历史真实面貌的能力。
剧中几个叙事场景的把控让人印象深刻,如第一幕中王勇耐心地说服妻子不要给部队添麻烦;第二幕第二场中描写红军打进遵义城,热闹欢快的场面,以及对中央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改组中央领导机构,增选毛泽东同志为政治局常委等史实的叙述;尾声中对红军长征胜利会师的史实陈述等,在采用白话文文体的前提下,注重语言的结构和声韵,能够感受到剧作家在创作时是特别留意到了唱词所暗含的节奏和流畅性。对于抒情场面而言,印象较为深刻的有,石虎掩护老乡中弹后,将身上仅有的一块银元作为自己最后的党费上交党组织,而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战友苗花为他唱起了家乡的山歌;苗花在难产弥留之际,深情地嘱咐襁褓中的孩子记住帽子上的红星,替娘走完征程。结合剧情和场景,那首山歌温婉而凄凉,苗花对孩子的不舍和对革命胜利的笃定,辉映出本剧崇高的戏剧内核——倒在长征路上的万千英雄所铸就的长征精神。
众所周知,作曲家雷蕾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影视歌曲。歌剧《红军不怕远征难》是雷蕾的第五部歌剧作品。在音乐的写作上,该剧延续了作曲家一贯的“塑造如歌般旋律”的能力。作曲家并未使用大段式地移植、改编或加工地域风格显著的民族民间音乐素材的手法进行创作,而是在音乐创作中呈现出“民族化”,更多则是将如歌般优美的线性旋律思维融入到故事、人物和主题中去。这也是该剧在音乐创作上的亮点之一:一个场景、一个事件、一段激昂、一曲悲壮,都被如歌如诉的旋律牵引和诠释出来。
作为用于抒发角色感情功效的咏叹调,它是剧中角色特定的、随着剧情发展不断变化的、个性化、戏剧化的抒情。剧中几首令人印象深刻的咏叹调,都有如歌的旋律,如第二幕中陈龙湘牺牲之前的咏叹调;老郭牺牲之前梦见老伴的殷殷嘱咐、切切叮咛……在音乐的写作上既讲究旋律线条,也兼具发挥声乐表演技巧的功能。从歌唱和视听的角度来看,本剧的音乐写作以剧情和歌词的内容为基点,注重歌词声韵与旋律的结合,并能够依照剧作要求刻画出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艺术形象。上述几段咏叹调将剧中英雄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内心活动细致入微地展现,在抒情的同时将戏剧张力慢慢铺开。全剧以歌唱性为主、如歌般的旋律随行的歌剧写作手法,动情动人,既塑造了女性如泣如诉中所暗含的坚忍不拔的革命形象,又呈现了男性炽热阳刚的雄浑中面对母亲、妻儿的铁汉柔情,整部剧在抒情性的表达中像多年的陈酿,辛中透甜、苦里寻香。
近年来,中国原创歌剧新作不断。作为一部为长征胜利80周年而作的大型史诗作品,全剧表现的是革命历史题材、革命英雄主义的主题。综合而言,笔者对本剧的感触有四:
首先,在创新难度增大、观众审美分化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下,按照“固有”经验而言,对于“长征”这种“重大”的、主旋律题材的艺术创作,容易“政治先行”以“凸显”教育意义。令人欣慰的是,本剧并未以红军之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为主要着力点。整部剧在展现红军长征的同时,将笔墨重点锁定于陈龙湘、石虎、王勇、老郭、苗花等数位个性鲜明的红军战士,展現了那段悲壮征途中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的别离之殇。那些离殇承载着骨肉亲情、战友之情和夫妻之爱。作品以合理的逻辑、跌宕起伏的情节和强烈的戏剧张力,讲述和还原一段荡气回肠、有血有肉的历史,令观赏者感同身受,在仿若“切肤之痛”下感受革命先辈在血与火中的涅槃,感受长征精神所给予我们的灵魂洗礼。
其次,旋律上写作上的“民族化”和乐队编配上的“国际化”。总体而言,该剧的音乐语言和创作风格呈现出一种无显著区域性风格的民族化特征。时下,原创歌剧的民族性挖掘已不再仅仅停留于民族民间音乐元素的符号性表达上,而是将更多的民族风格蕴藏于歌剧语言和旋律中,为整部作品的戏剧张力和思想表达服务。歌剧《红军不怕远征难》以如歌般优美的线性旋律思维进行创作,并增强了多声语言和色彩调配的表现力。作曲家以对旋律的驾驭能力,将非抒情性的唱词,甚至是一般的对话、情节都谱写成易于歌唱的宣叙调,并在处理旋律走向与汉语四声的协调性上亮点频现。另一方面,作曲家还能将抒情性或戏剧性的唱词塑造成或悲情凄美、或激昂流畅的咏叹调。在第二、第三、第四幕中,宣叙调和咏叹调的交替出现,使音乐的展开融入到戏剧的展开之中,二者互为映衬。此举使得歌剧更加具有歌唱性,如若能够精细打造,不少唱段都能够拥有广泛的传唱度。剧中不乏大量的调式交替以及现代作曲技法的运用,特别是在幕间音乐及弦乐部分的写作中所呈现出的深沉厚重的声效和精致细腻的配器手法等,又使该剧具有较强的时代气息。而作为一部正歌剧,该剧的几处具有激烈矛盾冲突和戏剧张力的点,配合震撼饱满又恰到好处的音响呈现,避免了本剧在历史的厚重性表达上仅仅是一部抒情悲歌。
再次,幕与幕之间切换的流畅性,灯光舞美服装道具上的贴合性,使整部作品的视觉呈现上也颇具亮点。舞台上频频出现的视频设计(如序曲中天幕上出现的动态长征路线图)与实体装置的结合等,都恰到好处地再现了陡峭险峻的铁索桥、湍急的河水和巍峨的雪山等,恰到好处地将视觉的画面感与戏剧的表现力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使得本剧在视觉呈现上极具时代特征,同时兼具现代舞台的高科技质感。
最后,在舞台表演上,演员们的声音松弛、吐字清晰,肢体表演符合戏剧逻辑;管弦乐队在指挥杨洋的带领之下,抒情之时细腻婉转、紧张之时激烈厚重,戏剧表现力十足,为本场演出增色良多。
四
除了本剧所呈现的诸多亮点之外,笔者在观剧过程中也产生了几处思索:
第一,本剧总时长两小时四十分钟,剧本在人物设定上并未有特别明显的主配角色之分,遵义会议、飞夺泸定桥、大渡河、夹金山等几个长征中的经典战役都逐一展现。是否可以将角色精简,人物关系提炼,使脚本优于话剧,删除转移观众注意力的次要铺陈,强调主要情节的紧张度,把观众的观赏重心集中到戏剧冲突和人物的个性表达上来。
第二,合唱能够充分体现歌剧的“立体”特征,使“戏”更集中、戏剧冲突更尖锐。充分发挥合唱的作用,是否可以适当增加合唱的部分,加大对“红军战士”这一艺术群像的塑造;或跳出具体戏剧情境,以合唱的形式为局外人陈述事件、抒发情感,或将庞大的人声与交响乐队一起构成丰满而立体的音响,为全剧增添史诗风格。
第三,众所周知,红军是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也是一支歌声嘹亮的部队。在初创时期,红军就非常重视发挥歌曲在革命斗争中的作用。行军中还涌现了大量反映斗争生活的军事题材作品——战前有《动员歌》,战时有《杀敌歌》《冲锋歌》《喊话歌》,战斗结束还有《胜利歌》等。长征歌曲犹如冲锋的号角,承载和表达着红军战士的乐观无畏和坚定信念,激励着人民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么,从丰富人物性格、还原历史画面和提升戏剧表现力的角度而言,本剧在创作中是否还可以借鉴红军时期的歌谣进行音乐编配和剧情润色,从而使英雄人物的形象和红军长征的画面更加鲜活立体?
以上只是笔者的观剧体验,定有主观之处。感谢本剧为那些镌刻于历史丰碑上的数字和文字赋予了感性的温度,令每一位走出剧场的观众对于长征有了一次区别于教科书式的、感性的体验。在长征胜利80周年之际,这部歌剧给予我们的最宝贵的感受便是:长征歌声永远嘹亮,长征精神永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