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支簪

2017-08-08 14:10尾羽
南风 2017年22期
关键词:阿爹阿姐姆妈

文/尾羽

七支簪

文/尾羽

莫懿当年以为若漪一心只愿得自由身,而依旧对他无意,最终选择离去,还自由于若漪。但在离去前,他亲手在秦安河种下红莲,陪伴若漪度过余生……

第七集 (双簪 伊洛传芳花色旧将离忘春情不留)

芍药为盟,白首不离。香囊里粉碎的芍药,正如同我粉碎的期许。若是我早些遇见他,并未错失这整整十年;若是我没带着这样伤人伤己的命格,我会告诉他,我等着他会来,无论青丝还是白发。

蘅安的夜里总能寻觅到三三两两的零落河灯。正如诺婶所说的一样,蘅安的河灯最漂亮。蘅安的人们似乎总有未完成的夙愿,也总不忍留这蘅安河独自守夜。

而我此时,正踩着河灯星星点点的光,小心翼翼地追逐着我口中那个怪人的背影。

和莫之耹半日相对无言地坐船来到此地,他将我随意安置在一家客栈,自己却乘夜色已浓时,一人孤身出来。

他步子迈得大,我没走几步便更不上,只能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却不留神撞上了人。

我们相撞得极狠,双双倒在地上。我见状自知理亏,忙起身扶起被我撞倒的姑娘。

她身着浅蓝襦裙,长着一张素净的脸,鼻子玲珑小巧,殷桃小口,面色妍丽,看上去温柔美丽,那双圆眼也是脉脉柔情。下半张脸却以轻纱相掩,身上却又有牡丹的香气。

我连连道歉,她却十分宽容大度,连说无碍,反倒还忽然塞了一个香囊在我身上:“看姑娘不是蘅安人,不知蘅安镇里蚊子的厉害劲,手被咬成这模样。喏,这香囊驱蚊,你且拿着罢。”

我死死盯住莫之耹快要看不见的背影,草草道谢后,拿着香囊往怀里一塞,赶紧疾奔过去,也没来得及再和那姑娘说许多。

得亏还赶上了他,正瞧见他走进了蘅安的月老祠内。

这么深更半夜的,神神秘秘地遮掩行踪,居然只是为了来月老祠?

我满腹狐疑地尾随其后,却发现门已经被他关死,便将脑袋靠近窗,想听听房内动静。

“你还是来了。” 一道清丽的声音响起,不知是喜还是悲,“阿耹。”

这么亲昵的称呼。

我踮起脚想透着窗纱看看那出声的女子,可窗纱厚实,朦朦胧胧只看得出只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窈窕女子。

可莫之耹口气却没什么好气,语气中皆是嘲谑讽刺:“不曾想堂堂祁大小姐,哦,不,此刻应是改称顾夫人了,竟喜欢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我这一只脚刚踏进蘅安,只想早早洗漱去会周公,不曾想,还得走这一趟夜路,听候您的差遣。”

那女子却对他冷若冰霜的态度置若罔闻:“那位与你同来的女子,可是......”

“这又关你何事!”似乎再也按捺不住,莫之耹应该是打算拂袖而去,“祁毣,你如今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阿耹,你就算讨厌我,我也必须得说。莫之聪现下也在蘅安。你若留在这里,便要多加小心。”

“我没有讨厌你,”他话中分明都是疏离之意,“祁毣,你高看你自己了。对我来说,你根本不值得我费精力去恨去厌弃。当初你亲手扔了莫弃琴,我们早已桥归桥路归路,能谈得上厌弃,只说明我心中仍有你。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我是好是坏,从那时起,便与你无关了。以后你若是再用向莫家透露我的行踪来要挟我,就莫要怪我不念旧情了。”

“我晓得时至今日,我无论说什么,你只当我是借口诸多,穿凿附会,但我这趟来祁府蘅安,以后也不知可有机会能再见你,自当把话说个明白。我晓得你这么多年吃了许多的苦,无非是想教你阿爹后悔当日弃你而去。你当时虽说爱我,可你真的爱到能放下是非恩怨,同我举案齐眉?”

“如若不然,”我听见他这次真是怒了,“我当日为何约你去船埠?我当日愿舍下一切,要的不过一个你,你到现在还是不信!”

“我不是不信,”这啾啾莺语突然变成迟暮之春杜鹃啼血的声音,“我晓得你爱我,你愿意让自己放下一切,可是阿耹,野心对有些人来说是毒是祸,对你而言,却恰恰是你命中终须有的东西。你选了我,莫之聪就有了理由同祁家一起联手追捕你,你注定要隐姓埋名,惶惶不可终日,东躲西藏。你选了我,就要舍弃你唯一翻盘的机会,注定只能做个无名无姓的碌碌庸才。你会后悔,而我也会。我比你大四岁,早就该过上相夫教子平稳的生活,但为了你,我可以忍受背着私奔的骂名同你一起,我也可以忍受众叛亲离的痛楚,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看着你一点点从我心中最爱的英雄,变成一个面目全非安于现状的庸碌之辈。而这全都是因为,你选了我。”

安静了好久,莫之耹终于开口了:“说完了?说完了我回去睡了。”

他话音未落,一只蚊子狠狠盯了我的鼻子一口。我一时没忍住,甩了一大巴掌想把它往死里招呼。

岂料这掌声自然惊动了房内二人。两人朝我走来的脚步声几乎是立刻响起,我连忙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立刻逃走。

在逃亡的路上,我方知莫之耹方才的步伐还是慢了。他追逐我,如同一只野狼迅猛而不留余力地撵着一只快跑不动的兔子,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也难怪。从我偷听而来的话可知,他可是在私会人妇。若是被他人撞见传了出去,他二人怕是要被拖去浸猪笼了。他若抓到我,会不会杀人灭口呢?

念及此,我更加胆寒,慌不择路不知自己跑入了何处,被什么东西一绊,摔了个狗啃泥,而衣衫却不知又被什么划破,连累那皮肤也被划伤,刀割一般地疼。

可我有苦说不出,只能噤声,怕引得莫之耹注意。

忐忑不安地听着他稀稀落落的脚步声终究离我而去,我定下神喘了口气,才发觉有一双眼睛正在悄悄打量着我。

盯着我的人约莫二十出头,生得高高瘦瘦的,面色苍白,戴了一副金丝眼镜,短短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浓黑的眉越发显得面色的白,看着就一副书生的文静样子。语气也甚是和蔼可亲:“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怎会深夜突闯入这牡丹园来?是有人在追你么?”

我这才晓得,自己无意间闯入了牡丹园。此时牡丹花期已过,芳华不在。

“我......”我支支吾吾着低下头,不知如何开口。

岂料那男子递出一方绢帕给我:“可是要被亲爹亲娘卖给别家做丫鬟,不情愿,才逃出来,不小心跑错了路?”

我貌似笃定地点点头,实则心虚,接过绢帕包住渗血的伤口,不留神触及他温暖的手指:“公子说得不错,正是如此。”

他叹息一声:“这世道啊,真是越走越难。”

接着嘱托我:“今日本是来给牡丹松土,遇见姑娘也是缘分。我本还要去私塾取些东西,路不远的。姑娘不如在这等我回来,我带着姑娘一同去我的宅子歇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可好?”

我小鸡啄米般点头,心里却催促这位面善的公子赶紧离开,可别让莫之耹听到声音再折返回来。

何况即 便再面善的人,我又怎敢凭他只言片语,就乖乖同他一起回他所谓的宅子?

可他不知我心中所想,看着我点点头满意离去。

我用绢帕包裹上我伤势最严重的手,回转过头,才发现,这一地牡丹,虽已开败,这番却遭了罪,被我压死了好多。

真是罪过。

我叹息着,正欲转身赶紧逃之夭夭,却忽觉得一阵晕眩。

我努力想要站稳,却力不从心,倒在了一双绣花鞋前。

我用我最后的力气去看我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身形纤细,衣着紫蓝色长裙的女子,梳着堕马髻,随意地插了一支鸾凤金钗,还戴了一层轻薄的紫色面纱,遮去了她大半的容颜,只剩一双懒洋洋的圆眼看得让人迷乱,身上也有清爽的牡丹花香。

原来是她,那个被我撞倒的女子。可短短的时间里,她怎么换了一身行头。

我下意识地掏出怀里的香囊,不得不恼火于自己的蠢钝——里面应是有迷药了。

“我不喜欢有人压坏我的牡丹。”那个女子蹲下身来,用纤细的手指捏着我的下颌,指甲微微用力掐入我的皮肉,让我一声闷哼,“我更不喜欢有人碰到他的手。它们和他,都只是我一人的。”

“我当然更不可能让他带你回家了。一朵芍药还不够么,这一朵小野花,还是化作春泥更好。”我无力再辩解一句,只能呻吟一声。

“今日可真是有趣的一天。”她凑近我的脸,却重复吟诵着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诗句,“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个梦境真是很长。

从下了宜山以来,我很久都再未做过这样美好的梦了。

我和阿然在山坡上疾驰着,嬉笑打闹着,出了满头的汗。阿然唤我一同去她家里,吃二姑做的米酒红糖炖鸡蛋。

我才吃到一半,就被一阵尖锐的疼痛所唤醒。

睁眼一看,戴着面纱的女子,正用一只金钗对准了我的咽喉,只要一用力,我便能去阎王府吃酒酿炖蛋了。

我想去摸贴身而带的簪子,可却发现自己早就被五花大绑起来了,唯一能用得上劲的就是眼睛。

于是我狠狠瞪她,却引得她一阵发笑:“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我倒有些不忍心杀你呢。”

“是我欠的你,你为何又要扯上其他人?”另一处有声音传来,有些耳熟,“苏伊洛,左右不过一个祁翌,你要他,我早已将他还你!你恨我,我把命还你便是。你放了她,你爱怎样便怎样!”

苏伊洛。

这三个字让我仿如晴天霹雳一般,正欲开口问她,却发现迷药的后劲让我说不出话来。

听到了另一边女子的话,苏伊洛拿着金钗的手抖了一抖,却没有收回去:“苏将离,你这样的东西,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条件。我杀了她,便杀了你,再去祁翌的私塾放一把大火,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等你们都死得干净了,我便能好好地,干净地活下去了。”

苏将离。

我又是一惊,可尔后,我才明白其中缘由。我第一次撞上的人,应是苏将离。而第二次,掳走我的人,才是苏伊洛。她们本就是姐妹,所以长得酷似彼此。

来蘅安之前,我曾四处打探祁家的消息。

祁家二公子祁翌,现年二十有一。原本家里执意在乡里给他谋个职位,他却执意要开个私塾,倒也是个有趣的人。

最有意思的是,祁家有两位少奶奶,倒是一对姐妹。阿姐做了偏房,妹妹却做了正房。而妹妹唤做苏伊洛,姐姐却叫苏将离。伊洛传芳是牡丹的别称,而将离是芍药的别称。牡丹是花中之王,而芍药是花相,王与相哪个金贵,自然一听便知。

祁家当日向我爹买了其中的两支花簪,赠与世交苏家为聘礼,当时祁翌三岁,苏将离与苏伊洛都还未出世,但两家已说好要订个娃娃亲,苏家的女儿以后必为祁家儿媳。

可不知为何,听闻一年之前,蘅安就无人再见过这对姐妹,而祁翌也只是孤身一人住在祁宅。

此次因着莫之耹说,他有鲜为人知的绝密消息,我才信了他的邪,来了蘅安,却不知不觉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你这样杀了我,岂不是便宜了我和他?不如,我来告诉你怎么做。你把她放了,把我们留在这里,活活饿死我们。而你呢,便回去扮作我,永远留在他身边。他分不清你是木小姐还是白牡丹,他会一直爱你,敬你,珍惜你,同你生儿育女。让他一辈子留在自己写的戏里,等他死之前,再告诉他,你不是我,让他发现,他竟用一辈子去错爱一个他不该爱的人,这才是真正的报复。”

苏伊洛听着这话,慢慢闭上了眼,金钗也忽而滑落,坠到地上:“将离,有时候,我真是恨你太聪明。可这委实是个好主意,你说得实在是对。”

“那我,便听阿姐的话罢。”她蓦然睁开眼,笑意盛满了眼,“可是,我的确不喜欢这个丫头,便不想放她走。你若是饿了,便吃了她罢。”

她又癫狂着笑着离去。而我看着窗缝里漏进来的阳光,开始思考人不吃不喝究竟能活多久。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

我和苏将离已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快一天了。夜里气温骤降,我们便互相靠近取暖。

“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家人?”

她问我,我试图张口说话,却依旧还是嘶哑:“秦......秦。。。。。”

她见状轻叹:“我当时便不应该好心把那个香囊给你。谁又曾想,她居然把我的香囊偷偷调包了。她想迷晕的是我,见香囊没用,便把我打晕作数。可你运气也着实不好,怎会遇见了她呢?”

我看着她的眼,想安慰她,这不是她的错,可依旧说不出连贯的话来。

“是不是好奇,我们一对姐妹,如何会闹成今天这般田地?”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么久了,

我好累了。我同你讲个故事,你愿不愿听呢?”

我迫不及待地点头。

这正是我最需要的东西。

在蝉鸣与蛙声的交织起伏里,我听见了蛙声盖过了蝉鸣,又听着她绵柔延长的声音盖过了蛙声:“我记得十二年前,那也是个夏日。”十二年前,我约莫六岁,姆妈染了重症,药石无灵,咯血不止。饶是我爹花重金请了多少的大夫并着江湖郎中,姆妈的病也未见半分起色。

姆妈死去的那个夜晚,我睡得很沉。乳娘后来把我抱到她跟前,她用手指轻轻抚了抚我眼下的泪痣,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对乳娘说:“荀娘,阿洛她的命会不会像我这样苦?若是阎王召我早些去,却肯给阿洛一副好命格,我是愿意这样作交换的。”

荀娘声音不平稳,起伏极大:“夫人这是说什么胡话呢,小姐和夫人,这都不是好好的么?”

姆妈只是苦笑着理平我额前凌乱的刘海,最后只说了四个字:“天命难违。”

她在半夜死去。

老爷……嗯,我是说我的阿爹,当时并未见他如何伤心。的确,梅姨娘,就是阿洛的母亲,当时刚为我阿爹生下一个儿子。他平日都与他们母子腻在一起,我姆妈的死,对他来说彷如落叶无声,并不曾让他伤情半分。

我生下来时,他本待我若掌上明珠。满月宴就为我订了六十六桌酒席,宴请甚至是毫不相识的陌生人为我讨个好兆头,六六大顺,福泽深厚。荀娘说我出生时,蘅安城南废弃的牡丹园里,牡丹突然开花,像是在庆贺我的生日。我自然记不得我满月时候的事,我猜那时我姆妈应是笑语盈盈地看他为我忙前忙后。他还请了霭安镇珈珞寺的高僧为我取名,高僧那时正忙着修葺寺庙,于是按着八字为我取了一个名字,就叫伊洛。

然而我大约长到一岁光景,我阿爹在花楼迷恋上一个风情万种的头牌。为她一掷千金,夜夜笙歌,流连春色,真是不枉他风流才子的一世英名。她风华正茂,然而我的姆妈已开始被不知名的病痛折磨得面色蜡黄。我阿爹名曰冲喜,定了日子打定主意将这个头牌娶来做小妾。

那时应是清秋罢,姆妈怀抱着我,颤颤巍巍地从自己屋里带着细软行李走出来。

我阿爹已有七分醉意,他胸前配着大红的喜花,仿佛在一片彤彤的大火里,定定看着我的姆妈,又惊又惧:“阿叶,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笑靥如花,未有半分伤情的样子:“不过是换个楼住住。眼不见,心不烦。”

他伸出手,紧紧箍住她带着玉镯的纤细手腕:“我错了,你可以打我,你可以骂我,你可以怨我,可你却偏偏这样笑着,让我心里好生难过。”

我的姆妈还是笑笑,眼里却浮上一层氤氲的雾气:“我这样做了,莫非那些发生的事就能烟消云散,莫非我就能把这些荒唐当作南柯一梦?”

他的手渐渐松开,喑哑的声音却着实伤人:“覆水难收。若我没遇见她,定不会负你的。我踏入这一场痴梦,被靥住了,走不出了。”

“吉时到了,该进洞房了。你的新娘可在等你哩。”她指指洞房的方向,“走不出,就留在里面罢。”

他喃喃道:“阿叶。”

她只是抽出手,无声离去。

她决然回头,再没有看他一眼。院中秋风萧索,枯萎多日的白牡丹徒留一院浮靡的香气,在清瘦月华中更显凄然。

梅姨娘诞下阿洛时,城南废弃的牡丹园居然又开花了,而那时我右眼下突然无端端生出一颗泪痣,胭脂色的,好像一颗凝结的血珠。从这一天,我姆妈的病无端端地恶化起来。她一年同我阿爹没见过几面,只有荀娘和大夫在照料她。

我阿爹却在一个日子里带着珈珞寺的高僧来到她的病榻前,她望着高僧手中转动的佛珠,干涸的嘴唇无声翕动。

我阿爹却无视她在说什么,只是问高僧:“您看内子还有救么?”

高僧答:“贫僧不是大夫,只是来渡有缘人的。夫人这副形容,该去找大夫才是。”说完,转身就要走。

我躺在姆妈身边忽然醒了,咯吱咯吱地对笑起来。高僧看见我,止住了脚步。他朝我走过来,用手摸了摸我的泪痣,问我阿爹:“这是当年让我取名的女娃娃?”

阿爹点头。

高僧喃喃自语道:“难怪啊难怪。一生流水,半世飘蓬。”他叹了口气,将手上的佛珠褪下,戴在我的手上,“便让她带着这串佛珠,保佑她逢凶化吉。”

阿爹登时愣了:“大师,她……”

高僧却继续自顾自说:“不要再叫她伊洛了,叫她将离罢,越凶的命格当用越凶的名字镇。若是运气好,说不定真能逢凶化吉,安度一生。”

此时我姆妈终于能发出声音来:“大师留步。”

高僧转眸去看她:“施主还有什么要问?”

姆妈道:“我晓得我并非大师的有缘人,但只问一句,大师肯不肯渡将离?”

“她也并非我的有缘人,渡不了。”他闭了眼,只肯说这一句,“无缘的终究无缘。施主保重。”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苏宅。

阿爹从那天起,看我的眼光中就有了异样。高僧虽然没多说什么,他看我泪痣那副模样,分明已经下了批语。是我的命格太凶,才克死了姆妈。

阿爹舍不得伊洛这个名字,就送给了阿洛。而我在那天起,就叫苏将离。

姆妈死后,一把大火烧透了她以前住着的小院。恰好荀娘带我上街,躲过这一场浩劫。只是姆妈的东西被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她最爱的那些牡丹,还未开花就粉碎成了灰烬,安息在这小院。

我回来时,阿爹一言不发抱着我,无论我如何踢打哭闹,他都紧紧拽着我,直到来到一间黑暗的柴房前。

他,我的阿爹,一把推我入这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我当时只有六岁啊,莫语。你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

我听见有一个娇媚的声音在外面问阿爹:“阿梓,你这又是何苦呢?阿姐才刚死……”

“你给我闭嘴!”

“老爷,”我听见荀娘在外面求情的声音,“老爷若是嫌弃将离,我带走她,您眼不见心不烦。她如今只有六岁,再怎么说,也是夫人的骨肉。夫人生前最舍不得的就是将离,您这么做,夫人九泉之下又怎么能安息?”

“荀娘,别用一个死人来压我,我不吃这套。”

“老爷!”荀娘声嘶力竭的哭声让我至今难忘,“您不能这样心狠!”

“心狠的是我么?她克死阿叶,招来这场妖火把牡丹楼烧得干干净净,她就不心狠么?难道我还要放任她,克死我们所有人你才高兴?”

荀娘无声地落泪,最终带着恨意一字一句地说:“好,苏觅梓,你够狠!你够狠!”然而回答她的只是那些无情的脚步声。

我从门缝里看见梅姨娘回头时那抹妖冶的笑容,真真像个妖精,志得意满的妖精。

而我坠入无边的黑暗里,不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除了荀娘,谁还记得苏家的苏将离?那个右眼下,一颗朱砂泪痣的苏将离?

我八岁时,又克死了荀娘。

荀娘寻着机会带我跑出苏宅,数十只凶猛的猎狗嗷嗷待哺,疯了一样追着我们。荀娘让我跑,自己却引着那些狗走了。

然而三天后,他们还是找到了我。我蜷缩在巷子深处的一个角落,惊恐地看着我阿爹。这个人为我定下66桌酒席,祝我六六大顺,福泽深厚。这个人为我向高僧求名,却最终因一颗泪痣把我逼到如斯境地。

“阿爹。”我叫着他,泪水却忍不住落下,“我不要回去,求求你,当作你没有这个女儿,好不好?”

他的眉毛皱成一团,却还是坚定不移地抱住我,不顾我的挣扎,又带我回到黑暗里。

梅姨娘在门外故意说给我听:“听说荀娘喂了狗,却是连全尸都没剩的。阿离,辛亏我俩不曾沾亲带故。你这么好身手,怕是被你克死了都不晓得怎么回事。你啊,就乖乖呆在这里,离我们都远点。尤其是伊洛,你若敢招惹她,我就刨了你姆妈的坟!”

我连送荀娘一程都不行,她死得这样惨,她爱我如同我的姆妈,我却连送她一程都不行。

我欲哭无泪。想必,也没人在乎我流不流泪。一生流水,半世飘蓬。这大抵是我的命数,果真逃不过。我以为我会一直过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直到我十三岁,有人打开这被紧锁的柴门。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忍不住抬手遮住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的我难以接受这耀眼的光。

“你是谁?”

祁翌是五年来,第一个同我说话的人。因光亮刺痛而留下泪水的我下意识答道:“将离,苏将离。芍药为盟,白首不离。芍药的别名,叫将离。”

一双柔软修长的手蓦然握住我的手,缓缓将我的手拿下。

他软声细语地劝我:“将离,你不要怕,我挡着光。你睁开眼,看看我。”

我听他的话睁眼。他在金黄色的光晕里白衣磊落,被风吹得衣袂翩飞。所有晦暗与阴冷,好像都因他的来到散去。

而他身后忽然出现一个清丽活泼的少女,同我长得八分相似。她指着我,啧啧称奇:“翌哥哥,你从哪里变出一个我来?”

他望着我,将钥匙拔出,藏在身上,漫不经心地说:“这恐怕要问你爹了。”

他拉起我,毫不避讳我是如何落魄的打扮,握着我的手,轻声道:“将离,我带你离开。”

我看着他的脸庞,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他看了看,用手轻轻抹去,继而用衣袖遮住我的眼,拉着我的手,温润如玉的声音却沉着有力:“莫慌,将离。都过去了。”

这样的祁翌,让我如何能不爱上他。

我们来到后花园的凉亭里,所有人在这里小憩。我对祁翌说,我的眼睛好多了,他听话地放下手。其实光还是很刺眼,但我料想,他的手应该酸了。一路上我将我的遭遇告诉他,他没有过多地介绍自己。而伊洛跟在我们后面,也好奇地听着我的经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想必她是惊讶的。她居然还有我这么一个阿姐,活得如此落魄的阿姐。

凉亭里,四个姨娘,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齐齐盯着我看,我阿爹坐在凉亭里在习字,仿佛把我当空气。

梅姨娘摇着蒲扇装出一副贤淑端庄的样子,婉声唤我的名字:“阿离,你怎的会在这里?”言罢,就将我身后的伊洛拖开,生生地和我拉出几米距离。

阿爹终于抬头,看见我和祁翌站在一起,脸上却未有半分反应。

“世伯,”祁翌叫了他一声,“竟未想到将离还活着。”

阿爹将狼毫悬挂在笔架上,做了做手势,姨娘们带着少爷小姐离开了,梅姨娘把伊洛交给别人,自己却留下了。

我心中猜想,他必定跟别人说我已经死了,不愿别人晓得他还有个女儿叫苏将离。可这又同祁翌有什么关系。

“你阿爹托我好生照料你,我特地请了安先生带你和阿洛一起研习,你却偷了钥匙跑到柴房放这丫头出来。祁翌,是不是平日我太宠你,教你把这些做人的礼数都忘了?插手别人家的私事,这又算什么事!若不是看在你年少无知,我今日定是要赶你出苏宅!”他微微动怒,却始终没看我一眼。

“世伯,我可以同你道歉,但这不能算私事的。你这样无端端地囚着你女儿,还赤口白舌地咒她已经死了,这又叫什么事?”祁翌却未有半分惧色,言辞凿凿。

“放肆!”阿爹盛怒,“祁翌,我一直把你当儿子,却不是让你今日这般顶撞我!”

倒叫梅姨娘做了和事佬:“阿梓,你就别同祁翌较劲了。他才那么点大,出口重了也是小孩子不懂事体。祁翌,这里有这么多事的细枝末节你都不晓得,何必为不相关的人强出头,倒教下人看了笑话。”

我看了看阿爹,暗暗扯了扯祁翌的衣袖。是啊,他犯不着,毕竟我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我不值得。

没想到他微微挑眉:“不相关?我三岁时,就用花簪下聘。她还没出世,就与我定了娃娃亲。如今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凭空一句不相关,就抹煞我们两家当年盟誓,是不是可笑了点?”

我的心跳落了一拍。这定亲的事情,我却从未晓得。

梅姨娘还想说些什么,却因阿爹的一个手势悻悻离开,走时她盯着我看了一两秒,目光瘆人。

阿爹却是被气着了,坐在椅子上缓了口气,没有好脸色地问:“那么,你想怎样?”

“你给伊洛怎样的生活,就要给将离怎样的生活。你怎样待伊洛,就要怎样待将离。待我留洋归国,定会娶她为妻。”

“若我不呢?”阿爹的眼神有轻视与鄙夷,“祁翌,清醒点,你未有资格能同我讲条件的。”

“这件事,不只我想这么做,我阿爹也是同意的。若你不从,祁家就会撤资,苏家的新工厂就别想建了。”

“好啊,”阿爹冷笑道,“好一个少年老成,算计起你世伯来到有几分手段。”

“世伯,你是同意不同意?”

“我若说不同意,”他终于看了我一眼,却立刻把目光移开,“只怕我们苏家从此在安乡再无立足之地。”

祁翌却是满意地笑笑:“你说得对,世伯。”

我最终搬到牡丹楼住。这里几乎十二年来无人问津,虽然楼阁已经被修葺,但因没有什么人住,还是有几分萧索之意。

我没有要丫鬟伺候我,其实心里委实担心当年高僧给我的批语。如果我是这样的命运,自己活不长就算了,何必拖累别人。

但是却未曾想,祁翌却将在苏家伺候他的丫鬟送给我,唤作阿绿。

阿绿是个聪明伶俐又能干的丫鬟,她从没有理会过其他人的闲言闲语,只是一心地对我好,时常为账房克扣了我的月供和管家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因为有祁翌撑腰,管家还是把钱补给我。

我本想疏远阿绿,但是阿绿太聪明了,她对我说:“小姐,若你有本事你便克死我!我横竖是不信

什么泪痣,什么孤星的。夫人离开只是因为骨子弱,牡丹楼着火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从中作梗?”我难以置信,“你说,有人故意纵火?”

“楼里无端端起火,天上有没有落什么闪电,还正好在大家都干活不注意的时候,你说不是人放的火,还会是什么呢?”

“阿绿,”我握紧她的手,“你是真不怕?”

“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狗也晓得护着主子,遑论主子是好是坏。况且小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和夫人一样。夫人收留我,我就一辈子对小姐你好。”

我点点头,对她说:“我饿了,阿绿你帮我拿晚膳来罢。”

我不想同其他人一起用膳,我惧怕他们的眼光,好像一只羊落入在狼群中。

却不曾想到,伊洛是跟着阿绿一起回来的。她像只无忧无虑的小云雀,轻快地跳过门槛,真的是在最好的年华里,活出了最好的样貌。

我看着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却将眼睛笑成了两道浅浅的月牙:“我是不是该叫你阿姐?从前我从未晓得,我竟还有一个阿姐。整天被那些弟妹们闹得心烦,竟然还有个阿姐能宠我。”

我向她攒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居然有几分凄然:“伊洛,你姆妈讨厌我的。你离我远些。”

她歪着头,好像另一个古灵精怪的我:“我偏不。阿绿,给我加双筷子,我要同阿姐一起吃饭。”

她费心费力地为我夹菜添饭,为我介绍我这些年为尝过的美味佳肴,为我讲述我从未去过的世界,向我倾诉上私塾的苦恼。

“若不是因为翌哥哥,我是绝对不会去私塾的。他喜欢知书达理,温婉可人的女子。可惜啊,我总是难以变成这副模样。啊,对了,翌哥哥要走了,阿姐你去送他么?”

我的心又咚咚地跳起来,我偷偷窥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春色,问她:“祁翌他,这些年同你处得很好罢?”

她掩嘴笑笑,像极了一个怀春的姑娘。眼波流转,她瞟了阿绿一眼,偷偷和我咬耳朵:“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我俩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大的,翌哥哥会娶我的,我没出世我们就定了娃娃亲。”

“哦?原来是这样。”我的心情无来由的低落。我生来带泪痣,伤人伤己;她生来有福,无忧无虑。终究是她,更衬他。

“阿姐,”她亲昵地缠住我的胳膊,撒娇道,“如今翌哥哥走了,你就代他同我一起在家中上课好不好?”

我苦笑:“姨娘她会动气的。”

她扔下筷子,却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他们把你关在柴房不闻不问,你不生他们的气,他们却还想同你计较?从今天起,我为你做主。我有的东西,统统都分你一半!不过……”她偏偏头,“只除去翌哥哥,我不能分你。不过也没关系,你总会遇上喜欢的人的。”

她怕是也不晓得,我同祁翌才是定了娃娃亲的罢。李代桃僵,这种事我阿爹自然做的出。说我死了,自然由伊洛顶了我的亲事。

然而她怕是也不晓得,我也是钟意祁翌的罢。

可是我答应她:“好,我如今认了你这个妹妹。我会尽一个阿姐的本分,照顾好你,陪着你。”

她笑意更盛,同我举杯共饮:“一言为定。”

有了个妹妹,失了一个喜欢的人,这应该不要紧罢。也许他并未钟意我,反而早已同伊洛有了感情呢?我一饮而尽这盏苦涩,却看见祁翌仿佛站在我面前,同那日一样对着我笑。

我听见伊洛说:“明日申时他就走,你总该同我去送送他。毕竟是他救了你的。”

我苦笑着说:“好。”

转眼就到申时,阿洛拉着我坐轿去码头见祁翌。她牵着我的右手,又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云雀,问东问西,大抵都和祁翌有关系,譬如:“你说,翌哥哥喜不喜欢我的胭脂?”又譬如:“翌哥哥不会在国外看上什么狐媚子,再也不回来罢?”

我被她一口一个“翌哥哥”说得心烦,打消了去见祁翌的念头,对她说:“阿洛,我不太舒服,你自己去罢。”言罢,我不顾她在我身后叫我,慢慢从码头走回苏家。

又起风了,我用手抱着胳膊,企图找回一点点的温暖。然而我不知不觉却走到了镇南的牡丹园。五月末,堪堪过了牡丹的花期。

却未料到,祁翌竟在这里。他跪在地上,好像正在松土。他看到了我,朝我笑笑:“你竟也来这里?一个人?”

我点点头,问他:“你不是该在码头么?阿洛她去找你了。”

他拍了拍手,尘土飘散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自责地掏出绢帕站起身帮我擦去脸上的尘土,低语道:“抱歉。”

我实在受不了他离我这样近,只能抢过绢帕,退后一步道:“我自己来罢。对了,你到底为何在这?要开船了。”

他看着满园不开花的牡丹,突然语气低落:“临走时终归放不下这里,想来看一两眼。误了船就误了罢,误了牡丹的花期,却是罪过。”

我蹲下来看着那些牡丹,好奇道:“它们怎么都不开花?这明明是花期啊。”

他说:“这二十年了,好像只开过四五次罢。你出生的时候,它们也开花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里的牡丹开花,一直惦记到今天。或许它们是通人性的,只为有缘人开花。然而我,终究无缘。”

终究无缘这四个字还是触及到我的心弦,我望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他:“祁翌?”

“嗯?”

“阿洛说,她同你青梅竹马长大。”

“那又如何?”他依旧笑着,好像我说的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说,你们早就定了亲,还是娃娃亲。”

他终于不笑了,只是淡淡道:“当初是祁家与苏家定亲,只说了是苏家的大女儿。若你真的死了,我自然是要娶阿洛的。”

“那现在呢?”我和他四目对视,强装一副淡漠如水的平静。

他端详我半晌,终于启唇道:“将离,若是你爱上旁的男子,不必等我留洋归来。定的亲事,可以不作数的。”

未曾想暮春却还是这样冷风飒飒,凉到骨子里去。我压住心中汹涌的痛楚,问他:“若并未想把我当成你的妻,何苦对我如此好?”

他还是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轻轻将身上的披风解开披在我身上,声音朗然,甚是好听:“不是我对你好,是他们待你太差。你只需担着这未婚妻的名声,他们就不敢欺负你。若找到欢喜的人,千万莫要错过。我也不知我几时才能回来。况且,”他神情凝重,“况且,你也未必有多喜欢我罢。我们之前,素未平生。”

或许只是他的借口罢。哪里有人,放着青梅不娶,却偏偏愿意娶个灾星呢?究竟是我不喜欢他,还是他不欢喜我呢?可不管怎样,我也不敢说一句,我是欢喜他的。

我颔首,听见打更的人敲着锣。我解下披风,还给他:“祁少爷,最后一班船了。若是不去,再未有机会。”

他并不接过去:“这披风你留着便是了。”

我摇头:“说不定日后,未再有机会相见了。好像,我还未同你道过谢。谢谢你,祁翌。”

他终于接过披风,对我说了句:“再会。”

我走出几步,却还是被他叫住:“阿离。”

我亟亟回头:“嗯?”

他垂首问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阿翌’?”

我听他的话喊他:“阿翌。”

他却还是不肯放我走:“我走了,你一个人要好生照顾好自己。这种吹风的日子,要晓得自己加件衣服。夜深了,你不要像今天一样一个人乱跑出来。这里是镇南,还算好。镇北镇东,总是不太平的。”

他絮絮叨叨着,好像一个故人,又像一个母亲在那里不放心地交代着。也许是因为无法再见了,要把能说的话都说完。

是不是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温善体恤,柔情款款。不像当日出言顶撞我阿爹,略显莽撞的他。我一定不是这样的唯一,却还是因他的温言善语微微润湿眼眶。

“你也是,一路保重。再会。”我轻巧地说声再会,脚步却移动得越来越迟缓。

他在船上应会发现,他的披风里被我包进一个香囊。

牡丹园的牡丹没有开花,但是荀娘生前在牡丹楼栽的牡丹和芍药已然开花。他喜欢牡丹的香气,我清楚。但他应该没分清牡丹与芍药。

牡丹的花期,早就已过了。牡丹楼的牡丹早已枯萎。反倒是芍药,却正好晚了半月。牡丹园种的,不是真正的牡丹,而是芍药。

芍药为盟,白首不离。香囊里粉碎的芍药,正如同我粉碎的期许。若是我早些遇见他,并未错失这整整十年;若是我没带着这样伤人伤己的命格,我会告诉他,我等着他会来,无论青丝还是白发。

但如今我们,终究无缘。

下集预告:苏伊洛悉心将祁翌写出的戏本子排成剧,在庙会演出,希望已去留三年的祁翌归来时能看见她的心思。岂料,祁翌有事未能回乡。而在戏台上的苏伊洛突然肚疼,找来苏将离替她演完未完的戏。可在戏台上,将离惊觉男主角已然不是同一人……

责编: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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