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军
摘要:托妮·莫里森是美国当代著名黑人女作家,其所著多部小说在中国都引起了广泛关注。小说《宠儿》运用了多种神话原型,从人类学、伦理学的角度叙述了美国奴隶制对黑人奴隶的人性戕害以及给黑人文化群体带来心理创伤。本文分析了水、屋、女主人公塞斯和宠儿回归几个意象和事件的神话原型,从人类学神话原型的角度对小说进行解读,进一步揭示小说精巧的构思安排和独特的叙事方法。
关键词:宠儿;原型;意象;心理
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自199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来,受到文学批评界广泛关注,在中国曾经一度兴起“莫里森热”。从对其作品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的翻译引入,到21世纪前十年的全方位深入,再到最近几年的冷静反思,我国文学研究者现在对莫里森的文学成就已经有了比较客观的认识。虽然莫里森本人一直坚持自己的黑人写作传统,但正如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所言,其作品中伍尔芙和福克纳的影子挥之不去。意识流的广泛使用,多角度的叙述和时间的前后跳跃都有西方现代派小说的烙印。在她发表的十几部小说中,《宠儿》在国内影响相对较大,受到的关注较多,小说中的叙事手段,黑人传统,心理创伤等都是文学研究者关注的主题。莫里森小说中的人物、事件安排都极富匠心,很多都有特定的原型意义,这些神话和宗教原型带有特定的文化烙印,有些甚至能够在不同文化群体中引发相似的心理反应。因此,对《宠儿》中的原型进行剖析有助于深入理解作品,诠释作品的主题意义。
一、水与屋的意象
塞斯在“甜蜜之家”农场做奴隶多年,在农场主换了主人之后,不能忍受奴隶主的虐待,和其他几个奴隶商议北逃。肯塔基州和俄亥俄州之间有俄亥俄河,塞斯在河岸生下女儿丹芙,被船夫斯坦普·沛德(Stamp Paid)渡过河送到辛辛那提。对于塞斯等几个黑人奴隶而言,“甜蜜之家”农场就是地狱哈迪斯(Hades),他们要度过俄亥俄河,走向自由的生活。这条河有希腊神话冥河(Acheron)的象征意义,而斯坦·普沛德就是冥河上的卡戎(Charon),后者用船渡亡魂过冥河入地狱,小说的方向正好相反,从地狱到自由的人间,这是对希腊神话哈迪斯的戏仿,强调自由新生过程对奴隶来说,异常艰难,同时也为以后的各种不幸埋下伏笔。
在希腊神话中,地府有五条河流,其中有一条是遗忘之河(Lethe),人的亡魂饮过河水以后,前世的记忆都会被抹去。宠儿还魂回到蓝石路124号,“一个穿戴整齐的女人从水中走出来。她好不容易才够到干燥的溪岸”(64)。她从124号后面的小溪里面走来。宠儿没有任何完整的记忆,她的话语的行为都是反常规,反理性的,这里小说暗示了宠儿还魂时候似乎经过了遗忘之河。在西方的古典神话中,开始一个新的阶段往往从在水中浮出开始,比如火神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曾经被宙斯罚下奥林波斯山,丢到海里,由大洋女神特提斯抚养,后来又返回神界,成为十二主神之一。《宠儿》中这样描述:“我从蓝色的水中浮出,我没有死,我没有,那里有所房子”(271)。宠儿开始了124号的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塞斯从“甜蜜之家”农场逃到了辛辛那提的124号,来到了这个新的居所。124这个数字是别具匠心的,中间缺少数字3,塞斯有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第三个孩子被她用锯子锯断了喉管,后来借身还魂取名“宠儿”回到124号。这缺少的3指的正是这个即缺场而又无时不在场的孩子。在基督教中,讲究三位一体(trinity),一種和谐和完满,缺少的3,正是她们这个苦难家庭悲剧性的预示。
我国学者王友轩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翻译莫里森的这部小说时(译名《娇女》),在译序中就指出了塞斯逃跑地点的转移与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和但丁《神曲》地狱篇中的地府结构非常相似。在维吉尔(Virgil)的《埃涅阿斯纪》中,有一章讲到埃涅阿斯下地府找他的父亲,里面描写了地狱的地理结构,在小说《宠儿》中,莫里森做了相似的类比,“甜蜜之家”农场是地狱的核心,黑暗罪恶,里面的人痛苦不堪,塞斯在其中劳动多年,受到非人的折磨。后来,终于跨过俄亥俄河,即冥河,来到辛辛那提蓝石路124号,地狱出来的地方,辛辛那提也不是安全的场所,随时都有猎奴人前来追寻逃跑的奴隶。124号时而“充满恶意”,时而“喧闹不堪”,时而“寂静无声”,小鬼魂和人都寄居其中,这是介于人间和地狱的边缘(limbo),类似坟茔。只有走出这个坟茔,才能够走到黑人社区,求得黑人邻里的帮助,来到真正有友情爱情的人间,开始新的生活。
二、塞斯原型与宠儿的回归
塞斯是一个普通的黑人女奴,她果敢坚毅,对奴隶制深恶痛绝,对子女的爱超乎正常人的想象,宁可让他们去死,作一个自由的亡魂,也不能再作白人的奴隶。她逃出来以后,本来欢天喜地,至少可以和先期到达此处的婆婆还有孩子们相聚,后来猎奴人追到此处,塞斯为了阻挡他们将孩子们带走,试图杀掉她自己的孩子,用锯子锯断了大女儿的喉管,所幸另外的孩子被人救下。关于弑婴原型有很多,比较早的有古希腊的塔塔罗斯(Tantalus)杀掉自己的孩子佩洛普斯(Pelops),用佩洛普斯的肉戏弄众神,众神发怒,将其打入地府受罚,而佩洛普斯又被众神用法力救活,获得重生,被谷神科瑞斯(Ceres)不小心吃掉的胳膊,也让铸造之神赫淮斯托斯重新用象牙重新镶嵌。可见弑婴从正统的希腊文化开始就被认为是非常罪恶的事情。也有不少学者把塞斯和古希腊戏剧中的美狄亚作比较,美狄亚为了报复丈夫伊阿宋的背叛,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杀害。确实,美狄亚的复仇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愿意让自己本来应是贵族的孩子沦为流亡者,忍受贫穷和苦难。塞斯则不想让孩子再和自己一样受到奴隶制的折磨。塞斯作为母亲,有着双重的性格,一方面,他有着大地母亲一般的多产,温暖,保护等性格;另一方面,也有着可怕的母亲的一面,坚毅而不妥协,为爱自己的子女而不惜一切,被视为女巫一样邪恶等等。保罗·D听说了塞斯弑婴事件后,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塞斯的行为,因为传统的男权社会觉得做出这样事情的女性,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非常邪恶和危险的。即便保罗·D自己也是奴隶,也被人压迫,和塞斯有着很多共同的经历,他仍然觉得不能释怀。
塞斯杀死女儿十八年后,有一个叫做“宠儿”的姑娘来到了124号。关于宠儿的身份,说法不一,在小说中充满了神秘色彩,批评家和读者也都进行了不同的解读。宠儿刚来到124号门前时,小说中描写她“皮肤是新的,没有皱纹,而且光滑,连手上的指节都一样”(65)。这是些都是婴儿的特征,宠儿从附近的河里上来,隐喻为在母体子宫中刚刚出生,因此有婴儿的种种特征,除了名字,甚至她不能自我表达。名字显然是她前世的记忆,她还魂即便饮过遗忘之河的水,也不能忘记对母亲爱的追索,她要回来问她的母体,为什么要杀死她,为什么不爱她。
不少文学研究者关注宠儿妹妹丹芙(Denver)的成长,从孩子到一个能够担负责任的黑人姑娘。其实小说中对宠儿的描写也是一个成长的过程。她从刚开始婴儿的特征---“皮肤是新的”,到后来喜欢吃甜食---青少年的特征,再到后来为了赶走保罗·D而用身体引诱他---成熟女性的特征,后来她不见了,没有人看到她到哪里去了---隐喻人生的结束。因此,宠儿来到124号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其中她的变化暗含着人生的成长,莫里森这样安排也是颇具匠心。宠儿从溪水中来,又消失在溪水中,“124号后面的小溪,她的脚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348),“一个小孩讲起他如何一直在124号后面的小溪中找鱼饵,如何看到那边一个满头秀发全是鱼儿的裸体女人穿过树林”(339)。宠儿找到了母爱,在还魂的几个月中,她知道了一切,在黑人邻里的一片驱魔声中,她选择了离开,回到原属于她的溪水,回归到母体内一般的自由原初状态。
宠儿或许是还魂的塞斯的女儿,也许是现实中一个记忆丧失恰巧经过124号的黑人女奴,也许小说中的种种意象不过是黑人群体的一种集体幻想,宠儿只是作为一种幻象出现,从这个角度讲,她是黑人集体无意识的象征,这种由白人压迫带来的心灵创伤很多年都难以愈合,他们不敢,也不愿意回忆那一段屈辱的历史,而是像塞斯的婆婆贝比那样,把这种记忆排斥在自己的意识以外,但这种心理的创伤作为一种集体的无意识,像基因遗传一样凝聚在黑人的血液中和文化传统中,荣格认为:人的原初的意识中包含祖先生命的残留,集体无意识是某一族群全体成员的心理积淀。而宠儿就是黑人群体无意识的外在投射,“人人都知道怎么称呼她,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被人遗忘,来历不明,却永远不会失踪,因为没有人在寻找她”(347)。黑人群体要担负起自己精神疗伤的责任,莫里森表示她的写作就是继承黑人文化传统,诉说不可诉说的伤痛,她的小说也确实担负了这样的历史使命。
三、结语
莫里森秉承黑人传统,对西方传统的古典文学积淀也非常深厚,小说《宠儿》是一部富含历史意蕴的作品,其中隐含的神话原型耐人寻味,作品中人物似乎从远古的混沌之中缓缓走来,看不清面目,但能够勾起人最原初和本真的意識。小说是莫里森对黑人精神伤痛揭示的一部杰作,也是对黑人传统和文化的拷问:黑人在经过奴隶制的精神伤痛以后应该如何面对自我、面对其他族裔群体?在奴隶制带来的精神创伤没有愈合以前,来自无意识深处的投射会时时出现在黑人的生活里,让他们不能自拔。只有黑人社区团结起来,黑人个体才能愈合不可诉说的精神创伤,正视历史与现实,让宠儿一样奴隶制的亡魂不再纠缠黑人的现实精神世界,在新的时代找到自我,开启新
的生活。
注:本文引用页码均出自潘岳、雷格译本。
参考文献:
[1]Morrison,Toni.Beloved[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
[2]托妮·莫里森.宠儿[M].潘岳,雷格译.海口:南海出版物,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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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卡尔·古斯塔夫·荣格.荣格文集:原型与集体无意识(第5卷)[M].徐德林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5]唐红梅.“鬼魂形象与身体铭刻政治:论莫里森<蒙爱的人>中复活的鬼魂形象”[J].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119-1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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