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意文
很多年后,他有又了别的搭档,在灯光灰暗的舞台上,他们画着浓厚的妆,台下的人分不清谁是谁,但只有他一人明白,只从那日之后,无论他演什么,他的身边都会没有她。
原来,她不在的时候,他演的每一场戏,唱的每一句词,都成了罪过。白天无尽思念她的巧笑倩兮,和半夜无人私語时的蚀骨灼心。有些事情无关风月,只怪他一年之间的天人永隔。
(一)
姚衍亭在倚月园见到简容时,正好要去演《梦蝶》。
简容一身纯素,长长的头发绾了一个极简单的鬓,剩下头发垂下来,很是漂亮。一双长眉入鬓的丹凤眼加上嘴上的浅笑盈盈,整个人如同从江南的山水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见到过简容了,她突然出现在倚月园里,倒让姚衍亭很是惊讶。
还来不及多想,姚衍亭就要登台,却不慎从楼梯上摔下来,一时无法行走。
他的腿受伤了没什么事,但是总不能让客官们干等着他不看戏啊!
正想着该如何补救时,简容来到了他面前:“你是要去演《梦蝶》吗?反正词我早就背过,要不,我替你演?”
还没等姚衍亭回答她,旁边的演员就忙说:“如今也没有什么能补救的方法了,简小姐能替补一下姚老板,已是再好不过。”
简容快速上好了妆,穿好了戏服,一场戏下来倒也没什么人怀疑。
在后台,姚衍亭的徒弟墨绾一直在照顾他,“师父,那个简小姐是谁啊?徒儿从前都没见过。”
“她是我幼时的朋友。”
姚衍亭是戏园的老板,倚月园就是戏园的名字。曾经的姚老板去世之后姚衍亭就继承了戏园。简容是姚老板的朋友简师父的女儿,从小和姚衍亭一起生活在倚月园,他们二人本来有婚约,但是后来简师父把简容送到了戏宗学艺,就一直没回过倚月园了。
当时姚衍亭不知道简容为什么要走。之前听她说要走的时候还以为是她在和他开玩笑,但他看到渐渐远去的马车时才知道她根本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尽管姚衍亭的母亲事先隐瞒了这件事,但还是没有料到姚衍亭会这么难过。
他喊着喊着慢慢颓然地跪下,衣袍震起一片尘埃。
那一年,姚衍亭十二岁,简容九岁。
他后来曾多次来到倚月园的门口,看着门外走过无数遍的青石板路,想着简容会不会回来,直到遇见了墨绾。
现在十年过去,简容又回到了倚月园。
“说起来,如果当初简小姐没有去戏宗,那现在徒儿还要称她一声师娘呢。”
墨绾笑着说,但不知为什么,当‘师母这两个字从她口中流出来,竟有一丝心酸。
(二)
墨绾被姚衍亭带回倚月园的时候,她八岁,姚衍亭十三岁。
对,就是简容离开倚月园的第一年。
她是被人遗弃的孤儿,被姚衍亭‘捡到的时候,正在倚月园门口乞讨。姚衍亭当时不知道是为什么,伸出一只手给她,笑得云淡风轻:“跟我走吧,以后你就是我姚衍亭的徒弟了,我会叫你唱戏,我会给你一个家。”
被人遗弃的女主角被男主角收留并收为徒弟。明明是戏折子里最老套的剧情,却给了墨绾最大的温暖。
或是说,给了她一个家,一个她多年来求之不得的家。
直到很多年后,墨绾还是记得,那一天姚衍亭演《梨园》,倚月园的梨花开的很好,那个少年在漫天的梨花雨中,向她伸出手,给了她名字,给了她一个家。
姚衍亭给她取名墨绾,青丝如墨,素手绾心。
后来,墨绾就和姚衍亭在倚月中学艺,本来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但墨绾却视姚衍亭为父。
本来嘛,世间就有‘再生父母这个词。
本来倚月园的人都不怎么看得起墨绾。曾经有一次,倚月园的老伙计老陈诬陷墨绾偷了他的工钱,硬是把墨绾打了一顿,然后把她摔倒了台阶下面。周围围了一圈无所事事的人,有的在嘲笑,有的在指指点点,有的看不下去了走了,甚至有的还上前去补两脚。
总之,没有一个人上前去为她说一句话。
后来姚衍亭演完戏回来,那时门口只剩了墨绾一个人趴在门口。倚月园的人从来没见过姚衍亭如此生气的样子。
他抱着墨绾,一脚踢开了老陈的房门,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然后问他周围的人:“我打他打的多,还是他打小绾打的多?”
旁边的小厮吓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的回答他:“老,老陈他,他打的多。”
“一样多了告诉我。”
不知过了多久后,小厮颤颤巍巍地告诉姚衍亭:“够,够了。”
那一天,姚衍亭当着倚月园所有人的面,抱起墨绾,一步一步地走过了戏园的青石板路。姚衍亭宽大的衣袖上沾着血,有墨绾的,也有老陈的。在血腥味的缭绕中,他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那是他们心贴的最近的一次。
“师父,师父,我不值得你……为了我大打出手……”
姚衍亭把脸贴到墨绾耳边,轻声笑着说:“你是我的小徒儿,我一个人的小徒儿,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啊……”
如同初见那般云淡风轻。
他不知道,自那时起,墨绾的心中就只剩下他了。
从此倚月园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管是谁打了墨绾,他打了几下,姚衍亭就“还击”几下。
后来在倚月园里,就再也没有人欺负墨绾了。
到一年前姚衍亭当着倚月园所有人的面告诉墨绾他喜欢她,在满园的孔明灯的照耀下,她红着脸,那时候,无论是心中还是眼中,就再也留不下其他人。
后来很多年以后,墨绾再想起那一晚,再也没有往日的悸动,只剩下无尽的寂寞。
(三)
有时候,日久生情是比不上孩提年代的陪伴的。
姚衍亭来找墨绾时,简容已经回到倚月园三个月了。
他满脸的愁容,好看的眸子里满是愧疚,说话都在颤抖。endprint
墨绾正在给自己上妆,瓷盒里的胭脂嫣红鲜艳,红的醉人。
“小绾…我…对不起你。”
不知所以的墨绾放下上妆用的毛笔,笑着问他:“师父,怎么了?”
那时有那么一瞬间,姚衍亭不忍心告诉墨绾他的事情,眼前的姑娘笑得这么纯真,他真的不忍心……辜负她。
但毕竟迟早她还是会知道的。
于是姚衍亭转过身,一字一字艰难地说:“我和容儿订了婚,就在明年的春天……你知道,我和容儿幼时便有婚约,毕竟……她也想了我这么多年……”
“到底是……对不住你了。”
说到这,墨绾浑身都已经抖得不行,但还是拿起笔,对着镜子里的姚衍亭说:“徒儿这条命都是师父给的,至于师父心属何人,与墨绾无关。”
其实在知道姚衍亭和简容的关系时,墨绾就知道,自己是配不上姚衍亭的。
简容人演技好,又长得漂亮,而且和姚衍亭是青梅竹马,这样的人才是真正配得上姚衍亭的。她不过是一个孤女,若不是当年姚衍亭的好心,她就不会在这个世上了,更别说来到倚月园。况且这么多年来墨绾演的男主角移情别恋的戏不在少数,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真的……留不住他。
明明声音一直在颤抖,但墨绾还是强颜欢笑,心头酸涩的不行。
在很久以前,姚衍亭就和她说过,戏妆难画,哭花了就麻烦了,又难过又难看。
她用颤抖的手拿起胭脂,嫣红的染料几乎要撒出来。
在姚衍亭出门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東西破碎的声音。像是这么多年的记忆全部破碎,梦境戛然而止,什么都没有留下。
当天晚上,姚衍亭和简容一起演了一折戏,在落幕的前一刻,姚衍亭揽过简容的纤腰,告诉所有人,他和简容订婚了,婚期就在明年的春天。
“那天倚月园所有的戏都不收费,还望众位能够前来,喝一杯我和拙荆的喜酒。”
但是他不知道,就在后台,他的小徒儿一点一点地顺着墙滑坐下来,再也忍不住的抱头痛哭。
一墙之隔,墙外是新婚之喜,如春日的明媚暖阳,墙内是被抛弃的痛,如秋日的潇潇秋雨。
良久,墨绾终是站起来,对着通往舞台的帘子一声轻叹:
“师父,恭喜你。”
(四)
墨绾见到姚衍亭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喝闷酒是在三个月后。
姚衍亭的那副样子吓到了墨绾,那张俊秀的脸红的如同他画的关公,头发乱的不行,满身刺鼻的酒气,身旁一堆的酒坛碎片。
墨绾见他只穿了一件单衣,就赶忙从自己身上脱下披风披在他身上。“师父,师父你没事吧,别喝了,别冻着了……”
没想到姚衍亭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墨绾感到手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他竟是……哭了。
墨绾吓得一下子慌了,“师父,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您怎么……哭了……师母呢,师母她去哪了?”
听到‘师母这两个字,姚衍亭竟是厌恶地推开她:“不要,不要和我提她!”
后来在姚衍亭断断续续的描述下,墨绾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晚上姚衍亭来到简容的房间,正好简容不在,他却看到桌子上的两封信。
第一封是一个叫萧子佩的男人写给简容的,内容大概是一日不见,思之若狂。还送了简容一枚同心结。
第二封是简容写给萧子佩的,内容是她也迫不及待地想去见他,奈何有婚约在身,而且,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不是姚衍亭,而是萧子佩……
同心结,结同心,姚衍亭看着桌上那两封信,身子不停颤抖,他突然想到了某天晚上,简容告诉他,以前在戏宗,有个叫萧子佩的师兄曾和她告白,但是她心中只有姚衍亭,就拒绝了他,几个月前萧子佩还亲自把简容送到了倚月园,那时的他们,也是难舍难分……
一种不能描述的酸涩瞬间充满的姚衍亭的整个身躯,最后他对着房顶大笑不止,来到院子里,让小厮给他拿了几大坛子的酒,然后,他就遇见了墨绾。
听完姚衍亭的描述,墨绾不停地安慰姚衍亭:“没事的师父,师母她只是……念旧。”
念旧?墨绾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天姚衍亭来找她,告诉她他和简容订了婚,不也是因为……念旧吗?
“念旧?同心结她都收下了,若他们只是师兄妹,又怎么会收这种定情用的信物?”
看着眼前难过得像个孩子的师父,墨绾心中心疼的不得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鼓起勇气,轻轻问他:“如果简小姐真的让您如此心伤,要不……您考虑一下……考虑一下……您的……小徒儿?”
我虽然相貌身世比不得她,但我至少,不会让你受伤。
四目相对间,墨绾的心跳的很快,她不敢出声的呼吸,她害怕他拒绝她,但也害怕他继续受伤。
在姚衍亭充满酒气的话语中,墨绾听得真真切切:“小绾,我爱你。”
墨绾忍不住惊呼出声,却对上姚衍亭的笑容:“我带你去看星星,好吗?”
还没等墨绾回答他,他就抱着她轻功‘飞上了房顶,仿佛在同一秒,天空上的云被吹散了,出现了漫天的繁星。
那夜的风很轻,吹在脸上很舒服,他们相互望着对方,就在那一刻,墨绾愿意为了眼前人,万劫不复。
(五)
后来姚衍亭自行和简容解除了婚约,之前定好的婚期不变,只不过新娘不再是简容,而变成了墨绾。
为此简容在姚衍亭门口敲了一夜的门,问他为什么要解除婚约,姚衍亭只是冷淡地说:“你知道,以我的性子,如果你对我没有真心,我也不会死缠烂打。”
简容的性子也烈,也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说:“那就祝你,和你那小徒儿墨绾新婚快乐了。”
后来姚衍亭跟墨绾说要给她一个人建一座园子,名字叫‘绾亭,等园子建好,他们就一起搬进去。他们从此不再演戏,一同在绾亭里过自由自在,儿女绕膝的后半辈子。
绾亭很快就开工了,因为倚月园的面积很大,而且有一部分是房间,姚衍亭就把倚月园的一部分修到了绾亭里面,倚月园和绾亭之间,只有一墙之隔。所以绾亭修建得很快,转眼间绾亭也快修好了,当然,离墨绾和姚衍亭的婚期也越来越近。endprint
那段时间墨绾过得非常幸福,
她恨不得时间快点过去,到了春天,她就可以和姚衍亭永远在一起了。
但婚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倚月园就失火了。
那晚萧子佩来到了倚月园,不仅是为了见简容,他还要见姚衍亭,告诉他关于他和简容的事情。
萧子佩和姚衍亭谈的时候,墨绾正在和简容对戏词。
那天已经很晚了,所以房间里点了很多盏灯来照明,整个房间里灯火通明,非常亮堂。结果不知是墨绾还是简容宽大的水袖扇掉了一盏灯,整个房间瞬间燃了起来,十几盏灯一起点燃了房间。
墨绾和简容都被困在了房间里。在电光火石间,她们看到姚衍亭向她们跑过来,他向她们伸出手,大喊着:“容儿,快!把手给我!”
如果不是姚衍亭重复喊了很多遍,墨绾死活也不能相信,姚衍亭他喊的是‘容儿。
姚衍亭抓到简容的手后,一把将她抱了出来,然后,快速的拉着她跑出了房间,丝毫没有注意到……简容身后的刚刚被他撞倒的墨绾。
她刚才没看错吗?那个还有一个月就要和她成亲的男人,满脸急色地无视她,救了曾经背叛他的旧爱。
还来不及细想,墨绾就被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房梁砸中,晕倒在了火海里。
后来萧子佩救了墨绾,等萧子佩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浑身是血,很是可怖。她不停的念叨着‘师父,萧子佩不忍心看到她这副样子,一掌将她打晕,慢慢把她放到了她的床上。
(六)
好长一个梦。
墨绾梦到她欢欢喜喜地嫁给了姚衍亭。但在婚礼上倚月园着了火,在火光满天中,她看到姚衍亭搂着简容在没火的地方笑着望着她,他们的笑容在火中不断扭曲,像是可怖的鬼面。她在火中被烧的浑身发黑,最后倒在了火中。
等她醒来时,她不断地喘着粗气,浑身都是冷汗。她全身被缠满了绷带,接着身上一波一波的痛楚向她袭来,疼得她几乎再一次昏死过去。
姚衍亭坐在她的床头,像以往一样问她:“又做噩梦了吗?”
墨绾静静地蜷缩在床上,像一片凋落的秋叶,了无生气。
姚衍亭把药递给她,平静地说出来了所有的真相。
那天晚上,萧子佩告诉了他关于他和简容的一切。他的确喜欢过简容,也向她告白过,但他也同样知道,简容心中只有姚衍亭一人。
所以,在简容学完后她就恳请师父让她离开戏宗。师父想来都很喜欢简容,就不肯让她走,是萧子佩替她苦苦恳求师父让她走,最后他们的师父终于同意让简容离开戏宗,其代价是……萧子佩永远不能离开戏宗。戏宗既是个学戏的地方,也是个可怕的地方,有些人是宗主也就是他们的师父不愿意流失掉的人才,宗主就会给他们服食一种药,只要他们离开戏宗,宗主就可以让他们七窍流血,毒发身亡。所以萧子佩在师父面前服下了丹药,以换简容的海阔天空。
那枚同心结并不是萧子佩给简容的定情信物,而是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他知道简容看到之后会明白他的心意,却没想到会被姚衍亭误解。
而简容给他的回信里面她此刻最想见到他,不是为情,而是要感谢他,让他来喝他们的喜酒,若不是恳求师父让她离开戏宗,她就不会再次遇见姚衍亭,更不会和他订婚了。
萧子佩此番来倚月园,只是为了和姚衍亭说清他们的关系和误会。
“这些日子苦了容儿了,所以……我和她的婚约照旧,你被烧成这样,恐怕是再也上不了戏台子了,好在容儿没事。绾亭已经修建好了,等你身体好些……就搬过去吧。曾经许了你的东西,我还是会给你。”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你也可以……离开这里。”
呵,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就……走不出这座戏园了。
墨绾听完所有的真相,突然感觉自己很可悲,这么荒谬的误会解除之后,自己又是那个可以轻易被挥之即去的人。
她望着姚衍亭,眼神空洞而又迷离,干燥的嘴唇颤了颤,说:“我知道了,你走吧。我……累了。”
她是真的累了,她再也没有精力……再被抛弃一次了。
那天晚上墨绾死死咬住嘴唇,她的嘴唇被咬的出血,眼泪在枕头上浸湿一片。她听着窗外风呼呼地吹着窗棂,和着她的呜咽,就这么一直熬到了天亮。
(七)
姚衍亭娶简容的那天,墨绾已经搬到了绾亭。
她一个人,和几个丫鬟小厮一同住在诺大一个园子里。
她离开倚月园的那天,没有一点声音,只是默默的离开,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和这么多年的回忆。
她身上全是伤疤,丑的吓人,不过没烧到脸,只能用长长的衣物遮住身体,才能不让人看到她的伤疤。
那天晚上墨绾坐在和倚月园隔着的那堵墙边,看着满天的烟花,笑得惨白。
像是某一夜的孔明灯和某一夜的星辰,只可惜斯人斯景,都已不在。
墙里面全都是来喝喜酒的客人,只不过没有人知道,在这之间还有一个叫墨绾的人,差一点就成为了那晚的女主角。
绾亭里的所有下人都去倚月园了,整个园子里只剩了她一人。她拿出了之前姚衍亭给她的两块绾亭匾额里面没被挂上的一个。
那时姚衍亭给了她两块绾亭的匾额,一块挂上去,一块留着。
乌黑的石板上两个烫金的大字,她脱下了手套,露出她有一条长长的伤疤的手,一点一点抚上了那个‘亭子,姚衍亭现在……应该很幸福吧。
她也终于不会被他抛弃了。
墨绾突然感到喉头一股甜腥,竟是一口鲜血直直喷出,猩红了匾额上的两个字。
她自知时日无多,她也知道,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做了。
(八)
墨绾再次来到倚月园时,是姚衍亭娶了简容的第十天。
她说:“师父,我想再和你演最后一场戏,演完之后……我就会离开,永远离开,再也不进倚月园。”
姚衍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不过,你以后要是想来的话,倚月园的大门永远不会拦着你。”endprint
姚衍亭他大概不知道吧,等她演完这场戏,她就不会在有任何回到倚月园的机会了。
“好,演的戏我已经想好了,《霸王别姬》,你演项羽,我演虞姬,我会穿得严严实实,没有人会看到我身上的伤疤”
姚衍亭答应了她,《别姬》是倚月园最出名的戏,那时姚衍亭不知道,墨绾为什么要选这出戏。
开演的那天,墨绾把自己身上的体肤缠得一条缝都不剩,那天晚上,姚衍亭头一次感觉,原来墨绾都已经从那个八岁的小姑娘,长到这么美了。
曾经墨绾在这种时候应该会非常高兴,因为只要她能和师父‘在一起,哪怕只是在戏中,她也甘之如饴。
但今天她没有任何心情,这只是她和他的诀别。
到了戏的最后,姚衍亭才发现了事情的端倪:
灯光照在虞姬的剑上竟然反出了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那不是演《别姬》的假剑,那是一把开了刃的真剑。
他终于明白了墨绾为什要和他演《别姬》。
他慌乱地看着墨绾,到她抽出剑的那一刻,他终于惊呼出声:“小绾,不要!”
已是泣不成声。
“风雪依稀,秋白发尾,灯火葳蕤,揉皱你眼眉……”
墨绾唱完了所有的词后,最终对着泣不成声的姚衍亭说:
“王错了,妾的名字,叫虞。”
她很早就和姚衍亭说过,怪不得虞姬要叫虞,果然,人和名字一样愚不可及。
现在看来……她才是那个最傻的人。
鲜血溅了她和姚衍亭一身,像是一树耀眼的红梅,虽开放在百花凋零的冬日,却也活不到百花齐放的春日。
墨绾最后死在了舞台上,姚衍亭的怀里。
台下的人早已散了场,只留他一人在舞台上。他的背影在烛光中被不断拉长,像是从历史中走出来的孤独帝王,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再也回不到过去。
她永远的停留在了她最好的年华,十八。
戏台上,只留下了姚衍亭一人。他抱着墨绾冰凉的身体,像从前哄她睡觉一样,只不过这一回,他的姑娘,再也不会醒了。
他大抵是忘了,这一天,恰是他把墨绾带回倚月园的那天。窗外梨花满地,洁白如雪,仿佛是一场庄重的葬礼。
(尾声)
在墨绾的第二年忌日,姚衍亭拿着那把墨绾自尽用的刀,来到了绾亭。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演过《别姬》,只因斯人已经不在。
绾亭的梨花都開了,只不过这一年绾亭没有墨绾,梨花开的早,败的也早。
姚衍亭在绾亭里面墨绾住的屋子里看到了那块匾额,手指不经意间抚上它,却摸到了一块奇怪的凸起。
在字的笔画间,藏了一张纸,那是墨绾生前含泪写下的遗书。
读到最后,姚衍亭的泪落在宣纸上,漾开一朵一朵的墨花,到最后,姚衍亭哭得不能自抑,连有了身孕的简容都劝不住他--
纱窗日暮近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作者单位:北京十一学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