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婷婷
摘要:冯至作为我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他在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鲁迅先生称其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1]。他的诗不仅具有浪漫主义的抒情性,而且兼具现代主义的哲理性,他的诗歌深受诗人里尔克的影响。在这里,我们主要从冯至受里尔克十四行诗体的的启悟而对现代诗体形式的创新,以及对里尔克的经验诗学、关于孤独的诗意哲学等三个方面来探讨里尔克对冯至思想和诗歌创作上的影响,从而指出冯至对里尔克的这种精神、艺术上的吸收和挣扎。
关键词:冯至;里尔克;经验化;孤独
中国现代文学虽然只有短短三十年的历程,但是在东西方文化相互碰撞的浪潮中,却涌现了一大批新文学作家,开启了文学现代性的新纪元。一大批新诗人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如冰心、宗白华、冯至等,而冯至作为现代诗歌的一员大将,鲁迅先生在回顾20年代新文学时,称他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而经过时间的检验,也证明了冯至的诗是经得起历史的挑剔的。这其中又以他的《十四行集》最为著名,而冯至是从里尔克的变体诗中得到了启发,开始了十四行诗的创作,并且将这种诗体和自己的人生经验结合起来,对诗的雕塑美、对个体存在的孤独性、对死亡哲学的理解等都进行了深层次的探询。
一、冯至对十四行诗体的吸收和创新
(一)对十四行诗的尝试性创作
随着西方文学的涌入,十四行诗这一新的诗歌体式也被介绍到了中国,冯至受到里尔克变体十四行诗的启发,开始进行十四行诗的创作。当他在观察自然万物花鸟鱼兽时,在体悟整个世界的纷繁无序的世事时,诗歌开始在他胸中自然的流淌。这同里尔克所秉持的观点基本一致,在他看来,只要是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就没有不可以入诗的,他在《布里格随笔》里写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2],而馮至的十四行诗正是从那狂风乍起的中心形成,在那秋风里萧萧的玉树间脱颖而出。
在进行十四行诗的创作过程中,冯至从里尔克那里学会了观看,学会了发现事物的魂灵。如他在《十四行集》的第二首里写的那样“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深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3]在这里,冯至通过对树、花、蝉蛾、残壳等自然物的观看,将这些事物的魂灵解析出来,并且给予哲理上的思考,认为在无限的世界中,必然死亡的生命历程就像蝉蜕一样没入尘土,所有的一切可以歌唱的都被默默的青山消解,而人的存在本质也在这种消解中被隐喻。
(二)对旧十四行诗的挣扎和创新
冯至的诗歌创作吸收了里尔克的变体十四行诗的创作形式,而且也不拘泥于诗歌的十四行韵和严格的对仗体式,同时也加入了很多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群,如其《二十四行集》的第二十二首“深夜又是深山/听着夜雨沉沉/十里外的山村/念里外的市廛/它们可还存在?......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在这首诗里诗人创造了深夜、深山、夜雨、山村、市廛等一系列物象,形成一种古朴、沉厚的意向群体,而诗的最后两句更是整首诗的点睛之笔,将作者内心对摆脱束缚、走出自我困境的渴求,这首诗将现在主义哲学和古典主义意象进行了完美的结合。
里尔克在他的诗《预感》中说“我像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里尔克在这里将自己物化为孤独的旗帜,在表达在风暴中独自起落时的自我忍耐具有救赎的神性和自我的成全,这种物我合一的哲理性诗句也正是冯至在其诗歌创作中所追求的一种诗意,但是他的诗意更具有中国古典气息,如他在《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结尾所写的那样“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这首诗可以说是冯至《十四行集》的创作宣言,既包括了诗人的一种感性的诗意抒发,又包括了对万物存在的一种理性思考和哲学意味,这种理性的哲思正是冯至对里尔克的吸收和继承。
二、冯至对里尔克经验诗学的吸收和挣扎
(一)诗是经验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认为“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4],但是里尔克却认为人类本身就具有情感性,而我们更需要的是经验。里尔克对冯至的影响就在于将冯至从浪漫主义抒情性带入到经验诗学。我们通过冯至的很多诗歌可以看到作者对于诗歌态度的转变,如诗人早期的诗《夜步》写寂寞,是“我永久从这夜色中/拾来些空虚的惆怅!”,而在后来的诗歌创作中,诗人的寂寞就化作了一脉的青山默默。诗人摒弃了原先那种“全身血液沸腾”的写作,而主张以一种严谨性的阅读积累和认真观看来对自然宇宙进行经验化的哲理抒写。
里尔克的创作也是一种逐渐经验化的过程,他也有过“情感泛滥”的时候,如他写爱情的疯狂“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而在他后来的诗歌创作中,这种情感的外露则演变成了一种谦逊的经验化写作,他更注重外物的本原对自我内心的映照。而冯至正是吸收了他这种写作方式,摆脱了之前的写作困境。如从他30年代写作的《威尼斯》“傍晚穿过长怨桥下,只依稀/听见了叹息三两声”,到他40年代的《十四行集》的第五首“一个寂寞是一座岛/一座座都结成朋友”,虽然是对同一座城市的回忆,所要表达的依旧是关于寂寞的主题,但是后者却更为严谨,情感也更为克制,也更具有经验化的诗学特征。
(二)冯至诗的古典性和歌德情怀
冯至的诗歌不仅具有现代主义、古典主义特征,同时也受到了歌德的影响。冯至在创作的过程中将中国传统的古典诗艺和西方的韵律结合在一起,创造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十四行诗,如他的《十四行集》中的第二十一首“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他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各自东西”里运用了许多具有中国古典特色的意象,如“铜炉、瓷壶、飞鸟”等,也与中国古诗中借景抒情的特点一脉相承,小小的茅屋、吹起一切的狂风和又将一切淋入泥土的暴雨,这一切场景的组成也可以看作对杜甫现实主义诗歌的再创作。在这里诗人又巧妙地运用西方新的思维模式和句子结构,写铜炉向往矿苗、瓷壶向往陶泥,将物人格化,句子别致巧妙,具有现代主义特征。endprint
如果说冯至与里尔克的相遇是一种宿命,那么冯至的歌德情怀则是一种必然。他的《十四行集》中的第十三首就是关于歌德的一首诗,他在这首诗的写道:“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与变”,冯至在这里直接化用了歌德《幸福的渴望》里的诗句“飞蛾,你追求着光明/最后在火焰里献身/只要你还不曾有过/这个经验:死和变!”,在这个时期冯至虽然走出了情感泛滥式的写作,但是其精神困境仍然存在,里尔克的谦逊和忍耐也不足以为冯至提供一个出路,而歌德的生存智慧和人生經验就吸引了冯至的注意,这个时候的冯至无论是在自我精神方面还是在诗歌创作方面都渴望实现一场新的“死与变”,而这种死与变是克制的,更是具有生命力的。
三、冯至关于孤独的哲学思考
(一)宇宙中的一个人
从冯至发表他的第一首诗歌《绿衣人》开始,孤独就一直是他诗歌挥之不去的情感表达,这种孤寂悲伤的感情基调和诗人童年母亲的去世有关的,而这同里尔克早年感受到被母亲驱逐的恐惧和脆弱的感情是相通的。里尔克在他的《严重的时刻》中写道“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在这首诗里,诗人将自我的感受扩大化为人类共同的命运,诗中“某处”“无缘无故”将人类在命运面前的那种孤独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写的极为深刻。而冯至在其《十四行集》第六首中写哭泣的农妇和村童,“我觉得他们好像从古来/就一任眼泪不住的流/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这种脆弱莫名的哭泣其实和里尔克《严重的时刻》中无缘无故的哭泣是一样的,面对浩瀚的宇宙,人的渺小和事世的无常都将人推入到一种孤独的绝望之地,只是冯至写得更为脆弱具体。
对冯至而言,里尔克存在就像他人生的一面镜子,映照出其生命中孤独的时刻,并且带领他走出情感的荒芜之地。在冯至看来:“在人间有像里尔克这样伟大而美的灵魂,我只感到海一样的寂寞,不再感到沙漠一样的荒凉了”。最初,冯至的寂寞是一条蛇,冷冷的没有言语,后来冯至的寂寞是一块磨刀石,逐渐磨掉了他心中情感的枝枝蔓蔓。他在《十四行集》的第二十二首中写道:“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诗人在面对遥远的山川和久远的幻梦时,个人的孤独犹如在母胎里的孤独,而我们狭窄的心所渴求的不过是一个的宇宙,而这个宇宙却是孤独的,就像永远低头行走的绿衣人,可怕的时辰到了!
(二)一个人的宇宙
对于冯至而言,里尔克教会了他发现宇宙万物本身的姿态,并分担他们孤独的命运,这也正是冯至从宇宙中的一个人走到一个人拥有一个宇宙的重要的一步。在他看来,人的生命本身存在是与宇宙万物是融为一体的,我们生活中所存在的一切都与我们有着莫大的联系。他在《十四行集》的第十六首中写到:“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在这里诗人将自我融入到整个宇宙中来,化成了平原、蹊径,与每一道水、每一阵风相呼应,所有经过的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从这种意义上说,人并不是在孤独中等待死去,而是在孤独中与世界达成统一。
里尔克在他的秋日里写道:“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在他的诗歌里,孤独的底色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幕布,笼罩一切,而冯至就是在这种幕布下小心翼翼的行走,努力寻找自我灵魂的出口。他在《一个消逝了的村庄》中所塑造的那个坐在夕阳之下山丘之上,聚精会神的缝着什么东西的村女形象其实就是诗人宁静的内心世界的一个镜像,她让诗人知道了“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者一个大宇宙”。而这也正是冯至走过里尔克孤独幕布后内心达成了自我的和解。
冯至曾经说过:“我不迷信,我却相信人世上,尤其在文学方面存在着一种因缘。”对于冯至而言,这种因缘或许就是指的就是同里尔克的相遇。德国抒情诗人荷尔德林有一句诗“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冯至与里尔克的相遇,则是这种诗意栖息的必然,里尔克就如同那风中孤独的旗帜,指引着冯至走向诗意的栖息之地。在这诗意的栖息之地,冯至不仅走出了那个“没有花,没有光,没有爱”的胡同,而且进入了一个真实的、没有夸耀的春天。
注释:
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第5页,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
②赖纳·马利亚·里尔克.《里尔克读本》冯至、绿原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③冯至《冯至全集》,第三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④威廉·华兹华斯《抒情歌谣集·序言》
参考文献:
[1]冯至.冯至全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2]冯至.冯至选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3]乐黛云.冯至未完成的自我[M].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endprint
北方文学·上旬201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