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哈山旧事

2017-08-04 03:51张君艳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10期
关键词:拉哈二爷老爷

张君艳

賭 酒

鞠家烧锅就规模来说是拉哈山一带最大的。东北地区寒冷多风,气候干燥,要制酒只能用烧锅蒸煮,然后入窖发酵,人工蒸馏而成。鞠家烧锅在选用曲种、掌握发酵时间、蒸馏火候等方面有自己的专业技术人才,这和周围的几家酒坊的酿酒师傅不同。因为雇着了酒老大,鞠家烧锅的生意是一天好似一天。他家的白酒醇香浓郁,口感辛辣,酒精度高。为了酿出好酒,鞠家的所有土地都种高粱。每到秋天,鞠家老爷喜欢站在地头欣赏那漫山遍野的红高粱 ,在他眼中,那不是一棵棵的庄稼,是一坛坛的老酒。鞠家最爱吃的饭是用红芸豆焖的高粱米饭,再熬上一锅浓浓的面倭瓜土豆汤,用鞠老爷的话说比猪肉酸菜馅饺子好吃。除了这口儿,鞠老爷最喜欢的就是酒客了,虽然他本人滴酒不沾。说起烧锅主人不沾滴酒,很多人不理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鞠老爷只闻酒,陈酿出了窖,伙计们总是第一个盛了端给老爷。鞠老爷只一闻,酒的成色就了然于胸了。家里来了客人,碰碰杯,别人喝,主人闻。此事后来误传为鞠老爷能用鼻子饮酒,说在嗓子那里拐了个弯儿照样进胃。鞠老爷听到也只是笑了笑,照样闻酒如旧。要说酒客,周围百八十里的当属冯家崴子的冯大脚丫子。冯大脚丫子是种地的好把式,就是爱喝,但又不像别的酒鬼似的烂醉如泥,耍酒疯。他隔三岔五喝一顿,每次至少一端子(东北木质酒器,容量五市斤),完事后该干啥干啥。也曾经有酒客不服气找他斗酒,结果都大败而归。鞠老爷听说冯大脚丫子的名头的时候正赶上心情不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养子不肖。鞠老爷仅有一子,仗着老爹的积蓄是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气得鞠老爷有一次把他按到酒缸里淹了个半死,从此之后不再酗酒,但剩下那四毒怎么也戒不了了。鞠老爷寻思着就是有万贯家财,日后也经不住这败家子折腾,自己还不如是一个穷庄户,那样儿子就有可能练成一个种田好手。这样想着不免心灰意冷,连酒坊都很少去了。

鞠老爷和冯大脚丫子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秋天。冯大脚丫子拉了一车高粱来换酒,鞠家烧锅因为自己种高粱,所以售酒都是现金,从来不收别人的粮食。那天鞠老爷有兴致去酒坊看看,远远地听见伙计们和什么人吵吵,那个人的嗓门大得紧:“你们睁开狗眼瞧瞧我的高粱,籽粒饱满,颜色火红,酿不出好酒才怪……”“是谁在那里说大话呢?”说起来除了酿酒,鞠老爷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种高粱,他亲自选种,指挥长工施肥耕种收割晾晒。他家的高粱米好吃,高粱酒好喝。现在来了个关公面前耍大刀的,他觉得好笑。可他走近一看那一双大手里捧着的高粱,他的笑容便凝固了。抬起头,两只环眼正瞪视着自己……财主请穷鬼吃饭了,消息在毛家店传开了,乡亲们都觉得不可思议。鞠老爷把冯大脚丫子待为上宾,这在鞠家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冯大脚丫子也不客气,甩脱两只大鞋就上了炕,大碗喝酒,大口吃菜。这顿酒,冯大脚丫子喝,鞠老爷闻。最后在酒气中熏了半辈子的鞠老爷都要醉了,冯大脚丫子却面不改色心不跳。鞠家烧锅酿酒差不多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几辈子见过的酒客多的是,像这种豪饮的,鞠老爷还是头一回见。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把个鞠老爷惊了个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敢问冯老弟喝醉过吗?”冯大脚丫子歪着大头想了半晌,摇了摇。鞠老爷仿佛听见酒水子在他的大脑袋里面逛荡的声音。“上酒!”冯大脚丫子对着伺候的小丫头吆喝,仿佛他是主人。“不能喝了,老爷,快喝两端子了!”丫头们都慌了。那一天冯大脚丫子留下自己的高粱,拉着几坛子酒稳稳地上路了。他已经和鞠老爷签订了供货的口头合同。

“不好了,老爷,少爷把咱家的地都输给西头的赢有理了!”

“什么?他敢和赢有理赌,那是著名的鬼儿王,肯定被人设了局了……”

当鞠老爷看到自己的收着地契的红漆柜的铜锁被撬了之后,老伴儿已然昏了过去。那漫山遍野的红高粱从鞠老爷的脑海漫过去,渐渐消失在远方。

拉哈山下的毛家店,鞠家总是制造新闻。这不,鞠老爷居然要和冯大脚丫子赌酒。鞠老爷打发管家请来了本村的大地主毛大地,邱家店开大车店的邱二倔子,这两个当地最有名望的人做中保人,他要拿鞠家百年的基业做赌注和冯大脚丫子赌五端子高粱烧。毛大地和邱二倔子都是鞠老爷的好友,被请来后,两人还是不明所以。鞠老爷如此这般一说,二人拂袖欲去。“等一等,拿酒来!”鞠老爷大吼。管家不敢怠慢,赶紧斟了三杯酒上来。

“两位老哥,先尝尝鞠家新酿的烧刀子再走不迟。”那两位狐疑地各自品了一口,见鞠老爷也端起了酒杯,知道按惯例,他也就是闻闻。谁知一大杯烧刀子被半生滴酒不沾的鞠老爷一饮而尽——破了戒了。两人愣了一阵,不约而同地坐下了。冯大脚丫子此时也到了,赌酒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别说一个烧锅,就是一座金山,他似乎也稳操胜券。管家将早已拟好的契约读给众人,大意是如果冯大脚丫子能一顿喝下五端子烧酒,鞠老爷愿把鞠家烧锅无偿奉送。便宜似乎在冯大脚丫子这一方,喝不下,不赔不赚;喝进去,就是烧锅的新主人。如果喝坏了,鞠老爷概不负责。双方愿赌服输。总之,鞠老爷在这次赌酒中,没有任何好处可赚。鞠老爷厚道,他并不让冯大脚丫子干喝,加之还有两位中保人,鞠家好酒好菜地上,冯大脚丫子不紧不慢地喝,转眼一端子进去了,冯大脚丫子面不改色地和三位老爷谈笑风生;管家在地下急得直搓搓脚。晌午歪了,冯大脚丫子喝进了第二端子,第三端子喝进一半的时候,冯大脚丫子去了趟茅房,下炕的时候虽然没打晃,却是穿着鞋扑通扑通地出去,光着脚吧唧吧唧地回来。毛大地和邱二倔子相视而笑,老朋友的烧锅保住了。那冯大脚丫子爬上炕,两条长腿一盘,仍然不慌不忙地喝,鞠老爷仍是怡然自得地陪,好像是他要赢一个烧锅似的。第三端子喝完的时候,两个中保人的汗都下来了:“十五斤了,冯大脚丫子,你不要命了?”冯大脚丫子呵呵一笑:好酒不嫌多啊!

“喝,喝,今天管够,明天爱咋喝咋喝。”鞠老爷大有不输掉烧锅不甘心的架势。正酒酣胸胆尚开张之际,前院忽然传来哭喊声:“不好了,少爷上吊了!”“妈呀,又不好了,太太死过去了!”第一声呼喊传来时,鞠老爷一动未动;第二声哭喊一响起,他才一个高蹦下炕。endprint

放绳子救下了少爷,掐人中救醒老伴儿,好一阵忙乱。等鞠老爷再回到后院时,冯大脚丫子和两个保人一个不见,正狐疑间,一个仆人急匆匆跑来,拉了鞠老爷就往茅房跑。鞠老爷一边趔趄着小跑一边挣:“你有尿去尿,拽我干吗,还嫌这个家不乱啊?”等到茅房的门口,鞠老爷呆在了当地。只见一双小船一样的千层底布鞋整齐地摆在那里,里面满满的不明液体正盈盈欲溢。鞠老爷弯腰一嗅,是掺了些许脚丫子味的鞠家高粱烧。

从此以后,冯大脚丫子的绰号渐渐没人叫了,提起冯大酒漏子却是无人不晓。

邱二倔子

曲家沟的老邱家是拉哈山一带的大户。邱家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在新京给康德皇帝当护卫的邱三公子,一次回来探家竟带回许多宫廷玉器,可见很受器重;另一个就是后来被称为英雄的邱二爷。邱二爷有一个绰号——邱二倔子,其性格可见一斑。六十多岁的时候,因打抱不平,被一个会点儿武把绰儿的人一脚踹断了腿,不喜欢他的人又赐了个外号——邱二瘸子。不过这些外号都是背后叫的,因为他在老官道边上的邱家店开了个大车店,迎来送往,大家还得尊他一声邱二爷。这老官道南通哈尔滨,北经青冈、明水等县直到省会卜奎,往来的主要是运输粮食、东北特产的七匹马的大铁车。这大铁车虽然笨重,但可载十二石粮食。铁车木轮,外包铁瓦,车尾挂一竹制油葫芦。掌包的坐在车后,每行几里,就得停车用刷子往车轴上刷麻油,以保证车速。老板子们都喜欢在邱家大车店歇脚,邱家大车店宽敞,食宿条件不错,最重要的是安全。日本鬼子刚刚走,满洲国倒台子了,国共两军开始拉锯,拉哈山下成了乱八地,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当地的胡子,被打散的国军的六十二团的散兵游勇,都是老百姓的祸害。老官道东有拉哈山、呼兰河,西面是一望无际的柳条通,柳条子一房来高,茁壮的粗如儿臂,胡子们极易藏身。为了保家,拉哈山一带的富户一般都建有大院套,院子四角都有用垡子筑就的双层炮台,有钱的人家还雇有炮手。邱二爷的大车店到了他晚年的时候已经逐渐地衰落下去了,身处乱世的老百姓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加之经济萧条,粮食减产,那些大铁车的生意也不好,邱二爷也就辞了那些炮手。虽则如此,车老板儿还是愿意来,因为邱二爷就是最好的炮手。细究起来邱二爷应该是拉哈山下的神枪手了,手中一杆老洋炮,号称“三块铜”。所谓三块铜是指洋炮的三个构件:勾死鬼儿(扳机)、固定枪托和枪管的两块铜板。邱二爷洋炮长年不离身,三块铜被磨得锃光瓦亮。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咱上不打飞鸟,下不打走兽,专门对付歹人。呼兰河两岸的胡子都知道邱二爷的威名,也忌惮他的三块铜,一般都不打他家的主意。除了那次被踹折腿,邱二爷这辈子活得也算顺溜,他绝对想不到,自己却没得善终。

红胡子打家劫舍大多选在月黑风高夜,谁都没想到大晌午的说来就来了。邱家这天的生意还不错,大门洞开,随时迎客。中饭过后,老板子们都歇晌了。只能听见马儿在棚子里嚼草料的声音,猪在圈里的呼噜声,母鸡生蛋的咯嗒声,远处风偶尔经过庄稼地的哗响。邱二爷忙乎了一上午,七十多岁的人了,易倦,就嘱咐儿媳妇照看院子,自己就去东屋炕上睡了。也就是刚刚迷糊着,就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喊:爹,爹,快起来,来胡子了!邱二爷睁眼一看是儿媳妇惨白着脸立在炕前,他一把搂过老洋炮:“在哪里?”“车、车老板子那屋,正收钱呢!”儿媳妇都吓哆嗦了。

待邱二爷几步蹿进西筒子屋时,打劫正在进行中,地下一个端枪的,南北炕上两个收钱的。掌包的正畏畏葸葸不情不愿地往出掏钱。听到动静,端枪的胡子立即调转枪口,但他没有邱二爷快,“乒”,火光一闪,早早地倒下了。那两个收钱的兔子一样跳下炕,夺门而去。邱二爷眼瞅着他们就要逃出大院,只来得及从腰间的药哈拉里挖出火药装上,只听“嗵”的一声,后面的那个胡子的头上就着了火,他用手一胡噜,好嘛,头发一根不剩。转眼间两个家伙就窜了出去。邱二爷大声喊儿子:快关大门!邱二爷的儿子刚刚跑到大门前,“啪”,外面飞进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肚子,他呻吟着倒下了……邱二爷来不及救儿子,他要对付大门外的胡子。多少人埋伏,什么路数,他一无所知。上炮台已经不赶趟,他快速爬上大门旁的猪圈顶。猪圈砌在院墙的下面,顶部距离院墙有半米高。邱二爷伏在墙后,屏气凝神。半天,院子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躺在大门口的儿子的呻吟声。邱二爷急得顺脸淌汗,他目光一扫,发现身边有一个喂猪的葫芦瓢,他用枪筒挑起葫芦瓢,慢慢探出院墙,并没有枪弹打过来。儿子痛苦的呻吟越来越微弱了,邱二爷端着洋炮猛地站了起来,探身墙外,就在那一瞬间,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头,老人应声倒地……

“邱二爷被胡子打死啦!”大车店里炸了营,老板子们一窝蜂似的往出跑,套车的、骑马的、套好车往出赶的,混乱中大铁车又轧死了一个人……

邱家父子在这次胡子打劫中双双殒命。他们哪里知道,这股土匪其实就是被打散的国军六十二团的散兵游勇,只有他们敢于白天打家劫舍,他们没有把邱二爷放在眼里,他们武器好,有实战经验,邱二爷才会被一枪毙命。事后乡亲们议论,邱二爷可以不死,他如果躲在东屋不出来,胡子抢完钱,未必不溜之大吉。可是那无论如何不是邱二爷的性格。他爱枪死于枪,这也许就是他的宿命。

邱二爷的儿媳妇领着孩子们哭天喊地地埋葬了丈夫和公公。头七去上坟,发现公公的墓前赫然竖着一块石碑,上书:邱二倔爷之墓。落款:走南闯北众儿孙。

围剿“占中原”

1946年老部队(老百姓对老八路的俗称)的一个团进驻双庙子,原民国保安团团长,伪满时的汉奸谢大虎投降,土地改革运动正式开始。县城以北的安义区位处呼兰河西岸,拉哈山下,是胡子活动最猖獗的地区,他们对新生的政权毫不忌惮。其中一个绺子的头儿报号“占中原”,原来是个劁猪骟马的兽医,祖上是大户,到他这一辈败光了家业,才学了个兽医,可他又不甘于只能勉强养家糊口的本职,才趁乱拉起绺子打家劫舍。老部队一面打土豪,分田地,一面欲抽人手对付这帮胡子。这天安义区农会的王会長领着几个人化装成猎人进山侦察,正好遭遇了占中原,其中有人认识王会长,身份被识破,王会长被绑。几个人被蒙上眼睛,给弄到了胡子驻地。占中原往虎皮椅子上一坐,镜面匣子向案上一拍,高喊手下:拿家伙什儿来!一个小喽啰把一个褡裢拎了上来。占中原打开褡裢往案上一摊,刚刚被摘去蒙眼儿的王会长眼睛一阵花,等定下神来的时候,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你道是什么?占中原久未使用的劁猪工具。占中原一声坏笑:今天我要重操旧业,来人啊,把他的裤子扒了!一帮胡子就要动手。“等一等!”一直冷眼旁观的师爷走近占中原,和他咬起了耳根子:老大,只听说劁猪骟马,这哪有骟人的,这么做,过了,再说对您也不好啊……占中原眼珠子一转,这后一句戳中了他的隐痛。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直生不出孩子,老百姓都说他劁猪骟马作了孽,现在又要骟人……特别是他不久前看中了车家崴子钟大户的小姐钟媛,为子嗣计,正想纳她为妾。想到此,占中原对王会长说:“活罪可免,死罪难逃,你不是领着一帮穷鬼闹翻身吗?这回我让你彻底翻身!来呀,请王会长翻身。王会长,这死活就看你的造化了。”王会长就这样被占中原的手下从拉哈山顶掀到了下面的呼兰河里。endprint

早有人把消息报到了县里,杨政委气得牙根痒痒,他召集军官们开会,决定派一个排的兵力进山剿匪。据侦察兵报告,占中原杀了王会长之后,领着他那伙绺子跑到车家崴子庆功去了。这車家崴子坐落在一个山窝窝里,村中最大的财主钟大户有一个宝贝女儿,因为长得漂亮,在拉哈山一带有些名气。一次占中原砸钟大户的响窑砸成了,因为之前钟家的炮手抵抗得厉害,占中原死了几个兄弟,气得占中原要杀钟大户,千钧一发之际,女儿钟媛挺身救父,占中原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这穷乡僻壤还有这等美貌女子?特别是得知她叫钟媛之后,更觉得是天意。当即给钟大户松了绑,并跪地高呼老丈人,把钟大户气了个半死。没办法,为了保命保家财,钟媛只能委身恶匪。这不,占中原领着绺子大呼小叫地又来了,钟大户只能不情不愿地开门揖盗。占中原四个炮台安了岗,吩咐准老丈人钟大户好酒好菜地伺候着,酒足饭饱之后,一头扎进了钟媛的闺房,大烟灯一点,他享受上了……

天黑之后,部队悄悄包围了钟家大院。指挥部队的吴排长是南方人,对东北的地主庄院的建筑结构一知半解,他的作战计划是夜半偷袭,天刚一擦黑就派一个战士到正门侦察,没成想大门旁边有暗枪眼,那个战士刚一接近就被撂倒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这让先前还有些轻敌的吴排长立即感到此次剿匪任务的棘手。大门坚固,易守难攻。吴排长又亲自带人把整个钟家大院巡视了一圈,发现西面有一个墙豁子,看样子是新塌的,前一阵子刚刚下过大雨,还没来得及修缮。吴排长决定以此为突破口。等到二更,钟家大院一片死寂,似乎所有人都睡着了。吴排长命令两个战士悄悄接近墙豁子,也就是一探头的工夫,啪啪两枪,两个战士应声倒地。吴排长一个胡子没看见,就已经损兵折将了。人家在暗处,咱在明处,这仗还真难打。他立即令人飞马把情况报告杨政委,团部决定用小钢炮轰击钟家大院,这面一边雇用农民的马车往安义区拉炮,那面吴排长开始喊话:“占中原匪首听着,你的末日到了,仗义的赶紧把里面的老百姓放出来,咱们真刀真枪地干,别做缩头乌龟,专打黑枪……”这一喊还真有效果,里面开始有了动静。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钟大户听到老部队的喊话,就想领着家人出去,他料定占中原绝不会伤害他深深看中的钟媛,也许看在钟媛的面子上会给钟家人留一条活路。钟家的儿媳妇正怀着身孕,因为是三代单传,她唯恐腹中的孩子受到伤害,听到老部队喊话,她不等公公发话,第一个向大门口跑去,手刚刚碰到门闩,啪的一枪,一尸两命。占中原的手下南侠北侠从暗处走了出来:老东西,识相的话赶紧滚回去!气得钟大户大骂占中原不是东西。再看钟媛的闺房,连烟灯都灭了。吴排长投鼠忌器,强攻的计划宣告破产。只好先这么围着。老谋深算的占中原做梦也没想到老部队这么快就包围了自己,陷入重围的他反而镇定自若起来,他相信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他该抽大烟抽大烟,还不时和冷着脸的钟媛调笑。其实大脑迅速电转,早已想好退路——丢车保帅。他知道老部队就这么围着,自己早晚困死,就是拿钟家当人质,也是暂时的,不但钟媛不能原谅自己,在共产党那里也是罪上加罪,老部队绝不会轻饶自己。只要悄悄溜出去,逃进老官道西面的海一样的柳条通,老部队就是个大海捞针,自己东山再起未必没有可能。想到这儿,他也不出去指挥,外面全部交给师爷和南侠北侠,那些个他信任的人知道占中原正行好事,也不便前来打扰,反正初战告捷,其他的等夜半再说。

子时已过,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占中原把钟媛一捆,嘴里塞了条手巾,伏在她耳边说:心尖儿,等我。也不管钟媛愤怒的眼神,穿上夜行衣,开门出来。占中原选择的是钟家大院院墙的最高处,在他看来这一定是外围最薄弱的环节。吴排长自牺牲了三个战士之后,愧疚难当,自己一贯以打阵地战见长,根本没有围攻土匪的经验,现在吃一堑长一智,他在细节上做起了文章,全排三十多个同志,他把身手最好的两个安排在里面的人看来最不重要的地方。自以为是的占中原攀上墙头,看准脚下一堆黑乎乎的树毛子,只轻轻一跃……你道如何?不偏不倚正好跳到了两名潜伏战士的背上,下面的两位忍着疼痛,心道:正等着你呢!一个鹞子翻身,就要擒拿占中原。占中原也不是吃素的,一慌之后马上掏枪……晚了,一名战士顶着他的心口就是一枪,土匪头子占中原被一枪毙命。

吴排长开始第二次攻心战术:里面的胡子听着:匪首占中原已被击毙,现在出来投降的政府一律给予宽大处理,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可任你喊破嗓子,里面像是全都死了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吴排长只好下令轮流休息。且说里面的南侠北侠听到外面的一声枪响就感觉不妙,跑到钟媛的闺房一看,只有钟大户的宝贝女儿被绑在那里,大骂占中原不仗义,扔下手下自己逃之夭夭,现在遭了天谴,活该攮丧。紧接着就听到外面的喊话声,明知道自己身负血债,出去也没个好,只能另谋对策。守在钟家大院北侧的战士疲累极了,刚一打盹就被一阵猪叫声惊醒了。只听里面闹闹吵吵的,好像说要抓猪杀,犒劳弟兄们,天亮好和共产党决一死战。不久猪群哼哼唧唧地从高墙下的水洞子拱了出来,里面照旧是抓猪声。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一切都黑麻麻的看不清。一个战士说打吧,别让胡子趁机混出来,另一个说这是人民群众的财产打不得,快去报告排长,这一报告的工夫,里面倒是消停了,抓猪的声音没了。吴排长刚刚接到报告,钟家大院的院门忽然开了,钟大户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胡子混进猪群,从水洞子爬出去,上了北山了……吴排长气得直跺脚:快追!枪声才如爆豆般响起,胡子们一边还击,一边往椴树林里逃。

战斗结束,吴排长又伤了两名战士,但打死打伤胡子十余名,包括占中原的得力干将南侠和师爷。其余逃进了老官道西面的柳条通。杨政委在围剿占中原战斗的总结会上狠狠批评了吴排长作战不利。吴排长虽然年轻,那也是战斗英雄,何尝吃过这等败仗,那窝囊劲儿就别提了。杨政委命令他驻守安义区,限一个月之内剿灭残匪。这可难坏了吴排长,老官道以西的柳条通无边无际,胡子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大海捞针,去哪里搜寻?一想到自己中了胡子的奸计,吴排长恨得牙根痒痒。你们有计,独我无计不成?再说逃进柳条通的占中原的残部,一直不敢露头,现在不比从前了,共产党的天下了,打砸抢行不通了。一开始靠着手里的枪打野鸡野兔什么的糊口,渐渐地弹药耗尽,穷途末路了。一天,一个去外面打听消息的小胡子拿了张告示回来,上面写道:新政府对以前当胡子的与政府对抗过的一律采取宽大政策,只要真心悔改,既往不咎,全部发给安逸证,分配土地房屋,欢迎回乡务农。已经饿了几天的胡子们动心了。北侠还是犹豫不决。一个胡子说反正也是个死,不想死在荒郊野外。那个拿回告示的小胡子说:我先去试试。几天之后小胡子欢天喜地地回来了,他领了安逸证,还分了二亩地、一间房。饿得眼睛发蓝的北侠领着十几个胡子集体投诚,一到区公所,吴排长立马下令绑了,北侠仗着会点拳脚,还想反抗,被吴排长一枪撂了,其余的也于当天在排里牺牲的战士的坟前全部枪毙。之后吴排长飞马去县里向杨政委辞职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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