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纳
体验过老北京胡同里的大杂院生活后,美国人迈克尔·麦尔又住进了中国东北一个名为“荒地”的村庄,他认为,这本以当地历史与现实为素材的《东北游记》比前作《再会,老北京》要好。若要问他为啥这么自信,对东北的历史文化更感兴趣等理由通通得靠边站,说白了,他老婆的故乡在那儿,自然会对那片土地多一份饱含了私心的好奇与偏爱。
2010至2012年,麦尔在荒地第二十二中学志愿教英语,同时以火车为主要交通工具,以吉林省的荒地村为中心向四面延伸,开启了一场东北历史文化的寻根之旅。有趣的是,他的老婆弗朗西斯并没有陪他一起,她在香港当律师。
麦尔在荒地村租平房住,睡热炕头,上户外茅房,还学会了地道的东北话,和弗朗西斯的亲戚、乡亲们打成一片。
被三舅昵称为“彪子”“山炮”的麦尔身上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热切与直爽劲儿,能迅速融入当地的生活,东北人的简单纯粹和令人吃不消的热情,他全盘接受。麦尔深谙与东北人套近乎的绝招,用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我是美国人,我来中国很长时间了,身高一米八六,属鼠……”作为最佳的破冰方式,到哪都吃得开。
基本的社交好学,涉及到有东北特色的人情可就难了,送礼、付钱的人情,委婉拒绝别人总是抓不到要领,被三舅埋汰“脑袋让门挤了”,这时活泼热情而又爱管闲事的三姨就成了他的参谋。麦尔对日常生活的叙述完全是率真风趣的,看来他在东北没有任何水土不服的尴尬。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风俗外,在麦尔对当地人,包括老婆弗朗西斯的父母、三姨、三姨夫、三舅、关老师等人生活经历的介绍中,可以看到中国解放以来的历史缩影,每个人的故事串联起了历史洪流的走向。然而,比这一代人更久远的历史,就要到史料中和它们发生的地方去寻找踪迹。
麦尔对《东北游记》的书写,将日常生活与探访历史两条线并行,与其说是他去寻找过去的痕迹,倒不如说是三百年来东北剧变的历史指引着他前往哈尔滨、清原、满洲里、长春、舒兰、大连等地。麦尔在引述史料的同时,用更大的篇幅真实地记录了探访过的遗迹现状及期间的经历。
麦尔像赛珍珠一样,企图通过关注普通人的生活,细细观察着土地与每个人在岁月中的各种改变。他努力循着历史旅人的脚步,用力体验他们过去在东北的感受。谈到严寒,他引用了19世纪探险家亨利·埃文·默奇森·詹姆斯的话“只要北风不吹,这寒意便显得平易,干脆,令人振奋。然而,北风一吹,惨状不忍多述。”在昂昂溪的考古博物馆,麦尔看到“中国考古学之父”梁思永的照片和工作日记,不禁感同身受,热泪盈眶。
一路下来,麦尔发现绝大部分历史古迹都被破坏殆尽。除了文化大革命的打击外,喜欢除旧建新的中国人也没有保护意识,对他们而言,眼下的生活可比历史重要多了。东北人就在历史上生活,用档案生火做饭,柳条边的树被砍了烧柴,壕沟填了种了大豆花生;修复后的索非亚大教堂被用来振兴哈尔滨旅游业;各地博物馆成为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
如今的东北一片岁月静好,随处可见的稻田、荒原、山丘、平房、楼宇、街道中,难觅历史踪迹,你会觉得这片土地上没有什么故事,但仍有创办《俄罗斯新闻》的胡先生、教满语的石俊光老师、大连博物馆的刘馆长等人,试图让历史记忆保持鲜活,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呵护着心中最重要的故事。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吉林人,我总能在弗朗西斯在书中篇幅不多的发言中找到共鸣。和很多本地年轻人一样,她曾羡慕会投胎的美国人和他们丰富的物质生活,可在外面久了,却又眷恋起家乡的简单纯粹。她说:“你永远想要走出去,离开这里,把家人也带走,去城里过好日子。”“只有偶尔造访的人,才会觉得乡村多么浪漫”,有趣的是,麦尔来荒地的驱动力正是那一腔浪漫。
麦尔最初对东北的印象,一定来自本地人弗朗西斯。随着了解的深入,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独到见解,通过一种历史观的方式看待现实,对并不喜人的现状投入更多理解。
迥异的文化背景、类似的乡村成长经历赋予麦尔既熟悉又有些疏离的外来视角,在他的文字中经常能看到一种饱含冲突的幽默感。比如,他以自己在长途大巴上的恶心事件为对照,来赞叹铁路的方便,让人想捏鼻子又想捂嘴笑;吉林市专门为一块微波炉大小的陨石修建了博物馆,并对前来参观的孩子们说它是“外太空的游客”,令麦尔想起为了赚取名气说自己曾和外星人有“露水情缘”的孟先生。
然而,他每每沉浸在对历史的追思中,总会被一些看似荒诞的现实打断。另外,麦尔并没有刻意回避比较敏感的政治问题,详实完整记录所见所感,探访历史本就无可避免地要正面触及历史遗留下的各个方面。在一些段落中,麦尔笔下的东北真实得有些残忍。
东北这片沃土曾是满汉文化的交汇地,是战时的世界舞台,也是各方势力冲突的摇篮,举世瞩目。如今,东北在地缘政治上的重要地位已然丧失,原来最发达的铁路网络已然没落,工业也被赶超,几十年变化寥寥。一个世纪以来,身处兵家必争之地,人民的生活却不安生,政策一直让人们向前看,东北人倒也不念旧,大概是因为没有多少美好的过去可以追忆。
如今,东北的农村又面临着新的变革期,社会转型已经迫近,商业化入侵农村,底层的农民总是被动的,他们将何去何从?面对东福米业的计划,是继续死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还是解放双手向其他行业转型呢,荒地村里的人都给出了自己不同的答案。
读着麦尔对东北地理特征、人文景观、风土人情的讲述,离开故乡生活后第一次觉得它如此亲近,那些与这片大地息息相关却被漠视的历史文化就在眼前,我对故乡的认知在麦尔笔下趋于完整。虽然曾经的波澜壮阔、腥风血雨都已化为历史的烟尘,东北却以乱世中的胸襟默默收藏了不少历史的印记。麦尔带着他的热情细腻,在对普通民生的体察、对历史挖掘的过程中,走进了东北的内心,又将我们带入其中。这里没有大都市的现代化与商业化,也许还显得有些破败、荒凉,总是呈现出一种不伦不类的协调感,可这里有最真实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这也反映了中国乡村的一个侧面。
带着留存行将消亡的历史文化的责任感,麦尔完成了他的东北之行。书的结尾,他以麦尔式的幽默说道,儿子小本杰明的降生要感谢中国繁琐的官僚体制和繁琐流程,使他忘了更新签证,没能坐上北上的火车,在弗朗西斯那里多待了三天。
我想,他今后一定還会时常想起东北那片瓦蓝瓦蓝的天空,然后来一句“哎呀我的妈呀!”而我,无论身在何处,都不会忘记小时候奶奶唱给我听的“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东北永远是我们最甜蜜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