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晖
芒一
果园就在省城边沿的一个小山丘上。
双休日,果园静悄悄。雪莲手里捧着几束黄色的鲜花,满脸醉了似的透着红润与兴奋,晶亮的眼里闪烁着满足。即使是这样,她还觉得不够,又把鼻子凑近些,直到整张脸都埋进去,才使劲地呼吸,任浓浓的香气进入体内。
这些花全都来自芒果树上,不只是用来观赏的,每一束花穗至少会结出三四个果实。而雪莲的手里起码有四五束花穗。苟雄看在眼里,心里隐隐作痛,若非她是老板的女儿,早就大发脾气了。
雪莲用手指捏着、揉着,漂亮的花朵瞬间便成了片片花瓣。
苟雄横眉怒目僵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她悠闲地走向那栋别墅般的房子。
她家有好几个果园,老爸承包的这个芒果园只是其中一个。
苟雄除了念书,有空就帮老爸干活。
气还没有消,雪莲又来了,老远就跟他打招呼,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苟雄真不懂,这丫头住在城里好好的,为啥偏要跑到这里来捣乱。于是冷冷地瞟她一眼,懒得理她。
雪莲似乎没感到他的冷淡,拿着手机凑过来说:“帮我照一张。”
苟雄板着脸回了一句:“我不会。”
雪莲仍然热情地说:“这个容易,来,我教你。”
苟雄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极不情愿地接过她的手机。
雪莲可激动了,简直像一只快活的蝴蝶,在果树中钻来钻去,似乎要把所有的美都展现出来,不停地调整姿势和距离,远的、近的,全身的、半身的,姿势各不相同,神情也不一样。苟雄只好拿着手机跟着她乱转。等雪莲照了个够,他早已不耐烦了。
雪莲把他照的照片浏览一遍后,突然说:“来,给你照一张。”
苟雄转身就走,嘴里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我不照。”
雪蓮抢到他的前面说:“你看,这么好的景色,这么好的阳光,不照一张太可惜了。”说完不等他有任何准备,对着他“喀嚓”一下。
苟雄不满地说:“谁让你照的?”
雪莲微微一笑,然后举着手机说:“那你站好点,高兴点,再来一张。”
苟雄怕她又给自己照出一张猪八戒模样来,乖乖地摆好姿势,并尽量自然一些,不过不管雪莲如何开导,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好好的心情全被雪莲破坏了。
二
黝黑的夜有点闷热。
坡顶上,雪莲又在嚷:“我要来,你来接我。”
苟雄烦躁地把一只金龟子装进可乐瓶中。老爸说,其他害虫都好对付,就是这些金龟子,白天藏在地底下很少活动,一到晚上就出来作怪,专咬花器和幼果,对农药又有天生的抵抗力,如果不来捉,要不了多久,这些花器和幼果就会遭受毁灭性的破坏。从昨晚开始,他便开始帮老爸抓这些讨厌的家伙。对付这些家伙,需要的是眼尖手快。雪莲的声音他听得清楚,只是无心搭理。
谁知雪莲纠缠不清,放开嗓子又在喊:“不来我就摘花啦。”
苟雄真怕她乱来,急忙盖好瓶盖,抬腿就朝她走去,嘴里则叫道:“来了!”
上面立即传来一串咯咯咯的笑声,得意非凡。
到了路上,雪莲伸长脖子,盯着他手中的可乐瓶说:“你在抓虫子?好玩,我也去。”
苟雄没办法,只好由她跟着。
不过,雪莲仅仅是感兴趣而已,面对黑乎乎的金龟子,好几次想伸手去抓,却始终不敢下手。
苟雄看她紧张的样子,故意抓起一只金龟子伸到她眼前说:“怕了吧?”
雪莲吓得连忙后退,然后担心地问:“咬人吗?”
苟雄嘿嘿一笑说,“吓你的,不会咬人。”
于是雪莲壮了壮胆,再次把手伸向金龟子。不过仅仅是轻轻一碰,就像手指被蛇咬了般“咦”了一声缩回来。受了惊吓的金龟子顿时滚落,掉在地上死去一般不再动弹。苟雄把它抓起装入可乐瓶里。
雪莲疑惑地问:“好蠢的家伙,怎么不知道跑呢?”
苟雄得意地说:“这个你就不懂了。这些家伙有诈死的习惯,受到攻击就装死。”
雪莲“哦”了一声,不服输地说:“明晚我戴双手套来。今晚帮你拿应急灯算了。”
苟雄没心思听她唠叨,眼睛在花穗上扫来扫去,利索地抓着金龟子。说实话,有她拿着应急灯,双手更灵活了,在这节骨眼上,只有尽本事多抓几个,让芒果花少受一点伤害。再说,这时候最需要安静,任何一点响动都有可能惊跑金龟子。
雪莲偏偏不顾这些,大声嚷道:“快,这里有一个。”
苟雄不客气地警告她:“别吭声,别碰树枝。要不你回去。”
雪莲撇撇嘴,收起了舌头。
事实上不到三分钟,她就忘了自己的承诺,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一会儿说念九年级真累,除了作业还是作业;一会儿说这里真像世外桃源,不但清净,还能享受鲜花的美丽和芬芳,见到许多漂亮的蝴蝶。
9点多,可乐瓶里装下了数以百计的金龟子,苟雄带着她满意地走出果园。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喇叭声,紧接着,两束刺眼的汽车灯光扫进果园,刺得苟雄心里咚咚咚擂鼓般猛跳。他知道是老板来了,急忙从雪莲手里夺过应急灯,做贼似的就逃。没跑几步,老板的小汽车已迎面驶来,吓得他赶紧站在一旁,看都不敢看一眼。等老板的车子一过,撒腿又跑。
一会儿,爸也回来了,手里也是满满一瓶金龟子。老爸说,这些金龟子是最好的鸡饲料呢!
放下东西,爸兴奋地问:“老板的女儿也去了?”
苟雄心虚地轻轻“唔”了一声。
三
苟雄去找雪莲的时候,她正拿着手机,躺在门前的秋千里,静静地听着手机里面的音乐。
刚才,老板来过了,说雪莲近来心情不好,要他帮忙劝劝她,最好能到城里去住。
站在秋千旁,苟雄纳闷地说:“你真怪,在城里念书,却要住在城外。”
雪莲可能是听了什么伤感的曲子,神色黯然,与往日完全两样。她拔出耳塞,冷冷地问:“你说什么?”
“你怎么不住在城里呢?”
雪莲瞟他一眼,“这有什么稀罕的,想住哪就住哪呗!”
“怎么不稀罕?城里多好,繁华、热闹、时尚。”
“那有什么用。”雪莲话刚说完,眼泪已潸然落下。
苟雄慌了,他最怕女孩子的眼泪。更没想到这个有点霸道的女孩这么容易掉眼泪。他小心地劝道:“别哭别哭,有事慢慢说。”
没想到越劝越糟糕,雪莲的眼泪不顾一切地涌出来。弄得他走也不是,劝也不是,站在旁边束手无策。
泪水止住的时候,雪莲的眼睛也红了。她告诉苟雄,她家原来在乡下,妈妈是一个小学老师,爸爸是镇上的一名干部,后来,爸当上了镇长,没几年调到了市里工作,现在是省城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这些果园就是他自己投资开发的。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哪天开始,爸妈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前几天终于分开了,妈又回到了乡下。
这是他没想到的。沉默了一会,他才轻声问:“那你准备跟谁?”
雪莲说她也不知道跟谁。只是觉得她妈可怜,一个人在乡下,孤零零的一定很寂寞。可她实在不想跟妈妈住到乡下。
苟雄也拿不定主意。对习惯了城里生活,条件优越的雪莲来说,这个选择的确太难了。
雪莲爬下秋千,揉了揉眼睛,恨恨地说了一句:“他们太自私了。”
苟雄怕她再哭,忙换了个话题说:“别想那么多。芒果已结果了,我们去看看。”
雪莲没有拒绝,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花穗的顶端,有些花朵已经凋谢,花芯里面,都嵌着一个绿宝石般的芒果,绿得诱人。
再过三个月,这些芒果就熟了。
雪莲突然问:“你说人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钱的人都会离婚?”
苟雄答不出来,成人的世界他不懂,他家也不是有钱人。
雪莲幽幽地又说:“没钱多好!”
有钱才好呢。苟雄心里想,但没有说出来。
四
雪莲走了,是坐她爸的小车走的。或许她想通了,这儿毕竟不是她的家,更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只是一个休闲场所而已。她还得面对现实,面对那个支离破碎,令她伤感的家。
这时候,持续了20多天的花朵早已零落成泥化作尘,取而代之的是果实,一颗颗碧绿如翡翠。
苟雄照例往返于学校和家。只是隐隐觉得少了雪莲,果园有些清冷,似乎也少了些生气。
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了,成绩好的意气风发,不好的唉声叹气,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苟雄的心态倒是平静,不是他的成绩拔尖,是因为他爸从来没有逼他成龙。他因此落得轻松自在。
日子在日出日落中滑过。
芒果园里,一场优胜劣汰的竞争也正在悄悄地进行。强壮的果实长得飞快,弱小的则慢慢失去了光泽,翠绿的颜色也转成暗黄,最后脱离枝头,跌落在地上。苟雄惋惜地拾起一个,轻轻地剥开,那浓浓的香气仍然扑鼻而来。其实爸早就告诉他了,这是自然落果。一棵树能留下五分之一的果实就不错了。
一个晴朗的黄昏,雪莲又来了,戴着太阳帽,背着一个大包,手里还拎着一只塑料箱,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惊讶之余,他赶紧过去帮她提箱子。
苟雄怕她有心事,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
到了房门口,雪莲打开门放下包,果然忍不住开口了,她说她爸给她找了个20多岁的后妈,她看不惯,更叫不出口,她爸软硬兼施都无法使她就范,最后暴跳如雷,叫她滚到乡下去。她气恼之下收拾行李冲出了家门。
苟雄没想到事情会到如此地步。他只好安慰她说;“别当真,你爸说的是气话。”
“他嫌我妈不能再生,又嫌我不是个儿子,他在找借口,他说过,模拟考试拿不到前10名,就不管我了。”雪莲说完伤心地哭了起来。
苟雄不怕她公主般的脾气,就怕没完没了的眼泪,在旁边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顾不停地搓着手指。
为难时老板開着小车赶来了,他趁机溜了出来。可没走多远又被老板叫住。老板说:“我这孩子惯坏了,脾气差。拜托你有空多陪陪她,我怕她出事。”
苟雄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在想,我的事多呢!哪有时间陪她。
五
想归想,做归做,苟雄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雪莲走了没有。他觉得雪莲没必要赌气去乡下,城里的条件毕竟要好得多,就算受一点委屈也值得。
当他匆匆忙忙赶到她房前的时候,雪莲正用水果刀在门前的一棵芒果树上深深地刻着一个大大的“恨”字,乳白色的树汁顺着刀痕渗出来,字迹更显得醒目。
他满脸愕然地僵在那儿。他不是心疼这棵果树,而是被雪莲的举动所震惊。
雪莲像是完成了一项神圣使命,如释重负地收起水果刀,用略带解脱的口吻说:“走,去打羽毛球。”
苟雄问:“你爸呢?”
雪莲说:“买早餐去了。”
羽毛球打了不到10分钟,雪莲就喊累,接着又嚷着要他去抓那只正在眼前飞舞的蓝蝴蝶。那只蓝蝴蝶在空中悠闲地飞着,时高时低,忽左忽右。苟雄别说抓它,碰都碰不了。
“算啦,你抓不到的。”雪莲在地上捡起几个暗黄色的芒果放在手里闻了闻说,“这芒果真怪,虽然这么小就落了,还是那么香。你家有铁丝没,我要把它们串起来,挂在房里。”
正说着,果园那端响起一声喇叭声。苟雄快速跑过去,把那个“恨”字上的树汁一阵收拾。他想,要是老板看见了,一定又会大发脾气。
没想到雪莲过来抓住他的手说:“快跑。”苟雄还没弄清怎么回事,雪莲已拉着他钻进芒果林中。刚蹲下身子,他就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接下来传来的是她爸的敲门声和叫喊声。这时雪莲压低声音说:“别吭声。”
苟雄迷惑地问:“干吗要躲?”
雪莲说:“吓吓他。”
苟雄莫名其妙。
老板的叫喊声里透满了焦急。苟雄浑身都不自在,一秒钟都不想待下去了。
雪莲小声说:“你从旁边绕过去,告诉我爸说,我去乡下了。”
苟雄问:“那不是骗他吗?”
雪莲推了他一把说:“别问那么多,快去。”
苟雄于是低头弯腰蹿得飞快。但他不明白雪莲为什么要这样。
绕了一大圈跑到顶上时,老板仍在四处呼喊。他顿时觉得这时候任何谎言都说不出口。他奔过去难堪地说:“雪莲在下面,她是故意不回话的。”
老板松了口气,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无奈地说:“真拿她没办法,气死我了!”然后拿出一个快餐盒交给苟雄,要他送给雪莲吃,还说:“她在家里老是说你好,相信你劝她会听。”
六
芒果快要成熟的时候,一场罕见的台风袭来了。
正是假期,苟雄在家帮爸用木条撑住果枝,爸说,今年果实多,如果不这样,果枝就会被压断。而且昨晚的天气预报说得很清楚,三号台风“海燕”将在今天凌晨登陆。所以爸妈天亮就起来开始忙碌。
雪莲真把这儿当作世外桃源似的,一直赌气住在这里。见他全家忙得不可开交,也过来帮忙。
果园有百多亩,要把所有的芒果树枝条撑住,绝不是三两天的工夫。
天气异常的闷热,漫天都是又厚又黑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大约十点,果然起风了,呼呼地把果树吹得嘎嘎作响。苟雄抹了一把汗,看了看昏暗的天色,对雪莲说:“你快走,要下雨了。”
雪莲迟疑了片刻说:“好,我去拿雨伞来。”
雨说到就到。雪莲刚走几步,暴雨就像无数银针从天上撒落。光线骤然暗了下来。雪莲吓得转过身说:“我怕!”
苟雄甩下一句:“你快跑!”
他确实没工夫搭理她,因为周围还有一大片果枝没有支撑好,他得抓紧干。芒果树根浅,又没有须根,一旦碰上狂风,那些果实就完了。
风越来越大,雨越下越猛。更要命的是,天空似乎要塌般一片漆黑,黑得看不清彼此的脸庞。此时的雪莲根本不敢跑,只知道紧紧挨着他,半步也不敢离开。
茍雄意识到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再次对雪莲说:“快跑!”
雪莲满脸恐惧,怎么也不离开。苟雄不再多说,拉着她的手就跑。昏暗中他们分不清东南西北,所有的果树在眼里只剩下黑乎乎一片,在狂风暴雨中如张牙舞爪的魔鬼。
唯一的方法就是顺着坡势往上爬。
突然,天空裂开一道耀眼的口子,似一把银光闪亮的利剑迎面劈来。雪莲惊叫一声,脚下一滑,不等苟雄拉住,身子已跌倒在地。苟雄刚想回身去拉她,轰的一声响起炸雷。他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大的雷声,就像落在不远处,他分明感到了地面的震动,心里不自主地猛然一惊。再看雪莲时,她早已爬起,正抱着旁边的一棵芒果树瑟瑟发抖。
这样或许最安全。他想着,便放弃了冲出果园的念头。
借着电闪雷鸣的淫威,风力一阵紧过一阵,大有扫清一切挡碍之势。
果树在风雨之中剧烈地摇摆着。
黑暗中,他听到了果枝断裂的声音和果实落地的闷响。
台风来了。也只有台风才有如此威力。
他急忙对雪莲大喊:“不要怕,别乱动!”
其实自己都有些紧张了,一颗心跳得厉害。蹲在芒果树下,他已经束手无策,只盼台风快些过去。
想归想,该死的台风好像故意跟他作对似的,依然在头顶上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好不容易天空有了一丝光亮,他能看清雪莲那张惊恐万状的脸了,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雪莲快跑!”
雪莲惊恐地说:“我怕!”
苟雄赶紧过去抓着她,连拖带拉爬上一个土坎。这时天空中又闪出一道银光,紧接着又是一声地动山摇的炸雷,吓得雪莲“啊”的一声尖叫,僵在那里不敢动弹。苟雄也感到小腿肚发麻,只是有雪莲在旁边,只能故作镇静,无论如何自己是男子汉呢!
等雷声消失,苟雄拉着她又往上爬。被雨水浸泡过的黄泥粘在鞋底上,一步一滑的,走起来异常费力。
呜——呜——,狂风趁他俩尚未站稳身子,再次加大了力道。耳边除了风雨声,还有果枝接二连三断裂的脆响。谁也无法睁开眼睛。苟雄一手抓住雪莲,一手抱住果树,怎么也挪不动双腿。手中的果树在风雨中剧烈地摆动,似乎随时都会拔地而起。雪莲或许是忍受不了对电闪雷鸣的恐惧,突然甩开他的手,抓住一棵果树迎风而上。苟雄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雪莲滑倒了,他本能地伸手去抓,但没够着,雪莲已在尖叫声中滚下了几个土坎。他只好顺势滑下,呼叫着将她扶起,靠在果树上。自己则在旁边的果树下蹲着。
这会儿天空尤暗,风雨更大。他知道他俩被困在果园里了,想跑却又不敢,他怕遇上比台风更加厉害的龙卷风。
雪莲蜷缩着身子在那里低声地哭泣,苟雄感觉到在雨水的淋漓下周身开始发凉。
地面的雨水已汇成一股股浑浊的小溪,漫过他们的脚背。
有吹落的芒果不时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背上,很疼。苟雄咬着牙,绷紧着肌肉,默默承受着来自芒果的敲击。雪莲呢?她承受得了吗?
恐惧还没散去,手中的果树却在狂风的撕扯中慢慢倾斜。惊慌中苟雄双手死死地抱住那棵赖以依靠的果树。然而无论他的力气多大,手中的果树还是不听使唤地倒下了,几乎是同时,旁边的另一棵果树也因为支撑不住狂风的袭击,于顷刻间倒下,把雪莲压在地上。他打了个寒颤,再也顾不了自己,费力地翻了个身,从树底下挣扎着爬了出来,咬着牙,拼尽全力,挪开压在雪莲身上的枝丫大喊:“快出来!”
脸色刷白的雪莲这才赶紧爬出来,带着哭腔问:“我们会死吗?”
苟雄大声安慰她说:“别怕,没事的。”然后拉着她换了一个位置蹲下。
其实,他也有些担心了——假如碰上龙卷风,那就糟糕了。
狂风仍在尖啸着,刺眼的闪电过后,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从墨黑的空中滚过。
他顿时感觉整个果园没一个安全的地方。
七
狂风暴雨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小了许多。果园的顶上,传来了他爸妈的呼唤声。他们所在的地方,又有许多果树被吹倒了,沉沉的树枝树丫压在身上,几乎喘不出气来。苟雄移动一下近似僵硬的双腿,想挣扎着起来,无奈双手僵硬得有些不听使唤。
活动一下手脚,他开始向外爬着。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省力的办法。一会儿工夫,他就脱离了果树的重压,然后深深透了口气,吃力地站起来,走过去,双手抓住树干,使劲抬起让雪莲出来,可雪莲不知是吓懵了还是用不上力,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急得大声叫着她的名字。雪莲说:“我动不了了。”
苟雄怕果枝划伤她,不敢拖动树冠。于是放下树干,重新钻进去用背托起压在雪莲身上的枝丫,双手把雪莲扶起,半搀半拖地把她拉到果树的行间,担心地问:“能走吗?”
雪莲虚弱地说:“不行。”
这时候,最要紧的是赶快回去换衣服。苟雄蹲下身子把她背起,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去。
把雪莲送进她的房间,苟雄已累得气喘吁吁了。他喘息着对雪莲说:“你先、换衣服,我爸妈、还在、找我哩!”说完带上门,一阵风似的回家报平安去了。
等他换好衣服过来时,雪莲也换好了,正躺在床上发呆。看着那张发白的脸,他担心地问:“不要紧吧?要不送你去医院?”
雪莲摇摇头,若有所思。
八
台风过后的芒果园到处是断枝残叶,吹落的芒果遍地都是,正伤痕累累地淌着乳白的汁液。旺盛的果树大都东倒西歪,还有不少躺倒在地,裸露着粗壮的树根。
爸心疼得整天唉声叹气。妈更伤心,眼睛都哭红了。苟雄心里也很难过。
其实只要再过半个多月,这些芒果就可以出售了。
面对成堆的青芒果,父子俩默默无语。
老板也替他们惋惜,特地买来一些催熟剂说:“喷上这个,只要一两个晚上,这些芒果就会变黄,就可以拿到街上卖了。这样你们也不至于亏得太多。”
父子俩的眼里顿时闪出希望的光亮。
事实证明老板没说假话。喷上那些催熟剂后,青青的芒果在两个晚上后就神奇地变得金黄,跟熟透的芒果没有两样。这意味着这些吹落的芒果还能换来一些本钱。高兴之余,苟雄拿起一个大的,轻轻剥开那层果皮,然后咬了一小口。但没来得及咀嚼,就赶紧吐了出来——天,酸死了!
原来催熟剂仅仅是改变了芒果的外观,并不能改变味道。
老爸看了看,想了想,又在原地踱了好几个來回,最终咬着牙说:“算了吧,我们不能坑人!”
苟雄当然赞成。
这时雪莲也赶来看稀奇。这些天,她好像长大了许多,不再疯疯癫癫喜怒无常。她望着那些酸芒果说:“大叔您别急,我跟我爸说好了,今年的承包款可以少交点。”
然后她把苟雄拉到一棵芒果树下,递给他一个黑色的手机说:“苟雄,中考以前,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我要复习功课。这个手机是送给你的。”
苟雄说什么也不要。他觉得不能无缘无故接受她的礼物。
雪莲说;“收下吧,做个纪念。这些日子我得感谢你,特别是这次遭遇台风,让我想通了,该来的始终要来。等中考结束,我要去乡下,不会再住在这座城市里了。”说到这,她笑了笑,望着满园芒果树又说:“不然,我的命运也会像这些芒果树一样。”
苟雄似懂非懂地听着。不过他已看出来,雪莲坚强多了,不禁暗暗替她高兴。
果枝上,劫后余生的芒果正在阳光的催促下日益成熟。
插图/常德强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