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民党真的这么重视平等,为什么‘贱民阶级
不能当神职人员?”“贱民”们感慨道,
让“贱民”当没有实权的总统根本没什么意义。
7月20日,当着众多印度高层领导和媒体的面,印度总理莫迪从托盘中拿起一块糖果,亲手将它放进了候任总统拉姆·纳特·考文德的嘴里。
这一天,印度选举委员会宣布了几天前的总统选举计票结果,拉姆·纳特·考文德获得2930张选票,以65.65%的得票率战胜印度国会下院前女议长梅拉·库马尔。7月25日,他将正式宣誓就职,成为印度的第14任总统,同时也是历史上第二位“贱民”总统。
“我想告诉所有‘贱民,帕拉温卡村走出的拉姆·纳特·考文德将作为你们的代表,前往总统府。”得知自己当选总统后,今年71岁的考文德有些激动,他出身“贱民”阶层,长期在印度政坛工作,却几乎无人熟悉,在成为莫迪所在的印度人民党推荐的候选人前,从未上过媒体的头条。
这次的胜选被众多媒体描述成贫民的反转、“贱民”的胜利,莫迪则在社交媒体上贴出20年前和考文德的旧照,写着“与考文德相识甚久,令我万分荣幸”。
印度首都新德里市中心的瑞辛纳山旁,有一座面积接近2万平方米的“豪宅”维多利亚宫,内部共有340个房间。这栋体量巨大的建筑以砖石结构为主,样式融合印度传统与英国维多利亚式风格。
豪宅落成于1929年,初为英殖民时期总督府,印独立后改作总统府,见证了众多重要历史时刻,也成为印度的国家象征之一。
新任总统考文德称,自己从没想过会成为维多利亚宫的主人。据他所言,自己最早的家与这里甚至有着天壤之别。“今天早晨,德里大雨倾盆,让我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获知当选时,考文德说,“那时,我住在老家的村子里,一家人同住在一间茅草房中。雨下起来,房顶也根本挡不住,我们兄弟姐妹蜷缩在泥巴糊成的墙壁旁,一直等着雨停。”
他也提到,如今印度还有那么多的“拉姆·纳特·考文德”,像当年一样,被雨淋透、被汗浸透,只为在一天结束之后能够填饱他们的肚子,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改善他们的生活。
1945年,考文德出生在印度北方邦坎普尔郊县的一个“贱民”家庭。在印度,种姓制度由来已久,四个种姓从上到下分别是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婆罗门是僧侣贵族,负责宗教解释和祭祀活动;刹帝利是世俗贵族,负责政军统治和税收;吠舍是普通的雅利安人;首陀罗是被征服的土著居民。
但实际上,在这四大集团之外,印度还有人数众多的“第五种姓”——“贱民”阶层,有人称其为“不可接触者”,后来圣雄甘地曾赋以新名“哈利真”,即“神之子”,来称呼他们。按照印度教徒的看法,“贱民”在种姓制度之外,不属于印度教徒。
考文德出生的那些年,印度还处英殖民统治时期,1935年,政府公布的“贱民”族群多达429个,他们住在各个村落周围,同种姓印度教徒保持着物理上的隔离。
据当时印度国情普查的信息中,“贱民”的社会地位便可见一斑:“贱民”不可接受“洁净的婆罗门种姓”的服务,不能到为种姓印度教徒服务的店铺里购物;不可利用道路、渡船、水井、学校等公共设施;不可进入寺院。而种姓印度教徒也不可从“贱民”手中接受食物和水,“贱民”是“不洁”的,种姓印度教徒和他们接触会被“污染”。
即使如今,“贱民”的社会地位也仍然不高。
在考文德出生的广袤的印度北方农村,时至今日,有的村落仍然不允许“贱民”从公用水井中汲水,如果高种姓者想要“施舍”饮水给“贱民”,“贱民”只能跪在地上、伸出双手,让高种姓者倒水在他们手中;“贱民”不能进理发店和餐馆、不许路过高种姓居住区;有的地方甚至规定“贱民”不得留蓄向上翘的胡须。
2016年1月17日,印度海德拉巴大学博士2年级的罗西斯·凡穆拉在学校一间宿舍里上吊自缢。据媒体报道,凡穆拉是“贱民”,也是捍卫“贱民”权利的学生组织中的活跃人物,因此,学校禁止他参加学生会选举,禁止他进入学术大楼、餐厅和其他公共区域,甚至在事发前,学校禁止凡穆拉和其他4名“贱民”学生入住宿舍,他被迫在校园内找了一处搭帐篷居住,据朋友透露,学校当时已经停发他半年的助学金。
“我的出生是致命意外,生命对我而言就像是诅咒。”凡穆拉在遗书中写道,自其自杀后,包括“贱民”团体的多方力量上街抗议,但最终被印度政府强烈抵制,此事后续不了了之。
据印度政府官方统计,2006至2016的10年间,针对“贱民”阶级的犯罪行为攀升了2.45倍。2014年,在坦米尔纳德邦共有70名“贱民”举报歧视案件,从言语歧视到抢劫、性侵甚至谋杀都在其列,但没有任何一名嫌疑人被定罪,即便是最严重的杀人罪也是一样。
上世纪70年代,考文德考入印度坎普尔大学攻读商业和法律学位,大学毕业后,他曾在印度德里高等法院任职,1980年至1993年,他还在印度最高法院担任法律顾问。
考文德之所以能进入大学念书,而后又进入政府部门工作,是因为在一些方面,有人为“贱民”争取了一定意义上的“平等”。
如果说提到现代印度的伟大人物,人们多会想起圣雄甘地和尼赫鲁,但如果同样的问题问及“贱民”,他们多会回答,“伟大的领袖、思想家安培德卡尔”。
“没有解决种姓问题的印度,就像盖在粪堆上的城堡。只要不平等存在这个社会上一天,我们辛辛苦苦创造的国家就有崩塌的一日。”被誉为“贱民之父”的安培德卡尔曾说。
安培德卡尔1891年4月14日生于在今属印度中央邦的一个叫穆霍的镇上,他的父母皆出身于印度马哈拉施特拉地区最大的“贱民”种姓马哈尔。安培德卡尔是温和反抗者,未曾用过暴力与革命手段,更多利用法理和制度為“贱民”争取权益。
1947年,印度脱离英国殖民统治,宣布独立,“贱民”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有了提高。此时,曾留学伦敦多年、拥有4个博士学位的安培德卡尔成为印度首任法务部长,他接下了制定新宪法的重担,带领印度七人宪法起草委员会,将限制种姓制度的法规写进法典中,他们起草的宪法版本接近400条,有上千条具体细则,被称为“世上最长的宪法”,其中明文规定印度“废除贱民制,并禁止在任何方式下实行贱民制”、“任何由于贱民制而产生的剥夺人的权利的行为,都属于犯罪,应依法惩处”。
除此之外,印度宪法也开始保障“贱民”的社会权利与政治权利。
如宪法第十五条第二款规定:“不可以种姓为理由限制任何公民应有的权利,如商场、饭店、娱乐场所的出入,以及公共水池、浴场和道路等的使用。”自此之后“贱民”也有权出入于任何公共场所,有权使用任何公共设施,任何人不得以“不可接触”之缘由进行干涉。
这也意味着“贱民”终于可以接受教育。当时,印度政府还实施了一系列解决“贱民”子女受教育的措施。中央政府和各邦政府,每年拨出一定的款项,解决“贱民”子女在学费、住宿和吃饭等方面的困难;大学招生中,政府规定必须为“贱民”出身的学生保留一定比例的名额,尤其是那些热门专业,如电子、计算机、法律、金融、医学等;提供助学金时,各学校也对“贱民”学生给予优先的照顾等等。
同样是在印度宪法中,其第十六条第二款规定:“在政府公职的聘用或任命上,不得以种姓等理由排斥和歧视任何公民。”
为了保证“贱民”有权参与国家的立法和政府的管理工作,新宪法还实行了“保留制度”,就是以法律形式规定,在政府下院人民院中,各邦的立法会议中均为“贱民”、低级种姓保留一定的席位;同时,在中央政府或各邦政府中也为他们保留一定名额,以保证他们享有行政管理的权利。
这种“保留制度”的实行,大大提高了“贱民”和低种姓者的政治权利。1952年的人民院479个席位选举中,为“贱民”保留了70个; 1962年的选举中,人民院共有488个席位,为“贱民”保留了76个。
此次,侯任总统考文德的竞争对手、同样出身“贱民”阶层、由反对党提名的梅拉·库马尔便曾五度当选人民院议员,并在2009年6月经口头表决,无异议成为人民院首位女议长。侯任总统考文德则在1994年至2006年十二年间,都是印度联邦议会的上院联邦院议员。
安培德卡尔因为在宪法上保障了“贱民”的权利,而就此成为“贱民阶级”的楷模与精神领袖,“贱民之父”。
如今,走在印度坦米尔那得邦的市民广场,一尊安培德卡尔的铜像耸然而立,但其下方的石板上被泼满油漆,依稀可见原本刻着六个大字“印度宪法之父”,铜像四周被一根根铁条隔开。
“安培德卡尔的作为是在污辱我们的血统,而软弱的印度政府竟然让‘贱民与我们平起平坐。”有高种姓制度的族群这样认为。主张阶级平等的阵营则痛斥高种姓,认为他们食古不化,同时也指责当局没有魄力,罔顾宪法的人权与平等精神。
两边不讨好的印度政府迫于无奈,只能将安培德卡尔的铜像用铁栏杆围起来,阻止抗议者破坏铜像,也避免两方人马发生冲突——理应受人景仰的铜像如今却被“关进笼子”,宛如身陷囹圄的囚犯一般。
也有人称,考文德能当上总统,并不是因为他曾经的功绩,而是“贱民”身份。
考文德为人低调,1991年,他加入印度人民党,曾经担任过该党的新闻发言人。在莫迪所带领的人民党在2014年重新夺得政权后,考文德继而成为印度比哈尔邦邦长。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人民党前发言人夏斯特里说,2008年前后,他正在努力筹办一本杂志,此时,考文德与他见面,临走时在他的夹克口袋里悄悄地放了一张纸。
“那是一张11000卢布的支票。”夏斯特里说,“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他我的麻烦,但是他让我承诺把这件事作为秘密,不告诉任何人。之所以我现在说出来,是因为我想让大家了解总统的本质——他是一个安静和谦逊的人。”
据媒体报道,正是考文德的低调使得他能得到总理莫迪的注意,在上月将其“钦定”为总统候选人。在印度,总统是印度的国家元首及第一公民,也是印度武装部队的最高统帅,任期5年。据印度宪法,总理及内阁成员执掌政府职权,但总统在政治危机中仍扮演关键角色,例如当议会选举陷入僵局时,总统有权指定党派组建政府。
“考文德对印度人民来说十分陌生,印度人民党故意推选这个生面孔,是希望在2019年大选时赢得‘贱民阶级选票。”有人称。
“所有印度政治人物都想获得占整体选民16%的‘贱民的支持。”印度非政府组织“全国贱民人权运动”的组织者索洛特·加龙省说。
这些年,“贱民”成为政坛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在印度人口最多的北方邦,以“贱民”为主体的大众社会党多次选举获胜,除了梅拉·库马尔是首位“贱民”女议长外,纳拉亚南是印度首位“贱民”出身的总统,还有巴拉克里希南成为印度第一位“贱民”出身的首席大法官。
但这次胜利远非最后的目标,不同地区、小党派或者独立派系给予考文德的支持,会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莫迪和印度人民黨扩大接受度,在2019年印度全国大选前,建立一个强大的“泛印度联盟”。
可是,有“贱民”认为本次考文德当选,全国2亿“贱民”阶级群众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有人认为与其让“贱民”做总统,不如让“贱民”阶级民众可以进到庙里,或是可以从井取水。
“如果人民党真的这么重视平等,为什么‘贱民阶级不能当神职人员?”“贱民”们感慨道,让“贱民”当没有实权的总统根本没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