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提戈涅
如果研究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学者不遭遇一次婚变与出轨,他就永远只能在“概念上”理解对于出轨的愤恨与嫉妒。
薛爱华在《撒马尔罕的金桃》中所做的工作告别了历史书写宏大叙事的诱惑,他只拈着一根绣花针,左旋右转,一针一线,密匝匝地缝制出了唐代舶来品的华丽目录。
对历史现象抽象的概括与总结永远是空心的,我们当然可以在概念或者数字中认识到唐朝的伟大、汉唐盛世的飞扬、唐朝对外贸易的繁荣,但这些认识并不会比我们对一张餐巾纸的认识更多。因为,我们感受不到这些繁华盛世的具体模样—也就是说,以往的史论书写多少缺乏“这个性”(Thisness)。“感受到、体验到”,这是远比“认识到、了解到”更为结实的认知路径。一如桑塔格有些极端地谈到的,如果研究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学者不遭遇一次婚变与出轨,他就永远只能在“概念上”理解对于出轨的愤恨与嫉妒。
打开《撒马尔罕的金桃》,一时间,酒、茶、糖、玉、漆、器扑面涌入了我们原本空泛的历史想象中—当我吃着香蕉时和巴旦杏时,总是不由联想到这是从唐代人们才开始吃的食物,因为帝国开疆拓土的伟业,这些异域的食物混入了人们的食谱;当我阅读着药品使用说明书时,那些“延胡索”、“肉豆蔻”则提示着它们跋山涉水,躺在商人的行李箱里进入东土大唐的冒险旅程。在这一时刻,我,一个唐人的后裔,与“忆昔开元全盛日”建立起一种流淌着蓝色血液的谱系,共时的体验将我投入到了历时的纵深之中。这些日常生活中依然具有实用价值的物品,以一种“充满生机的遗物”状态将我与过去相勾连,以一种具体可感的方式将历史雕像的轮廓从大理石外壳中清晰地凿了出来—一句话,《撒马尔罕的金桃》是一本充满着“这个性”的物质名录词典。
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获得人类学学位的薛爱华似乎更容易受到器物而非文本的诱惑,因而他对古代物质世界的重视无疑独辟蹊径,正如一些评论指出,他虽然也不时引用唐代诗歌文本,但绝不以解读这首诗歌本身為目的。在《撒马尔罕的金桃》中,诗歌依然服务于对物质世界的侧面描绘。正因如此,这个世界显得无比真切,因为纷繁复杂的物质消除了抽象带来的乏味与空洞。纵观全书,中国古代诗人的辞章缠绕在每一章节开篇的异国诗人短歌之中,互文的呼应指向时代的兼容并蓄,而舶来的物品更与舶来的人交织在一起,构成了 “物质世界”生机勃勃的基底—在这个时代,人既可以是货物的搬运者、交换者、掌管者与主宰者,但同样可以成为货品本身。
如薛爱华所提到的,这些以人为主的进贡品中,很大部分是战争中被俘获的奴隶,那些具有附加值的奴隶,比如高丽、新罗国的少女由于可以成为很好的女婢、演绎者与姬妾而颇受欢迎,由此甚至刺激了人贩子和海盗业,而对趣味的追求又促进了侏儒进口业的发展。除此之外,患有白化病的“白头人”、号称能使人长生不老的艺人、精通歌舞乐器的演员都成为奇货可居的抢手货。甚至,连人的头发也成为了进贡品,朝鲜进贡的人头发可以治疗顽疾,如“小儿惊啼”、“无故遗血”。具有交感色彩的叙事将盛唐拉入了古代巫术的大同世界中—在欧洲的民间传说中,一个巫师的魔法力量维系在她的头发里,头发和指甲被视作占有一个人精华的魔法力量,这些重要元素常常被运用在魔法符咒里,而古代埃及人相信一瓶混有人头发、指甲和血液的毒液将赋予人绝对的权威力量。显而易见的是,《撒马尔罕的金桃》整本书都洋溢着那种来自古代世界文献的无邪与天真,不可尽信却又趣味盎然,以至于,有时候颇似在读《山海经》或者《搜神记》。而对“以人为物”的“物化”记载中,又往往流露出一些人性的温情,比如薛爱华记载到,唐太宗同情两名被送至中途的新罗女伶,下令使其返家。这种物质与人伦交织的写法,又颇为狡黠地使薛爱华告别了干瘪的物质罗列叙事。
通过撒马尔罕进贡的金桃、通过印度群岛进贡的乌木、透过新罗进贡的海豹皮,我们终于看见异域奇珍背后闪光的故土大唐。
《撒马尔罕的金桃》
作者: (美)薛爱华
译者: 吴玉贵
出版社: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6年4月
定价: 9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