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旭
文化与艺术体现着一个国家整体的精神面貌和内在底蕴。艺术源于文化在社会上的效应,承载着文化的内涵,提升着文化的价值与品位。“一壶一世界”“壶中自有天地”,紫砂艺术这种朴素、古拙、接近天趣的艺术,生于天地又自成天地,源于自然又别与自然。一把完整的紫砂壶,融观赏、打玩、实用性于一体。主体部分的形式美感是表现其艺术特征的重要方面。紫砂壶的文艺价值不仅在于外形的美观,更在于紫砂文化对于中国文化的包容性,紫砂艺术对于中国诗画的继承性和渗透性。因此,不光紫砂艺人,品茗良友钟情于它,文人墨客平日游觅于野下,遂用饮瓢、诗赋以抒惬意。官宦达人位居朝堂不问世事,也能借此聊以释怀,散尽功利。紫砂这种信手拈来的艺术,通过其他文化艺术的熏陶,形成了自己随意、洒脱的艺术风貌。本文主要论述了紫砂壶的外在形式和紫砂艺人及自然的关系、紫砂刻印與绘画艺术的关系,意在解读紫砂艺术的内涵。
紫砂泥不同于陶土与瓷,有着特殊的质地属性,是一种介于陶器与瓷器之间的陶瓷制品。用紫砂烧制而成的茶壶比起陶壶,结构更加致密,强度更大,颗粒更加细小。这使得壶身透气性好,泡过的茶水更加温润甘甜,不会由于水温高低而影响茶的香气。用紫砂泥制成的壶在烧制结束之后不易变形、破损,硬度介于陶瓷之间,也不会与空气产生氧化反应,这使得紫砂壶成为一种永恒的、泥古不化的艺术。紫砂泥的极强可塑性是紫砂壶形制样式随意性的根本条件,这种浑然天成的固有属性,使得紫砂泥有了自己活脱的生命,也就形成了紫砂艺术的灵魂。而千姿百态、独具一格的紫砂壶造型,就是这种天地孕育出的“灵魂”艺术最完美、最随意、最有表现力的外在显现。紫砂艺术的精华之处则是其与其他艺术结合所折射出的内质的美。
一、紫砂艺术的随意性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
紫砂泥本身的这种随意属性,决定着紫砂壶形制的随意性。与陶瓷相比,紫砂的可塑性更强,外形更加变化多端,更容易做出符合艺匠心中的一把好壶。“随心得意,随遇而安”是紫砂艺匠内心的真实写照,紫砂艺术超脱泥塑艺术的束缚,又超越自然所给予它实在的美的普遍性,它就是这样任性妄为,不兼容于陶器色泽单调,古风古趣,也不拘泥于瓷器过于讲究形制的规范,精致、透亮而华丽,从而失去了原有的自然和韵味。紫砂就是这么的自然、洒脱、豪迈,而又富于生气。这种洒脱、豪迈又有着对于其他艺术文化乃至对于整个宇宙万象随意地包容和接受的特征,这正是紫砂艺术最本质的特征所在。
清代乾隆年间吴骞所著《阳羡名陶录》中有明代遗民周容的《宜兴陶瓷记》一文,其中有对时大彬的评价:“时为人敦雅古穆,壶如之,波澜安闲,令人喜敬。”虽寥寥数语,却使时大彬的一派儒雅形象跃然纸上,这已不是人们头脑中传统意义上的紫砂艺人的形象与气韵,是人们对于宜兴紫砂艺术的地位和意义在心中最好的铭刻。紫砂艺匠对于大自然独到的品位,对于世态炎凉的豪迈与洒脱,对于生命轮回不止的赞叹以及更多的对于自己人生的见解与感悟,都为之一壶,“一人一壶一世界,一里一外一生寻,一笔一划一豪杰,一反一正一乾坤”。但是,紫砂壶没因为这种内外皆自在的“随性”而丧失它接近天趣的本性,它还是皈依于自然和谐的规律,随意又不失本真,超于自然又归于自然。黑格尔美学这样赞扬艺术美:“心灵和它的艺术美‘高于自然,这里‘高于却不仅是一种相对的或量的分别。只有心灵才是真实的,只有心灵才涵盖一切,所以一切美只有在涉及这较高境界而且由这较高境界产生出来时,才真正是美的。”紫砂艺术虽然来源于自然的造化,受日月光辉的滋润,但其艺术品——紫砂壶出自工艺大师美的虚静的心灵,得到艺术家心灵的净化,是内在的心灵与外在自然大观的最和谐的统一。苏轼《寄伯强知县求惠山泉》也有着对于紫砂壶外在形制的描述:“深浅各有值,方圆随所蓄。或为云汹涌,或为线断续。或流苍石缝,宛转龙鸾蹙。或鸣深洞中,杂佩间琴筑。”紫砂壶的风格样式虽历经变化,种类繁多,千余年来在制作过程中却始终遵循着紫砂壶的传统工艺法则,壶的造型在取意上则是丰富多变。紫砂壶的造型非圆即方,也有方圆相济。对于紫砂壶几何形器来说,光素器就是依照方圆相济的规矩制作的。讲规矩就有方圆,古人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这也是符合中华民族哲学纲常、阴阳学理论的,古人常用天圆地方来解释世界。这从侧面反映了古人天圆地方的宏达的宇宙观,也是一种豁达的人生观,而笔者认为其中也能够体现出中华传统文化的审美理念和中华传统艺术的审美意志,把这些运用到紫砂壶的造型观念和美学概念中也是相得益彰的。天圆地方是来源于古人对宇宙万物的认识,是源于先天八卦的演化中,所推演出的天地运行图,也就是天圆地方图。紫砂壶这一历史的产物,本真取自于自然,不管个性特征多么的顽劣,最终其本质也要回归自然的无声无息之中。
“归根于静,静曰复命”,虽然人们每个个体不能永驻,但生命会一代又一代传承。人们期待无穷,因为生命具有无限发展的未来,生命永远不会消亡,永远在归根中获得“复命”。每位紫砂名人都把毕生的心血倾注于各自的紫砂壶中,赋予了紫砂壶人格,使其人性化。人在世,壶在世,人不在世,壶犹在世,壶即是人,人便是壶。紫砂壶的世代传承不仅仅是一种工艺美术制作过程的重复,更是对于那些紫砂艺人对世事随性而行、放荡不羁的态度和超脱于世的人生境界与品格的一种弘扬,这就是紫砂的“复命”,始于艺人的心,留存艺人心,归于艺人心,传于艺人心。所以,笔者认为,紫砂壶形制的随意性是紫砂的灵性与艺人的灵气的一种统一,所体现出来的不单单是外在形制的美感,更反映出壶与人的心灵合二为一所衍生出的和谐之美。
二、紫砂艺术的包容性
紫砂壶起初以神话传说故事作为其发展的载体,是一种对其他文化艺术极具包容性和渗透性的艺术品。传说春秋时期,范蠡和西施在煮饭时先将泥坯底下用“脚石”垫空,然后在烹制时先用暖火烧,接着还火之后再闷一闷,这样一来,陶器既不会因为火力过猛被烧裂,而饭也不会被烧糊。相传这样制成的陶器就是紫砂壶的前生,范蠡也因此被人尊称为“陶朱公”。陶从远古至今,常被用作高贵的装饰性器具,有着神秘、高雅、庄重的特征,清代乾隆皇帝的《题宣德宝石红釉碗》中写道:“雨过脚云婪屋垂,夕阳孤鹜照飞时。泥陈铁镞丹砂染,瓷碗陶成色肖之”。早在原始社会,人面鱼纹彩陶盆、罐鱼石斧彩虹缸等陶器被原始氏族用于丧葬、祭祀,更加凸显陶器艺术的高贵之处。陶之美,莫过于此。紫砂本出自于陶,却不同于陶作为炊器和酒器,更没有陶之古雅高贵和神秘气息。紫砂之美,流露于静谧。
紫砂壶是历史的、时代的产物,它完全是紫砂艺人随心随意之壶。时大彬首创方、圆小壶,将文人情趣引到壶意,开紫砂文人之风;陈鸣远融壶艺、品茗和文人的风情雅致为一体,创紫砂文雅之风;顾景舟之壶,脱俗朴雅,仪态纷呈,刷紫砂纤巧糜繁之风。
自明朝时大彬开创紫砂壶底部落款以来,紫砂壶就不再是完全独立的艺术形式,或多或少地与雕刻、诗词、绘画发生了关系,使得紫砂艺匠由本来的纯手工劳动者变成了极具修养的文雅之士。一把紫砂壶文艺价值的高低不仅仅体现在其外在造型的新颖别致,还取决于壶身的装饰、刻字和壶底部的落款。紫砂壶最值得研究的精华之处就是它所包容的文化意义和它所渗透的艺术雅韵。笔者认为,紫砂艺术是一种高度集中的具有原真性的艺术,它超越了其他茶壶的特性和功用,将茶壶本身的文艺性能提升到了高雅艺术的范畴,却没有丧失壶的固有属性和效用,所以与其说紫砂壶是一把壶,不如说紫砂壶是“一折扇”,是“一芭蕉”,是“一孤帆”,是“一扁舟”。紫砂壶的这种与其他艺术水乳交融的个性,不仅丰富了自身的文艺底蕴,而且汲取了其他艺术的精髓,使得自身在这个“结合”的过程中又一次得到了升华,即成为一种真正具有原真意味的艺术,这种原真是一种包容、渗透的原真,是其二次升华觉醒后的原真,是对于本真的一种净化。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有这么一段话:“即使在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中也会缺少一种成分:艺术品的即时即地性,即它在问世地点的独一无二性。但唯有借助于这独一无二性才构成了历史,艺术品的存在过程就受制于历史,这里面不仅包含了由于时间演替使艺术品在其物理构造方面发生的变化,而且也包含了艺术品可能由所处的不同占有关系而来的变化。”紫砂壶的历史特征伴随着历史发展的进程,透过紫砂壶的外形、结构的变化,人们同样可以感受到历史的变迁、文化发展的巅峰和衰落。社会的动荡和朝代的变迁,在紫砂艺术品上也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样式。例如,嘉靖时期的时大彬、李仲芳、徐友泉三位大家,主要是以一种全然创新的姿态追求壶自身的市面价值。而在中国近代和现代,由于紫砂原料的过度开采,艺术家多追求壶的简洁和精巧,在此基础之上追求盈利,以达到资源利用最大化的效益。不论什么时代,理想的作品必然是现实生活的缩影。
三、紫砂艺术的渗透性
朱石梅是清代著名紫砂艺人,其成名作品是梅花诗文石瓢壺,其造型是从石瓢壶演化出来的一种新样式。因其壶身刻有几杈浅黑色的墨梅图案,故其又被称作“梅花壶”。它与石瓢壶的形制有所不同,石瓢壶因其形制似打水用的瓢器,故而得名“石瓢壶”。梅花壶依然以梅喻壶,使得作品瞬间附上了一种孤傲的修行。
古人常以“梅、兰、竹、菊”用作君子之花,意在体现自我对生活的一种超然物外的旷达。尤其是在元代,文人花鸟画兴盛的时期,四君子的绘画题材的运用尤为广泛。“兰的幽香,竹的挺拔,梅的高洁,菊的傲霜”,作为四君子之首的梅花,虽不像春天开的桃花、李花那样的妖艳,却始终保持着高尚的节操,在寒风凛冽、萧瑟凄凉的严冬,也不忘做那最后映雪的孤枝。唐·齐己《早梅》:“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映春台。”唐·王维《杂诗·君自故乡来》:“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即便是形影单只,无依无靠,只能依托荒芜之景孤芳自赏,也始终忠贞不渝地坚守着“凌霜”的使命,历经苦寒却仍然散发幽香。紫砂艺术透过壶身的梅花样式,很好地诠释了梅的高洁品质。梅花这种傲寒的性格也更加强烈地通过紫砂刻印传达出来。笔者认为,紫砂艺术的这种对于绘画艺术的渗透作用,更好地激发了绘画艺术的内涵和教化作用,使得绘画艺术上升到了一种道德指向的层面,广泛地传播了紫砂艺术原真性的同时,也极大地丰富了绘画艺术的艺术造诣。
壶的背面有用行书的题字“汲甘泉、瀹芳茗、孔颜之乐在瓢饮”,其书法笔力苍劲、挺拔,犹如锋利的刀刃一般。笔势一蹴而就,毫不犀利。这十三个刻字表意鲜明,体现了造壶人淡泊名利、悠然自得的生活态度,把对于生活的爱寄托于茶水之中,乐在其中,意犹未尽。笔者认为,书法营造的这种剑拔弩张的气势与梅花壶正面的梅花样式两者相辅相成。梅花之傲寒、凌霜、盛气凌人之意与行书书法笔势相得益彰,这种高尚的道德品质通过两种不同类型的艺术加以展示,并且容书法艺术、绘画艺术的精髓和自然之物的特有个性于紫砂壶中,达到了三种文化的互相渗透。此外,紫砂由一种供人欣赏的艺术上升到了给予人教化作用的道德层面,其艺术性得到了质的飞跃。
四、结语
“温润如君子,豪迈如丈夫,风流如词客,丽娴如佳人。”笔者以为,看待一把紫砂壶的好坏,要透过其外在的形制发现其内在的意蕴。紫砂艺术是一个比较宽泛、综合的艺术,不像绘画、雕刻等艺术那样模式单一。这种多元化的艺术模式,是紫砂艺术在发展过程中不断汲取其他艺术的优点而形成的。同样,艺人的制作技巧与文化修养尤为重要。在外在与内在的文学和艺术方面,笔者对于紫砂壶的见解仍然比较有限。紫砂艺术是中华艺术文化领域的一朵奇葩,其文艺性高雅,需要继续挖掘,探究更深层次的价值。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