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洁
1082年,苏轼因“乌台诗案”流放黄州,《赤壁赋》就写于此后不久。在这篇千古流传的散文中,我们能够读出苏轼的乐观、豁达、洒脱,但若仅有这单一层面的情怀,该文也无法流传久远。《赤壁赋》借助“客”所抒发出来的渺小、悲观,尤其是忧惧,从未一刻疏离。此时豁达,必蕴忧惧——这是人之常情。一个人的忧惧,并不会因心态好就消失。那么,我们如何在文本阅读中,感受到“苏子”表面豁达之下的忧惧呢?这需要更为深入、全面的文本阐释。
一、文本阐释,要能够“入乎其内”,理解其整体结构叠加而成的真实意义
《赤壁赋》所要表达的主题和情怀,需要通过作品的意象、意境和文本结构,整体上呈现。结构主义认为:“事物的真正本质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我们在各种事物之间构造,然后又在它们之间感觉到那种关系。”如果“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容易造成曲解、误读。
作者是通过意象、意境来表达情怀的,比如“清风徐来”几句,就写出了面对自然美景之时“人同此心”的心旷神怡;“于是饮酒乐甚”一节,情感由“乐”转“悲”,也是借助“天一方”的美人、“呜呜然”的余音、“潜蛟舞”“嫠妇泣”等逐渐实现;“逝者如斯”几句,借助“水”“月”揭示哲思,蕴含隐意;“惟江上之清风”几句,则再一次抒发美景下的豁达。然而,“乐——悲——喜”的情感脉络,并非《赤壁赋》所要最终呈现的主题。“主客一体”的体认,让我们感受到了苏子的自然、真实和可亲。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内心难免消沉失落。一般认为“客”亦苏子:面对赤壁胜景,“客”吊古伤怀,慨叹人生无常,“托遗响于悲风”,这样的情怀正是苏轼内心的真实流露。苏轼借“客”的身份吐露自己的失望、感伤与落寞,又以江水明月设喻自我劝慰,最后借“客喜而笑”,完成人生情怀与生命认识的转身,这种理解亦无不可。
然而,文本的整体情感,并非由这一个个部分直接构成,而是在整体结构的叠加中,获得了更为清晰的崭新意义:文本还是原来的文本,关注点不同,整体意义不同。
文中,苏子“游于赤壁之下”,见美景而欣悦,是“自然语”,却并非“真心话”。他最想表达的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茫然”:天地“万顷”之大,他却只能“一苇”幽囚,恍若“冯虚御风”“遗世独立”,不知所来所终,这是怎样的一种荒凉——苏轼只能用佛道的隐逸情怀,观照自己的人生际遇:如果没有特殊的时代背景,我们就无法体会苏轼内心的巨大的人生苍凉感。
接下来,苏子“扣舷而歌”,“乐甚”其实是因为“饮酒”,并非由于“美景”。“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的虚写,才是内心的真实寄寓。这与“客”的洞箫声所表达出来的“怨慕泣诉”是一致的:无论是怨恨、倾慕的情感还是哭泣、倾诉的意愿,“伤心人别有怀抱”,都不可直接宣之于口——正是这种想说却不能说的矛盾,深刻展现了苏轼内心深处的悲痛与纠连。
之后的主客问答,更见苏轼内隐的复杂情怀。以“客”的身份表达的哀叹,引人深思。从曹孟德之诗引发联想,到“固一世之雄也”可见伟绩;但“而今安在哉”五个字并非消解了之前的回望,而是强化——尽管人生苦短,但苏轼不能容忍人生虚度;尽管曹操人生落起,但自有一种风度流淌,更有一番不世功业,这正是苏轼内心期盼而不得的。赤壁,不仅仅是曹操的赤壁,更是苏子的人生理想——面对赤壁,苏子只能“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徒呼奈何,这是怎样的渺小者和哀痛者!
怎样解脱呢?苏子以“水月物我”开解,看似豁达,但句句惊心:“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千年警语呼啸而来,与永恒的水月相较,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如何让心怀天下的苏轼不忧心?又怎么可能不艳羡?清风无禁明月不竭,然而又有什么造化,是属于苏轼所创呢?进一步讲,无论“水”“月”变与不变,都不能改变苏轼所面临的险恶局面,豁达只是忧惧的掩饰,是心态而非现实。这几句,很明显是自我宽慰,是内蕴忧惧的。这样的“主客问答”,无论是“苏子”还是“客”,言辞之中,意象之内,都是有着复杂的情怀的:表面的豁达难掩实质的愁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试想,苏轼若是真能寄情山水而适意自得,又岂会发出之前的感慨?最后,“客喜而笑”“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且享受这暂时的宁静快意,是一种割舍理想的洒脱、无可奈何的放浪,读来有甚于壮士断腕的悲痛之感。
二、文本阐释,要能够“出乎其外”,理解其写作背景构建而成的情感场域
对《赤壁赋》这样经过历史淘洗而历久弥新的经典,如果要进行细致研读,充分发掘其原生价值,还需要知人论世,需要对文本的写作背景进行“情境还原”,从而对其思想做出更全面的阐释。
这就需要“出乎其外”,进一步发掘《赤壁赋》的价值。首先要关注的是该文写作的特定历史、时代背景。“乌台诗案”,御史台舒亶、李定等人欲置苏轼于死地,终不得。当时新旧党争激烈,再加上苏轼才名太高遭妒,他不死,很多人心意难平,历史也证明了苏轼的那些身居高位的政敌始终没有放过他。这种情形,苏轼本人也是非常清楚的,所以他不可能真正超脱。政治上难有作为而且人生凶险万分,也正是这样的时代背景指向,苏东坡的豁达、洒脱,以及他“儒释道集于一身”的崇高人格特征,才借助《赤壁赋》等一系列文章焕发出了耀眼的光彩,这是对于文本规定性的尊重。不过,这些“身后名”并不能掩盖苏轼当时的遭际。大约在写《赤壁赋》的同时,苏轼还写了一篇小品文《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庭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者耳。”极短,描述的是快乐动人的瞬间,但这种欣悦之下,又有非常清晰的“无与为乐”的慨叹:才名天下知、情文识品举世仰慕的苏轼,在怎样的政治高压下才会沦落至孤苦无友的境地呢?
从文化背景上再做思考。作为“宋四家”之一,苏轼的书法一向以洒脱自由著称。在1082年初,寒食日前,苏轼怀着绝望的心情,愤然不顾,作诗《寒食雨二首》,并在其后的4月,用著名的苏体行书,笔走龙蛇、酣畅淋漓地书写了这两首诗——成为流传至今极为珍贵的墨宝《黄州寒食诗帖》,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之后在黄州遭遇各种困境,苏轼由愤然到忧虑,表现在应挚友傅钦之所求书写的《赤壁赋》书法作品上,他用得也是行书;但是这篇写给挚友收藏的《赤壁赋》,却一反常态地拘谨生涩。而且,在《书〈赤壁赋〉后》中,苏轼说:“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这种直言“未尝轻以示人”并告诫挚友“深藏之不出”的审慎,完全不符合苏轼一贯的性格。两相对比,可见在作《赤壁赋》时,其生存环境的极度恶劣,以及苏轼个人内心的更大怖惧。
对于苏轼个人这一年的思考,我们还有其他可做参考的诗篇和逸事。在这一年,刚刚历经文字狱折磨的苏轼还满腔悲愤地写下了后来流传极广的《临江仙》《定风波》两首,更可与《赤壁赋》内蕴的情感互为印证: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两首词,退避,旷达,满蕴伤痛,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苏轼所赋予自身的形象,在渗透佛道思想的豁达、洒脱、通透之下,处处浸润着苏轼“儒家入世”而不得的深刻痛苦。苏轼不怕死,但有用之身无处施展让他痛苦得不堪忍受——苏轼作为儒家代表的“积极入世”形象,隐晦托出。当然,苏轼没有办法改变命运,更没有办法彻底排解远谪、敌视等多个方面的痛苦。这样,“忧惧”成为了促使苏轼不断把他的达观磊落的精神世界呈现给我们的核心动力。如,1083年,侍妾王朝云为他生下一子“遁儿”,苏轼藉此写下了《洗儿诗》自嘲,谐趣的口吻表达对儿子的期待,也嘲讽“公卿”:“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嘲讽中,更有个人命运的深忧以及关心国事的热肠,让人动容,也与《赤壁赋》渗透的思想一脉相承。
可见,经过“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文本深度阐释,《赤壁赋》完整的主题和内隐的思想意义,其实也就在字里行间、文内文外。
参考文献
①林语堂著,张振玉译.《苏东坡传》.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页。
②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苏轼全集校注》.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页。
③特伦斯·霍克斯,瞿铁鹏译.《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8-9页。
[作者通联:江苏常州市武进区洛阳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