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宵屋

2017-07-27 11:26窦红宇
十月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二眼镜

窦红宇

我心里的洞是你的形状,任何人都不能填补……

——珍妮特·文森特

张芬见了人,总是低着头,笑眯眯的,不说话,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样的。

国营下村煤矿红火的时候,张芬在灯房发矿灯,大伙下井都朝她那小窗口拥,总有几个愣头青会趁机对她嚷,说张芬张芬,把头抬起来,让我们也瞧瞧大酒窝嘛。张芬也不恼,头却埋得更低,一盏灯递出去,总像递出一碗火辣辣的酒来。

大伙都说,张芬值班,他娘的哪是挖煤啊,完全就是下井挖金子嘛,完全就是去她家喝喜酒嘛。

后来煤矿不行了,停产了,张芬也是笑眯眯的,不说话。只是,她这样子,让下村煤矿空荡荡的生产区里,多了一丝荒凉。

现在,同秦眼镜站在万老撇家的猪圈前,张芬还是笑眯眯的。秦眼镜指着万老撇家的猪圈,说张芬,咱们的新房,就盖在这儿!

张芬哪能不笑呢?大姑娘张芬要结婚了,要嫁人了。而且,嫁的是下村煤矿的技术员秦眼镜,当年煤矿红火的时候,秦眼镜可是坐办公室的!不仅张芬笑,张芬她爹也笑得合不拢嘴,说,嫁!嫁嫁嫁!要不是矿上停产,哪有这样的好事?张芬呀,这是咱们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啊!张芬她爹是老矿工,张芬中专毕业,顶的是她爹的班。几辈子挖煤的命,如今,终于找了个戴眼镜的,挨上了知识分子的边,喜得张芬她爹巴不得把心把肝都掏出来,换成钱,给他们盖新房呢。

张芬还是低着头,笑了笑,就不笑了。张芬她爹倒是笑得粗手大脚的,说,张芬啊,你这便宜,占大了!

猪圈在秦眼镜的房子和万老撇的房子之间,当年万老撇家媳妇天天冲洗天天打扫天天守在门口打毛线,还是有一股烘烘不散的烂菜叶子味。秦眼镜和张芬谈恋爱的时候,万老撇家媳妇时常赔着笑,对他们说,猪食味猪食味,香着呢香着呢。好像不这样说,秦眼镜和张芬就会把她家的猪吃了。

那是一排矮晃晃的小平房,直起腰就能碰到头,打个喷嚏就能震断几根梁。门口的路,还没有两个女人的屁股宽,一盆水泼出去,就能砸到坡下另一排黑乎乎的瓦。三十多年了,大家就这样住,走了一户又来一户,卵蛋大的一个小山包,还弄得紧巴巴人挤人的。只有门还有点儿看头,这家挂一串干辣椒,那家晒几串苞谷,红黄红黄的,勉强遮住了丑,远远看去,倒还有几分生趣。

如今,这小山包的热闹早就不见了。一停产,上头发的可怜巴巴的生活费全由矿上代交了什么五险什么一金,手头几乎剩不下几个钱来,年轻的,早跑到私人煤矿去帮煤老板打工去了,等煤老板也不行了,就跑到城里摆摊的摆摊,嫁人的嫁人了。就连万老撇家,等眼巴巴把三头猪养大卖了,也锁了门,去城里帮儿子带儿子,人去圈空,那股常年弥漫的热烘烘的猪食味,就此冷了下来,让人心慌。

所以,秦眼镜说,要在这儿盖出间新房来。

多说两句。张芬是怎么同秦眼镜搞上恋爱的?现在谁也想不起来了。有的说,张芬天天蹲在房门口洗鞋子,洗着洗着,就洗上了秦眼镜的鞋。有的说,张芬不仅会洗鞋子,还会弹古筝,晚上没事干,就在屋子里弹古筝,那琴声迷冲冲骚唧唧的,正好从后窗缝缝里飘到秦眼镜的脚底板下。秦眼镜天天站在门口听,听着听着,两个人就搞上了恋爱。

这事还真有点儿说不清。你说说,张芬的宿舍,就分在了秦眼镜前边的一排平房里,窗子屁股正对着秦眼镜的门。两个人住成了脚跟脚!说是脚跟脚,其实对于山坡来说,前面的张芬就是住在秦眼镜的脚底板底下。有好几回,万老撇家媳妇都听见张芬對秦眼镜说,秦眼镜,别把你的臭鞋搁在我房头上晒!万老撇家媳妇很肯定,说就是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搞上了。

其实根本不是。

其实是因为秦眼镜移情别恋了。秦眼镜当初爱的不是哪个女人,他爱的,是整座下村煤矿。这几年煤矿冷冷清清的,秦眼镜的心也跟着冷冷清清。想想,一个在矿硐里天天画图纸天天设计作业面的人,从矿井进进出出的,就连张芬都只敢远远看着他,接近不了。多骄傲多有成就啊。甚至,看着设计在图纸上的一条一条的矿道、一个一个的采掘面,秦眼镜总会无限神往,咬着他的铅笔和尺子想,这东西,还真像自己的老婆呢,怕是一辈子都开采不完呢!

矿长无意中听说后,就笑他,说秦眼镜你将来的老婆有这么黑吗?秦眼镜很认真,说矿长,我的意思是,这煤矿跟老婆是一样的,要守一辈子的。矿长点点头,不置可否。

果真,这煤价呼啦啦就跌下来了,跌得比矿硐里塌方还快。矿长的脸天天铁青着,逮谁骂谁。后来还是缓和了,也不骂了,就到了停产的日子了。

秦眼镜不相信,秦眼镜找了很多资料报纸来研究,说是煤价会上去的,总有一天会恢复生产的。秦眼镜去找矿长做工作,说是矿长,人不能散,人心更不能散。矿长的脸一下又变得铁青,说秦眼镜,那你就留在矿上,守着矿吧。秦眼镜把腮帮子咬得咯咯响,说矿长,狗日的你别小瞧人!你以为我秦眼镜不敢留?我就把它当老婆守一辈子!

这样,秦眼镜就由工程师变成了留守的。一分钱没有,还天天淌眼泪。

有一天,张芬在屋里弹古筝,不知是什么曲子,悲悲切切的,弄得秦眼镜在屋里喊,张芬你能不能别弹了,你要是再弹,我就找你罚酒!琴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张芬提着酒瓶敲开了秦眼镜的门。

秦眼镜那天晚上喝多了,哭啊,边哭边说,张芬你说说,这矿上当年多热闹呀,张芬你别忘了,有一回国庆节,矿上专门让我挑了一帮人,男男女女,参加市里的歌咏比赛。我指挥,唱《长江之歌》,还分声部呢,咿里哇啦,把大家练得比下井还累!

张芬你说说,当年的下村煤矿,哪处不是莺歌燕舞?男的西装礼服风度翩翩,女的腮红胭脂长裙飘飘,整个矿山,都被咱们弄得神抖抖的。那个时候,谁要是不会点儿文艺特长,都不好意思活了……有好几回,矿上的好几个女工,还坐着矿长的大奔驰,或者小宝马,嘴抹得红艳艳的,去市里的煤炭局,要么参加演讲比赛、要么参加朗诵比赛,为矿上争光呢……

说着说着,秦眼镜号啕大哭起来,头一个劲朝张芬怀里撞。张芬的酒被吓醒了,只好一伸手,紧紧抱住他的头。

这一抱,就再没有松开。而秦眼镜也从最初停产的悲伤惶惑中慢慢回过神来,跟着张芬,搞起了恋爱。

大伙不相信,有一天就来瞧,眼见为实,正好碰上张芬的那双红色旅游鞋旁边,晒着秦眼镜白色的篮球鞋,两双鞋挨一起的样子,立刻让他们想到了两个人挨在一起的样子。终于信了,就有人喊,秦眼镜喝喜酒喝喜酒,他妈的好长时间没有人搞恋爱办结婚了!他妈的喝喜酒喝喜酒!

秦眼镜那天不在。秦眼镜正同张芬一起,在井口擦安全帽呢。说是擦,其实是洗,用水一顶一顶冲,上面的煤灰,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层,像是一个个从井下上来的影子。等冲干净了,再用棉纱细细裹一道,裹着裹着,那安全帽浑身上下就亮铮铮的,原来的颜色是再也见不到了,一排一排往太阳下一放,倒像是穿上了西装,好像它们手一挥,就能唱出《长江之歌》来。到了最后,秦眼镜还真的手一挥,狠狠吼了一声——我们赞美长江……

张芬还是低着头,笑眯眯的。秦眼镜就问,说张芬,你笑啥?你是不相信咱们矿还有活过来的那一天?张芬这一回抬起头,露出两个大酒窝,说,相信!秦眼镜又问,说,那,张芬,你敢不敢跟我一起留下来?张芬说,留!你留我就留!

秦眼镜得意了,拉着张芬来到灯房门口,让她打开门进去,拿出矿灯拉开窗口等着他。之后,他后退了几十米,又慢慢朝灯房走过来,像是一路上班的样子。

他还敲敲窗,煞有介事,朝张芬点点头,说,灯。张芬犹豫了一下,还是一伸手,递了?过去。

秦眼镜接过灯,又朝张芬点点头,这才走向空无一人黑咕隆咚的井口。等碰上了那扇冷冰冰的大铁门,才又往回折。

等再敲敲窗的时候,秦眼镜差不多把眼镜都伸了进来,对张芬说,张芬,我要娶你!张芬,咱们结婚怎么样?张芬说,娶!你娶我就嫁!

张芬和秦眼镜,就这点儿事,郎才女貌,你情我愿,简单得很。年纪大的都说,张芬这是天天笑,才攒出来的福气,嫁了个大学生。年轻人不服气,说他秦眼镜有啥呀,穷兮兮的,连个新房都没有,还好意思娶大酒窝张芬。张芬她爹高兴,说新房咋没有?回来回来!张芬家在下村煤矿附近的村子里,她爹退休后,把这辈子攒下的钱都拿去盖房子了,她爹趁机显摆说,老子盖了两大路呢!

秦眼镜不同意。秦眼镜样样都好说,唯独新房子这事不松口。他说,我跟矿长赌了嘴了,我就要守在矿上,我就要一边守着矿,一边守着?老婆。

那,怎么住?

张芬她爹皱着眉头,围着秦眼镜那小破屋转了两圈,摇摇头,说女婿呀,我家张芬嫁给你,就得从她那儿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平时锅了碗了瓢了盆了的,今后再有两个娃娃,你这地方,怕是要被挤塌了!

秦眼镜倔得很,说,挤塌了也住!

张芬她爹急得蹲在万老撇家的猪食槽上,说,你这娃娃,不听话呀!

这个时候,秦眼镜突然指着张芬她爹屁股后面的猪圈,说张芬,咱们的新房,就盖在这儿!

张芬她爹一听就要吊死去,说张芬,你倒是说句话呀。张芬笑眯眯的,低着头,说爹,这事你就别管了,秦眼镜心大着呢,他盖我就住。张芬她爹爬起来就走,边走边说,闺女呀,我看你是吃了煤炭烧了心了!说着说着又折回来,问秦眼镜,说,那万老撇家的猪圈怎么办?这回张芬接得快,说爹,秦眼镜早就想好了,公路边有一大块悬崖,勾腰撒胯的,搭搭接接,刚好够他家猪住。再说了,他们去城里那么久了,谁还惦记着这儿有个猪圈呀?

秦眼镜这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听上去,像万老撇家的猪舒了口气,他望着远处飘飘浮浮的一朵云彩,说爸,你放心,我设计的房子,比矿井都牢靠!

张芬她爹一听秦眼镜叫了声爸,什么意见都没有了,脸上重新堆起笑来,一溜烟走得老远,连声说,你们折腾你们折腾。

这样,张芬和秦眼镜,就要在万老撇家的猪圈上盖新房了。

其实,谁不愿意住单元房住别墅啊?不就是没有钱吗?张芬和秦眼镜,就是没有钱。谈婚论嫁了,两个人才把钱拿出来数,互相亮了老底,七凑八湊,总共才两万。张芬脸上有点儿挂不住,问秦眼镜,说那些年煤矿好的时候,你没存几个呀?秦眼镜很羞愧,说,不是这几年,送了两个老人吗?

张芬就不追究了。秦眼镜家也是农村的,很远,隔着两个省。秦眼镜他妈,先得了胰腺癌,住了两年医院,去世了。秦眼镜他爹倒是没怎么折腾,得了肺气肿,只住了半年医院,也跟着去了。张芬知道,这两种病,要命不说,还要的是钱。她立刻改了口气,说,两万就两万,两万咱们也盖房结婚。

秦眼镜摆摆手,说张芬,这两万块钱,是咱们凑了将来你开饭馆用的,动不得。张芬说,那怎么办?秦眼镜翻着眼皮冲天嘿嘿一笑,说,我连煤矿都能盖,还怕盖不起这间房来?

所以,张芬知道秦眼镜在她爹面前,是死要面子。秦眼镜也知道,张芬在她爹面前,是帮着他死要面子呢。

开工那天,冷冷清清的,一串鞭炮响过,也炸不出几个人来。整个小山看上去,荒得只剩下瓦楞上的霜和从树枝上滴下来的细碎的光影。秦眼镜手上拿着熬了几个大夜画出来的设计图,通红的眼睛朝来帮忙的李大膀、钱老二和徐八斤一扫,说,开工!张芬立刻端出几大碗酒来,几个人嘿嘿笑,说,还弄得跟下井样的。说,这些年这酒越喝越下不去了,意思意思算了。

大伙就都意思意思,抿一小口,剩下的都往地上倒。秦眼镜倒是一口干了,使劲打着嗝,就朝万老撇家的猪圈走,像是要杀猪。

猪圈是用油毛毡子和木板搭的,经不住几下,就趴下了。李大膀说,还没杀头猪费事。徐八斤说,万老撇家的猪呀,不知怎么过的!钱老二抬了两筐生石灰过来,往猪圈里撒,边撒边说,怎么过的?人家的猪,哪年不是最肥的!

说话间,秦眼镜已经在猪圈周围用生石灰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框,丢过来几把镐头,说我们挖。接着,秦眼镜又指着石灰线补充说,活儿不重,只挖半米深!三个人互相望望,苦笑一阵,挖了起来。秦眼镜在一旁拌砂浆,水泥和沙子都用磅秤称。李大膀一边挖一边看不惯,说秦眼镜,大谱气点儿得了,这是拌砂浆,又不是大姑娘绣鞋垫!

秦眼镜笑起来,说大姑娘绣的东西可多了,你只认得鞋垫?徐八斤说:要不然他怎么绰号叫个花鞋垫,他老婆一到赶街子,就背一背箩鞋垫出来卖呢!钱老二说,徐八斤你说错了,他那哪是花鞋垫啊,说是他老婆不放心,在他每条大短裤上都绣上花呢!李大膀一巴掌扇过来,说钱老二你放屁!你狗日看见啦?钱老二哈哈笑着躲开来,说大家都瞧见了,你那大短裤,澡堂里挂着呢!那绣的花上,都是黑手指头印!

旁边一群女人再也不忍了,齐哈哈笑起来,前弯后仰的。李大膀跟着嘿嘿笑,说,笑啥笑,婆娘都不正经了,猪圈里拱出狐狸精了!那群女人是张芬请来的,专门帮着背猪粪、收拾拆下来的油毛毡和烂木板。长时间不养猪了,猪粪是干的,又撒过生石灰,大家就不觉得脏,背起来轻松得很。女人家,想着是盖新房、办喜事,个个脸上都是笑,又有李大膀的花短裤,就更是笑得欢。有一个婆娘回了嘴,说李大膀,好长时间没这样笑了,老娘们笑笑,又笑不死你!李大膀还不饶,说你们还笑我?老子好坏是个轧钢的,你们的男人呢,汗毛里塞的都是煤灰,你们哪个婆娘的肚皮不是黑的?说完,得意得很,自己哈哈哈笑了起来。

女人们一愣,突然静了下来,回嘴的婆娘回头看了一眼,一声喊,说好你个李大膀,你这是在欺负我们下井的,姐妹们,把他裤子脱了,今天老娘们倒是要瞧瞧,他那大短裤上,到底绣了几朵花!话音一落,女人们蜂拥而上。李大膀知道惹了众怒,忙四处躲。矿区的女人,谁不是矿工们选出来的精煤坨坨?性子烈得一点就着,李大膀哪儿躲得过?三两下,就被女人们按翻了,跟杀猪一样,嗷嗷叫起来。

大姑娘张芬羞得转身就往秦眼镜的怀里躲。秦眼镜一把抱住,冲着人堆喊,闹吧闹吧,这矿区再不闹闹,就要冷清得生锈了!等会儿,再买几串鞭炮,炸他个天翻地覆!

这样闹过,活儿就变得轻松了。到了下午,五根二层楼高的工字钢被竖起来,砂浆一灌,稳稳站住,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工字钢这东西,是用来支撑矿井里的作业面的,当过去坑道里的厢木用。采一段,支一段。一路采,一路支。想想,这东西连矿井都支撑得住,何况才是一间小小的新房?用得多,废弃的就多,矿区到处都堆得是,甚至家家户户,都有那么一截两截的。倒着的,压着门口的煤堆;竖着的,挂着门口的苞谷,要是拉上一根电线,就顺带当路灯了。大伙见惯不怪,连秦眼镜是从哪里弄来的,都懒得问。只是按照图纸,要切要焊要接,这个时候,李大膀和徐八斤就神气了。

李大膀往轧钢机前一站,人就变了个样,等到他把切刀稳稳从工字钢身上推过去,再稳稳收回来,就完全变成了武当山上的张天师,女人们再瞧他时,都变得怯怯的了,完全忘记了上午脱裤子的事。徐八斤也一样,本来已经长长短短焊接好了,还提着那焊枪,这里点一下,那里研究一阵,人群里放下狠话,说他徐八斤的活儿,就是无缝对接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只是,等五根工字钢竖起来,大伙问题就来了,猪圈的四个角竖的四根没问题,主要是,为什么在中间竖一根?为什么在中间竖一根不说,还让徐八斤用焊枪抠了一排眼儿?

秦眼镜被逼紧了,只好说,我要用钢和铁,造出个楼来。

钢和铁!钢和铁的楼!这同万老撇家的猪圈比起来,差距也太他妈大了!大伙想象不出来,大伙的脑袋一直停在猪圈上。

夕阳在家家户户的炊烟上飘浮着。秦眼镜带着张芬,爬上了山顶。放眼望去,矿山安静得没有一丝风,大片大片的野菊花呆头呆脑,望着他们。花的尽头,是一排停在铁轨上的矿车,一辆跟着一辆,垂头丧气的,像一队溃败下来的逃兵。矿车里还有煤,堆得尖尖的,无人理睬。望着这些,秦眼镜时常想,其实,他们就像那一车一车的煤,被时间的矿车突然间抛下了。

秦眼镜很悲凉,这样想的时候,就想在张芬的怀里哭。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再拿头往张芬的怀里撞了,再撞就不是男人了。就硬起来,去找钢和铁的碴。

他拉著张芬换了个方向,去瞧远处巨大的矸石山。那矸石山是靠煤矸石一年一年堆起来的,不知堆了多少年,堆成了山,在夕阳火红的光里,像是在燃烧。秦眼镜问,说张芬你信吗?我秦眼镜就是有这个本事,造出咱们的新房来。张芬说信!张芬想了想,又说,可是,为什么要造呢?住处现成的,我爹不是来喊我们了?秦眼镜摇摇头,说不可以的,城里的男人结婚,不是都有房子吗?我要是迎亲那天,把你从你家接出来再迎回你家,这今后,我还直不直腰杆了?我就是要把你,迎进我的新房里来。张芬笑起来,伸手扶了扶秦眼镜的眼镜,说我就知道,我家男人,倔着呢!

秦眼镜一伸手搂过张芬的肩,指着矸石山,说,张芬,咱们矿山到处都是宝,就像这煤矸石,你看着它是废的,其实它还可以燃烧,最少,它还可以做成矸石砖呢!说着说着,秦眼镜的眼睛也慢慢变得火红火红的,后来他说,张芬,明天,你就跟着我,咱们一起找盖新房的宝贝去!

没有想到,第二天,他们被万老撇家媳妇堵下了。

万老撇家媳妇说,听说你们要拆我家猪圈,我昨天是一大早就从城里往这儿赶,可路上堵车,堵死了,等我赶到,我家的猪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家的猪圈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张芬一看万老撇家媳妇要哭,忙一把拽住,往自己屋里拖,说大嫂,走,我屋里吃早饭!

万老撇家媳妇使劲甩开来,想骂几句,一看都是熟人,还赔着笑呢,就不说话,搬块煤,一屁股,坐了上去,就像从前坐在她家猪圈门口。

李大膀要发火,说万嫂,这猪圈是你家的?又想想,万老撇家媳妇也是熟人,就又憋回去,咣当一声,把抱着的几块铁扔在地上,叉起腰看起热闹。

秦眼镜忙走过来,说万嫂你怎么来了?万老撇家媳妇气不打一处来,说我怎么来了?我要是再不来,怕是我家的猪都要被你们偷了卖了!秦眼镜一听来了气,说万嫂,话可不能这样说,你家的猪圈里,哪儿有猪啊?万老撇家媳妇说,猪是没有,可我家还要养啊!你把我猪圈弄没了,我哪儿养猪去?

秦眼镜说,公路边的悬崖下,我们早就想好了,刚好够你家猪住,等这儿房子一造好,我们就帮你搭。万老撇家媳妇听得直摇头,说那不行!我家的猪就要住这儿!秦眼镜火起,说万嫂,人都不够住,还说你家猪住,你这不是在骂我们?说万嫂,还有还有,你这猪圈的地,是公家的,按理说,我住这儿,我们两家各有一半!我那一半都被你家占了养了这么多年猪了,我说啥了?我不仅没说啥,还被你们臭了这么多年!

秦眼镜口若悬河,万老撇家媳妇哪儿是对手,本来就理亏,要败的,还说到了臭,就更是说不出话,只把头一撇,坐定了,就是不走。后来见人多了,又觉得不能让大伙说自己无情无义,今后指着后脊梁骂,才又开口解释几句,说不行,就是不行!如今在城里,这地寸土寸金的,哪能说给你白用了一块地的?

这一说,更是惹了众怒,大伙要么说你进城了,稀奇了,开口闭口城里城里的,你去城里养猪呀!要么说,吃着城里的,还望着这小山包上的,良心都被狗吃了!还有的人干脆总结起来,说万老撇家媳妇,这是不会说话呢!

这样一阵乱,万老撇家媳妇就坐不住,火烧屁股样地站起来,终于恼羞成怒,抱起手,铁了心要闹下去了。

秦眼镜一看事情要僵,只得退让一步,上前问万老撇家媳妇,说,万嫂,你家现在还养猪吗?万老撇家媳妇想了想,点点头,说养着呢,城里还有一头,快要出栏了,那膘,肥着呢。秦眼镜说,那这样,我和张芬办事的时候,买你家这头猪,这样总行了吧?

万老撇家媳妇一听,神色立刻缓和了许多,像是地上的霜立刻化了,说,那行呀,二十五块一斤,不管前腿后腿,包圆了!秦眼镜一巴掌拍在李大膀的大膀子上,说行,就这么说定了!倒把李大膀疼得一哆嗦,说娘啊,这不是抢人吗?

万老撇家媳妇终于转移了注意力,不管猪圈了,脸上洒满笑,说,定了!定了定了,你先付一千块钱定金,就定了。秦眼镜一愣,说我没钱,都是熟人,你还不信?万老撇家媳妇又朝那块亮晶晶的煤炭坐下去,说这年头,谁信谁啊!

张芬忙又一把拽住,说大嫂大嫂,一千块我们出,没事没事,你别在这儿坐着了,走,我屋里吃早饭去。

秦眼镜一看事情弄成这样,抱了头,接着万老撇家媳妇的屁股,轰隆隆坐在了那块煤?炭上。

后来一路上,秦眼镜都是不高兴的。去矿区找宝贝,本来是秦眼镜的主意,可经万老撇家媳妇这一闹,秦眼镜变得蔫不唧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张芬找了个空子,问他,你怎么不高兴了?秦眼镜开着辆徐八斤借来的三轮摩托,头一歪一歪的,说,你为啥给万老撇家媳妇定金呢?这钱该我出。我只是,我只是一时拿不出来!张芬笑笑,说我以为什么事呢,我们两个,谁的钱不是自己的钱?秦眼镜说,不一样的!这些钱,都算结婚的钱,结婚的钱,该我出。张芬一拳捶在秦眼镜背上,说,瞧你这犟驴倔的!那眼巴巴僵在那儿,让你当众下不来台,就比钱还重要?

秦眼镜加了一把油门,重重叹了一声,说,行,那这钱一笔一笔记着,我一笔一笔还你。张芬的拳头就在秦眼镜背上捶得更紧,喊,你个死眼镜,你个死眼镜,都这阵子了,你还分得这样清,你是不是不想过了。

秦眼镜的背脊左躲右闪的,把一辆车也弄得左摇右晃的。

又爬了个坡,就到矿区了,张芬突然大叫起来,喊,秦眼镜你快看!花!

大片大片的花从山坡上爬过来。张芬奔下去的时候,碰上了茼蒿菜花和野棉花。茼蒿菜花扒着地,金黄的一片,像是给大地披上了一件新衣裳。而野棉花却是白色的瓣、金黄的芯,从嫩绿密繁的叶中伸出头来,像是给天空朗读着一首赞美诗。还有狗尾巴草,像天地间的一排排歌唱者,张芬就是跟着风,像狗尾巴草样的摇开了。

这个时候,秦眼镜在远处大喊,张芬,你看!张芬一瞥,只见秦眼镜从荒草丛中扶起一扇绿色的门来,张芬忙跑过去,伸手摸摸,那门带着滑槽,厚厚的,不知道是钢还是铁,就问,什么东西?怎么会有门?

秦眼镜说,这是矿洞里的风门呀!张芬这才哦了一声,说这东西不放在矿洞里,我还真看不出来。秦眼镜笑笑,拖着就往三轮摩托走。张芬有点担心,问,说秦眼镜,这东西能拿吗?秦眼镜哈哈大笑起來,说都报废的了,丢在这儿生锈呢。

秦眼镜拖了两下拖不动,张芬忙过来帮着,两个人连推带拽挣到了三轮摩托边,就再也搬不动。张芬说,这么沉,不行了不行了。秦眼镜说,开玩笑,矿洞里是报废了,可是做新房的材料,牢靠着呢。张芬问,你是要做门吧?秦眼镜很神秘,说,不一定!张芬说,死样子,瞧把你给能的!

秦眼镜始终不给张芬讲房子的设计,说是要等它一天一天慢慢出来,让她自己看。张芬知道,这是秦眼镜在一天一天给她惊喜呢。

就像现在,秦眼镜在矿区里像个贪玩的孩子,一会儿拖来一堆又粗又沉的皮管子,喊,张芬你看,这是什么?张芬说,风管!秦眼镜扔下就跑。一会儿,又抱着一个铁箱子样的东西过来了,说,张芬你看,这是什么?这回你保证猜不出来!张芬看了看,还真摇摇头,说,怪了,我还真不知道呢!秦眼镜就得意,停下来不跑,使劲把那东西掰成两半,说这叫分站外壳,井下用来检测瓦斯的设备,懂了吗?

一会儿,秦眼镜又搜来一堆废链条。一会儿,又拖来几大根坑木。还有大块大块生锈的铁扣,还有压线盒,还抱回了一堆铁网。铁网张芬知道,那是在矿硐里防塌方用的。如今撤了出来,奇形怪状的,像一窝喋喋不休的老矿工。

张芬就笑,说秦眼镜,你就是个收破烂的!

秦眼镜那时已经变得黑漆漆的,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说,笑话,我这是煤矿工人养老?院呢!

新房就在他们捡来的这些废钢废铁的支撑下,渐渐搭出来了。还真是一幢二层的小楼。只不过,方方正正的样子,在初冬的暖阳下黑亮黑亮的,扎着大伙的眼睛。

四面的墙是用四处捡来的废钢板让徐八斤焊接的,不够的时候,就补上几块工字钢。拼拼凑凑的活儿,当然由负责轧钢的李大膀干。因为在小山包上当着家属们出活计,徐八斤和李大膀像是表演赛,不敢有一点马虎。但还是遭不住大伙挑毛病。大伙说,这活计倒是好,只不过这墙,怎么穿上了丐帮的衣服,瞧着像是花鞋垫,补补丁丁的,这哪是墙呀!

李大膀和徐八斤赔着笑,说这是秦眼镜的设计秦眼镜的设计,我们只是按照他的图纸来,你们去问他你们去问他!

秦眼镜背着手,像个教授,围着墙转了一圈,才转身解释说,由于条件有限,我这墙当然只有补补丁丁的样子,但是,只要我们的八级工钱老二一上,一抛光一刷漆,立马就能变成新的了!钱老二这次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摩拳擦掌,说他娘的老子还以为这趟活儿就只是打打下手了,没想到,还压个轴呢!接着钱老二挽挽袖子就朝那群婆娘伸过嘴去,说,你们放心,这铁房子经过我的手,保证像你们男人经过澡堂子的水龙头样的,给它洗得亮光光的!别说肚皮,你们就是脱光身子在里面蹭一天,也不会有一点儿煤灰渣子。

大伙听了这话,突然安静下来,狠狠一愣,才“轰隆”一声笑开来,像是点了个大炮仗。张芬的脸唰啦一下红到耳根,捶着钱老二骂,说你个死不正经的,你秦大哥白对你好了!

房子盖得怪,解释得就多。先是张芬上,说,你们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才捡了这些废铜烂铁来。大伙就都说,哎哟哟!这哪是废铜烂铁呀,这就是金子银子呀!还是你家秦眼镜厉害,找个知识分子就是好。

接着秦眼镜上。人家问,你这房子全是铁,通风怎么办?秦眼镜边带着人参观边指着一个专门让徐八斤抠出来的洞,说,你们看,我一楼安一个进风扇,二楼安一个抽风扇,跟矿硐里一样,到处都通风。人家摸摸那扇绿色的门,问,这门瞧着厚实,就是怎么关?秦眼镜就把门拉得哗哗响,说这是拉梭门,底下安了滑槽,上上油,一指头就推上,大铁锁一锁,拿大铁锤都敲不开!

就上二楼。有婆娘摸着楼梯,羡慕得很,问,这把楼梯瞧着亮堂堂的,真好,怎么做的?秦眼镜说,这是用矿硐里的废溜槽焊的。拾级而上,来到二楼,又有婆娘问,说怎么黑漆漆的,连个窗户都没有。秦眼镜忙又拉过一把梯子来,爬到屋顶,打开焊在顶板上的大铁扣,轻轻一抬,光就洒下来了。大伙一阵喊,说哎哟哟,是个大铁锅盖呀!秦眼镜说,这锅盖可不是捡的,专门买的。大伙又伸头凑着锅盖下的洞口瞧了瞧,就瞧见了一盏灯。那灯戴着个铁帽子,被秦眼镜挂在一截焊死的工字钢上,从屋顶伸到洞口,探头探脑的。秦眼镜一伸手按开了开关,那灯就亮了。大伙哎哟一声,秦眼镜几下钻上房顶,说,上来看看。

房顶用废钢管,焊了一圈围栏,四周还有工字钢做的灯架,上面也挂了四盏戴铁帽子的灯。秦眼镜嘿嘿笑着,说这是我家阳台,没事的时候,支把椅子,我和张芬晒太阳。

大伙羡慕得哎哟哎哟的,就问,那椅子呢?秦眼镜说,椅子在一楼,在一楼。就去瞧,果真有椅子,大大小小三四把,有一个大的,两头焊死在铁墙上,一屁股坐上去,紧绷绷的,才知道,那是用矿井里的输送带做的。秦眼镜说,洗了三四天呢!

门口又响动起来,大伙都拥出去瞧,见李大膀带着人,推过一辆废矿车来。大家就问,这用来做什么?秦眼镜说,做个水缸。平时放在门口,接点儿雨水雪水的,我家张芬要开饭馆呢,自己种点儿菜,浇浇水。

又瞧见门口支了两根工字钢,中间摆着一挂锈迹斑斑的像单车座样的东西,有人就问,秦眼镜,你怎么把老子们下井的猴车给搬来了?这做什么用?秦眼鏡说,秋千呀!除除锈上上漆,以后我和张芬有个娃娃,就在这儿玩了!

大伙又笑。笑完了,都说这秦眼镜有本事。

有人不服气,说到了屋里的三块钢板,问,说秦眼镜,你屋里样样都可以捡废材料做,可我们瞧着,一二楼的地板和顶板你用的是整块的料,这三块钢板,你不可能捡了吧?

说到这儿,秦眼镜有点儿垂头丧气,说这个去哪儿捡呀,人家不让了,买的,买的!

张芬她爹有一天来,问起了三块钢板的事。张芬的脸就垮下来,身子扭朝一边,不说话了。

张芬她爹安慰说,闺女,算了,不就是三块钢板吗,怎么能这样小气,人家秦眼镜房子都有本事干一套出来,还是铁家伙,我们还买不起三块钢板?别让人家秦眼镜小瞧了,这钱,我替你们出。

张芬这才急了,说爹,不是因为秦眼镜。张芬想了想,又说,是因为王小富。张芬她爹一听见王小富,就哦的一声,挥挥手,像撵一只苍蝇,不愿提。

有下村煤矿,肯定就有上村煤矿。只不过,下村煤矿是国营的,上村煤矿是私营的。换句话说,上村煤矿是王小富他爹的。再换句话说,王小富他爹是煤老板。王小富家的钱,有好多好多亿,用矿工们的话说,多得够他想讨多少个媳妇就讨多少个媳妇。也就是说,王小富家的钱,多得超出了很多人花钱的想象力。

一直到初中毕业,王小富和张芬都是同学。张芬长得白,看上去干净,王小富长得黑,邋邋遢遢的。张芬高,王小富矮,张芬学习好,王小富像个白痴。一直到小学三年级,王小富的嘴巴上都拖着两条鼻涕虫,黄绿黄绿的,快要把张芬恶心死。而更让张芬感到愤怒的是,王小富居然喜欢她。

王小富上有两个姐姐,排行第三,同学们都叫他浓鼻子老三。同学们都说,浓鼻子老三喜欢张芬。哎哟!那个恶心哟!哎哟,那个羞那个恨哟!张芬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全身上下敷满了煤灰样的,不对,不仅敷满了煤灰,还爬满了鼻涕虫虫。

有一回,张芬中专毕业刚刚回来,王小富开着他的宝马吉普,拦住了路。非要塞给她一封情书。张芬急得嗷嗷乱叫,手推足挡,如遭蜂蜇。不小心那信掉在了地上,王小富终于恼火起来,说张芬,有本事,你就把它撕了。张芬被逼得急了,脱口而出,说我才不撕,我怕上面有鼻涕。

王小富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一脚油门,只留下了一股油烟。张芬那时望着一去不回的王小富的车屁股,这才回过神来,想,看样子,我是把他彻底得罪了。

张芬她爹听说后,也劝过,说是人家那么有钱,你怎么就偏偏不喜欢呢?张芬打了个冷战,一身的鸡皮疙瘩,说,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是不喜欢。反正,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张芬她爹就死了心,叹口气,说,也对,缘分这东西,歪锅配歪灶,癞蛤蟆配青蛙叫,强求不来。

后来,秦眼镜也得罪了王小富。下村煤矿红火那几年,秦眼镜跟着火红,做起事来,未免咋咋呼呼,不留情面。国营煤矿坑道大,私营煤矿坑道小;国营煤矿煤多,私营煤矿煤少;国营煤矿死板,私营煤矿灵活。有一年,王小富一灵活,就从上村煤矿打了一条几十米的斜井,挖到下村煤矿这边来了。还好,被及时发现,封住了口子。王小富几十万挖井的钱打了水漂,双方交涉处理的时候,还被秦眼镜挖苦,秦眼镜说,几十万算什么?要是发现得晚,你那可就是真的偷了。我们这是在挽救你!

王小富一声苦笑,扬长而去。

如今下村煤矿不行了,听说上村煤矿也不行了。可王小富摆的谱,却越来越大。王小富的车,从宝马换到了大奔,不开,有专门的司机,一个人坐在后座上,拿着两只手不停地搓。头也是大背头,抹满了发蜡和摩丝,一身的名牌,不管多厚的煤灰,都是一身笔挺的名牌,夹着个黑皮手包,脖子上的金链子一闪一闪的,脚上的大皮鞋黑亮黑亮的。常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见了人就发大中华,就喊吃海鲜。

哪里还有什么浓鼻涕,浑身上下仿佛换了皮,白净白净的,一粒煤尘飘过,都能留下黑影。还喷香水,古龙的牌子,大家听了,都以为他请楚留香吃过海鲜喝过茅台呢。

那天秦眼镜在煤堆里刨到了一块废钢板,拿钢卷尺反复量,说是让李大膀和徐八斤改改,可以做顶棚。说是能节约一分,就是一分。两个人就使劲拖出来,磕磕绊绊往车上抬,就碰上了王小富。

王小富那天穿着一身白色的耐克,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网球拍,圆鼓鼓的黑皮手包由旁边一个女人抱着。笑眯眯望着他们,说,给我把钢板放下来。

张芬那个时候望了秦眼镜一眼,觉得秦眼镜黑得像只乌鸦。秦眼镜说,凭什么放下来,这是我们矿上的废材料,凭什么给你放下来?王小富轻轻叹了一声,说你们矿?很快就是我们矿了。我这是在挽救你!说完也不解释,转身就走。大家都知道,每隔一天,王小富就要到离煤矿不远的县城里,去打网球。

秦眼镜受不了这个鸟气,撒手就扔地上,差点儿砸到张芬的脚。秦眼镜看看张芬,说走,老子不稀罕!

张芬她爹听得哈哈笑,说不错不错,我这个女婿,不仅有手艺,还有骨气。钢板我们自己买我们自己买!就兴致勃勃,背着手,继续参观?起来。

烟灰缸是用井下的压线盒掰成两半做的。张芬她爹一看,感叹说,这个秦眼镜,这个秦眼镜聪明啊!说完就要点根烟试试,秦眼镜忙上前,给点了火,张芬她爹深深吸一口,等烟灰露出长长的一截白,才朝里面轻轻弹去。

又瞧见一旁角落里,有个亮晃晃的铁坨坨,就让秦眼镜抱过来瞧,问做什么用?秦眼镜又把它掰开来,说爸,这是井下用的分站外壳,讲究吧?先进吧?没见过吧?秦眼镜说,我见埋在煤堆里,可惜了,就把它拿回来,洗洗擦擦,当个花盆用。你说这屋子到处是铁啊钢啊的,我寻思,得有几盆花养着,这日子,才过得有架势。怎么样爸?讲究吧?先进吧?没见过吧?张芬她爹摇摇头站起来,朝楼上瞄,那个时候,他真的不知道这个秦眼镜,是在说井下的煤还是在说井上的生活。

張芬她爹又嚯了一声,就忙往楼下跑。矿上有人讨媳妇嫁人,是件大事,女人们来帮忙,不用请,大家凑在一处,说说笑笑,就为讨个喜气。矿上的女人不好惹,尤其在这个时候撞上她们,张芬她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群婆娘一高兴,嘴上冒出个不恭敬来,在两个孩子面前,丢了丑。

可下了楼,还真不服气,四处找,一直找到门边,终于看见一顶矿工帽子,硬是一把拎了,来到门口那辆废矿车前,朝里一丢,说,这个东西,就做水瓢了!这事,我做主。

房子这东西,狗日怪,没有盖起来的时候,泥了灰了的,除了盖房子的,哪个会在乎,属于猪不拱狗不尿的事。可只要盖好了,只要人一脚跨进去,就变得撑撑展展亲亲暖暖的了。可哪又亲得够啊?管你是钢的铁的砖的石的,生巴不得拿自己的脸去亲着贴着,拿自己的身子去焐着暖着熨着哄着,再也不愿出来。

张芬就是这样。自从秦眼镜把那怪里咕咚的新房一竖起来,就跟着疯了。有事没事,天天往里面钻。去了,又插不上他们的手,只能瞧着钱老二拎个电砂轮往墙上蹭,打磨。钱老二打磨好一处,张芬的心就跟着平坦一块,就跟着亮堂一截,像是整个人跟着往外冒火星子,像是一辈子的幸福,都跟着那电砂轮和钢吱吱吱的声响刺耳地往外冒,挡都挡不住。

等钱老二眼睛对着鼻子,像李大膀他媳妇鞋垫绣花一样刷完最后一道漆,就宣布竣工了。那房子,真的就像穿上了新衣服,通红通红的,哎哟那个美哟!早上起床,张芬要伸头看看,像晨曦!晚上进屋,张芬要回头看看,像晚霞!等到了夜深人静,张芬偎在秦眼镜怀里,就想,如果这房子也会说话就好了,如果这房子也会说话,那么,这小山包上的每一间,都会夸我们家这一幢的。后来,张芬就真的竖起耳朵去听,再后来,干脆每天晚上都要搬个小板凳,去挨着新房坐一会儿。秦眼镜问她干啥?她说,她在听房子们说话呢,房子们都说,这是它们见过的最好的新房。房子们都说,这新房像皇宫呢!

秦眼镜就笑,使劲搂着张芬,说,这房子什么都不像,你瞧,它这红,是我专门挑选的,玫瑰红!对,这房子像一大把玫瑰花,张芬,这是我送给你的一大把玫瑰花!

张芬听见这话,头压得更低,笑得更甜。再仰起来看秦眼镜的时候,两个大酒窝里,还汪着两汪眼泪呢。

结婚这天日子好,一大早开门,地上下了厚厚的一层霜,大家都说,这是老天在下粮食呢。几个婆娘在张芬屋里忙,有的帮着梳头,有的帮着收拾衣物家什,望着树上房顶那白白的一层,都说,张芬你好福气,挑这样的日子嫁人,今后,怕是吃不完喽!张芬只管低着头笑,还憨憨说,吃不完,我分你们吃嘛!

女人们一下眼珠子瞪得老大,又埋怨,又感动,说哎哟哎哟,哎哟哟哟哟,张芬你个臭婆娘,还分我们吃了,得了得了,一嫁给秦眼镜,还小瞧起我们来了,你不怕今晚老娘们几个,把你男人闹得屁眼朝天!

张芬就不敢说话,仍是一个劲地笑,她知道,她们是在夸秦眼镜呢。

张芬她爹更是满意。之前,专门叫张芬回去了一趟,一大家子人,围炉而坐,喜色满屋。一边嗑着炒得喷香的瓜子,一边叮嘱张芬,笑声就像炉子上煮得翻开的水,一串一串冒着热气,滚烫滚烫的。

张芬她妈补充,说,老话讲,嫁人要嫁好本事,什么叫好本事,就是秦眼镜这种,有手艺,就是好本事,有手艺,就饿不死,留着留着,还可以传代,吃几辈子。手艺这东西不像钱,三下两下,就造光了。

张芬的弟弟也来凑热闹,满嘴的瓜子皮,说大姐大姐,你那新房子也太牛了,我要跟着姐夫学造房子。张芬的妹妹也来凑热闹,说大姐大姐,今后,我也要嫁一个像姐夫那样的。

火太热,张芬她爹被烤出眼泪来,使劲用手掌根按着眼睛角揉来抹去的,说,闺女呀,这就对路了,你爹我也放心了,明天你就回矿上,嫁给秦眼镜吧!

第二天一早,张芬还是去了一趟上村煤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她觉得,她想去找找王小富,跟他说点儿什么。

说点儿什么呢?说我要嫁人了,还是说来我家喝喜酒?好像都想说,又好像什么都不想说。总之,张芬觉得王小富没有她爹说的那样坏,或者说,至少,人家王小富在好好做事情,至少,王小富喜欢过她。张芬走在路上甚至莫名其妙想,喜欢过她的人,都不是坏人。

那天山上有雾,密密麻麻堵在眼前,张芬看不清脚下,只能跟着雾里的石头啊草啊往前走。快到山梁时,雾突然散开来,兔子般朝远处蹿,天就扯晴了,一切清晰得像是刚刚擦过的玻璃,亮晃晃的,连呼出来的气都是亮晃晃的。张芬就看见了山下一幢一幢的洋楼,在太阳下泛着金光。那是人家王小富盖了给他们村子里的人住的,漂亮得连城里都比不上。王小富是个大善人。

张芬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一脚的红泥巴。雾刚散尽,空气又薄又透,那泥巴的红色也就越发红,在鞋底一层一层粘着,红得像刚刚从红布上扯下来的。因为有露水,裤子还湿了半截裤腿,上面沾满了一路上的花花草草。村口有条小溪,张芬想伸进脚洗洗,张芬想可不能把人家那洋楼的地板踩脏了。

想着想着,就遇上了王小富他妈。王小富他妈是来水边洗衣裳的,见了张芬,也不洗了,一把拉着就往家里走。张芬问王小富在吗?王小富他妈说,在在在!还在睡着呢!张芬又问,说婶,你还来河边洗衣裳啊?王小富他妈笑起来,说个个都这样问!别人问起来,我不说,你问了,婶告诉你。你说张芬,这人有了钱了,总不能闲着吧,总要动动吧,我这哪儿是洗衣裳呀,大的都让我儿子叫人洗了,我这是些小件小件的,我改不了那个习惯,洗着玩儿呢。王小富他妈想想又说,张芬呀,我儿子孝顺得很呢!

王小富家的地板,好像就是专门等张芬来踩的。金黄色,张芬一脚踩进去,除了脸红,就是一路的红泥巴印。王小富他妈不管这些,欢天喜地,说我去煮饭我去煮饭!张芬一看这么豪华的客厅,不敢踩,犹豫着。王小富他妈看出来,连忙一把把张芬拉着,说不怕的不怕的,地板就是给人踩的,又踩不塌!

张芬跟着她进了厨房。厨房老宽老宽,有间教室大。王小富她爹缩在一个火盆边抽烟筒,见了张芬,忙着就要站起来。张芬忙过去扶了,又拉着坐下。王小富他爹边坐边说,哎呀,那么好个姑娘呀,又是吃国家粮的,我们家呀,硬是找不出个吃国家粮的人来。张芬不敢接话,只好说,叔,那么好的房子,怎么还弄个火盆缩在厨房里?你要坐客厅的沙发,你老也该享享福了!王小富他爹嘿嘿笑,说没得办法,坐不惯,冷火秋烟的,还是有个火盒好。

王小富他妈腾出手来,水滴滴的,突然问,张芬,听说你要嫁人了?日子都定了?张芬的脸更红了,低着头不敢看王小富他妈,说,婶,是,嫁的是秦眼镜。王小富他妈就把手上的水在身上抹干净,一把摸着张芬的头,说,嫁人好嫁人好,这孩子,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疼呢。

王小富他爹使劲咳嗽,咳稳了,才笑,才说,好好好,我家王小富,就硬是没有这个福气喽。说完就朝他妈使眼色,说叫王小富起来。

王小富来的时候睡眼惺忪,让人觉得天永远都不会亮。但依旧穿戴不凡,时髦的小平头,脖子上照样挂了一根小指粗的金项链,一件紧身的白色T恤,一条深黑的紧身裤和一双亮锃锃的皮鞋,手上,还是套着那个鼓胀十足的黑皮手包。见了他爹,不敢出气,挨个招呼了一声,就站着,拿出大中华来,给他爹点一支。

王小富他爹也不管他,忙着跟张芬说话,他爹说,张芬啊,想当初,我也是从下村煤矿回来的,我跟你爹是搭档你记得吗?师父都是一个!唉。他爹狠狠叹了一口气,又说,可我们村比你爹他们村穷呀,穷就要想着办法挣钱,所以,老子国家粮的身份也挺脱喽!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就转身喊王小富,说小富,拿钱!王小富一听,忙把烟头咬死在嘴上,伸手就往手包里掏。张芬见是厚厚的一叠,慌得不知怎么是好,后来推脱不过,就想往外跑,还是王小富他妈一句话,把张芬拽了回来。王小富他妈说,张芬呀,我们都把你当自己闺女样的,你是要拿我们当外人了?张芬就笨起来,再也不知道說什么了。

王小富他妈又说,张芬呀,婚姻不成,那是你跟我家小富八字不合,缘分不到,我们不怪你,你这孩子懂事,临嫁人了,还记得跑来跟我们说一声,那就是我们家闺女心里惦着记着我们呢,张芬你说说,哪有这闺女嫁人,当娘的不陪点儿嫁妆的?拿着!你要是再不拿,婶婶可就知道你嫌少了!

张芬只好伸手接了。不仅接了,还在王小富家吃了饭。那天他们家高兴,还杀了只羊,香飘十里,一个电话,四邻八村的亲戚朋友都来了,那阵势,整得像是王小富结婚样的。

吃完饭张芬要走,王小富要开车送,张芬不让,只说让王小富送到家门口。可王小富家的门口好远呀,花花树树地绕,张芬觉得,怎么走都走不完。

走出很长的一截,张芬才说,王小富,我今天,我今天是来找你说一声的,不是,不是来要钱的。王小富说是,我知道。张芬又说,太多了,我们承受不起,我还给你。王小富说是,我知道你要还。张芬把钱拿出来就塞进王小富的衣兜里,说你留着,你用钱的地方多。王小富哈哈一笑,一把抓起张芬的手,又把那叠钱死死塞过来,说张芬,这钱不是我的,是我爹我妈的心意,你要是不拿着,他们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张芬一听,再不争了,甩开王小富的手,说,那等你结婚了,我也送。王小富笑笑,说,张芬,你们的新房子,红彤彤的,抢眼睛,我们都老远看见了,真好!张芬听了,低着头,笑眯眯的,不说话。

临近中午,太阳一晒,霜就不见了,地变得干生生的。零零散散,客人就来了。

秦眼镜穿得像是要去唱《长江之歌》的样子,精神得很。同张芬站在小山包口口的那棵老梧桐旁,上来的人一看,哎哟哟,简直就是一对剑仙神侣嘛。男的西装领带白衬衣,板板扎扎的,像是刚刚才去哪里开了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领了奖。女的嘛,一身红艳艳的裙子,风一吹,晃来荡去的,还有点儿剑气逼人的意思,脸上的红泛着光,光透着红,两边一对称,喜气洋洋。

李大膀一见着就喊,上电视了,上电视了上电视了!这话被他婆娘听见,从临时搭的厨房棚棚里一猫腰钻出来,像是点一串炮仗,叉起腰指着就嚷,说李大膀,还不来帮忙,你东家的酒喝一口,西家的肉嚼两嘴,一家人脸都被你丢干丢净了!大家轰隆一声笑起来,基本上,婚礼就算闹喳喳开始了。

办酒席,虽然离县城近,但山里的矿工有山里的一套。请客的桌子,都是用空炸药箱拼凑的,拼拼凑凑,上面铺了红布,就在山坡的水泥路上顺溜摆开来,弯弯扭扭一排,阵势大得很。有太阳的地方,扯块破油布或者油毛毡往头上一搭,还成了雅座。遮不到的地方,女人们还打起伞来。就有男人笑,说吃肉喝酒还忙得遮阴凉,就不怕面前的菜遮冷遮凉了?声音大的女人就吼,说大哥,吃肉喝酒都堵不上你们的嘴?菜倒不怕遮凉了,就怕把你们的肉你们的心你们的肝你们的腰子吃冷了。大家就咧开油嘴弯腰打胯地笑,野得很,天上飞的虫子被笑得跌在肉上,眼睛尖的,一筷子夹起来吹走,照样一大块塞进嘴里,吃得欢天喜地。

一般请多少客,就炸多少鞭炮。秦眼镜和张芬人缘好,摆了五十多桌,就炸五十桌那么长的鞭炮。一条水泥路都不够摆,火一点着,就响了,大家被震得耳朵发麻,嘴上却笑开了花,声音越发大将起来。

吃的是杀猪菜,跟过年样的,什么墩子肉、小炒肉、红烧肉、酸菜五花肉、肥肠杂碎凉白肉……满满摆一桌,又一桌一桌顺着摆开来,那香味,立马从这座山飘到另一座山上去了。有人吃得欢,还警告一旁的人,说小心点儿,别把老虎豹子招来了。

说起了礼,又是一乐。矿工们穷,很少有人送钱的,但再怎么穷,还是要送礼,就送得五花八门,有送一篮鸡蛋的,有送一袋核桃的,有送一箩地里拔的青菜白菜韭菜薄荷的,有送一筐豆沙粑粑的,还有的,送一块老腊肉,送两桶老白干……秦眼镜和张芬也不嫌弃,送来了,只要是新鲜的,就统统拿到厨房,叫做了吃了。

吃完了,大家都不走,都走到那幢新房子那儿,围着瞧新鲜,好像那房子才是新姑爷新媳妇样的。等到李大膀、徐八斤和钱老二吃得差不多了,就胆子大,带着大家往里闯,说这房子哪儿有根筋,老子们都认得,走,进去闹去!

很多人就推着新郎新娘,叫叫嚷嚷,挤了进去。

一进屋,全都不吱声了,静得听见远处厨房里菜刀和砧板的声音。仿佛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矿硐,或者,来到了一片陌生的煤层,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又哇的一声,炸了锅。

这房子漂亮啊!大家都这么说。这房子没见过啊!大家都这么感叹。

说着叹着,钱老二再也忍不住,人群中刺溜一下,蹿到了铁楼梯上,像只抢不着吃的猴子,说,你们个个拿着秦眼镜夸,你们怎么就不夸夸我钱老二呢?请注意了,这房子,可是我钱老二一点儿一点儿打磨出来又一刷子一刷子刷上油漆的。你们摸摸,光油漆就刷了三道,哪处不是滑溜溜的?

李大膀一听,来了脾气,说钱老二,你今天是老婆娘戴奶罩,硬要装大呀?这房子要不是老子那轧钢机一轧刀一轧刀切长割短的,会有今天?钱老二斜鼓着眼睛,望了望李大膀,说李大膀,你别老婆娘啃老腊肉,扯横皮。明明就是嘛!大家说说,这房子是不是滑溜溜的,是不是我钱老二的功劳?

大家见两个人要斗嘴,都等着瞧热闹呢,哪个还会偏个理?就都凑火,说,是呀是呀,你们两个比比嘛,秦眼镜这房子,到底是哪个盖起来的?

徐八斤这时候一脚插进来,也忙着说话了,徐八斤说,你们两个,还老婆娘买小菜,在这儿分斤把两的,也好意思吵?这房子,是老子一焊枪一焊枪焊起来的!

徐八斤这么一说,李大膀和钱老二不愿意听了,两个人互相瞧瞧,就联合到一起,李大膀说,徐八斤,你还老婆娘坐飞机,神抖抖的。会个电焊,有哪样了不起的?钱老二说,就是,你还老婆娘编草繩,找起别扭来了。

徐八斤说钱老二,我瞧你那肚肠子呀,就是老婆娘绣花鞋垫,弯弯绕绕!

李大膀说徐八斤,我瞧你是老婆娘拉二胡,胡扯瞎摸的!

钱老二说对对对,徐八斤,我瞧你是老婆娘摆擂台,丑八怪要耍能耐了!

一旁的婆娘们再也听不下去了,互相望望,就有一个跳出来,说你们三个要死呀!要死嘛死远点儿,一口一个老婆娘老婆娘的,我们老婆娘惹你们了还是没喂你们吃饱了?我看你们三个,就是杀猪的遇上了抢钱的,各人那裤裆里,都憋着各人的家伙呢!

大家又哄一声,笑得浪起浪涌的。

这回李大膀学乖了,一看这阵势,知道矿上的女人惹不得,忙拉着徐八斤躲到了边上,说,今天这事不关我的事,今天这事,你们找钱老二去!

钱老二一听,忙抬脚就往楼上跑。婆娘们本来今天文雅得很,好歹亲戚朋友都来了一大堆,不想惹事的,可一见钱老二跑,就有人喊,追!跟着一大群女人风风火火追上了楼。

巴掌大块地方,钱老二哪里跑得了,三两下就被七八个女人挤到了墙角,按住了身子,轻飘飘抬起来,大家嚷,说钱老二皮子痒,让他尝尝我们女人们的厉害。说完使个眼色,齐刷刷一松手,钱老二就朝新床飞了过去。

哗啦啦一声响,铺着大红缎面的床上,核桃、花生蹦得老高,钱老二疼得龇牙咧嘴,女人们笑得直不起腰。

一股喜气,就从这幢红彤彤的楼上,笑到了楼下,接着,像一道菜,热乎乎笑到了屋外的每一张饭桌上。

到吃晚饭的时候,万老撇才忍不住,扫了大家的兴。

白天办喜事,晚上总是要留下几桌客人的。天冷,白天短,夜一下就来了,这喜酒,几乎喝了要接着。万老撇从白天喝到晚上,就有点儿高,也不管喜不喜的,突然一声叹起来,引得大家都朝他看过来。

万老撇说,不管你们怎么闹,这煤矿,怕是要保不住了。秦眼镜喝了一天的酒,也喝多了,再加上是自己的喜事,声音就兴奋,就吼,说万老撇,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不相信这煤矿会倒,肯定,一定,马上,总有一天,不信你们瞧着、等着,咱们这煤矿,又会像过去样的,活過来,热热闹闹的。万老撇说,活个卵子!我在城里听说了,咱们的煤矿破产了,卖给私人老板了。秦眼镜说,卖个卵子,哪个敢卖?哪个敢卖,老子就把他卵子捏了!

万老撇说真的真的,我听说了。秦眼镜说假的假的,我没听说。万老撇急得拿着头发揪,脖子差点儿被他从肩膀上揪下来,说秦眼镜,我万老撇保证,老子没吹牛!秦眼镜的脸跟着红起来,红得连白衬衣都映红了,他端着酒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万老撇,你狗日这是从哪条阴沟里听来的?老子这儿都没消息,你听来的,不算!说完一口酒干下去,人就要倒。

大家忙扶住,换了把稳当的椅子,让秦眼镜坐。秦眼镜再也坐不住,爬起来跑到坡脚,“哇啦哇啦”吐,吐干净了,被大家扶着扛着,硬生生放到了喜床上。

后来撞鬼了,酒就是下不去,像是被万老撇的话隔着,怎么喝怎么提不起精神来,大家就都要饭吃,说是吃饱了走了,让人家两个洞房里摔跤去。

李大膀和钱老二,还有徐八斤,连饭都不吃。这事,让张芬一直在心里挂到天亮。

夜就来了,灯就亮了。

是张芬一盏一盏点亮的,是张芬从灯房拿来的矿灯呢。早几天前就充好了电,一大早悄悄从灯房拎回来,藏在床底下。这会儿,一拧,就齐刷刷亮了,她一盏一盏把它们扣在屋子中间那根留了很多小孔的工字钢上,一间婚房,亮堂堂立马有了生气。

楼下一盏,楼上两盏,张芬心里叫它们是三星灯。三星灯是什么灯?张芬知道,这里的人们每到过年,都说,三星高照,年年福到。都说,三星代表了福、禄、寿,吉利。可怎么张芬越看越觉得,这三盏灯,怎么就像是秦眼镜一个人的肩膀上,挑着两个孩子呢?

灯一亮,张芬突然哭起来了。那眼泪,在矿灯的照射下,亮晶晶的,要是有人看见,会觉得是楚楚可怜的样子。

张芬是心疼呢,她一会儿心疼自己,一会儿心疼秦眼镜,一会儿心疼女人,一会儿心疼男人。过一阵,她又心疼起他们的日子来,她心疼过去的日子,心疼现在的日子,还心疼将来的日子。

将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她不知道。总之,她不希望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矿井,无边无际的黑。她想,每一天,都应该是这样亮堂堂的。

她想要孩子,至少两个,一男一女,男的跟着妈,女的跟着爹,楼上楼下满世界疯跑。跑不动了,就坐在门外的猴车上荡秋千。对,两个,就是两个!要不,孩子多了,猴车还不够坐了。

就又笑起来。笑得满屋子盈盈晃晃的。

秦眼镜动了动,醒了。一见矿灯,也笑了起来。

张芬忙坐到床边,紧紧抱住了他的头。

后来,很多人回想起来,都说他们那天晚上看见矿灯了,都说他们那天晚上看见自己又排着队领矿灯了,都说,矿山怕是又要上班了。

还有一个情景,很多人也看见。秦眼镜提着两只装满要漂洗的床单、被套的大桶,下了山,朝一条小溪走。张芬跟在后面,又叫又笑,声音如同开满山坡的野花,微风中,既快乐又张扬。

小溪在坡底,两旁长满了树,水很清,看得见溪流中的石头。放下桶扯出床单时,秦眼镜还回头看了看四周的山,像是看了看围在一旁的人。等两个人拉着床单一人一头抖开来时,突然间,他们都感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羞涩。

很快,床单被浸泡在水里,跟着溪水流动的方向铺开了,秦眼镜说,张芬,你看,像不像一面水中飘扬的旗?张芬笑起来,说,不害臊!秦眼镜突然不笑了,若有所思,说,张芬,这就是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爱情,在这条河的上游。

张芬点点头,眼睛顺着那条小溪逆流而上,跑出老远。

对秦眼镜,张芬总是那样信以为真。

办了喜事,就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层,整个矿山就变得白生生的,像是狠狠洗了个澡。日子眼看着就朝深冬奔了,冷。可是奔着奔着,就会奔到春天的,就会热火的。

这是秦眼镜给张芬讲道理呢。秦眼镜那几天常常冻得鼻子发青,说,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张芬也冻得缩着脖子,边点头边说,秦眼镜,这屋子样样都好,一样我都舍不得,就是这钢和铁,太冷了。

秦眼镜一愣,转身就出去了。

再回来,抬了个大火盆,火盆里,当然是煤。那煤黑亮黑亮的,烧起来,没有烟。秦眼镜一脸煤黑,咧着嘴笑啊,说,看,张芬,火,在咱们这矿山上,还怕过冬天?

张芬的脸就红起来,说秦眼镜,这事,这事是该我做的。秦眼镜越发笑,说我们两个还计较?大家都闲着呢,谁做都一样,再说了,你是我媳妇,我要好好心疼,我想怎么心疼就怎么心疼,谁管得着呀。

张芬的心里,就“腾”地升起一股火苗来,立刻,周身都是暖的。秦眼镜搭几块砖头,把火盆支上去,神神秘秘的,说,咱们这小楼呀,还有一个好处,这铁啊钢啊的,会导热,只用一会儿,整个屋子,就会热乎乎的了。

果真就热乎乎的了。张芬想,有了秦眼镜,她今后的日子,一定会像这个屋子,热乎乎的。

雪第三天就化了,一化雪,艳阳高照。张芬惊喜,说,春天这么快就来了!秦眼镜哈哈笑,说,哪有这么快,九都还没数呢。张芬说秦眼镜你信不信,山上的花都开了!秦眼镜还是哈哈笑,说信,怎么不信?张芬你是想出去走走了吧,走,我们看花去。

其实,那天是张芬带着秦眼镜回门呢。

张芬走在前,秦眼镜跟在后,张芬背一筐水果,里面有苹果、香蕉、脐橙和猕猴桃,四样,秦眼镜提一包烟酒糖茶,也是四样。两个人都懂,这回门礼数千万不能是单数,单了,不吉利。

翻两个坡,也就到了。张芬那山爬得轻巧不说,还妖妖娆娆,走上几步,总是要回头对着秦眼镜笑,两个大酒窝总是在秦眼镜眼前晃,山风一吹,妩媚得很,像是山下所有的村庄和所有的房子都是她的了。秦眼镜笑呵呵瞧着,想,这女人啊,有个家啊,就是不一样。

张芬她爹早就盼着这一天呢,杀了一只又肥又壮的羊,大铁锅支在院子里,满满两大锅,炖了一夜,油水黄澄澄的,肉香味飘出老远老远,把全村的人几乎都引来了。秦眼镜一进屋,一声爹叫出口,宴席就张罗开来。

他們这一桌,张芬她爹坐上首,秦眼镜陪着,张芬紧挨着秦眼镜,拉都拉不开。张芬她妈嘟囔着嘴,说这闺女,才嫁了三天,就不听话了。其实哪儿听得见说话呀,张芬的兄弟妹子,正在院门口放鞭炮呢,又红又长的两大串,让张芬觉得,她的日子,真的过得响亮起来了。

一大盆透香的羊肉端了上来,炖在桌子中间的火炉上,撒上薄荷芫荽葱花辣椒,热气翻腾的时候,个个脸上都飘着一层油汪汪的喜和亮晶晶的笑。张芬他爹也哈哈笑着,冲门外使了个眼色,秦眼镜面前,就端来了一大碗羊肉汤面,上面,还有两个刚出锅焦黄油亮的荷包蛋。秦眼镜望望别人,有点儿愣,想问张芬,又不好意思。就不敢吃,只好捏着筷子,瞧着。

张芬她妈忍不住提醒,说姑爷,赶快把筷子伸进碗里搅,搅面搅面,就是要搅。这新姑爷回门,搅得越厉害,日子过得越好。秦眼镜忙拿筷子伸进碗里,搅起来。那面筋道,顺着他的手,一根一根在汤里游。搅着搅着,秦眼镜发现好像不对劲,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瞧,干脆停了手,也盯着大伙瞧。

张芬她爹见秦眼镜停了,立马站起身来走进里屋,等再出来,手里多了个红包,就往秦眼镜西装兜兜里塞。秦眼镜大惊,使劲推,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要不得!要不得!

张芬她妈说姑爷,你就拿着,这姑爷搅面,是回门的礼数,姑爷搅得越多,娘家就越高兴,人家有的人,搅一天到晚,要从娘家搅头牛,才肯回呢。

秦眼镜推不过,只好接了,那红包挺沉,一掂就知道张芬她爹出手重呢,一掂就知道张芬她爹对张芬是真的好呢。秦眼镜心里感动起来,忙端起面,让张芬吃。

张芬哪能吃,一个劲只管笑。张芬她爹一见,忍不住说话了,张芬她爹说姑爷,你就尽管搅,你就是搅到天黑,我们也跟着,这红包呀,跟得上,跟得上。

秦眼镜一听,干脆一筷子夹住那两个荷包蛋,一口一个吃起来。张芬她爹见荷包蛋突然被姑爷吞了,拦都拦不住,只好作罢,嘴里悻悻埋怨,说你个秦眼镜,荷包蛋都被你吃了,我这红包就再也拿不出手了。说完又哈哈哈笑起来,忙着招呼大家吃吃吃,喝喝喝。

大家就跟着笑。都说张芬她爹有福气,找了个孝顺懂礼的姑爷。张芬她爹得意得很,说我这姑爷,一声爹才叫完,就知道给他丈人省钱了。要得要得!

话题自然就转到新房子上。有人就说,当然,人家不知道给你省钱,怎么会想着自己盖一幢新房子出来。又有人说,当然,人家有本事,听说盖房子都是铁啊钢啊的,那得要多少钱?哪天我们倒是要去瞧瞧。还有人说,张芬她爹啊,人家铁了钢了都拿得下来,还愁我们这土砖土瓦?你就等着抱孙子享福吧。张芬她爹说,哪里哪里,我这儿,还是给他们准备了几大间呢。如今时代不同了,姑娘儿子,个个都是心头肉,心头肉。大家就羡慕,就都说,张芬她爹呀,你这不是,这不是肥肉上加膘吗!

张芬她爹听了,更是笑,满脸的皱纹满嘴的肉,抬起酒碗来就是一大口,说要得,你们要是觉得新鲜,哪天我就带大家到矿上走走,去瞧瞧姑爷盖的新房子去。那东西呀,我见过,比坦克还结实!

大家又笑起来,都说张芬福气好,好福气。

一口气喝到下午,才回。若不是风俗,回门的姑爷不准在娘家过夜,秦眼镜怕是要同张芬她爹一直喝下去的。临走的时候,张芬她妈一把拉住两个人的手,拖进屋里,又拿出两个红包来,朝他们身上塞。两个人都推脱,都说不要不要!张芬她妈急了,说,哪能不要呢,拿着!新姑爷回门,就是来领受娘家的嘱托的,我们这点儿钱算个啥,我闺女都给你了,就是盼着你秦眼镜能对她好!说着说着,张芬她妈眼泪就下来了,弄得张芬她爹在屋外一阵咳嗽。

路边的花真的开了。一山坡一山坡的野山茶,一走进去,他们就被包围了。红的、粉的,大朵大朵,又肥又艳,一会儿碰着头,一会儿碰着眼睛,一会儿碰着屁股,就像一大群矿山的女工,正围着张芬,那样真切,好像那红和粉,立刻就要眨着眼睛开口叽叽喳喳起来。张芬爱死了这样的感觉,张芬喊,秦眼镜,我爱死你了!秦眼镜跟着喊,张芬,我也爱死你了!

喊声吓出一只野兔来。那野兔拉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见了他们,先是一愣,接着撒开腿,疯跑起来。他们就追着跑,疯得像一阵一阵扑向野花的风。

后来跑不动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个人屁股挨着屁股,秦眼镜感慨开来,说张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张芬说,因为有我呀!秦眼镜说对!秦眼镜说,矿山的女人,就像这花,风里来雨里去的,雪一阵冰一阵的,但只要太阳一出,山风一吹,就个个鲜艳壮实起来,日子过得比这红红火火的花还要热闹呢。张芬说当然,张芬说秦眼镜你等着,我那小饭馆一开张,这矿山呀,就又热闹了。秦眼镜忙掏出一直贴身揣着的那个红包,说张芬,这回够开饭馆了,你爹又拿了这一大笔。

张芬身子扭开来,说我不要,说那是我爹给你的。秦眼镜笑起来,说憨婆娘,我都是你的,我的还不是你的?你要记着,你爹你妈对你是真的好!张芬笑了,张芬说,那是他们心疼我,舍不得我呢!

回去的路上,他们的小楼是第一个跳进眼睛里来的,他们的小楼跟周围粗矮的房子一比,就变成了阳光下的一只手,一束红通通的玫瑰花。张芬一见,心里“哗哗”涨满了幸福,又跑起来,说,快走,我家秦眼镜在等我呢!秦眼镜追着,说,错了错了,那是我家张芬在等我呢!

等跑到跟前,发觉情形有些不对,怎么才出去一天,自己那小楼的红墙上,就被人用白漆刷了个大大的圈,圈里面,刷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就慌了,回头四处找,才看见,原来家家户户的墙上,都刷了这个字。原来家家户户都开着门,望着他们呢。

李大膀拎着一只野兔来了,李大膀把那只野兔丢在那个“拆”字下,笑哈哈的,说,秦眼镜,今天我约了钱老二和徐八斤,晚上在你家喝酒,黄焖兔子!

晚上这顿酒,谁都别想喝好。话题只有一个,房子要被拆了。

秦眼镜又问,说徐八斤,那你说说,煤矿卖给谁了?卖了干啥?钱老二吐出一块兔子骨头,接上话来,说卖给谁不知道,但大家都说,是搞房地产开发。秦眼镜一声吼断,说,乱说!我们这破地方,还搞房地产开发?搞个屁的房地产开发!钱老二笑笑,说秦眼镜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们这儿离县城又不远,早听说了,是块风水宝地。秦眼镜说,当然是当然是,要不然怎么会有我们下村煤矿呢?

李大膀说,听说人家对我们这些住户,给钱还给套新房子呢。秦眼镜说,乱说,那,我这房子怎么辦?李大膀说,拆!秦眼镜声音更高,叫起来,说,乱说,哪个敢!

像是面前的酒杯都差点儿被震碎了,震得张芬都惊讶地看着他。秦眼镜接着说,老子明天就找他拼命去!老子把小山围起来,守着,谁来拆房子老子就拿枪打谁,就跟抗日似的。老子埋炸药!修碉堡!

说着,马上布置起来,李大膀,明天负责叫上矿上的人,在小山周围拉上铁丝网。徐八斤,明天负责带着人布炸药,钱老二,明天负责喊上所有的婆娘,外围警戒。

说完,一头栽倒在黄焖兔子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等酒醒,已经是第二天。太阳老高老高的,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冬天的样子。小山包上种着的几棵海棠也开花了,就连樱花也开了,在几个大“拆”字之间,随风摇出几片暖暖的粉和几串明朗的红来。这情景,让秦眼镜看着心慌。

只是,再也找不见李大膀他们。

张芬说,他们不会来了,人家给钱,又给房,他们不会来了。秦眼镜闷着头想了半天,问张芬,说他们来干啥?昨天,昨天晚上,我只是说说。

说完就出了门。那扇从矿区捡来的梭拉门好像也喝醉了,突然变得滞涩起来,拉了好几下,才拉开。张芬追着问,你要去哪儿?秦眼镜甩头一句,城里。张芬又问,干啥去?秦眼镜说,找人,问问。张芬还问,说,找谁?问啥?秦眼镜有点儿不耐烦,说,我只是问问。

为什么要拆房子,要开发?其实,秦眼镜坐上车就想清楚了。车是公交车,方便得很,如果顺畅,十几二十分钟就到城里。遇上车多,一般也就半个小时。就是说,下村煤矿同县城是紧挨着的,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很简单,县城在不停盖房子,往外扩,下村煤矿迟早是要被扩进去的。万老撇吃喜酒那天说得很清楚,万老撇说,很简单,人家一条隧道,就干过来了。

想到这些,秦眼镜很难受,就像被人拦路抢了样的。车“咣当”一声停在县城的大街上,他也“咣当”一声,执拗起来。

他想,他要去找矿长。

矿长家在一个高档小区里,花团锦簇的,秦眼镜来过一次的,好像是陪矿长陪县里的什么领导吃饭,喝得晕乎乎的,送同样喝得晕乎乎的矿长回家,所以,也就晕乎乎在小区里转了一圈,基本没什么印象。这天被保安拦在小区门口,非要他说出户主的门牌号,他就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就不让进。秦眼镜说那是我们矿长,我找他有急事。保安说,我们这里的什么长什么长多了去了,谁知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秦眼镜倔脾气上来了,说,那我就在门口等。保安说,我们这儿门多得很,有前门后门南门北门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门,谁知道你要找的人从哪儿出来。

秦眼镜就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人家保安说得有道理,人家保安还加上一句,说老哥,我这不是拦你,我这是为你好。他看着保安,心里渐渐模糊起来,还真就觉得自己不知道该从哪扇门进,哪扇门出了。

秦眼镜听了,心里茫然得很,他不知道万老撇到底要跟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万老撇在这地方扯起来。还被万老撇一把拉进一个牛菜馆,要了一斤卤牛肉和一斤烧酒,万老撇说,要给他讲讲道理。就稀里糊涂,喝起来。

万老撇能讲什么道理?三句话离不开他家的猪。万老撇说秦眼镜,这做人跟养猪一个道理,猪都要每天放出来跑跑走走呢,更何况人。秦眼镜你狗日这次一定要活泛点儿,这次拆房子,是好事,矿都没了,你还呆头呆脑待在那儿等死呀,我听说这次人家一家给一套房呢,新崭崭的,都在城里的一个小区里,我们谁都不担心,就担心你。你狗日的可别在这时候犯犟脾气啊,憨头日脑的,到时候猪圈里伸出个牛角来,搅了大家伙的好事。

秦眼镜说万老撇,我没想搅大家的好事呀,大家的好事我搅得了吗?我只是,我只是心里慌,憋得很,他妈的,我只是,只是想骂人!我他妈的只是想找个人痛痛快快骂一场!

万老撇听秦眼镜这样说,心里一松,整个人就缓过劲来,说秦眼镜呀,这还不容易,等吃好喝好,跟我回家,我家那几头猪,正等着人骂咧。

这样吃吃喝喝,一天很快就到头了。秦眼镜当然不去万老撇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抬头一看,已是满天摇摇晃晃的星星,那星星怪,一闪一闪的,像万老撇家一头一头的猪。

只剩下月光了。白生生的月光在秦眼镜面前白生生铺展着,让他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新房,红色的小楼,铁,里面还有钢。对了对了,还有楼顶的那个阳台呢……明天!秦眼镜想,明天一定要上去支把椅子,和张芬一起,晒太阳。

突然间,月光洒在了张芬的身上。不用看秦眼镜都知道,那是张芬站在楼顶等他回家的样子。不用看秦眼镜都知道,张芬只要一见着他,就笑了,低着头,笑眯眯的,不说话,像是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拆的那天,王小富带了三四百人过来,远远站着。小楼头一天就被张芬她爹带着人搬空了,秦眼镜在那儿呆坐着,只是想看看那道铁门,锁好了没有。

张芬还是忍不住,问了王小富,张芬说,原来这煤矿是卖给你呀?王小富点点头。张芬又问,说,原来你不挖煤了,开发房地产呀?王小富点点头。张芬又问,说王小富,你到别处开发去,行不行?王小富这回終于笑了,笑完,冲张芬使劲摇摇头。

推土机上来的时候,秦眼镜已经在小楼那儿坐了很久,听见推土机响,才又摸摸那把大铁锁,站起身,拉着张芬,避开了。

他们再没有说一句话。

只是,那楼倒下的时候,推土机像是喊了一声,往后猛地退了一步,才稳住了身形。

灰土四起。

张芬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她紧紧拉着秦眼镜,这一回,再也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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