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娜
刚买完去巴黎的机票就后悔了,因为当天就发生了尼斯的恐怖袭击事件。一位在美国做新闻的朋友汇总了历次的恐怖袭击信息,绘声绘色地给我描述,并分析了欧洲目前的人口构成,难民占多大比例等。“你只从最近的欧洲杯欧洲球员的肤色上还看不出来么?欧洲太老了,根本应付不了新势力。你可得小心,属法国德国乱!”相信那时我的脸是白的,额头是黑的。要不是舍命不舍财,机票退不了,真会当场放弃。临行前颇为悲壮地把行程、银行卡号和密码以及爸妈的联系方式发给好友。中途转机,又刷到慕尼黑购物中心枪击事件的新闻。双脚刚踏上法国,又听说诺曼底牧师被残忍杀害……恐怖新闻多得眼都不够用了。
到巴黎第一天坐地铁,车门刚开就感觉背后的包被人拉开,紧走两步把包抱到胸前一看,果然被拉开了。小偷明目张胆地坐在两米之外,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和我的包。半车厢人,多一半黑色和棕色人,伴着咣啷啷的撞击声,不禁让人胆寒。
当然不是黑人们都坐地铁来了,后来去的卢浮宫、凡尔赛宫、枫丹白露、香榭丽舍大街……有色人种都多于白人。正赶上环法自行车赛,车手们要沿塞纳河从协和广场穿过,路上不断遭遇警察封路、查包,天上的直升机嗡嗡地盘旋,地上的警车三五步一辆,高大威猛的警察们端着枪,逐一盘查路人的背包。协和广场四周挤满了给赛车手加油的观众。这难道不是恐怖分子最钟爱的场景吗?根本无心欣赏广场上巍峨的卢克索方尖碑以及赛车手的风采,耐心规劝随行老师不要停留,后来甚至对他发火,别凑热闹,赶快撤离这个适合作案的“风水宝地”。
巴黎似乎已经无法让人毫无戒备地专注鉴赏那闪闪发光的人文和历史风采了。
某作家是这样描述它的:“法方朋友说,因为通讯行业大罢工,邮件短信经常丢失。这次到法国,感觉目及处萧瑟。马路上都是垃圾塑料随风飘荡。走到街口背人处,垃圾堆积如山,味道很重,令我担心会不会瘟疫滋生。越来越感慨中国政府的管理是切实有效的。”老实说,她确实看到了民主的低效和无序的那一面,但那绝不是它的全部。人们有义务工作,也有权力罢工;人们有责任服从,也可以说不。你要求权力,就要忍受低效;你可以发声,就要迎接质疑和反对。这就是它的代价,你必须默认并且承担其中无法规避的最小程度的坏,才能探索和享受更多的好。正如那句话,它是人类所有坏制度里最不坏的一种。
临行前又翻了一遍林达的《带一本书去巴黎》,林达带的那本书,就是雨果的《九三年》。是的,1793年,这个启蒙运动的发源地,这个诞生过雨果、巴尔扎克、伏尔泰、卢梭等一批巨人的文明摇篮,爆发了人类历史上最违背人性最极端的所谓革命,刽子手们手起刀落,鲜血成河,杀人杀到无暇磨刀,断头台就是在这样的讽刺下被启用的。雅各宾派把政见不一的20多位曾经是战友的吉伦特派送上断头台,丹东终结了被划拨为温和的革命派的性命,随即他又因为不够革命被罗伯斯庇尔杀死。那个时代的巴黎,你若不够偏执,便是革命的对象。纯洁革命的方式只剩下一条:杀戮。人们追捧着一个信条:如果你不自由,我们将强迫你自由。
浪漫的法国人对于自由的渴望和极致追求,畸变为一场残忍的集体杀戮游戏。后来的他们,慢慢从这场狂热中清醒,反思自由,反思理性,反思权利。被改名为自由广场的路易十五广场最终被定名为协和广场——比起极端自由,人们开始珍惜温和的人性。被他们从先贤祠抛出去的先贤们又被尊重,被传颂。
是的,你我所见的西方的平和谦让与妥协,是从矫枉过正的对自由的追求里反弹回来的,以触目惊心的鲜血和杀戮为代价。
但人性终究还是天使和魔鬼的组合体。没有哪一个地区的哪一种人比另一类更高级,更文明。早高峰的北京地铁,为逃避刷卡跟着前一个人窜进闸机的老外大有人在,街道烟头随地乱扔的也不都是中国人。是环境教会了他们投机,还是他们本有这样让我们熟悉的一面?
在欧洲的地铁站换乘,茫然不知去路的时候,被求助的路人基本都會耐心诚恳地帮忙,好像你跟他求助后,他对你有了责任一样。但也常常遭遇酒店、餐厅、车站等的服务人员的冷眼。我相信,前者对需要帮助的弱者的善意,是后天教养。后者无缘无故的偏见,是人性里天然的阴暗和狭隘。偏见源于什么呢?也许是被外民族挤占的工作机会,也许是昔日强大如今被赶超的不甘,也许是对生存和资源的匮乏感。
有些人会怀念老子笔下“小国寡聚”“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世界。的确,那种世界里的真诚淳朴和善意让人感动。在缅甸茵莱湖边的小村,一个十几岁抱小孩儿的姑娘邀请我们到家里喝茶。那是我见过的最简陋的被称为家的地方,简易木棚的一层用来烧火做饭,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凉席磨得还剩半张,目光所及唯一的电器可能是那台不知还能不能启动的收音机。老奶奶热情地用听不懂的缅甸语劝我们喝茶。小姑娘大概是问我们从哪儿来,我答,中国,北京。为了进一步说明,还给她看了手机里北京的照片。她问那是哪儿,是仰光吗?——仰光,也许就是她的认知里最大、最发达的都市了。我掏出包里仅有的糖果、巧克力甚至护手霜送给他们。他们和他们淳朴的善良,会让人有莫名的愧疚。他们没有选择的资本,甚至没有机会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状态。他们有的,只是懵懂和贫穷。
他们穷并快乐着,但那不是看尽繁华后的安贫乐道,而是无权选择下的迫不得已。那些淳朴的善良,来自本能。跟另一种深谙人性两面、阅尽世间繁华仍然愿意善良的主动选择不一样。
而曾经受欺凌和受侮辱的落后世界,正从一片混沌与蒙昧中醒来。互联网和新媒体让他们开始了解整个世界。从此时此地飞到地球另一端,也不过数个小时,然而你脚下的土地,已大不一样。有高福利高收入高度文明,有信奉暴力、杀戮以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远必诛”。他们的血液里是占领和掠夺。而欧洲,习惯了遵循几代人建立和不断修正的制度,也习惯了几百年世俗生活中达成的共识以及普世价值下默认的自我约束原则,各司其职,恪守本分。在巴伐利亚小镇的火车站,人们在自助机上购票,打卡检票,无人监督;在阿姆斯特丹的超市,自助结账台前有秩序地排队结账的当地人;在卢森堡公共洗手间,人们自觉地把硬币投进门口的盒子里……他们知道,遵守那个看不见的盟约,才会使他们所处的社会利益最大化。他们缴纳的税款里,不需要用来支付给谁用来监督自己,不需要相互猜疑、计较,才会有自己的权益最大化。
走在优美的古老建筑林立的大街上,脑子里反复闪过朋友的那句话:欧洲太老了。眼前的欧洲,无论是建筑,还是生气,都像一个安详的老人,蹒跚、笨拙、安逸。你信仰什么,就会成为什么。将谈判、平衡、妥协奉为获取共赢的方式,于是有了代议制和现在的西方民主。崇尚人权和自由,于是有了平等和陌生人最大的善意。追求福利和尊严,安逸与和平,于是不再偏激和充满战斗力。对于新崛起的以攫取资源和话语权为诉求的新势力,欧洲几百年所摸索和创造的文明却显得无力自我保护。
所以,与其说欧洲太老了,不如说文明太年轻了,周身都是一击即破的漏洞。人性那么油滑,自带从众和投机气质,随风而动。文明无法切除和净化人性中丑恶的那一面,无力度化人,洗涤罪恶。高晓松在一期节日里讲起一位为欧洲和人类文明担忧到睡不着的朋友,打电话与他讨论未来何去何从。高晓松说,未来自有它的道路。曾经欧洲崛起,用掠夺剩下的世界积累原始资本,后来去反思、去补偿,但说不清楚眼下的一切是不是上帝安排的反噬。恐惧和不安的确正在撕裂这个世界,但又是这个能量流动和守恒的小小地球所要经历的必然。
没错,文明那么脆弱,迄今为止,人类还是那么不完美,这是文明的伪善,却也是人类努力挣脱本性束缚最值得赞美的尝试。
这个世界还会好吗?不管答案如何,人类对得起自己的努力就够了。
原载《美文》2016年第12期
责任编辑: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