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沧桑
一只飞鸟俯瞰南中国,看见一条江从杭州穿城而过,江的北面有一个湖,是它熟悉的西湖,江的南岸也有一个湖,是它从未去过的湘湖。它想了想,飞向了那片陌生的水域,轻轻落在水中央一棵清瘦的柳树上,看见了湖中自己同样清瘦的倒影。
这是一月的湘湖,讲述着完全不同于其他地方、其他季节的故事。一月,是一年里最深沉的月份,大地上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尚未开始。这个被雨雾笼罩的上午,万籁寂静,骨骼清奇,飞鸟的身影落在湖里,没有惊起一丝涟漪,脚尖落在柳枝上,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一只鸟。
一切仿佛睡着了。睡意蒙眬中,它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水声,然后传来船夫的一句话:“这么个下雨天,雾又大,老人家还是回家待着好。”
老人家,是我年近耄耋的父母,从老家来看我和弟弟。他们常来杭州,已经把西湖看厌了。我想起仅一桥之隔却从未去过的湘湖,便带他们来了。
船窗前的父亲,久久凝视着上午十点冬天的湘湖,没有侧过脸来,只听得见他的声音:“我见过的景色里,最像水墨画的,甚至比水墨画更美的,就是这里了。”
母亲说,是啊。
我也说,是啊。
是真的。
一月的湘湖,就是父亲小时候教过我的那种留白很多的写意山水和花鸟画。花格船窗将天地框进一个天然的画框,雨雾如磨墨般,将天、地、水、物磨成了浓墨、淡墨,或更淡的墨,比烟还淡。浓的,是一座拱桥,一段堤坝,一群飞鸟或一群栖息的鸟;淡的,是远处一片枯干的芦苇,三两棵垂柳,或一座亭子的倒影;白的,是天空,水,雾。寥寥的几点黑,大片的浅灰和白,在船静静的前行里,泼洒,勾勒。极静,极美。
一切都显得那么清瘦、紧致,透着内里的某种节制。
我用手机记下了几幅画。第一幅是一大片白雾迷蒙的水域,右边一棵无叶的垂柳,栖息着很多一动不动的水鸟,如被岁月催眠的一棵树上结满了永远不会掉落的果实。树的确是睡着了,明年春天才会醒来,鸟暂时睡着了,它们醒来时,会像一盏盏灯亮起来,照亮着树,继续哄着它睡。雾和雨,也达成某种默契,為它们盖上了薄被,于是,一月的湘湖的上午十点,像深夜般静谧。
第二幅,是从船头的玻璃窗往外看。雨滴在玻璃上,晕染出迷离的前景,雨滴里,一座拱桥越来越近,桥上两个打伞的人也越行越近,然后交错,然后又渐渐分开。两个陌生人,在另一个陌生人的镜头里的一滴雨中相遇,又分离。我不知道他们是除我们之外仅有的两个游人,还是园区的工作人员?他们也不知道,桥下缓缓驶来的画舫里,只坐了三个游人,一对年近耄耋的父母,一个年近半百的女儿。船穿过桥洞,我们彼此也越行越远。他们亦不知道,自己交错的身影会被一个陌生人永远留在镜头里,记忆深处。
第三幅画的格调,有大漠孤烟的味道。主角离我很远,是十几棵静立水中的水杉,在如镜的湖里,每一棵树的倒影仍然是笔直的,且是独立的,整个画面干净到苍凉。然而,我看到了水下的秘密:它们看似互不相干,但它们的根在水里相握相缠,不动声色,不分开,像一些美好的感情。
每一个细节,都是一幅画,无数个细节构成的湘湖,美得让我们三个人哑口无言。
我将镜头转向父母时,他们像醒了似的转过脸来,发出了一致的感慨。父亲说,萧山离杭州这么近,居然有这么美的地方,我们以前怎么不知道呢?
他说的,也是我想说的。
还有一句话我想了想,没有说出来。父母和我,都去过世界上不少地方,却很少有什么地方,是我们仨一起去的。我也带他们一起去过几个地方,但没有哪一片美景哪一个时刻像今天这样,没有预谋,没有喧闹,没有他人,没有五颜六色,也无关文化,只有我们仨,只属于我们仨。
即使让我任意想象一个属于我们仨的最美的梦,也不会比此时此刻更美吧?
四个月后,当我和一群文友又一次来到湘湖,我发现,初夏的湘湖,讲述着与一月完全不同的故事。
一月清瘦的湘湖此刻已显丰满,处处是尚未老去的绿意,明净的湖面在阳光下显得光鲜亮丽。而我的父母,早已回到老家,过了一个春节后,他们又老了一岁。当我聆听着与湘湖有关的历史文化,当我站在湘湖水下六米处与八千年前的独木舟对视,我忽然想起,我和父母来时,并没有真正进入湘湖的深处。我们不知道写《回乡偶书》的贺知章就是这里人,八千年跨湖桥文化遗址就在脚下,我们也不知道,船行走在静静的湖面上时,水下六米处正躺着一艘远古先民留下的独木舟,将古老的浙江文明史又往前推了一千年。
独木舟与我隔着一面玻璃,我的身影与它、与灯光、与周遭的一切叠映在一起,古老先民一个个鲜活的生活场景在屏幕般的玻璃上一一闪现。我困惑八千年前的那根骨针,是用什么工具钻的针眼?半根空心的玉璜,用什么钻的孔?我们最初的祖先,到底来自哪里?但不知为什么,我想得更多的,依然是我的父母,我自己的故乡,我的根。
故乡在海岛玉环,父母留恋家乡的小院和亲朋,偶尔来杭州或者去北京姐姐家小住。我每次回老家,都有一种越来越深的恐惧:他们百年之后,我还会踏进那个再也没有他们的院落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公元744年,八十六岁的贺知章告老返回故乡越州永兴(今杭州萧山)时,距他中年离乡已有五十多个年头了。这是为什么呢?假如父母在世,他怎么可能不回来?无论何种原因,这些含笑的诗句背后一定是怆然。
叶落归根,根在哪儿?中国的村庄里,如今住着的绝大多数是老人和孩子,多年以后,老人们都不在了,还会有人回去吗?还有几个人会寻根问祖?更多年以后,当我回到老家,还会有儿童“笑问客从何处来”吗?地理上的根都不在了,灵魂深处的根还会在吗?
八千年前的独木舟,静静躺在水下六米,棕黑色的原木,已没有亮光。远古的先民,曾经乘着它去过很多地方,把古老的文明带到了比我们的想象更远的地方,比如南太平洋,比如大溪地。这是真的。更让人惊奇的是,2010年夏天,有人从遥远的南太平洋,如他们的祖先一样乘着一艘独木舟,沿着五万年前祖先的原始迁移路线重返本源——中国南方海边,来寻找他们的根。6名船员,有航海家、水手,也有人类学家、动植物学家。独木舟经由阿瓦鲁阿、纽埃、汤加、斐济、瓦努阿图、圣克鲁斯群岛、所罗门群岛、巴布亚新几内亚、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台湾,最终抵达上海。整整1.6万海里的艰苦旅途中,他们上岛添购食物、淡水、水果,也在大海里捕捞、生吃海鱼,最后两天,一点食物都没有了,每人只有一小瓶水维持生命。他们与近十米的惊涛骇浪搏斗,看海豚们在独木舟前方带路,任不知名的海鸟停在胳膊上……最后,他们来到了这里,水下六米深处——这一条独木舟前,他们的“根”之前。
“当他们看到独木舟时,眼睛都放光了,太惊喜了。”博物馆的人说。
真想亲眼看看这些用生命来寻根的人。他们想要寻找的,其实并不仅仅是这一艘独木舟,而是在灵魂深处,每一个人都正在失落却又拼命想要寻回的东西。
从水下六米处出来,我在湖边遇见了一只鸟。它栖息在一块石牌坊上,是雕刻的,有着优美的体态和姿势,翅膀如飘带卷起。它是湘湖先民的图腾。我相信它就是湘湖的灵魂,这一片水域因为一直住着它,才能这么静美。在我长久的凝望中,这只鸟渐渐活了,飞离了我的视线,飞回了湘湖的一月,那个懂得节制与蕴藏的季节。我想,当我凝望着它,它也一直在凝望着我,如同水下六米处的它们和他们,千百年来也一直在默默凝望着我们,用无声的语言警示着每一片离根太远的叶子——独木舟、水稻、骨针、玉璜,以及湘湖本身,以及我们从未谋面的祖先。
原载《解放日报》2016年7月25日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