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涛
(忻州师范学院,山西 忻州 034000)
唐宋时期西北僧众到五台山的朝拜活动
——兼论圣地搬迁的渐趋推进
王涛
(忻州师范学院,山西 忻州 034000)
唐宋时期,大批西北僧众前往五台山朝拜文殊菩萨,朝拜活动主要是僧尼为信仰参拜圣迹、讲学论道;信众因公务或宗教情感膜拜文殊。这些朝拜活动加深了僧尼的宗教感悟,强化了朝廷对政权的实际控制,深化了信众对文殊菩萨的信仰,加强了西北和中原地区的文化交流。朝拜活动同时也表明印度佛教圣地处于渐趋终结的同时,以五台山为代表的中国佛教圣地正在形成之中,佛教圣地的搬迁在逐步推进,这一搬迁过程到宋以后基本完成。
唐宋;西北僧众;五台山;朝拜活动;圣地搬迁
唐宋时期,五台山文殊信仰不仅在中原地区臻于鼎盛,西北僧众受其影响也通过不同方式表达对文殊的敬仰膜拜,史籍对此有大量记载,学者的研究成果也多有涉及①如杜斗城《敦煌五台山文献校录研究》,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1;荣新江《敦煌文献与绘画反映的五代宋初中原与西北地区的文化交流》,《北京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党燕妮《五台山文殊信仰及其在敦煌的流传》,《敦煌学辑刊》,2004年第1期;杨富学《西夏五台山信仰斟议》,《西夏研究》2010年第1期;公维章《西夏时期敦煌的五台山文殊信仰》,《泰山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冯永昌《敦煌与五台山——文殊信仰的互动》,《五台山研究》2008年第2期;张艳《回鹘五台山信仰研究》,2015年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等。。在僧众众多的信仰方式之中,亲力亲为到五台山朝拜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方式之一,对朝拜活动的探究不仅是深化五台山文化研究的路径之一,更是瞭望西北与中原文化交流的一扇视窗。
本文所指的西北地区,从自然地理范围上来讲,大致指大兴安岭以西,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以北的广大地区,行政区划上则包括今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省区。
唐宋时期五台山经过上层统治者的大力支持,佛教各宗派的极力倡导,成为文殊菩萨的演教之地,加上优美秀丽的景观,吸引了大批高僧大德入山瞻礼,他们成为到五台山朝拜的主力军,今将史籍所载列表如下:
①关于本卷成文的时间和地点,邵红《教煌石室讲经文研究》(台湾大学文学院,1970年,第49-51页),认为是天宝至德间写于蒙古高原,罗宗涛《敦煌讲经变文研究》(国立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博士学位论文,1972年,第1051-1060页),认为成于长庆元年至太和三年,向达先生则认为写于于阗,见《敦煌变文集》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477页。②此据原卷录文,参看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460-461页。
唐宋时期,西北地区由于佛教文化底蕴深厚,普通信众也有着极强的文殊情结,他们用去五台山朝拜的方式表达自身对文殊菩萨的景仰之情,今将史籍所载列表如下:
表2 唐宋时期西北信众往五台山朝拜情况表
(一)朝拜人员的结构及朝拜活动特征
通过对唐宋时期西北僧众往五台山朝拜的史料梳理,可以看出朝拜人员中僧尼34人,官员9人,清信士2人,普通民众人数没有详细记载,但人数当不少,仅唐高宗咸亨四年(673),就有僧俗500人登台。因此,大体说来,朝拜人员的总体结构为:僧尼和普通民众占绝对优势,官员次之,清信士人数最少。唐宋时期西北僧尼对文殊菩萨的信仰程度相对较深,这固然与文殊初传中土之际敦煌高僧的译经有一定的关联,但更主要的则是五台山和西北地区的佛教文化交流多是在僧尼的主导下进行的,僧尼在其中充当了主力军和先锋军的作用。正是僧尼大规模、频繁的交流活动,引起了朝廷的关注,加上长安为唐都城,朝廷便不断派出使者到五台山进行各种公务活动,一方面加强了对五台山佛教势力的控制,另一方面也为五台山佛教的发展注入了政治力量。在宗教和政治力量的引领之下,民众开始关注、信仰文殊菩萨,这部分人在当时的信仰力量亦不容小觑。
通过对朝拜人员结构的解析,可大致勾勒出朝拜活动的特征:
第一,僧尼朝拜活动的虔诚性。僧尼对文殊菩萨具有强烈的宗教情感,因此对朝拜活动有着清晰的宗教认知,他们人数众多,不辞辛苦、跋山涉水前往五台山,希望能够通过自己建碑、发愿等行为感知文殊的教化,甚或通过奇异力量的引导偶遇圣迹,其自身所具有的虔诚的宗教情感一览无遗,而且这种情感在朝拜文殊菩萨过程中得到了很虔诚的表达,使得五台山文殊道场的中心地位在进一步固化的同时,五台山佛教文化得到了极大的传播和宣扬。
第二,官员朝拜活动的政治性。官员作为统治者利益的分享者,寄希望于国家政权的稳定和长久,因此,当唐宋统治者将五台山作为治国理政的工具之一时,官员具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为政权奔走,或到五台山宣讲帝王的旨意,或替王者执行某项政治任务,因此,官员对五台山的朝拜除去个人因素有或多或少的宗教情感外,更多体现出的则是鲜明的政治性,为政权、为朝廷服务。这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中国古代宗教对政治的依赖关系。
第三,民众朝拜活动的纷杂性。亲身到五台山朝拜不同于其他一般的宗教活动,除了自身要参与其中外,还需要花费不菲的费用支付途中所需,因此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朝拜活动在他们的生活中是比较重大的事件,往往容易受到不可抗拒力量的影响。僧俗五百余人到五台山,主要的任务是往而修“中台连基叠石室二枚”,史料中未详细说明僧俗前往五台山的动机到底何为,但由于中国民众宗教信仰普遍具有的多重性、功利性等特征,使得民众在朝拜活动中亦不可能全身心投入到单纯的宗教情怀中,恐怕实用性、功利性、趋众性等因素掺杂其中,上述诸多因素交织在一起,使得民众前往五台山朝拜具有鲜明的纷杂性。
(二)朝拜活动的目的
从前述表1、表2可以看出,僧人朝拜五台山的目的主要分为四类:一为礼文殊菩萨,如智冲、通贤等,共30次;二为前去五台山讲学论道,如法贤座主等,共4次;三为去五台山办理一些公务,如西京会昌寺会赜等,共7次;四为游览观光,如宗密“北游清凉山”等,共4次。官员前去朝拜的目的基本为办理公务;清信士目的为礼佛;普通民众的目的较为复杂,当兼具礼佛、观光甚或贡献劳力等。
僧众的朝拜活动不管初衷何为,但大部分是围绕瞻礼圣容,参观圣迹而进行的。在此过程中,他们通过参拜、造像、供养、游历、讲经等方式都或多或少表达了自己的宗教情感,他们的活动促进了五台山佛教文化的繁荣。
(三)朝拜活动的影响
第一,五台山佛教圣地基本形成。唐宋时期,五台山佛教达到了顶峰。唐朝历代帝王,除武宗外,都积极支持五台山的佛教事业。隋唐时期相继形成的各宗派高僧大德,也纷纷来五台山经营,直接促成了五台山在当时的佛教中心地位。僧尼的虔诚朝拜、信众对灵境的向往以及来自官员的支持,进一步将文殊的神异之美、对民众生活的扶危济困、对江山永固的护佑承诺、对清凉世界的恬静安怡,利用口耳相传、身体力行的方式不断远扬,五台山佛教圣地的地位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层层固化。
第二,深化了西北僧众对五台山文殊菩萨的信仰。自唐朝中叶以降,西北地区处在吐蕃势力衰败、回鹘西迁和各种地方势力的兴起阶段,各股势力此消彼长难免兵戎相见。而本就历经敦煌来到中土的文殊崇拜在此境况下的兴盛,吸引了许多西北信众,特别是僧人纷纷涌向五台山,朝拜圣迹后返回西北地区,这些朝圣者再次成为西北地区文殊信仰的宣传者抑或亲身实践者,他们自身的行为本身具有较强的示范作用,引领大批未朝拜者在本地以造像、写经、建寺等方式膜拜文殊,这对于文殊菩萨的广泛化、普及化起到了极大的推波助澜作用,深化了文殊信仰在西北地区的广泛传播。
自佛法东渐,汉地的僧众思慕佛陀,纷纷西渡流沙或远涉重洋前往印度朝圣,显然其时的佛教圣地在印度而不在中国。唐宋时期大批西北僧众前往五台山朝拜的盛况,反映出圣地自印度往中国搬迁的事实。当然,由于佛教教义倡导十方诸佛、一切众生皆可成佛,佛教圣地不具有绝对唯一性,印度圣地与中国圣地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并存。但就佛教发展整体进程来看,唐宋时期印度佛教圣地处于渐衰渐息的阶段,而以五台山为代表的中国佛教圣地则日益隆盛,圣地的搬迁正在逐步推进中。
(一)唐宋时期佛教圣地二元并存到一枝独秀
自唐立国一直至11世纪中叶,佛教圣地是印度与中国二元并存,以印度佛教圣地为主,中国佛教圣地为辅。仅据《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载,贞观十五年(641)至武后天授二年(691)近50年间就有57位僧人赴印度求法[1]17-19。还有学者将唐宋赴印有可查往来路线者进行了统计,唐代僧侣共60人[2],可见唐时西行求法之盛况,同时也说明其时的印度在中土的信众世界是被膜拜的圣地。另外,前述文中也可以看出,唐代仅中土西北僧众往五台山朝拜者便有25人,若进行全国范围的统计当远远多于此数。可见,其时的五台山亦为圣地之一。印度佛教圣地的形成由来已久,而此时的中国佛教也处于宗派形成、教义成熟、体系完善的阶段,以五台山为代表的佛教圣地蒸蒸日上,朝拜者不绝于道。也即,唐代佛教圣地为印度与中国二元并存。至五代宋初,这一状况开始发生变化,赴印有可查往来路线者仅为26人[2],这一数字较唐不足一半,正所谓“有宋一代,赴印求法的运动已成强弩之末,近于尾声”[1]5。之后西行求法“渐成绝响”。印度佛教圣地的衰落成为必然趋势,以五台山为代表的中国佛教圣地一枝独秀崛起。
(二)圣地搬迁的原因
第一,伊斯兰教的侵袭。印度佛教圣地衰落的直接原因是7世纪兴起于西亚的伊斯兰教向东传播,渐及于伊朗、阿富汗等地。经过多年的征伐,最终侵吞了整个印度。井野口泰淳在《伊斯兰教徒侵入印度和佛教的灭亡》中说:“阿富汗的突厥系伽色尼王朝(Ghaznī)在986年以后开始征服印度……997年即位的马默德(Mahmd)从1001到1027年前后17次远征北印度……他对佛教、印度教寺院和圣地的破坏,对僧尼的残杀,在世界史上是无与伦比的。”[3]92-93对于中国的僧众来说,前往印度朝圣的路径一般是经中亚而去,而中亚的大部分地方从7世纪开始被伊斯兰教征服,接着西行朝圣的目的地也为异教徒所占领,显然,印度佛教圣地的终结已是历史的必然。
第二,西行僧众面临的求法困境。整个古代社会,由于交通、疾病等原因,西行求法历程是非常艰难困苦的,正所谓“高僧求法离长安,去人成百归无十……路远碧天唯冷结,砂河遮日力疲殚”[1]88。义净自己的说法是百人去,回来的不足十人,比例不到10%。事实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中主体部分所记录的56位僧人中,只有5人回到中国,比例也只有8.9%。即使九死一生回到国内,也没有了昔日玄奘所受到的礼遇,最典型者如玄照,他在印度遍学佛法,回国后“麟德年间,既与洛阳诸德相见,略论佛法纲纪,敬爱寺导律师、观法师等,诸译萨婆多部律摄,既而敕令促去,不遂本怀,所将梵本悉留京下”[1]156。可见,玄照在印度所学不仅没有用武之地,而且还“敕令”让他离开,结局不可谓不悲。究其根本原因,恐怕与其时中国佛教修学体系与师承传统的完善不无关系。如此的境遇对后来者应该会有一定的警醒作用,而这一过程也恰恰是印度佛教圣地衰落的极好说明。
但印度圣地的终结并不代表朝圣者信仰的终结,强烈的宗教情感呼唤圣地的重构,而不管是在佛教理论上、佛教信仰层面还是在国家综合实力层面,中国成为下一个佛教圣地已是不可遏制之趋势,五台山则成为其中一座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佛教圣山。
首先,在佛教理论层面,佛经倡导“法身遍一切处”。如《华严经》说:“一念于一切处为一切众生示成正觉是菩萨园林,法身周遭尽虚空一切世界故。”《大般若波罗蜜多经》也说:“如是菩萨于有情类皆起慈心,欲使有情一切皆得居法王位……是故菩萨摩诃萨众应普恭敬一切有情……如来法身遍一切故。”这一理念认为处处皆可为圣地,一方面消解了圣地的独一性,另一方面也使得新圣地的形成不具有义理内涵上的障碍。
其次,在佛教信仰层面,唐宋时期呈现出了兴盛的局面。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后,到唐宋时期佛经大量翻译、佛教宗派林立、名山涌现、高僧辈出、巡礼感应事迹广为传诵,可谓“举足皆庄严,触目皆圣境”。而佛教在中国的深耕阶段恰恰也是其被中国化的重要阶段,在其发展过程中无不浸润了浓浓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因子,这种因子的最重要特征之一便是强烈的本位文化中心,在此特征指引下的中国化佛教会不遗余力地构建本土圣地。
再次,在国家层面,国力强盛,护持佛法。“到七、八世纪,中印对比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唐王朝在经济总量与人均所得上开始凌驾于印度,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唐朝的兴盛,召唤着一个新的世界秩序,佛教积极响应了这种召唤……其结果就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思想体系计划,即将中国塑造为佛教的中心,进而整个宇宙的中心”[4]。显然,唐宋国家实力的增强为新圣地的构建提供了强大的后盾。加上两朝帝王对以五台山为代表的名山的大力扶持,圣地的转移经历长时间的运作后最终完成。五台山由于特殊的地形、气候等条件,成为信众心中永久的“文殊圣地”。
[1]〔唐〕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校注[M].王邦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8.
[2]魏郭辉.唐五代宋初中印僧侣交往研究[D].兰州:兰州大学,2006.
[3][日]井野口泰淳,等.印度佛教史概说[M].杨曾文,姚长寿,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9.
[4]陈金华.东亚佛教中的边地情结:论圣地及祖谱的建构[J].佛学研究,2012.
(责任编辑:赵旭国)
Northwest Believers’Pilgrimage to Wutai Mountain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Also on the Gradual Moving of Holy Buddhist Lands
WANG Tao
(Xinzhou Teacher’s College,Xinzhou,Shanxi 034000,China)
A large number of Northwest believers went to Wutai Mountain to worship Manjusri Bodhisattva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The major worship activities included monks and nuns visiting holy relics or studying and lecturing on Buddhism,while believers worshipping Manjusri because of official business or religious emotion.These worship activities deepened monastic religious comprehension,strengthened the court’sactualcontroloftheregimes,deepenedthefollowers’sbeliefinManjusriBodhisattvaand strengthened the cultural exchange in northwestern and central areas.At the same time these worshipping activities also show that the Indian holy center were coming to an end gradually by being replaced by Wutai Mountain.The relocation process was basically completed after the Song Dynasty.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northwest believers;Wutai Mountain;pilgrimage;gradual moving of holy land
B949
A
1671-0304(2017)03-0061-07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616.1258.024.html
]2017-04-01[网络出版时间]2017-06-16 12:58
山西省教育厅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地项目“唐宋时期五台山景观资源与游历现象”(2014344)。
王涛,女,山西五寨人,忻州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专门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