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德,陈琼瑛
(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 832003)
论欧阳修、张方平对苏轼文学上的深远影响
朱秋德,陈琼瑛
(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 832003)
苏轼作为有宋一代的文坛名家与大家,交游的文学师长前辈甚多,其中欧阳修与张方平是他最重要的两位导师。欧阳修的文学创作、君子之德、治国保家理念;张方平的诗歌酬唱、精神沟通的方式以及佛道的传承,从文学观念、创作方法、思想理念、人格修养等方面对苏轼的教育和影响是深刻而巨大的。
苏轼;欧阳修;张方平;文学接受;教育作用
苏轼一生文学交往活动频繁。入仕之前,尤其在科举入仕之后,欧阳修、张方平等文学师长前辈对苏轼文学思想、文学风格的形成与人格淬炼大有助益。目前,学界对苏轼与欧阳修、张方平的交游研究颇有建树,可供参考的资料翔实,但从苏轼对欧阳修、张方平的文学接受角度进行专门论述的论文尚未见之。基于此,笔者拟从欧阳修对苏轼的文学观念与人格形成层面,张方平与苏轼的诗文应照及思想认同层面,系统深入阐述两位导师对苏轼文学上的教育及深远影响。
欧阳修与苏轼之关系,具见苏轼知颍州时《再祭欧阳文忠公、夫人文》:
轼自龆龀,以学为嬉。童子何知,谓公我师。尽诵其文,夜梦见之。十有五年,乃克见公。公为拊掌,欢笑改容:“此我辈人,余子莫群,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再拜稽首,过矣公言。虽知其过,不敢不勉。契阔艰难,见公汝阴。多士方哗,而我独南。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无易。公虽云亡,言如皎日。元祐之初,起自南迁,叔季在朝,如见公颜,入拜夫人,罗列诸孙,敢以中子,请婚叔氏,夫人曰:“然”。师友之义,凡二十年[1]1956。
苏轼龆龀之年私淑欧阳修事,见苏轼《范文正公文集叙》:
庆历三年,轼始总角,入乡校,士有自京师来者,以鲁人石守道所作《庆历圣德诗》示乡先生。轼从旁窥观,则能诵习其辞,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轼曰:“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先生奇轼言,尽以告之,且曰:“韩、范、富、欧阳,此四人者,人杰也。”时虽未尽了,则已私识之矣[1]311。
老师张易简惊异其聪敏而倾心传授欧阳公事迹。自此在父师苏洵指导下“尽诵其文”。
苏轼正式拜入欧阳修门下事,见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载:
嘉祐二年,欧阳文忠公考试礼部进士,疾时文之诡异,思有以救之。梅圣俞时与其事,得公《论刑赏》以示文忠。文忠惊喜,以为异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为,子固,文忠门下士也,乃置公第二。复以《春秋》对义居第一,殿试中乙科。以书谢诸公,文忠见之,以书语圣俞曰:“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2]1117
既有座主与门生之谊,加之苏轼“以书谢诸公”之《谢欧阳内翰书》中有“轼愿长在下风,与宾客之末,使其区区之心,长有所发”[1]1424,欧苏关系遂成定谳。之后师生情缘十六年,受其教诲尤多,苏轼对这位恩师感念终生。
(一)苏轼对欧阳修文学观念、风格、方法的接受
欧阳修文论突出的特色是文道观。欧阳修提出“道胜文至”说,强调文学作品中“道”的感染力,更能说明文与道彼此相连、互为依存。“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书》)。文学创作除了力求词采华茂,还要赋予作品充实的思想内容,“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答祖择之书》)。“道”与“文”共同影响着文学作品的优劣与传播。他又注意到两者之间的区别,肯定了“文”自身的相对独立性:“古之学者非一家,其为道虽同,言语文章未尝相似。”(《与乐秀才第一书》)
继承并发扬了欧阳修的文学思想,在“文”“道”问题上,苏轼对“文”自身特性的追求与“道”的颂扬是相对等的。他在文章中评论说:“及读所惠诗文,不数篇,辄拊掌太息,此自世间奇男子,岂可以世俗趣舍量其心乎!诗文皆奇丽,所寄不齐,而皆归合于大道。”(《答陈师仲书》)道倚文而存,文的功能体现在载道、贯道、明道上,文学是实现道德教化的一种可行性方式。诚如包弼德先生所言:
对苏轼来讲,文化事业代表了他实践自己道德之学的一条可能的道路。它不是惟一的道路,而且由此产生的诗文书画,对人类的福利和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并没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但它们的确提供了一个地盘,在这里一个学生可以学以践道,而任何能在文这个领域里学以践道的人,也能够在其他领域里做到这一点[3]310。
苏轼所言“道”涵纳儒、道、佛诸家之道。郭绍虞先生就曾说:“东坡文得力于庄与释,也是事实。正因为得力于庄与释,所谓道就不限于儒家之道,这也是事实。”[4]198苏轼的文道思想深受欧阳修影响,却又兼收并蓄,比欧阳修自由宽广得多。
在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上,欧阳修强调文学作品在于反映现实,洞察人情世态。他主张经世致用,关心“百事”,忌“空言”。
夫学者未始不为道,而至者鲜焉。非道之于人远也,学者有所溺焉尔。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职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5]663。
他指出溺“文”的弊病,并反对“舍近取远,务高言而鲜事实”(《与张秀才第二书》)。用文学达到针砭时弊的目的:“见其弊而识其所以革之者,才识兼通,然后其文博辩而深切,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与黄校书论文章书》)
苏轼对此颇为赞同,他贬斥“多空文而少实用”的“儒者之病”(《答王庠书》),提出作文应“皆卓然有可用之实”(《答秦太虚书》),认为诗文是干预现实,干预生活的有力工具:“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凫绎先生诗集叙》)“皆欲酌古以御今,有意乎济世之实用。”(《答俞括书》)又道:“文章以华采为末,而以体用为本。”(《答齐舍人启》)认为“华采”只是“旁枝”,而“体用”乃文之根本,进一步提出作文须符合客观规律,体现了认知来自于社会的广泛接触及直接经验:“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浮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得者。”(《日喻》)
欧阳修提出了“穷者而后工”的观点,提倡作家深入社会,写出具有社会实用意义的优秀作品。他在《梅圣俞诗集序》中说: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5]612。
苏轼继承并补充发展了欧阳修的看法,他联系到自己的身世经历,提出了“诗能穷人”的命题:
贵贱寿夭,天也。贤者必贵,仁者必寿,人之所欲也。人之所欲,适与天相值实难,譬如匠庆之山而得成鐻,岂可常也哉。因其适相值,而责之以常然,此人之所以多怨而不通也。至于文人,其穷也固宜。劳心以耗神,盛气以忤物,未老而衰病,无恶而得罪,鲜不以文者。天人之相值既难,而人又自贼如此,虽欲不困,得乎?[1]320
苏轼文学理念的形成受欧阳修的影响与启迪,而予以拓展、深化。
在文章风格上,欧阳修取其“简而有法”、平易委婉。他谆谆劝说晚辈门人宜文简意深,善于变化,收放自如,以利文体的变革更新。他说:“简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经,唯《春秋》可当之。其他经,非孔子自作文章,故虽有法,而不简也。”(《论尹师鲁墓志》)“作文之体,初欲奔驰,久当收节,使简重严正。或时肆放以自舒。勿为一体,则尽善矣。”(《与渑池徐宰书》)欧阳修还反对陈陈相因,力主独立的创作精神。他在信中劝诫王安石:“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与王介甫第一书》)欧阳修深知“西昆体”“太学体”之弊,致力于革除浮华艰奥的文风。
苏轼追随欧阳修,以其文论和创作实践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作出了独特的贡献。他指摘作文“求深”“务奇”的缺陷,常以水喻文,提倡随物赋形、自然平淡的艺术风格:“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文说》)又说:“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书蒲永昇画后》)苏轼认为文章应不事雕琢,顺乎自然,尊重事物本身的真实状态。
苏轼曾记述孙莘老请益于欧阳修,欧阳修把创作成就归功于勤看、勤练、勤改:“无它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擿,多作自能见之。”(《记欧阳公论文》)也就是说,写作无秘籍,要靠平日积累与不断实践检验。苏轼还对欧阳修文学观点作了细致的思考与发散,并表示虚心向学的意愿:“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跋退之送李愿序》)苏轼正是遵循欧阳修的教导,“勤读书而多为之”,方有如此成就。
(二)苏轼对欧阳修人格魅力文士风范的接受
正如《宋史·忠义传》对欧阳修等人所描述的那样:
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故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班班可书,匡直辅翼之功,盖非一日之积也[6]13149。
欧阳修以德居官,堪称北宋士大夫典范。王安石说欧阳修“以道德为天下所望”(《上欧阳永叔书》)。欧阳修力持风节,性格正直刚烈,他在《寄答王仲仪太尉》一文中自述“平生自恃心无愧,直道诚知世不容”[5]827。叶涛《重修实录》本传云:“修性刚直,处善恶,黑白明,遇事直前,不避机阱。其放逐流离者屡矣,而复振起,志气犹自若也。”[7]98吴充《欧阳公行状》中说:“公为人刚正,质直闳廓,未尝屑屑于事。见义敢为,患害在前,直往不顾,用是数至困逐。及复振起,终不改其操,真豪杰之士哉!”[7]51
欧阳修的为政作风苏轼早有了解,他忠义直谏、不屈不挠的品格,也是苏轼步入政坛后一直保有与坚守的。苏轼一生虽频遭贬谪、流放异乡,却处厄无怨,信道直前,乐观处世。南宋陆游说东坡:“公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千载之下,生气凛然。忠臣烈士,所当取法也。”(《跋东坡帖》)熙宁二年(1069),宋神宗采用王安石新法,苏轼写《议学校贡举状》《上神宗皇帝书》《再上神宗皇帝书》《拟进士对御试策》等痛诋激进改革,以致后来遭受牢狱之灾。又对司马光尽废新法的主张持否定态度,与以司马光为代表的保守派不和而受排挤。他自言:“臣愚蠢无状,常不自揆,窃怀忧国爱民之意,自为小官,即好僭议朝政,屡以此获罪。然受性于天,不能尽改。”(《辨贾易弹奏待罪札子》)只考虑国家利益而不计个人祸福的精神,正是苏轼贯穿始终的道德追求,范祖禹赞扬苏轼“刚直之节,足以消沮群邪;仁勇之谋,足以折衡万里。”[8]78黄庭坚说他“五朝公忠炯炯”“独立不倚”[8]95。张耒称颂“苏公行己,可谓刚矣!”[8]133这大概就是苏轼立身行事之大节!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欧阳修的人格风范影响苏轼终身。
欧阳修作为政坛与文坛的领袖人物,借助自身权力优势,积极进行士风、文风和学风建设。他极力擢拔新生力量,指引着北宋诗文运动的正确方向。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曰:
张安道与欧公素不相能,庆历初杜祁公、韩、富、范四人在朝,欲有所为。文忠为谏官,协助之。而前日吕许公所用人多不然,于是诸人以朋党罢去。安道继为中丞,颇弹击前事,二人遂交怨,盖趣操各有主也。嘉祐初,安道守成都,文忠为翰林,苏明允父子自眉州走成都,将求知安道。安道曰:“吾何足以为重,其欧阳永叔乎?”乃为作书办装,使人送之京师,谒文忠。文忠得明允父子所著书,亦不以安道荐之非其类,大喜曰:“后来文章当在此。”极力推誉,天下于是高此两人。子瞻兄弟后出入四十余年,虽物议于二人各不同,而亦未尝敢有纤毫轻重于其间也[9]5。
欧阳修不因宿怨所荐怠慢苏轼父子,足见他襟怀坦白,爱人以德,识才以公心。“三苏”的成名仰仗欧阳修的奖引。欧阳修对苏轼文学上的造就是不言而喻的,“修喜得轼,并以培植其成长为己任。士闻者始哗不厌,久乃信服,文风为变。苏氏文章,遂称于时。”[10]55在欧阳修看来,未来文坛重任非苏轼莫属。惠洪说:“欧阳文忠喜士,为天下第一。”[11]244范镇、梅尧臣、曾巩、苏轼、苏辙等朋辈或后学的文章中,对欧阳修招揽贤士、广为延誉的“伯乐”精神给予很高的评价。
苏轼《居士集序》总评欧阳修云:
愈之后二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子,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自欧阳子之存,世之不说者哗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而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呜呼,此岂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考论师友渊源所自,复知诵习欧阳子之书。予得其诗文七百六十六篇于其子,乃次而论之,曰:“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此非余言也,天下之言也。”[1]316
苏轼把欧阳修比作韩愈、陆贽、司马迁、李白,对其推崇备至。由此可见欧阳修对苏轼的深远影响以及苏轼对欧阳修文论观的广泛接受与发挥。
张方平是苏轼父子最重要的荐举人,杨胜宽先生说:“张方平比欧阳修更早,从更全面的人格品鉴上,发现了苏轼。”[12]《宋史》本传曰:
方平慷慨有气节,既告老,论事益切,至于用兵、起狱,尤反复言之。且曰:“臣且死,见先帝地下,有以借口矣。”平居未尝以言徇物、以色假人。守蜀日,得眉山苏洵与其二子轼、辙,深器异之。尝荐轼为谏官。轼下制狱,又抗章为请,故轼终身敬事之,叙其文,以比孔融、诸葛亮[6]10358。
张方平以卓尔不群的政治表现,出色的文学才华为时人叹服。他爱赏天下贤才,苏轼尤为其所重。二人自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结识以来,通过诗文赠答,书信往来,建立了深厚的个人友谊。“早以一日之称,遂托忘年之契”(张方平《谢苏子瞻寄乐全集序》)。苏轼对张方平敬爱有加,视他为终身师友,为服座主之礼,作祭文、墓志铭谢知遇之恩。
苏轼在《祭张文定公文》中交代了二人相知的起因及从公游学的经历:
时我兄弟,尚未冠绅。得交于公,先子是因。我晚闻道,困于垢尘。每从公谈,弃故服新。……惟公始终,高节迈伦。……我游门下,三十八年,如俯仰中。十五年间,六过南都,而五见公。升堂入室,问道学礼,靡求不供。有契于心,如水倾海,如橐鼓风。风水之合,岂特无异,将初无同。……公知我深,我岂不知,公之所从。生不求人,没不求天,自与天通[1]1953。
在《乐全先生文集叙》中回顾了初见情形,表示感激张公的启发、培育之恩,望得张公文集编纂整理永久传世:“轼年二十,以诸生见公成都,公一见,待以国士。今三十余年,所以开发成就之者至矣,而轼终无所效尺寸于公者,独求其文集,手校而家藏之,且论其大略,以待后世之君子。”[1]315他们的交往不仅停留在诗作往来,苏轼多次谒见张方平探讨政事、佛教教义等,从中得益良多。
(一)张方平与苏轼翰墨往来中的文学互动与精神沟通
张方平与苏轼诗文往来密切,他们酬唱交流,以文字的方式进行心灵的沟通,彼此切磋诗艺,抑或互相安慰。
熙宁四年(1071),苏轼为权开封府判官,因坚持以“渐变”的方式改革,卷入党争漩涡,以谗请外,赴杭州任通判,特意经过陈州拜谒张方平。临别之际,张方平作《送苏学士钱塘监郡》诗相赠:“趣时贵近君独远,此情于世何所希。车马尘中久已倦,湖山胜处即为归。洞庭霜天柑桔熟,松江秋水鲈鱼肥。地邻沧海莫东望,且作阮公离是非。”[13]6此诗首句褒扬了苏轼的独特人格,接下来几句,对苏轼耿直敢言的本色流露表示担忧,劝慰他远离政治中心,处杭州的大好湖山中得自然之乐,希望他能做个像阮公一样的隐士,少言避祸。张方平的谆谆教导与殷切关怀溢于言表。
别后二人不断写诗论诗,互道衷肠。张方平写了《读杜工部诗》,开头即表达了对杜诗的推尊:“诗家老杜豪。”又以杜甫一生坎坷经历反观自己的仕履生涯,不禁感慨:“旧里归无路,危城至辄遭。行吟悲楚泽,达观念壮濠。逸思乘秋水,愁肠困浊醪。”[13]15诗人此时知陈州,自认怀抱一腔热血,却无处安放,不免愁绪万端。苏轼作《次韵张安道读杜诗》寄送,诗中对杜甫壮志难酬的遭际、卓著的诗文成就描述一番之后,笔锋一转,盛赞张方平的出众才学:“今谁主文字,公合把旌旄。”[14]266道出张方平似有杜风气韵,展现了张方平忧时感世的殷殷之意和悯民的拳拳之心。苏轼的次韵诗在内容上也构成了对原唱的紧密回应。张方平、苏轼二人都遭受切身的外放经历,颇有同病相怜之感,他们互作诗歌排解忧愁,聊以自娱。共同的文学志趣、生活处境、情感体验、人生追求加深了二人矢志不渝的友谊,他们精神上的共鸣和心灵上的默契,在其诗文互动中昭然可见。
熙宁四年(1071)八月,张方平上书言新法弊端没能被采纳,遂力请任南京御史留台一职,暗含退居之意。苏轼写了《送张安道赴南都留台》诗,为张方平有才却无法施展鸣不平,像张方平这样的贤士不应不受重用,诗中充溢着对张方平的敬仰、怜惜之情。可联想到官场的尔虞我诈,党争纷沓,相互倾轧,自己也已身心俱疲,遁避念头渐生,表示愿意趋从张公归隐山光水色之间。从这些作品中我们能体会到二人心心相印,互为支持的师友情谊。
(二)苏轼受张方平佛道思想的影响
慧远《维摩义记》曰:“‘居士’有二,一、广积资产,居财之士,名为居士;二、在家修道,居家道士,名为居士。”[15]548
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选择急流勇退,居家修道为仕途失意、受挫的张方平提供了精神安顿之所。苏轼经历“乌台诗案”后,对宦海浮沉感受深切,于黄州“东坡”觅得一方耕地过着归园田居的日子,不敢多作诗文,“惟佛经以遁日”[1]1412。政治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强烈差距,使张方平、苏轼二人的佛道情结渐显。仕隐矛盾是中国士大夫阶层普遍存在的一大心结,佛老思想是张、苏在政治逆境中表现出来的处世智慧。
熙宁四年(1071),张方平作《题乐全堂》诗寄苏轼:“乐全得意自庄书,静阅流光乐有余。四句幻泡明《般若》,一篇力命信《冲虚》。心闲自觉浮云薄,才拙诚知与世疏。只此空名漫儿戏,何王城阙不丘墟?”[13]31在熙宁变法中落败的张方平,看透了官场虚幻的繁华,向往回归到一种简朴、自然的生活环境中。他引退之后,痴迷佛乘,修研佛道。从《庄子》《般若》《列子》之类的经典中参悟人生,以此摆脱尘世的羁绊,求取心灵的解放与精神的自由,在谈佛论道的过程中表明安贫乐道的心态。苏轼有《张安道乐全堂》诗作答,开篇以庄生反驳列子之语引出,人生如戏亦如梦,用庄学思想宽慰张方平消解悲观的消极情绪。他指出阮籍、嵇康等是“非至乐”的一类人,接着以方平比之陶渊明,言明“乐全”之境,更胜一筹,希望自己也可以对待世事变幻,宠辱不惊,享受身边的事物,达到人生“至乐”。
赵令畤《侯鲭录》载:
张安道谪知滁州,道遇一僧舍,入门怅然,便悟前生曾作寺僧,手写《楞伽经》四卷。问其徒,具言有老僧平生诵此经,自书者犹匣在屋梁上,取视之,笔迹宛然,与今生一同。遂托东坡书此经,施钱入金山寺了元长老,刻板印施,东坡作后序详言之矣[16]174-175。
庆历八年(1048),张方平谪知滁州已对佛学颇有用功。苏轼在《书楞伽经后》一文记述了张方平的佛僧因缘。在南都二人谈佛养性,交流感悟的基础上,受张方平所托,元丰八年(1085),苏轼以朝奉郎刚知登州,特于金山寺驻留数日,求得善工刻《楞伽经》以遂张方平欲推广佛教义理的心愿,并交代自己尽心于此事的缘起和受张方平教益,习得心要:“轼游于公之门三十年矣,今年二月,过南都见公于私第,公时年七十九,幻灭都尽,惠光浑圆;而轼亦老于忧患,百念灰冷。公以为可教者,乃授此经。”[1]2085
在与王巩的信中,苏轼敬张方平为“禅伯”,认为他修道习佛是并非你我所及的境界。苏轼幼子过曾为生母王闰之抄经,寄托哀思,超度生母亡灵,以此资母之往生。并询问如何取得《金光明经》真义,苏轼以张方平的佛禅道义告之:
佛乘无大小,言亦非虚实,顾我所见如何耳。万法一致也,我若有见,寓言即是实语;若无所见,实寓皆非。故《楞严经》云:“若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涅槃。若诸菩萨急于度人,不急于成佛,尽三界众生皆成佛已,我乃涅槃。”[1]2086
可以看出张方平已然悟透大乘佛教的奥妙精深,苏轼对张方平的佛教见解,颇为称道。南宋学者岳珂评此二人:“先生于乐全,以道相从,投石以针,不约而合,谊兼师友,盖所谓千百载间二人而已。”(《宝真斋法书赞》)
综上所述,欧阳修和张方平是苏轼最重要、最关键的文学导师和引路人,苏轼对两人“终身敬事之”。欧阳修对苏轼文学人生、仕宦之途的指引作用尤为明显。苏轼幼年即在父师、蒙师影响与指导下诵习欧阳修的诗文,接受其文学与人格的教育。在科举及仕宦之后的交游中,苏轼凭其盖世才情与倾荡磊落的品格深受欧阳修激赏,襄助欧阳修大力倡导文风改革,成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代表人物。他的文学成就与人格魅力显然深深打上了欧阳修的烙印。而张方平是发现并力举苏轼的先导人物,他为苏轼应举步入仕途创造了更大的更直接的机会,又善于以诗歌赠答的方式给苏轼以精神鼓舞,以佛道之理开导苏轼坦然面对人生的荣辱得失,苏轼的佛禅思想和贬谪生涯中在文学造诣上的精进,得力于与张方平的交游。可以说,欧阳修和张方平与苏轼既是师生,又是挚友与知己,两人对苏轼“开发成就之者至矣”。没有像欧阳修、张方平这批颇有眼力和实力的师长前辈的擢拔、谏勉,苏轼的科举之路、文学人生不可能如此顺遂。欧阳修、张方平正是迎合时代的需求,为苏轼提供了一个施展才华的绝佳机遇,成就了苏轼文学与人生的辉煌。
[1]﹝宋﹞苏轼.苏轼文集[M].﹝明﹞茅维,编,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3.
[2]﹝宋﹞苏辙.苏辙集[M].陈宏天,高秀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
[3][美]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M].刘宁,译.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4]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6]﹝元﹞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7]洪本健.欧阳修资料汇编[Z].北京:中华书局,1995.
[8]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苏轼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9]颜中其.苏东坡佚事汇编[M].长沙:岳麓书社,1984.
[10]孔凡礼.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1]惠洪.冷斋夜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8.
[12]杨胜宽.张方平与苏轼的契心之交[J].中国文学研究,1992.
[13]﹝宋﹞张方平.张方平集[M].郑涵,点校.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
[14]﹝宋﹞苏轼.苏轼诗集[M].﹝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9.
[15]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16]﹝宋﹞赵令畤.侯鲭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2.
(责任编辑:任屹立)
On the Profound Literary Influence of Ouyang Xiu and Zhang Fang-ping on Su Shi
ZHU Qiu-de,CHEN Qiong-y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Arts,Shihezi University,Shihezi Xinjiang 832003,China)
As the well-known literary figure and men of letters in Song Dynasty,Su Shi had a colorful interactionwithliterary seniors,among whomOuyang Xiu and Zhang Fang-ping arethetwomost important.The former’s ideas of literary creation,gentleman-ship,managing the nation and protecting family and the latter’s ways of poetry writing,spiritual communication and inheriting of Buddhism and Daoism have exerted profound and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Su Shi in such aspects as literary concepts,writing methods,concepts and ideologies and character cultivation.
Su Shi;Ouyang Xiu;Zhang Fang-ping;literary reception;educational function
I206.21.4
A
1671-0304(2017)03-0107-06
URI:http://kns.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70616.1312.032.html
2017-02-20[网络出版时间]2017-06-16 13:12
朱秋德,男,湖南常德人,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