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南[南开大学, 天津 300071]
《当代英雄》毕巧林行为的成因分析
⊙周 南[南开大学, 天津 300071]
《当代英雄》中毕巧林这一人物,不乏善之心性,却又做出种种破坏性的行为,不易理解。外因、内因两方面的因素都对他产生了影响,构成其行为的能力与动机。其所作所为的结果,是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用图示的方法,可以将这些因果关系清楚地展现出来。
毕巧林 影响因素 恶性循环
毕巧林是莱蒙托夫长篇小说《当代英雄》的主人公。这个人物与读者一见面,就引起了巨大争论。他无疑是一个矛盾重重的人,其中善与恶的共存尤为突出。从行为来看,毕巧林做了很多坏事:抢走贝拉,征服其心后感到厌倦、使贝拉痛苦,并间接造成贝拉父亲之死;与老友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重逢时表现冷淡,伤了人心;玩爱情游戏,假意追求梅丽公爵小姐,打死朋友兼对手格鲁希尼茨基……
那么,毕巧林是个十足的恶人吗?似乎也不是。我们还是能发现他人性中的善。首先毕巧林对他人的痛苦并非无动于衷。《塔曼》中,他为瞎孩子的哭声而难过:“为什么命运要把我投到一伙儿清清白白的走私贩子的宁静生活中来呢?”贝拉死后,他大病一场,近五年后提起她,脸色还会发白;他不忍心看格鲁希尼茨基的尸体,也不忍心看自己跑死的马,所以他不是铁石心肠。
其次,毕巧林对自然之礼赞,流露出他的诗性。诗人的一个特质就是共情,对他人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毕巧林虽只是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到了自然美之中,但也体现出共情的能力,这是对小我的突破,是善的重要因素。
再次,时时刻刻有个隐形的自我,观察、剖析、批判着毕巧林自己。我们可以发现,毕巧林对于自己充当了“命运之斧”的角色,是非常悲哀的。他坦诚自己的心曲,质问着命运。这种自我批判,也是善的体现。可见,在毕巧林的身上,善恶是交织的。
毕巧林的本性中,仍然有善良的一面。那么,我们该如何理解他破坏性的、损害他人的行为?是什么促使他这样呢?下面我们将从外因、内因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外因 书中有两处集中谈到毕巧林性格的成因。一处是在《贝拉》中,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责备毕巧林对贝拉冷淡变心,毕巧林向他解释了自己的性格;一处是在《梅丽公爵小姐》中,毕巧林向公爵小姐剖白,说自己的一半灵魂死掉了。这两段自白都体现了外界环境对毕巧林的影响。
1.时代 《当代英雄》,“当代”十分关键。毕巧林所处的时代,也就是莱蒙托夫所处的时代:尼古拉一世时期。尼古拉一世的上台伴随着十二月党人革命。他镇压了革命,实行高压统治。尼古拉一世热衷于军事,实行军事化管理,对外扩张,镇压欧洲民族主义运动。他致力于加强皇权,成立了皇帝个人的机要处,其中包括秘密警察机关第三厅,对人们进行严密监控。他还强化了书刊审查制度,每一件作品都要经过书刊审查人员的阅读、修改、删减等才能与读者见面,无数进步的书稿和文章都被禁止刊行,严重制约了思想文化的发展。莱蒙托夫的剧本《假面舞会》、长诗《恶魔》等,都没有通过审查。
对于莱蒙托夫这样的贵族知识分子,沙皇是严加防范的。他又是视自由为生命、无所畏惧的勇士,受到的打击就更加严重。书中毕巧林似乎不知道该从事什么有意义的事业。而现实里的莱蒙托夫,虽然知道,却不能做。他想尽快投入文学创作,构思着三部长篇小说,还想创办纯俄国文学的杂志;请求从军队退职,但一直未获批准。莱蒙托夫骁勇善战,沙皇却要求把他控制在后方,因为一旦他受伤,就可以以伤员身份退职,继续开始写作,这是沙皇不愿看到的。尼古拉一世希望诗人就在远离首都的兵团里静静地湮灭。
由于书刊审查,高压专制这样的时代背景不能明写。小说只是讲了一个青年的故事,他把精力和才智都花在毫无价值的事情上。当读者问为什么的时候,答案自然地指向了“当代”。“时势造英雄”,正是这样的时代,把天才变成了“精神上的残废”。与西欧的“世纪病”不同,这不是个人的生命之痛,而是时代的阵痛,社会性极强。毕巧林应当批判,但更应该看到的,是一代人的群像;更应该批判的,是把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毁掉的时代。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说“当代英雄”是一种“恶毒的讽刺”,这本小说是苦口的良药。
2.贵族阶层 在毕巧林的两段自白中,社会的作用非常明显。对他而言,主要就是贵族社会。贵族的富有、特权、利己与虚伪都对他产生了影响。从小说中可以看出,毕巧林的家庭非常富有。他可以“纵情享受一切可以用金钱买到的欢乐”。他可以给贝拉买数不清的波斯料子,坐讲究的马车,天天摆宴席吸引公爵小姐的追求者们。一切物质享受都唾手可得。这反而使他更难以得到满足,更容易无聊。
另一方面,贵族是特权阶层。1762年《贵族自由宣言》取消了贵族的军事、行政服役义务,他们不再是国家的仆役。贵族与平民的差距拉大了,贵族的财富更多、权力更大、地位更高,更不容易受到惩罚。对于毕巧林这样骄纵的年轻人,不用担心惩罚,道德感就会越发薄弱。在《当代英雄》之前,毕巧林已经在《李果甫斯卡雅公爵夫人》中出现过。小说的开篇,他飞奔的马车就压倒了一个穷贵族,停也没停,扬长而去。他并不关心对方是否受伤,反而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别人听,甚至巴不得年轻职员找他决斗。对他来说,道德并没有太大约束力。
此外,还有这样的现象:“荣誉也罢,幸福也罢,都跟学问毫无关系,因为最走运的人往往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成功了就有荣誉,而要取得成功,只要手腕灵活就行。”社会不再按正当的规则运行,利己主义者飞黄腾达,这样的“榜样”使毕巧林也更容易奉行利己的原则。贵族本身,具有一种虚伪的属性。贵族的生活方式是体面的,社交礼节是繁琐的,这与天然、童真是背离的。俄国贵族还经历了“欧洲化”,通晓法语、拉丁语等外语成为身份象征之一,这使得俄国贵族与人民生活方式更加脱节。不可以“善恶分明”,要戴着彬彬有礼的假面具,“我说实话,可是人家不相信我。这样我就开始欺骗”,毕巧林学会了处世之道,但他依然格格不入。只有在大自然中,在高加索的怀抱里,他才能够平静。他还保留着几分孩子气的童真。对于他来说,贵族虚伪的人情世故是一种束缚。
3.多余人 大家都恨毕巧林,就因为他神气活现,嘲弄一切。其实是毕巧林太与众不同了。庸人看不惯天才,他们嫉恨他,甚至想置他于死地。正是这种恶意激起了毕巧林的报复心。
18世纪至19世纪的欧化影响主要在上层,因此在社会上产生了文化不对称性。用别尔嘉耶夫的话说,同是在一个国家里,贵族和农民之间的鸿沟具有六百年的差距。在下层百姓看来,贵族们就像是异类。普通老百姓非常痛恨贵族。那时的百姓是无法理解毕巧林的痛苦的。在贵族中他也是异类,因此他就成了“多余人”,缺乏理解,极度孤独。
(二)内因 同样的时代,贵族青年也并非都像毕巧林一样。毕巧林本身的性格、欲望,对他的行为产生了关键影响。
1.洞察力 毕巧林是一个观察者,他观察自己,也观察别人。他能把很多人都完全看透。他对于朋友关系以及女人心思的论述相当精辟。毕巧林具备一种深刻的洞察力。而大多数人是缺乏洞察力的,大家都是糊涂地活着。于是理解他的人少而又少。他看透一个人之后,除了捉弄他之外,只会感到无聊。另一方面,这种能力使他知己知彼,战无不胜。他摸透了每个人的心,几乎可以征服每一个女人,打败每一个对手。
2.绝对自由 毕巧林是追求绝对自由的。他爱旅行、探险、策马狂奔。他爱高加索,爱打扮成自由的山民的模样。他渴望着暴风雨,好像海盗船上的水手。他蔑视一切规约,包括道德规约。只听从内心的愿望,按自己的意志行动,不愿受任何限制。他一想到结婚的责任就感到恐惧。但时代和阶层都束缚着自由主义者。他的种种放纵不羁乃至破坏性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压迫的反抗。
3.权力欲 “我最大的快乐就是使周围的一切都服从我的意志。让人家对我表示爱戴、忠诚和敬畏,岂不是权力的首要标志和最大胜利吗?无缘无故地造成别人的痛苦和欢乐,这难道不是维持我们自尊心的最好养料吗?”毕巧林要绝对的自由,他就不想屈服于任何人。不仅如此,他还要人人都爱他。他要征服别人,使他们都处于自己掌控之中。这样他就能感到自己有力量、有尊严、有价值。控制别人是有快感的。他尝到了折磨别人的乐趣,从此他要做强者、王,甚至上帝。权力欲促使他肆无忌惮地攫取,吞食人生路上遇见的一切。
毕巧林如此来满足虚荣和自尊,是否说明他其实是自卑的呢?他是否恐惧自己不被人所爱,而需要用别人的爱来证明自己?他是否害怕自己是弱小的,而一定要做征服者?小说中对毕巧林的成长经历没有着墨太多,我们只能略作猜测。
4.勇敢 毕巧林的勇敢也是矛盾的。有时他待在屋里,板窗一响就浑身发抖;有时他又会独自去打野猪。不过总体来说,毕巧林呈现给我们的形象,是一个勇士。无论是与“水妖”搏斗,与格鲁希尼茨基决斗,还是进屋抓罪犯,都表现出过人的勇气与果决。决斗前他想:“死就死吧!对于世界又不是什么大损失,况且我自己也过得腻烦透了。”他太绝望了,只要有新的刺激,新的仇敌,他可以连命都不要。这是一种亡命徒式的勇敢。
(三)内外因素对行为的作用
综合起来,外因、内因诸多因素,是如何作用于毕巧林,使他做出那些行为的呢?
1.洞察力和勇敢构成毕巧林的能力,他能够看透别人的心理,又无所畏惧,这使他总是成为胜利者。
2.寻求刺激:时代压制自由思想,年轻人难以从事有意义的事业;毕巧林的精神境界很高,但多数人很庸俗,他缺乏理解。这两方面原因使得他总是感到无聊。为了摆脱空虚的状态,他不断寻求刺激。
攫取:社会中充斥着玩弄手腕的成功者;贵族较少受到惩罚,毕巧林又追求绝对自由,因而道德感薄弱。于是他形成了利己主义的行事方式。他又有着权力欲,希望得到一切,满足自尊心,所以他不断地攫取,占有一个个女人的心,吞噬着她们的感情。
打破束缚:时代的压迫与贵族阶层的虚伪形成了双重束缚,毕巧林则热爱自由胜过一切,他在用自己的行动打破束缚。他像是俄国的混世魔王、齐天大圣。破坏规则,挑战秩序。
报复:庸人对天才嫉恨入骨,束缚他的环境对自由主义者也恨之入骨,这是来自他人的恶意。而毕巧林是不肯服输的,敌人让他热血沸腾,他选择了报复。
出于这几方面的动机,又由于他具备实现的能力,毕巧林做出了种种破坏性的行为。
毕巧林的行为引起了怎样的结果呢?首先,行事的成功使他更加确认自己的能力。其次,他的行为多造成了不良的后果。新的刺激很快不再新鲜,他更加无聊了;攫取使他人受到伤害,他自己也不断拷问着内心;他不驯顺的行为使外界加强了束缚;他的报复招致更加强烈的恶意。这一切使他陷入越发深重的绝望。但毕巧林不会放弃,他一直挣扎着,想摆脱痛苦;他又不知道新的方法。他就像上瘾一样,只要有一些可以引起兴趣的事情,就拼命地把它抓住。于是动机被强化,付诸新的行动。行动依然是损人利己的方式,带来消极的后果。这样,毕巧林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因素只是为了便于理解毕巧林而分离出来的概念。实际上毕巧林本身,是所有外在环境、内在秉性交织作用下复杂的综合体,不存在一个此时只为“寻求刺激”、彼时只为“打破束缚”的单一人物。因果链也只是逻辑上的分层,不是时间上的先后。每一个因素都是从一个侧面来解读毕巧林,合起来,才是相对全面的他。
最后,纠结于毕巧林到底是英雄还是恶棍,并没有太大意义。忘记种种标签,放下社会道德给予我们的评价体系,把他作为一个人来观察,跟随作者的笔触,去探索他心灵的历史,全然地接纳他、拥抱他,就像对待自己一样,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毕巧林。他和我们一样,都是矛盾的、复杂的人而已。一时随着欲念驰骋,一时又嘲弄批判着自己;一时空虚绝望,一时又斗志昂扬。明知道自己做着无益又愚蠢的事还是不能停下脚步,悲叹着自己的命运。书写一个真实的人,这正是《当代英雄》的珍贵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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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周南,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外国文学。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