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仪
一
陈晓莉打开家门,一股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她回头瞄了一眼,她身后的两位闺蜜都条件反射地捂起了鼻子。
客厅里正在酣战麻将,四个人三杆烟枪。
“今天天气预报说了,pm2.5偏高,还增加污染!”陈晓莉皱着眉,将客厅的窗户开到极限。其实,她是不反对别人抽烟的,爸妈都抽烟。她是看不惯妈抽烟的样子——把烟叼在嘴角,像三十年代的娼妓,四十年代的国民党特务。虽然妈一再解释,歪着嘴抽烟是为了不让烟雾迷住眼睛而出错牌,但她总觉得这种姿势在同学面前有失母亲的风度。
陈晓莉的母亲叫葛华,原是一家国企的会计,单位改制后,为了兼顾家庭和女儿的学业,三天两头请病假,后来干脆辞职当起了职业家庭主妇。
她是不介意女儿埋怨的,即使被说上几句,也装聋作哑。就这么个值得自豪的女儿,自打跨进校门就是学霸。到了大学,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经管学院学生会组织部部长,竟然还成了光荣的共产党员。小小年纪有几个入党的?她在外人面前总是不失时机、见缝插针地夸赞自己的女儿。
“阿姨。”跟在陈晓莉身后的两个人向葛华打招呼。
“苗苗,哦,章呤也来了。今晚你们睡大床,晓莉她爸出差了。白皮。”葛华一面打牌一面说。
苗苗与陈晓莉同班,同宿舍,安徽和县人。她个头不高,胖乎乎的脸蛋将眼睛挤成一条缝,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黑,同学们称她是非洲来的白人。
章呤高挑丰盈,鸭蛋脸大眼睛,标准型的东北姑娘。她就读于安徽的一所大学,游玩长江大桥时结识了陈晓莉和苗苗,于是决定来南京发展。
三个好朋友只有陈晓莉是南京本地人,因此常来她家度周末。三人玩累了就坐在陈晓莉的小床上聊天,聊累了就挤在一个被窝里过下半夜。三个人都应届毕业,奔波在求职途中。
“莉莉,跑了一天,收获如何?东风。”葛华问。
“收获白皮,还有东风。”陈晓莉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你没跟他们说,你是共产党员,找工作加分啊。”
“台企,参加国民党才会加分。哦,蔡英文上台了,国民党员也不行。妈,你能不能只打牌不说话!”陈晓莉“嘭”地关上房门。
陈晓莉说得没错,刚才在市里的大型招聘会,她们同时看上一家台资企业,不仅仅因为待遇不错,三个人都是学财会的,专业对口。台资企业叫“通达”,做IT代制的,在软件大道有一爿大型工厂。
“不消说,第一个遭淘汰的是偶,胖嘟嘟的,面试官第一印象就是哪儿多了块肉。莉姐牛逼,天生的财会人才。”苗苗挑起话头。
“我天生的?我是草洞里生的。”陈晓莉接过话,咯咯地笑起来。她是大姐大,无论苗苗还是章呤,包括她自己都这么认为。她也觉得自己希望最大,成绩单上那一串诱人的数据会让面试官动心。
“那叫草洞?叫草窝。你爸当年留职停薪,下海办农场,农民送的,那才叫绝了,用稻草编摇篮,城里人再聪明也编不出来。”葛华提高嗓门对屋里说。
陈晓莉拉开房门冲着客厅里嚷:“我知道那叫草窝,开个玩笑不行?妈,你再插嘴,我们就出去了。”
苗苗伸了个懒腰,第一个爬上床,郑重其事地宣布:“今天睡大床,我申请三人睡一头,呤呤那个臭脚熏的,眼睛都闭不起来,蓝瘦……”
“臭菇。”陈晓莉与章呤异口同声地抢着说。
“不是香菇吗?”
“轮到你就是臭菇。”章呤跳上床,一只臭烘烘的脚伸向苗苗的鼻尖,苗苗拼命地躲闪,陈晓莉也扑上前当“帮凶”。三个人笑着闹着,在床上揉作一团。
葛华皱起了眉,摸了一张牌打出去,忍不住又开口了:“莉莉,能不能玩点文明的,床只有四条腿,断了一条,今晚只能四人挤小床了。”
房门开了,陈晓莉领头走出来:“妈,我们一会儿回来睡觉。”
“这么晚了,去哪儿?外面坏人多。”
“怕什么,我们就是坏人。”
葛华等响起了沉重的关门声后,向牌友解释道:“莉莉这孩子自小就是学习尖子,学习尖子就有资本,有资本就对妈这个态度。错了错了,脑子有屎,怎会打这张牌呢。”
三个牌友都抿着嘴笑了。
二
陈晓莉、章呤、苗苗同时收到了通达公司的面试通知。
面试在公司小会议室进行,财会专场,除了陈晓莉三人,应聘者还有五女一男。
秒针跳过九点的一刹那,会议室跨进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士,衬衫和领带熨得非常平整,看不见一丝皱褶。他最大特点是消瘦,像一只支撑着衣服的衣架。招聘人员都尊敬地称呼他胡部长。
胡部长率先在主座上坐下来,毫无表情地說了句:“朝前坐。”
九个人像伞一样拢在他的面前。
胡部长打开应聘书,一一对应地扫了一眼应聘人,开始介绍公司:“通达公司是刘子良老先生创办。刘子良老先生在商界德高望众,曾任立法委员……”
他把“立法委员”四个字说得特别灿烂。
“我们这儿光辉的称号叫中央委员。”唯一的男生打断了胡部长的话。他的脸很圆,短短的八字眉贴在圆脸上,看上去俏皮而又滑稽,使人不由得联想起电视剧《武林外传》里的小六。
胡部长似乎并不在意他在说什么,按部就班地将介绍公司的版本说完,话锋一转,直奔主题:“两天后,复试。”
胡部长的助手发给每人一本书和一叠印满数字的材料。书名叫《通达人的机密》,材料是让应聘人按数字分门别类,做一份财务报表。
“这个老幺蛾子惜话如油,如果只招一人,对我们三人而言,成功率百分之三十三点三。”陈晓莉说,她总是喜爱把数字说得精确。
“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既然只有一个,我撤退。”苗苗说,她相信陈晓莉的判断,不愿“同室操戈”,争夺那唯一的名额。
“我觉得长得像小六的男生也会撤退。”章呤说。endprint
“那就是百分之二十八点五七。”
两天的时间一晃过去了,七份财会报表放在了胡部长面前。陈晓莉的一份特别惹目,驾驭、组合数字对于她来说太简单了,于是又设计了一页惹人注目的封面。
胡部长将七份报表垒齐,放在桌子的左角。他扫视了一圈,跟上次一样,毫无表情地说:“我提三个问题,知道的人请举手。第一,通达公司的精神是什么?”
七个人全都举起手,《通达人的机密》扉页上书写着四个斗大的字:敬业爱群。
“第二个问题,通达公司的前身?”
四只手矗立着。
“最后一个问题,有谁知道刘子良老先生的口头禅?”
章呤看了看左右,缓缓地举起了手,回答:“搭船就要船行顺,上了通达这条船,无论舵手、船员,都要祸福与共。”这个答案在书的最后一页。
胡部长微微地點了点首,宣布复试结束:“谢谢你,章呤小姐,谢谢大家。”
结束了?没有唇枪舌战,没有挖祖坟似的逼问,就这么结束了?然而谁也没有吭声,像带鱼一样,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穿过窄小的会议室门,鱼贯而出。几乎每个人都将希望寄托于自己呈交的那份财会报表上。
“怎么样,莉姐是不是希望特大?”站在公司大门外等候的苗苗迎上前,迫不及待地问。
“不就有个立法委员的台湾公司吗,值得像网红一样地追捧?”陈晓莉不经意地回答。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两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面试,加起来不过二十几分钟,胡部长却能叫出应聘者的名字,说明这个公司的人很敬业。她就喜爱敬业的公司,敬业的公司有竞争,有竞争就有靠本领出人头地的机会。然而,她更清楚,幸运之神已经眷顾了章呤。
“呤,你为什么会研究那本书?”陈晓莉整理了一下章呤的衣领,问得十分随意。
“因为那份报表谁都会做。”
“没听你说?”
“歪打正着。”
“狗屎运。”陈晓莉笑着祝贺,她打心里不服,第一次应聘便遇见了不按常理出牌的企业,一张牌还没有出,就定了输赢。
三
“莉姐,莉姐在家?”苗苗背着一个大大的挎包,风风火火地跨进陈晓莉的家。
“睡大头觉。”葛华说。
苗苗径自推开陈晓莉的房门,一把掀开被褥,嚷道:“太阳晒屁股了,我找了一份工作,三百块一天。”
苗苗与陈晓莉不同,自领到毕业文凭,就被赶出了学校宿舍,租房需要交房租,还得花生活费。
“三百纹银?好事怎就轮到你,该不会是卖力又卖身吧?”陈晓莉睁开惺忪的眼皮,打趣道。
“长成我这样的产品,也不适合干那活儿,发放赠品。”
苗苗不由分说地将陈晓莉拉起床,俩人匆匆忙忙地出了门。苗苗找了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打开大大的挎包,满满的超薄型卫生巾显山露水。
“发这?”
“提前说了,你也不会来。”
这也太尴尬了吧,让一个品学兼优、初出茅庐的女大学生,往行人手中塞卫生巾?熟人、同学、老师,谁都有可能从天而降,若是碰见老妈,那准死定了。
“立邦刷新屋,不用你动手,看包就行。”苗苗对陈晓莉说。她考虑得没那么多,她只想按照规定,把卫生巾发放完毕,好去领取三百元劳务费。她捧起一叠卫生巾穿梭于人流之中,但很快觉得这份工作远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男士肯定不能送,送了挨骂。男女一块儿走的不能送,送了遭白眼。穿着华丽、貌似有钱有身份的女人不能送,送了找抽。还有年龄太大、年龄太小的都不能送,等了四组红绿灯,捧在怀中的卫生巾只送出去五份。
“苗,换位思考,众目睽睽之下,你会接受这样的施舍?”陈晓莉说。虽然她只负责看管挎包,仍然心惊胆颤。
“你有好主意?”苗苗十分了解陈晓莉,她往往是有了主张,才会提出问句。
“我们去小区,挨家挨户敲门,有一个女人,发一片,有三个女人,发三片,事半功倍。”
俩人一合计,走进附近的小区。开始还算顺利,一至四楼除了一户无人,其余人家都接受了赠品。到了五楼,开门的人是个男青年,他的脸很圆,眉毛短而呈八字,有点像小六……
男青年瞅了一眼苗苗手中的卫生巾,想起在通达公司有一面之交。说:“想借用卫生间?”
他的话刚出口,立即感到唐突,哪有捧着卫生巾借用卫生间的,而且还捧着一叠,瞬间脸血一般地染得通红。苗苗更是难堪不已,不知该把卫生巾收起来,还是就这么捧着。她转过脸向陈晓莉求援,陈晓莉早就跨着楼梯,向楼下逃之夭夭了。
“脑残,绝对的残。吓死宝宝了,他的眼神还在我面前晃悠,那是男人误入了女厕所的眼神。”苗苗轻轻地敲打着脑袋。
“别自美了,男人进了女厕所,也不会看你。”陈晓莉缓过神来,她再也不想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了,“要不你带回宿舍慢慢用,一举两得。”
“这用到猴年马月?有没有保质期啊?”
“你傻啊。”
苗苗开心地笑了,她不傻,在陈晓莉的话中提取到一个真正事半功倍而又不再尴尬的办法,回学校,敲开一间间女“童鞋”的宿舍。
四
发赠品打零工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机会还会有,面包还会有,只是每位毕业生,包括每位家长对面包的品质要求不同而已。
葛华希望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当一名企业会计,轻轻松松敲键盘,稳稳妥妥拿工资。女儿这么优秀,说不准还能升职个科长、部长什么的。
苗苗无所谓专业对口,只要觉得适合,能赚钱的工作就行。她从网上查询到一家叫作“星辰股份有限公司”的台资公司。她并不亲昵台资公司,而是这家公司招聘储备干部,其中包括若干名财会人员。她就是想与陈晓莉在一起,四年大学校园生活造就了她们的友谊。
星辰公司刚来大陆发展,正因为刚来,发展空间广阔,吸引了众多的求职者。面试官将所有应聘人带到了地下停车场。endprint
苗苗对着陈晓莉耳语:“不是百分之三十三点三,而是千分之三十三点三,马航737,危险。”
陈晓莉不屑一顾地笑笑,也压低声音说:“看不出,没有筛选,只要报名,多多益善。”
面试官自报家门,姓丁名存厚,是公司的CEO。然后他开始一段不长的演讲,主要是讲公司的发展宏图。陈晓莉和苗苗站在人群后,一句也没听完整,听到重复最多、声音最响亮的是公司目前主打产品,一种叫“美奇”的鸡尾酒。
丁存厚话音刚落,他的员工发给应聘者每人一本书和一张认销表。其实不能算作书,是一本装订整齐的打印资料,主要介绍星辰公司的发展规划和当前流行的营销手法。认销表是一张认销美奇鸡尾酒的表格,发放表格的人一再说明,只是测试一下营销能力,推销不掉也不打紧,而且绝不是义务劳动,可以从销售额里提取三成报酬。
陈晓莉对着苗苗苦笑了一下,說:“九段高手,招聘推销两不误。”
她话是这么说,但还是在数字一栏里填写了六箱,六六大顺,讨个好彩头。苗苗也跟着填写了六箱。
陈晓莉伸手向妈妈要了赞助,付了六箱美奇的钱款。酒放在家里,反正以后聚会什么的都用得到。她接受了上次应聘的教训,一头扎进星辰公司发放的资料中,每一句都认认真真地消化,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复试。
苗苗算了一笔账,美奇鸡尾酒的统一推销价为十五元八角,推销一瓶可提成四元七角四分,一箱十二瓶,如果六箱推销完,就是三百四十一元二角八分,比上次发放卫生巾赚得还多。
她奔走于卡拉OK厅和夜总会,用了两天时间,将六箱美奇推销完毕。她去星辰公司又认领了十箱,满世界地寻找会所,三天之后推销完毕。她发现只要不吝惜口水和汗水,因为有电视和报纸铺天盖地的广告铺垫,推销起来并不太难。于是信心十足地一下认领了三十箱,将推销范围扩大到边远的开发新区和乡镇。正当她准备在生财之道上大展宏图时,一个电话被通知去总经理室。
苗苗站在丁存厚面前,忐忑不安,一定是认领得太多了,违反了公司某条某款的规定。她转念又想,至多扣些提成,权当为社会做贡献。
丁存厚盯着她打量了片刻,拿起桌上的一张对折的纸递给苗苗,五个大字映入眼帘:录用通知书。
太意外,简直太意外了!苗苗走出星辰公司,才将满腹的惊喜释放出来。她在人行道上蹦着跳着嘻笑着,她想到了陈晓莉,想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手机铃声响了,是陈晓莉打来的。
“苗,我们上了汪星人的当啦。”
“莉姐……”
“看不出来?两个星期了,汪星人赚得盆满钵溢,我们傻乎乎在家坐等天上砸下个什么金蛋银蛋?”
“莉姐,砸下了,真的砸下了,和我一块儿收到录用通知的还有八人。”苗苗诚实地说。
陈晓莉沉默下来,这个消息对她来说太意外,太突然了。这是怎么了,以前招聘万变不离其宗,现在是千变万化不见其宗。她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恰当的词,脱口而出:“神经病。”
苗苗明白这三个字一定不会是咒骂她的,而指的是星辰公司。她也为陈晓莉鸣不平,全班就数陈晓莉的成绩最好,脑瓜子最灵,系里的文艺晚会经她策划组织,办得有声有色,辅导员都夸她是未来的将才。像莉姐这样优秀的人才不录用,不神经病?
“莉姐,星辰是座小庙……”
陈晓莉挂了电话,她心里确实堵得慌。这他妈什么鬼,傻乎乎地白忙了两个星期,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
五
时间是不会因为应聘者的得失而停住脚步,它总是匀速地向前,一晃过去了一年。苗苗通过不懈地努力,在星辰公司站稳了脚跟,从一名销售明星,升职为销售主管。章呤的发展也不错,成为通达公司的现金出纳。其实陈晓莉也有几次应聘成功的机会,但她觉得自己比章呤、苗苗强,比她们强就一定得选择一个比她们强的公司。后来,她接纳了母亲的意见,报考公务员,这是最接纳共产党员的地方。于是她重新拿起书本,耗费了大半年时间复习准备,到头来滑铁卢,至今尚未从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
“阿姨,莉姐在家?”苗苗对开门的葛华问。章呤跟在她的身后。
“挺尸望屋梁。”葛华向陈晓莉的房间努了努嘴。
苗苗、章呤都是葛华打电话请来的。她觉得近来陈晓莉情绪低落,整天窝在屋里,担心得了忧郁症什么的。她降低了希望值,希望她俩来疏通开导女儿,若能帮助找份工作,再骑马找马就更圆满了。
陈晓莉并未挺尸望屋梁,确切些说,她是和衣躺在床上看书。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苗苗笑着说。她想把气氛搞得活跃些。
章呤上前一把夺过陈晓莉手里的书:“哟,郭敬明的《爵迹梦鉴集》,想当作家了。”
“哪有,我只是想坐在家里。”
陈晓莉远没有葛华讲得那么严重,只是情绪有些低沉而已。章呤率先上了床,苗苗鞋都没顾上脱,紧跟着挤上去。三个人好久没在一块儿了,不由得又开心地哄闹起来。
“不是我家莉莉不努力,而是问题难答啊,都是些什么偏题怪题,罗屁儿和平奖的梗概,你想想,医学奖、文学奖都是中国人,明摆着的押题,偏偏问和平奖。”葛华出现在门前。
“妈,你又来了,那是诺贝尔奖。”陈晓莉不耐烦地往外挥手。
“我就说它是罗屁儿奖,怎么地?”葛华叽叽咕咕地走了。
“阿姨没说错,这次考公务员的题目也太偏了,莉姐只差两分而已,要是我考,起码差二十分。”章呤说。
“就是嘛,行星、恒星,还有掩星,考公务员还得买个天文望远镜观察天体?哪儿黄土不埋人,正巧星辰公司招聘储备干部,莉莉不如去我们公司,一年半载,就凭莉姐的才华,岗位多了去了。”苗苗接过话,引上正题。
其实,苗苗接到葛华的电话之后,她就向丁存厚极力推荐,只要能贴在陈晓莉身上的金,她都贴了。星辰公司目前不缺人,但苗苗的真诚打动了丁存厚,他同意给陈晓莉一个机会。endprint
苗苗、章呤一个吹箫一个按眼,轮番开导劝说,葛华也不时地来敲敲边鼓。
“就这么定了。不过,所有来公司的人,无论什么岗,都得先到我们销售部实习三个月。我俩又在一起了,岂不溜倍儿爽。”苗苗开心地唱起来。
“容我再想想。”
苗苗的这一席话反而让陈晓莉举棋不定。自跨进大学门槛,无论学习还是生活,她都是苗苗的领导,领导了整整四年。在她眼里,苗苗缺乏主见,遇事都是跟随在自己身后跑龙套,若翻了个盖,自己成为苗苗的麾下,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当晚,陈晓莉的父亲陈然从东北出差归来。陈然原是一家国企机器制造厂的供销科科长,改革开放初期停职留薪,下乡办了个农场,小挖了一桶金。制造厂在改制成股份制以后,供销科改了个名称,叫对外联络部,陈然又回到厂里,名正言顺地当了部长。
“爸。”陈晓莉从屋里跑出来。她与葛华围着陈然的旅行箱团团转,因为陈然出差归来从不空手。
“都有都有。”陈然将旅行箱架上了桌。
“东北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别告诉我是其中之一。”葛华孩子似地卖萌,每当与丈夫小别重逢,她都恢复青春的活力。
陈然在嘻笑声中拿出了一个长形的木盒。葛华拉开盒盖,哇塞,竟真是一副精雕细刻的麻将牌。葛华兴奋地抱起丈夫的头,鸡啄米似地一连啄了几下。
接着,陈然掏出一只憨态可掬的丑布娃娃塞给陈晓莉。他魔术师似的往外掏着,不一会儿吃的用的堆了满满一桌,最后掏出一堆脏衣服臭袜子。
“我就这?爸,也太偏心眼了吧?”
陈然接过葛华刚沏的茶,呷了一口,在沙发上舒适地坐下,亲切地说:“爸还有一件重要的礼物送给你,关于你的前程。”
“该不会是让我去你们厂上班吧?”
“算你猜对了。”
“爸,飞机坐晕了头,让我去你厂里造研磨机?”
“当然不是研磨机,厂办秘书请了长期病假,这次出差,我和厂长说好了。这工作好啊,管管公章,写写通知,清闲自得。”
“我才不去呢,卖不掉的青菜萝卜才开后门送大食堂。”
“别以为非你莫属,虎视耽耽的人多了去了。”
“爸,不劳你大驾,我能去的地方多了去了。”
爸爸的厂子是绝对去不得的,半死不活的产品,喝茶看报混一天算两个半天。章呤不混,电话精练成了电文。苗苗不混,胖嘟嘟的圆脸黑得正向非洲难民靠近。不就都想让我有个落脚之处吗?她不再犹豫,决定去星辰公司。
六
陈晓莉上班的第一天就感受到苗苗的变化,她再也不像跟屁虫,而是干练果断、对部下几近苛刻的销售主管。陈晓莉不明白,这一年来是自己远离了社会,还是社会改变了苗苗。
每天的班前会,苗苗习惯于将她的八个兵排成一排,点兵点将,表扬与批评。每当这个时候,陈晓莉总是低垂着脑袋,怕苗苗点到自己,因为自己绩效总是倒数。
绩效考核的主要根据是推销“美奇”数量,陈晓莉来星辰已经两个多月了,她只完成了九笔销售,其中一笔还是苗苗给她做了样榜。她看过表,苗苗从见到客户,总共耗时一小时四十六分钟,苗苗的嘴巴只停顿了十三分钟,那是因为客户问话。
陈晓莉自愧弗如,只要客户给她脸色看,她就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地走人。她清楚地知道,销售这项工作不适合自己,但只要挺过三个月实习期,绩效高于八个兵的平均数,便可华丽抽身。
陈晓莉回到家,直接躺倒在床上,葛华一连喊了几声开饭了,她也懒得动。她腰酸背痛,尤其右脚磨了个大血泡,落地钻心的疼痛。她很努力,今天跑的客户太多了。
门铃响了,章呤几乎推开前来开门的葛华,神色慌乱地闯进陈晓莉的卧室。
“我捅了个大窟窿。莉姐,能不能搞到钱?”
“搞钱?”
“借,算借。电讯诈骗,我以为是老总……以后再说,今晚一定得补上,不然就露馅了。”
“多少?”
“三万六。”
“这么多?妈,来一下。”
章呤的一席话,葛华听得一清二楚,她走进屋,不等陈晓莉开口,抢着安慰章呤:“呤呤,电视上天天播放电讯诈骗,可怜的孩子,怎还上当?报警了没有?说到底是个失误,不用自掏腰包的,大不了拍屁股走人……”
“妈,你有完没完?”陈晓莉将一张信用卡递给章呤。
陈晓莉信用卡里还有三千额度可以提现。章呤收起信用卡,急匆匆地走了。她不愿失去这份工作,更不愿在公司落下失职之嫌。事情发生后,她第一个想到乐于助人的苗苗,但苗苗被丁存厚派往上海协助开拓市场。苗苗电话里说,让她别急,一定会有办法。能不急?搁到谁身上都是一个“急”字。
陈晓莉静静地坐了会儿,穿上外套,提起挎包,准备出门找朋友们帮忙。
“莉莉,去哪儿?别犯傻。”葛华挡在门口。
“妈,你卡里不是有几万块吗?”
“地暖不装了?冬天全家挨冻?”
“自私。”
“这不叫自私,叫自顾。她要是被炒了鱿鱼,谁还?我们家刚刚跳过温饱线,一欠外债回到解放前。”
陈晓莉不想与母亲斗嘴,斗嘴斗不出钱。她执意出了门,晚风一吹,清醒了许多,母亲有一句话似乎有些道理,如果章呤真的被炒了鱿鱼,还不上钱,借来的钱就得自己还,三万多呢,卖肾?
章呤像只没头的苍蝇,在路灯下转了几圈,无可奈何地回到宿舍。她在南京除了陈晓莉和苗苗,没有其他的知心朋友。她又不愿向远在东北的父母伸手。如此大的数字,一定会引起父母的猜疑,说不准会连夜乘坐高铁赶往南京。
倘若不是电脑里收到那该死的微博,倘若不是微博旁闪动着老总的头像,倘若不是食指动了一下……她闭起眼睛是钱,睁开眼睛还是钱,世上真有想钱想到发疯发狂的。她感到孤独,感到无助,甚至后悔没听父母和学友的話,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想着想着,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endprint
第二天上班的钟声刚响,章呤便鼓足勇气走进胡部长的办公室,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是“自首”,炒鱿鱼炸肉串听便。
“有事吗?”胡部长问。
“有件事,胡部长,是有件事……”章呤的声音低沉下来,她不知道如何开口,诉说这个低级到不能再低级的错误。
手机响了,自动连接到公司的wifi,显示有一条苗苗发来的微信。打开一看,只有一句话:钱已打入你发来的账号,收到回复,呵呵。时间是凌晨零点十二分。
胡部长做了个手势,希望她往下说。
“没了。”章呤转身走出办公室,忘乎所以地挥举了一下拳头。
胡部长一脸茫然。
七
陈晓莉被叫到丁存厚的办公室。她做好了被辞退的思想准备,三个月的试用期到了,绩效不咋地,主要问题还是出在销售上。
“请坐。试用期表现不错,销售每个月都有所提升。”丁存厚很客气,在陈晓莉面前放了一杯水。
陈晓莉看着办公桌边沿,等待丁存厚温柔的“但是”,然而丁存厚并没有用转折语,径直说下去:“没想到你有很强的公关能力,几个人轮番轰炸都没炸掉的碉堡,让你给拿下了。内地叫那个什么,董存瑞。”
“丁总,我没那么优秀。”
“谦虚,90后不多见了。我查阅过你的资料,确实优秀。祝贺你,去外联部报到,从今天起你就是星辰正式员工了……”
丁存厚后面说了什么,陈晓莉没有听真切,她的思绪始终缠绕在炸碉堡的问题上。她将三个月来每一笔销售都飞快地在脑海中翻腾,没有找出值得炫耀的光辉事迹。她转念又想,公司不需要你可以说出一千个理由,公司录用你只要找出一个理由,丁总一定认为自己是支潜力股。
陈晓莉将这份开心一直延伸到家,隔着门呼喊:“妈,我回来了。”
门开了,苗苗和章呤从门后闪出来:“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实在苦。”
“吃火锅,我组织。”陈晓莉笑着说。
“不,我请。大窟窿补上了,苗的功劳。”章呤说。
“苗?用两块钱翘动了地球?”
“彩票中奖能轮到肥嘟嘟的我?实说,公款,上海的。”
公款,苗苗竟然动用公款为章呤抵账?这叫挪用哪!陈晓莉对着苗苗脱口而出:“怎还?”
“119,先灭火再说。”
陈晓莉觉得问得有些唐突,又转向章呤,故作玩笑地说:“怎么还,要不一块儿去抢银行?”
三个人来到附近的火锅店,点了几样菜,还要了瓶葡萄酒,谈话中心当然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三万六。章呤经陈晓莉提醒,满腹愁云,还款动作慢了,苗苗被拖下水,这是她最不愿意的,如果当初选择“自首”,也不至于骑虎难下。
苗苗在动用上海公款的时候就想好了退路,再过两天就回到南京了。只要回到南京,销售部每一笔货款都可以在她手上停留几天,拆东墙补西墙,后款还前款,神不知鬼不觉地挺过两个月,三个人勒紧裤带便差不离了。不过勒紧裤带是明天的事,握在她手上的筷子从来就没停顿过,她觉得今天的羊肉特别地鲜嫩,一个人几乎横扫了两盘。
“换个主题,谈点高兴的,我被正式录用了。”陈晓莉说。
“太好了,那你做东了,我省一点是一点。”章呤半真半假地说。
“没问题,丁总夸我是董存瑞,炸碉堡的。我稀里糊涂地受用了。”
“他是不是说……我也搞不清。”苗苗的话刚出口,又缩了回去,她了解陈晓莉的性格,怕伤了她的自尊。
陈晓莉从苗苗闪烁的眼神中读懂了苗苗想说的话,真正的董存瑞是苗苗,一定是她去上海前,将那笔“炸碉堡”的销售改写成了自己的名字。换句话说,自己不是什么“潜力股”,而是苗苗暗中助了一臂之力。
陈晓莉被录用的兴奋顿时化为乌有,成了三人之中最郁闷的。
八
三万六,这个吉祥的数字,作为债务并不吉祥。苗苗的如意算盘拨错了珠儿,公司延迟了她在上海的工作时间。苗苗回不了南京就没法“拆东墙补西墙”,上海分公司账目上的赤字暴露于光天化日。
丁存厚一个电话将苗苗招回南京。
苗苗走进丁存厚办公室,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欠条放在桌上,又掏出一叠钱压在了欠条上。
“丁总,电讯诈骗,中招了。先还一万八,欠一万八。”
丁存厚瞅了一眼钱和欠条,原以为一定是账目上出现了差错,想听取苗苗的申辩和解释,没料到苗苗说出了这个理由。
“报警了吗?”
“没有。电讯诈骗多了去了,才三万多,公安局不会捡芝麻丢西瓜。反正我自认倒霉,只当没发生。”
“是吗?”丁存厚一语双关,一是对她的陈述的否认,二是对她自以为是的否认。按理,一个员工能正视失误,并主动赔付,公司并无一毛钱的损失,可以减责,但他不相信表面上大大咧咧、没心没肺,骨子里十分聪慧、对钱敏感的苗苗会轻易上当受骗。公司最忌讳的就是缺乏诚信的员工。
“去吧,写一封详细的经过。”
苗苗应诺着走了,她暗自窃喜,丁总没有让她卷铺盖走人,也没有大发雷霆,就这么认可了她的欠条。
丁存厚拿起电话,将陈晓莉叫到办公室。他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今晚有重要的客户答谢会,来的都是与星辰公司有业务往来的老总级人物,这样的美差原本是轮不到陈晓莉的,恰好外联部的负责人跳槽离职。
陈晓莉当然理解丁存厚释放的信息,自己被划定为外联部的接班人了。职场职场,升职的场所,每一个职场人梦寐以求的就是升职。陈晓莉压抑着内心的激奋,轻轻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
“等等。”丁存厚喊住了她,“我想证实,三万六是怎么回事?你的朋友苗苗已经说了。”
陈晓莉怔住了。
“你是共产党员吧?”丁存厚补了一句。
是,共产党员不包庇,不说谎,对组织忠诚。既然苗苗说了,再说一遍也无妨。陈晓莉在升职的兴奋劑下,没有多想,将三万六的来龙去脉,三言两语说得清清楚楚。endprint
陈晓莉走出办公室,拨通了苗苗的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苗苗对“三万六”的回答竟然与她向丁存厚诉说的大相径庭。
客户答谢会在充满民国风情的五星级酒店钟山宾馆进行,满满六桌人。陈晓莉坐在丁存厚身旁,原准备滴酒不沾,但心里堵得慌,感到自己成了像袁世凯一样的卖国贼,成了毁掉苗苗锦绣前程的罪人。同学怎么想?朋友怎么想?天下人怎么想?引狼入室,忘恩负义,踩着前辈的血迹往上爬……她想借助酒精的作用疏一疏堵。
敬酒的活原本是不用她干的,丁存厚带来了两位海量的陪酒师。但自她敬了第一杯,就像进了庙宇,每个菩萨都得挨着拜,想停也无法罢手了。
俗话说“酒桌无大小”,随着空酒瓶增多,开席前正襟危坐的老总一个个像褪了皮,声嘶力竭议时政的,打情卖俏说荤话的,还有几人拉扯着丁存厚和陈晓莉喝交杯酒。
陈晓莉眼前迷蒙起来,只见几个端着酒杯的人在面前笑眯眯地摇晃,后来人影变得模糊起来,再后来,连人影都不曾有了……
陈晓莉的脑袋撕裂性地疼痛,她感到每一根血管都在膨胀抽搐,像8424西瓜一样,撞一下就会炸裂。一股恶臭钻入她的鼻孔,她奋力睁开眼皮,天已经蒙蒙亮了。她穿着平常睡觉时脱得不能再脱的内衣,睡在宾馆的双人床上,肚子上还搭着一只男人的手。酒后的呕吐物堆集在他俩之间的枕巾上,嘀嘀嗒嗒地往下淌。
丁存厚,竟然是丁存厚!
“流氓!”陈晓莉完全醒了,确切些说是被吓醒的,心口脱兔似地跳跃着。她拼命地回忆,隐隐约约地记得,有人搀扶着一直往前走,走到床边坐下来,又有人递给她一杯水……断片了。
陈晓莉拿起手机,拨了两个号码,又犹豫地停顿下来。报警?在校时有个同学遭遇过类似事件,报警之后,没完没了地调查取证,随着新闻媒体的介入,公宣于天下……
九
陈晓莉态度坚决地递交了辞职报告。她将自己关在家里,一连十几天闭门不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恐惧向她袭来。这并不因为失去工作,也不因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耻辱,隨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恐惧愈加强烈,使她寝食难安。
“莉莉,章呤和苗苗来了。”正在客厅里搓麻将的葛华对屋里喊。牌友还是那三位,不同的是桌上的牌换成了陈然带来的高档麻将,葛华每摸一张牌都得意地扬一下。
“霜打的茄子,苦瓜的脸。”章呤跨进屋便说。
“肠子悔青了吧?要不,我再跟丁总说说。”苗苗接过话茬。
“别,千万别,我三生三世也不再踏进星辰大门。”陈晓莉忿忿地说。
“咋的了?”两个人挨着床边坐下来。
陈晓莉很矛盾。说吧,实在不想第二个人知道,何况难以启齿。不说吧,第一次发生了这么措手不及的事,慌乱得六神无主,总该有人帮忙出主意。她沉默了良久,示意关上门,吞吞吐吐地说出来。
“我,我那个五十天没来了。”
“怀孕了?”章呤忍不住嚷起来。
“谁怀孕了?”葛华一面摸牌一面插话。
“阿姨,你不认识,我的同事。”苗苗赶忙回答。
屋里的声音小下去,接着讨论的主题是谁是男主角,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为什么不报警。在两位闺蜜的真诚开导和逼问下,陈晓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顾虑说了一遍。
陈晓莉说完伏卧在枕头上,像一条柔弱的春蚕起伏着后背,轻声地抽泣。自回家之后,她眼前反反复复地出现宾馆里的一幕,漫长的那一夜,她沉睡在酒精的失忆里,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停经五十天是明明白白的。
“谁在哭?”葛华问。
“阿姨,是我,工作上不开心。”苗苗答腔。
“大声哭出来,在阿姨家没关系,泪水这个玩意儿释放出来,心里就舒坦了。”葛华压低声对牌友挤挤眼,“听不出来?农村出来的孩子被老板做了些附带的动作,某些地方凸了起来。唉,老实巴巴的,打落了牙往肚里咽。九条。”
苗苗拿来了纸和笔,写了“医院”两个字。陈晓莉接过笔,也写了两个字“害怕”。苗苗写“我们陪你”,陈晓莉写“还是害怕”。屋里静下来,没有了语言与抽泣,笔和纸成为了交流工具。
客厅里也静了下来,只剩下麻将牌的撞击声。
十
陈晓莉走出妇产科诊室,无力地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刚才在诊床上紧张得出了一身虚汗,现在感到冷得有点虚脱。医生的话将她从恐惧中拉了回来,告诉她一个从未想到的结果。
章呤赶忙迎上前:“化验单,我去交费。”
陈晓莉递过一张处方笺,接着将病历也递过去。章呤翻开病历,一行字跃入眼帘:处女膜未见破损,精神过度紧张,生理性闭经。
“什么鬼?”章呤问。
“酒鬼。苗呢?”陈晓莉仿佛腾云驾雾地绕了一圈,坠落到实地,近日来的恐惧和彷徨顿时化为乌有,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一场虚惊,错怪了丁存厚!
“苗来过电话,去公司了,重金轻友。”
重金轻友?陈晓莉不这么想,她非常了解苗苗,只要朋友遇见困难,她都会奋不顾身地向前冲,苗苗一定是遭遇特殊的状况。
陈晓莉只猜对了一半,苗苗确实去了星辰公司,不是遇见了特殊的状况,而是“奋不顾身地向前冲”。陈晓莉不愿报警,又不愿将事情闹开而坏了名声。苗苗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找丁存厚兴师问罪来了。
苗苗将辞职报告扔在丁存厚面前,两手叉在腰间,半个屁股倚着办公桌,等待他挑起话头。
丁存厚看了看报告,又看了看苗苗,他零容忍员工的不诚信,但目前正缺销售人手,原准备秋后算账,现在倒自己找上门来了,竟然还如此嚣张。
“说说条件。”丁存厚似乎很平淡。
“无条件,自个儿滚蛋。滚之前有笔账要算清楚,陈晓莉没算,不代表大陆人都是好欺负的。”苗苗站直了身体,仍然叉着腰,愤怒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丁存厚。她从来没有这么有气质地、这么凶狠地跟老板对话。endprint
丁存厚自然联想到陈晓莉的辞职,联想到宴请客户的那一天。那一天他确实酒喝高了,有两位客户也喝高了,以为他与陈晓莉的关系是老板与“小蜜”的关系,把他俩送进了宾馆房间……
“你为什么不说陈晓莉欺负我?”
“无耻,陈晓莉怀孕了!”
“她怀孕,需要告诉我?还是多想想自己,从今天起去哪儿找工作吧。你对钱那么敏感,真的遭遇了诈骗?该不会是诈骗我吧。用内地的话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为朋友的刀插在我的肋上。借你的话说,自个儿滚蛋,滚到财务处结账!”
丁存厚的咆哮是苗苗再也没有想到的,她原以为丁存厚一定会措手不及地讨饶,然后她淋漓尽致地将丁存厚一顿臭骂,趾高气扬地离开,不料刚接上火,一箭未发,反被万箭穿心。从丁存厚强硬的语气中,她体察到陈晓莉的“军情”有误,更让她措手不及的是丁存厚点到了那笔上海款项,这正是她的短板,货真价实的挪用啊!
苗苗乱了分寸,像只斗败了的蟋蟀灰溜溜地离开了战场,她没有去财务处,因为她明白结算后的工资加奖金不够抵那张欠条。
丁存厚怒气未消,他是老总,是公司的掌舵人,他就是政策,他就是法规,一切他说了算,自从星辰开天地,没有员工敢像苗苗一样双手叉腰,半个屁股坐在他的办公桌上。他没料到优秀的销售高手,反起水来像个地痞混混。他打了个电话给财务处,财务处说苗苗没有来结账,有人看见她直接离开了公司。
溜了?这种离職者,丁存厚见得多了,在财务处挂个账,千年不赖万年不还,谁个有精力为这几个小钱去走法律程序。但这次不同,他难以咽下这口恶气,即使要不回钱,也要找个出气的孔儿。他翻开了台企联谊会名册,拨通了通达公司老总的电话。
十一
苗苗离开星辰公司,满脑子都是钱,第一次感到钱的沉重。以前她也常过三天吃六顿,没钱的日子,那只是勒紧腰带挺过去了事,眼下不同,华山一条路,有钱才能去财务处结账,才能堂堂正正地走人。她奔波了一天也没化缘到几文,陈晓莉家是去不得的,不能让她雪上加霜。她斟酌再三,只有回到原点找债务人章呤。
章呤躬着腰,在整理床上零乱的衣物。一个室友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她。
“呤呤,火烧屁股了。”苗苗闯进章呤的租屋,迫不及待地说。
“能不能文明点。”章呤头也没抬。
“那就火烧眉毛吧。呤呤,卡里有多少钱?”
“五十五。”
“后面再添两个零?”
“你当我是毒贩呵。”
苗苗这会儿才注意到章呤绝不是在开玩笑,冷漠的目光始终对着手中的衣物,她将一件件衣物折叠整齐,有条不紊地放进旅行箱内。
“有就有,没有就权当我放了一个闷屁。”
“那就放个闷屁。”
苗苗强忍着走出章呤居住的小区,委屈的泪终于像打开的闸门,汹涌澎湃地脱眶而出。活该!帮别人挖坑,结果埋了自己。
夜拉上了帷幕,天像罩上了一口黑锅,长江大桥上的车灯像两条逆向的长龙,一望无际地游向远方,桥头堡上的行人稀疏起来。苗苗拉着她小巧的棕色旅行箱,像拖着一条贵宾犬慢慢地走着,她已经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遍了。
从安徽老家来到南京上大学,游玩的第一个景点就是长江大桥。她最喜爱这儿了,喜爱大桥的巍伟,喜爱蓝天下的百舸争流,喜爱夜晚通明透亮的万家灯火。她与陈晓莉的友谊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她俩又在桥头堡巧遇了前来旅游的章呤,当起了义务导游,尔后三合一,成了三个无话不谈的闺蜜。三人遇见开心与不开心的事都喜爱来大桥,看看蓝天,看看夜景,聊不完的悄悄话。然而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丁存厚怎么会知道了上海款项的真相?翻船的还不止陈晓莉这一条,章呤的船也翻了,她一共就这两条船。倘若说陈晓莉那条船是划翻了的,章呤这条船翻得不明不白,小品《要债》竟然在自己身上开花结果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回老家筹钱,把星辰的欠款还清,然后永远不来这座使她伤心的城市。苗苗自己也搞不清,是对这座城市的眷念,还是对友情的眷念,临行前又身不由己地来到大桥。她打了个电话给陈晓莉,在南京生活的这几年没少麻烦她的家人,总得有个谢别。陈晓莉在电话里一再嘱咐,有非常重要的话对她说,这一等就等到华灯初上。
苗苗走累了,伏在桥栏杆上,望着一艘艘灯火通明、鸣着汽笛、画卷般从眼前漂然而过的船舶,心情也跟随着好了许多。
“小姐,您是外地人吧?”一位挎枪的守桥战士向苗苗敬了个军礼。
“看得出?”苗苗反问。
“您遇见了不顺心的事?”
“我被公司炒了,这也看得出?”
“小姐,我注意你好一会儿了,要不去我们部队坐坐?”
“你以为我会跳江?我在等人。”苗苗忍不住笑了。
“对不起。”战士又敬了个礼,离开了。他远远地站立着,目光仍然不时地瞥向苗苗。
章呤拉着一只行李箱,肩头上背了个鼓鼓的双肩背,走上桥头。她发现了伏在桥栏上的苗苗,脚步不由得快起来。
“苗,想当水鬼。”章呤拍了一下苗苗的肩头。
“呤呤?”苗苗诧异地回过头,“你也这么认为,要是江水能洗脑,我早就跳下去了。”
“我被老板炒了。”章呤说。
“我也是。”
“上了大桥,心情好了许多。”
“我也是。”
“就为了那该死的电讯诈骗。”
“我也是。”
“别鹦鹉学舌,苗,我让家里人把钱打到你的卡上。”
“你还是向家人说了?”
“无可奈何,青蛙要命蛇要饱。”
苗苗转过身,章呤下午时的冷漠一扫而空,满脸满颊都是真诚。她对着章呤的肩头捶了一拳,叫嚷道:“我是青蛙,你是蛇。”
“你说反了。”
四目相峙,瞅着瞅着,对击了一下掌,爽朗地笑了,似乎任何不愉快都不曾发生过。
“喝了笑婆婆的尿,什么事这么高兴,让我也笑一下。”陈晓莉从一辆银色奥迪车里钻出来。
“不错吗,豪车接送。”章呤说。
“闪恋,男神驾到?”苗苗附和。
“网约车,本小姐尝个鲜味。”陈晓莉翘起了姆指。
三个闺蜜像久别重逢,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先是七嘴八舌地赞叹长江的美景,回忆一次又一次的大桥之行,然后回到现实。现实就是大家都没了工作,又回到离开校门的起点。
“换个话题吧。”陈晓莉拉过苗苗的手,“苗,在你离开南京前,有句话我一定要对你讲,不然心里堵得慌。是我捅的篓子,是我向丁总说了……”
苗苗用食指挡住了陈晓莉的嘴唇,她不想听陈晓莉说下去,无须理由,只要陈晓莉亲口说出来,她都很开心。
章呤接过了话:“我也被公司炒了,还是苗捅的篓子呢,都翻篇了。”
章呤的话让苗苗很惊讶,但没有辩解,因为陈晓莉说出来舒坦了,章呤说出来心里也一定会舒坦。误会和真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三个人又回归到以前。
接着三个人一块儿发牢骚,一块儿骂各自的老板,将闺蜜间的怨气一古脑儿地发泄到老板身上,骂到再也找不出新鲜词儿的时候,大家都释然了。
“老板有什么了不起,以后我们当了老板绝不像他们那样。”章呤说。
“就是嘛,拉出的屎一样臭。哎,我们猴年马月当老板?”苗苗笑着反问。
“美梦又开篇了,别浪费唾沫了。苗,送你去车站。章呤也走?”陈晓莉说,这时她才注意到章呤也拖着旅行箱。
“谁说走了,谁说走了。”章呤嚷道。
“就是嘛,找个地方落地生根,当不了老板,赚个口头腐化,赶脚,赶脚。”苗苗跟着叫嚷起来。
“别望着我,我爸今天在家。”陈晓莉抬起双手,挡住了两双直勾勾的眼睛。
“我们睡小床。”
“我闻臭脚。”
三个人拖着两只旅行箱,笑着叫着,飞快地往桥下跑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