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琳
陈老三和陈庄的很多人一样,祖祖辈辈生存在被称为我国第三大沙漠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陈庄。村庄靠近沙漠,位于甘肃省西北部河西走廊东北部一角,石羊河几千年前还在这里缓缓穿过,如今,连仅剩的河床也看不到了。巴丹吉林沙漠的风沙常常侵犯陈庄的一草一木,而腾格里沙漠的风沙,也越过边界,慢慢包围吞噬剩余的草地、牛羊、水源。即使如此,陈老三一家从未想要搬离陈庄,去别处寻一所住所。
陈庄人的一天总是在早晨的睡梦中醒来,一家人相继穿好衣服,把头和脸包裹的严严实实。陈老三的妻子先是站在炕上,抓起被角,顺着炕沿抖落被子上的沙子,再让女儿把潜伏在床单和炕上角落里的沙子用鸡毛掸子捋下,这才下床。然后,妻子接过丈夫手里的小碗,用一小碗水洗掉脸上的沙子,家里只有女儿从学校回来刷牙,夫妻两个一般不会刷牙,只会用两口水漱漱口就吃早饭。
陈庄此时已经开始热闹起来,站在高处望去,低矮的房屋,残垣断壁的土墙里尘土飞扬。昨晚的风很大,吹来不少的沙子,每家都在做着一天必做的功课,打扫院子里歇息的沙子。从巴丹吉林沙漠来的它们,极其顽强的待在陈庄,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像扎根村里的胡杨和沙枣,一呆就是一生。
如果随便走出满是沙子的人家,在高处,放眼望去,浩瀚的沙漠就出现在视野中。一天的生活,在沙子的早餐和清理中开始,再到劳作后吃罢带有泥沙的土豆疙瘩,趴在被风沙轻轻覆盖的炕上结束一天。夜里,或许有风入梦,那只是三百五十六天中,任何一個平常的昼夜。陈庄人不知道在四百多公里的风沙线上,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两大沙漠,是在公元多少年前开始就日复一日蚕食祖辈们的土地。村里有广播天天宣传着沙漠的进度:甘肃省民勤县一万六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类荒漠化土地面积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四点五。仅剩的绿洲,在经过沙漠不留情面的围歼后,渐渐萎缩成一个向西倾斜的三角形,最宽处不过四十公里,最窄处仅一路之宽。陈庄人不知道他们正坐落在这块三角形上,沙暴说不定哪一天与他们不期而遇。
村支书一直在每家每户宣传搬迁的事项,只是陈庄人都不怎么接受。
眼看八月的丰收季节就要来临,天气刚刚放晴。一会儿,黑风就顺着巴丹吉林沙漠的沙丘刮过来了,昏天暗地,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沙暴狂吼着、咆哮着瞬间把几米以外的实物遮挡。陈老三快步把屋里的门窗关紧,放下厚重的门帘、窗帘,即便如此,细小的风沙也会从窗户的缝隙渗入,落在屋里。这天气,晚饭经常成了问题,包裹严实的水缸里有沙子,锅里有沙子,柜台上的碗底也留下一圈圆圆的沙子,人们常称是“一碗饭半碗沙”。
风沙一过,陈老三走出屋,去陈庄西头的几户人家帮忙用铁锹铲下土坯院墙外的大堆沙子。不然夜里,有人或牛羊沿着沙子,可以轻而易举地走上院墙,当地人形容为“沙压墙,羊上房”。
陈老三听父亲说过,大概是几十多年前,他父亲和当时的几个陈庄的小伙伴一起上下学。在返回家里的路上,遇到沙城暴,风很大,几个小孩子相互搀扶艰难的走在风中,这是刮大风时,孩子们通常采用的保护方式。那天的风就像神话里的黑龙出世,飞沙走石,眼睛都睁不开,把眼睛睁成一条缝,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着记忆的方向往前走。他们躲进柴湾内避难,柴湾里沙枣茂盛,红柳成荫,苇子长有两人高。搁在以前,孩子们经常在柴湾内捉迷藏,柴湾里的芦苇丛、酸胖、湖泊、沙枣、黄杨、兔子、狐狸、野鸡……都是陈庄人记忆里上天的恩赐。
陈老三的父亲和小伙伴在柴湾里呆了三个多小时,他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紧紧抓住枣树的枝干,生怕一不小心被风吹跑。当他们走出柴湾时,才发现一起最小的一个孩子不见了。他们告知失踪孩子的父母,陈庄人闻讯出门寻找,陈老三父亲也带着伙伴四处寻找。用老人的话来说“黑风刮了半天,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失去孩子的父母放声大哭,人群惋惜,可是最后只得放弃寻找。多年后,在一场风沙吹过裸露的沙丘上发现一具孩子的尸骨。
在沙漠边缘求生的陈庄人,一些人家在风沙的肆意折磨中,纷纷“逃”往兰州、白银、张掖等地投亲靠友。据资料显示,一个村庄因风沙迁徙的人数高达一半人。陈老三一家想过要迁徙,他父亲说太爷、爷爷的坟墓就在村外的沙丘下,不忍惊扰亡灵;陈老三想到迁徙的时候,告诉自己,已故的父亲、母亲的尸骨也在村外的沙丘下,怎么能够轻易远走他乡。今天看来,中国农民骨子里重土安迁的思想根深蒂固,即便面对生命的威胁增加,他们也不会主动去迁徙。因为在他们心里,一旦离开故乡,他乡永远是他乡,不会成为第二个故乡。
但是,这次例外,陈庄人必须做出选择。政府统一实行的移民政策使陈庄人携家带口,坐车集体迁到了生态移民新村。新村有整齐规划的崭新砖房,远远望去,仿佛一座绿洲热闹的集镇。陈庄人和陈老三一样心有疑虑,虽然住上了舒心房,可许多人却是除了铺盖,身无长物,心中焦急。面对陈庄人的现有情况,政府实行一系列惠民政策,让陈庄人再一次把根扎在生态移民新村。
陈老三经常会一个人去被风沙彻底掩盖的陈庄看看,像多年前他走出院子去邻居家串门一样。看着柴湾里无人拾取的死亡枯树枝紧紧的依偎在一起,像一场屠杀后的尸体,相互拥抱,流露出物是人非死亡情景。以前,这里还是牛羊成群,水草丰茂,祖祖辈辈的亡魂就埋在脚下白茫茫的一片沙漠中,他们一动不动,静静的躺在沙丘下。风吹过,是胡杨和沙枣的味道。
这里,不是故乡,新村也不算故乡。故乡活在陈庄人身体的骨骼里,一天天衰老退化,直到重回故乡。
选自作者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