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青(山东大学 山东济南 250100)
《流翰仰瞻-陈硕甫友朋书札》价值述评与释文补正
晏 青(山东大学 山东济南 250100)
《流翰仰瞻-陈硕甫友朋书札》是吴格先生根据复旦大学图书馆所藏陈奂书信集遗稿整理而成。这部书收录了段玉裁、胡培翚等经学大家致陈奂的书信,其中有不少学术观点,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函札的书法与印章等,也都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吴格先生为原稿所做的释文有不当之处,主要有两类:一是释读不当,二是释文错误。在此悉为纠正。
陈奂 胡培翚 书札 礼学
《流翰仰瞻-陈硕甫友朋书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2月出版)是吴格先生重新整理出版的清人陈奂友朋书札集。陈奂整理友朋书信而结集成册,题为《流翰仰瞻》,后历经流散、刊布,所余无多。其残稿现存于复旦大学图书馆,系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古典文献学教授王欣夫(1901-1966)捐赠。吴格先生对残稿进行了重新整理,对书札编补了序号,并进行断句标点、过录文字等工作,使原稿更为清晰可读。这部书收录了当时多位著名学者的书信,如段玉裁、胡培翚、汪喜孙等,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和研究意义。
陈奂,字硕甫,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号师竹,晚自号南园老人,清代著名经学家、藏书家。曾受学于段玉裁,精通文字、音韵、训诂。所著有《诗毛氏传疏》、《郑氏笺考征》、《释毛诗音》、《毛诗说》等。藏书颇丰,其藏书处为“三百堂”,藏书印有“曾在三百堂陈氏处”、“陈奂之印”等。
陈奂交游甚广,与当时著名经学家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郝懿行、胡承珙、胡培翚、金锷等都有很深的友谊。胡培翚在致陈奂信中说道:“两月未通笺候,想硕甫先生近祺多吉为颂。”[1]219可以看出,陈奂与朋友之间的书信来往是非常密切的,两月不通信已是罕事。陈奂对师友之众多书札非常重视,将其辑集成册,订为《流翰仰瞻》一书,并为各家撰作《小传》一卷,附于书后。原书收录师友195家,分为已故师友函札十册、存世师友函札二册、门生函札一册、家书一册,共十四册。后遭太平军之乱,陈氏之稿流散,所存不过十之二三。清末,元和江标得此遗稿,选刻其中汪喜孙、胡培翚二家函札,刊成《汪胡尺牍》二卷。民国二十五年,番禺叶恭绰从江氏后人江小鹣处获赠此稿。民国三十二年,叶氏因王欣夫先生酷好乡贤文献,遂以此稿转赠。王欣夫先生访得同出原稿之王劼函三通、俞熊函一通,订入原编,并过录《流翰仰瞻小传》于各家函稿之首。至此,陈氏遗稿共有25家80函。王欣夫先生后将书稿捐赠于复旦大学图书馆,留存至今。
吴格先生有感于陈氏遗稿久藏馆中,其学术内容不为外界所知,故重新整理书稿,刊成《流翰仰瞻-陈硕甫友朋书札》一书,以飨学界。吴格先生说道:“陈奂师友函札论学述交,涉及清道光间众多学者活动,文辞尔雅,感情亲切,掌故逸闻,俯拾皆是,征文考献,足资考订,虽非完帙,仍足珍贵。”[1]1在陈氏遗稿中,多有著名经学家的论学之函,具有非常高的学术价值。其他如书法、行文等方面,由于多出自名家之手,艺术价值高,也可为今人学习的绝佳范本。吴格先生刊印此书的目的,主要就是要向学界展示陈奂友朋书札的学术与艺术价值。就其内容体例来说,《流翰仰瞻-陈硕甫友朋书札》一书可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是原稿书影,后半部分是吴格先生的释文。前半部分主要是向读者展示原稿内容,故照片很大且清晰,字迹与纸质纤毫毕现。读者可由此学习其书法价值,也可研究笺纸的形制、色彩与图案等信息。后半部分主要是转录原稿之内容,使之成为易读之文字。这些书札多用行草写就,故不懂书法之人难以通读。吴格先生经过辨识之后,将行草转录为通行楷体,并对原稿断句标点,其中有阙文者则代之以“□”,有印章者则加以辨认、解释。每页的上半页为原稿书影,下半页为释文。若原稿有落款时间,释文则据此标出明确的年号及年、月、日。若有印章,则于段末做出解释。释文部分是吴格先生心力之所在。辨认原稿,不仅需要书法功底,还需要极高的学术能力。因为这些书信的学术性十分高,若不能理解其语句涵义,就会导致断句错误。这种错误在古籍整理工作中十分常见,许多通行的古籍整理本都未能幸免于此。吴格先生以其高超的学术功力与严谨的治学态度,尽最大可能避免了这些错误,使得这本书具有极佳的可读性,使书札内容准确无误的呈现在了大众面前。
书札的出现可追溯至先秦时期,如湖北云梦睡虎地发掘出土的秦军士兵黑夫与惊兄弟俩的家书,就是最可靠的证据。刘勰的《文心雕龙》把书札文献分公私两种:公牍归之于《奏启》、《章表》之属,私札归之于《书记》之属。从汉代开始,学者们开始利用书札来传播自己的学术见解,如司马迁的《报任安书》等。一直到清代,都延续着这一传统。清人对书札的热爱程度,更是空前。随着传统经学的复兴,学者们的学术信仰往往体现在他们的书札之中。梁启超在总论清代学术时曾指出:“此类函札,皆精心结撰,其实即著述也。此种风气,他时代亦间有之,而清为独盛。”[2]清人重视以书札传递学术观念,得益于当时日益发展的邮递条件。政府设置有官差、官邮,用于传送官方文件。清后期出现了民信局,用于传递私人信件。清代的这些便利条件,促进了书札文化的兴盛。
书札的价值体现在三个方面:史料价值、艺术价值、文物价值。[3]史料价值即所谓学术价值。本节着重考虑其学术价值。书札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在可以及时迅速的传递或交流学术观点。古代学者的学术观点,通常是体现在其著作中。而当时的学术著作出版并不方便,每刊刻一部书,往往需要耗费数年或数十年的时间。学者们若想提前与同道交流观点,就需要借助于书信。在刊刻过程中,学者们往往及时通信,交流观点,并随时对著作进行校勘补正。以陈奂与胡培翚刊刻《毛诗后笺》为例,二人在书信中经常及时沟通观点:“内第三十卷论‘禘祫’,与鄙见本不合,但就尊说细绎之,亦颇有未能释然者,谨附签书内奉质,希教正之为幸。”[1]207《毛诗后笺》是胡承珙著作,但是其去世时,尚有《鲁颂•閟宫》之后的六卷尚未完成,由陈奂补完。胡培翚协助陈奂刊刻此书,有意见不合之处,则及时书信告知,进行讨论交流。可想而知,通过这种严谨的学术讨论而形成的著作,其学术价值自然更高。
陈奂《流翰仰瞻》书信集中,有许多书札都是在交流学术观点,可以借此补充对陈奂、胡培翚等人的研究。其中学术观点较为明确者有两例,一是段玉裁致陈奂第一函,二是胡培翚致陈奂第四十三函。
第一函为段玉裁致陈奂。段玉裁曰:“《周礼》、《礼经•士虞》、《特牲》、《少牢》,‘隋祭’或作‘隋’、作‘堕’,或作‘挼’,或作‘绥’。‘隋’当是正字,‘挼’、‘绥’当是假借。”在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也重复了相同的观点:“隋,尸所祭肺脊黍稷之属。其字古文《士虞礼》作隋,与《周礼》同。《特牲》、《少牢》篇今文作绥,古文作挼,或作妥。郑注云‘《周礼》作隋,隋与挼读同’,又云‘挼读为隋’,注《曾子问》亦云‘绥《周礼》作隋’。是郑以隋为正字,与许同也。”[4]隋为本字,其义为祭祖过程中尸所祭祀的肺脊黍稷之类。后今文经假借为挼、绥两字,故引起争议。段玉裁与陈奂讨论此字,说明陈奂也有自己的观点。只是由于陈奂之书信未传,我们不能了解其观点如何,十分可惜。
第四十三函为胡培翚致陈奂信。胡培翚为礼学大家,其《仪礼正义》为《仪礼》研究之集大成著作。陈奂也精于礼学,故两人时常论礼。此函中,胡培翚认为天子和诸侯的夫人也有正寝、燕寝,并且每日在正寝朝见后宫群夫人。这个观点与贾公彦、孔颖达的解释不同,非常具有建设性。胡氏认为,天子、诸侯有路寝,每日朝君臣以听政;后夫人有正寝,每日朝群妾以治事。天子路寝一、燕寝五,后夫人亦正寝一、燕寝五;诸侯路寝一、燕寝三,君夫人亦正寝一、燕寝三。“且毛于《硕人》传云‘夫人听内事于正寝’,则夫人之有朝,其义自明。孔不能通厥旨,而徒援引传记,谓毛未必与郑同,不亦诬乎。”[1]212由于陈奂写给胡培翚的书信失传,我们未能了解陈奂的观点。
以上这两函,是陈奂《流翰仰瞻》书信集中最具代表性的两个例子。这里要说明,《流翰仰瞻》只收录陈奂友人写给陈奂的书信,所以我们只能借由其友人的观点来推断陈奂本人的观点。至于陈奂自己的信,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找到。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或许随着越来越多尘封的资料被公开,我们以后会有机会见到这些信函。
吴格先生为陈奂书札原件做出释文,主要是将行书过录为楷体,并断句标点,辨认印章。由于年代久远,有些字迹模糊难认,使得释文工作难免出一些错误。吴格先生在前言中说道:“识读有误者,尚祈读者指正。”笔者翻看此书时,多见有释读不当或释文笔误之处,随手摘出记下。今不揣浅陋,将所见吴格先生错误之例12处,分为两类,纠正于下。
3.1 释读不当之例
因原稿字迹不清,难以辨认,吴格先生未能给出正确释读。共有三例。
(1)第二十八函《侯云松致陈奂》,原稿197页,右起第三行首字。如图:
此处当为“步”字。此句曰:“昨承枉顾,慰藉积悰,惟病躯失迎送之礼,兼未能报步,殊歉然也。”陈奂曾来拜访侯云松,侯未曾回拜,故而有歉意。“报步”,就是回访之意。此语不常用,故吴格先生未能确定此字是否为“步”。今查检前人笔记,有此文例:
伏查朱桂桢自上年冬月回籍,臣曾亲往视其疾病。本年秋间臣病足两月,朱桂桢亦来问视。臣因起立未便,未能见客。迨八月底,臣足疾就愈,复往报步,见其行动已能如常,惟面容尚觉黄瘦。[5]
此处陶云汀先生所用“报步”之例,与侯云松所用含义相同,都是回访之意。“报步”一词不常见,且侯云松的草书很难辨认,故吴格先生未能识读此“步”字。
(2)第二十八函《侯云松致陈奂》,原稿197页最后一行第三字。如上图。
此处当为“後”字。此句曰:“赐题後乞就近交若木先生为荷。”从前文内容可以判断此为“後”字。前文中,侯云松向陈奂求一幅题字,曰:“所欲求挥翰者,正非一件,而未敢烦渎。今送上《根香圃》,乞赐数语,为荒径之荣。”侯云松此次来信的目的,就是为求字。所以来信的最后,请陈奂将题字交于若木先生。侯云松所写的“後”字笔迹难认,故吴格先生未能识读。
(3)第七十五函《顾翃致陈奂》,原稿249页右数第二行第一字。如图:
此处当为“升”字。此句曰:“岁事匆匆,未及畅升夙袌。”袌,俗作抱。夙抱,即平日之抱负。升,可作抒发之意。畅升夙抱,即畅快地抒发胸中情怀。此语虽未见于他处,不过语义可通。原稿草书笔迹也并不标准,故而吴格先生未能给出释文。
3.2 释文笔误之例
此种错误较为明显,多为笔误。原稿中此字并不存疑,但是释文作解时,则或误字,或脱字,或衍字,或句读不确。共有九例。
(1)第一函释文,176页,右起第11行,“而为此繆说也”之“繆”当作“谬”。
(2)第三函释文,178页,右起第7行,案语中“朱方印”当作“朱文方印”。全书通例,释印章时皆用白文方印、朱文方印、白文椭圆印等。此处脱字。
(3)第十六函释文,188页,右起第8行,“其功德奚啻桓河沙数”之“桓”当作“恒”。
(4)第二十函释文,191页,右起第12行,“于七月廿三日送往”句,衍一“日”字。
(5)第三十一函释文,198页,右起第14行,“徒令遗恨咽沧注洲”句,衍一“注”字。
(6)第三十一函释文,199页,最后一行案语中,“白方印”当作“白文方印”。
(7)第四十三函释文,212页,右起第8行,句读不确。书中作“古者天子诸侯,有公卿大夫以襄外治,后夫人有世妇九嫔之属以襄内治”,易导致歧义。当断句为:“古者,天子诸侯有公卿大夫以襄外治,后夫人有世妇九嫔之属以襄内治。”
(8)王大隆跋释文,258页,最后左起第4行,“因记流传大略于此”,“传”当作“转”。
(9)王大隆跋释文,258页,最后一行,“白文方”当作“白文方印”。按照前例,当有数个印章并列时,释文中并不省文,故当作“白文方印”。
目前学界对陈奂的研究,多集中在《诗毛氏传疏》。诚然,《诗毛氏传疏》内容宏富、经义高深,是陈奂毕生心力之所在,是研究陈奂学术观点的最主要资料。但是我们要全面的了解陈奂其人,则不能仅仅依靠其学术著作。记录陈奂学行的资料,主要是《陈奂研究论集》,内容包括了陈奂弟子为陈奂所做的传记与后人的各种研究性文章,其中仍然缺乏对陈奂生活细节的记录。而这部《流翰仰瞻》,正是我们了解陈奂生活细节的极佳材料。里面有陈奂与师友关于刻书访书、约期会面等问题的商讨,十分贴近生活,可以藉此了解清代学者们的交游方式。
清人重视书信,因而编集刊布了许多具有很高学术价值的书信集,如袁枚的《小仓山房尺牍》、姚鼐的《惜抱轩尺牍》、陈宏谟的《陈文恭公手札》、金圣叹的《金圣叹尺牍》、陈奂的《流翰仰瞻》等。这些是已经公开发行的书信集,已经为学界所熟知。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未曾面世的书信,藏于某些机构当中。据统计,仅上海图书馆收藏的明清书札就有约11万件,其中有半数尚未印行。[6]这些书信中一定包含了许多清人论学的内容,值得我们关注。研究清人的学术,主攻方向仍是研究其学术著作,但是接下来亟待我们开发的第二阵地,就是这些数量庞大已经编集尚未刊印以及数量更为庞大的零散书札。
[1] 流翰仰瞻—陈硕甫友朋书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19.
[2] 朱维铮.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2:52.
[3] 程章灿.尺牍书疏历史面目—新世纪以来书札文献整理出版的状况与检讨[J].兰州学刊, 2016(11):50.
[4]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28.
[5] 陶澍全集•卷五十五[M].长沙:岳麓书院, 2010:441.
[6] 王世伟.中国古代和近代的尺牍文献[M]//王世伟.历史文献论丛.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165.
晏 青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