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华
我的“文训队”生涯
刘明华
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政治部文化部文工团员训练队(以下简称“文训队”),是新中国成立后,南京军区为军队培养、输送新一代文工团员而组建的训练队,南京军区只组建过一期这样的训练队。“文训队”于1956年3月14日正式开学,10月底结业。当年,我有幸入选“文训队”,不仅接受了正规的舞蹈训练,更重要的是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这座大学校里接受军营的洗礼。耄耋之年,回首在“文训队”的日子,最难忘怀人生中的那份军旅情。
1954年7月,我从上海市虹口区新沪中学初中部毕业。当年,新沪中学初中毕业的有12个班,而高中只招收4个班。我比较自负,高中只报考新沪中学,结果没有被录取。我在家自学了一年,由于自幼喜欢唱歌、跳舞,还跟专业老师练习过两年钢琴,第二年就报考哈尔滨话剧团。我之所以报考哈尔滨话剧团,还因为该团团长的妻子是我大哥在哈尔滨俄语专科学校读书时的同学。她看过我的照片,了解我的基本情况,竭力推荐我去报考,并说肯定能被录取。因此,我去哈尔滨报考话剧团时,满怀期望,几乎带足了春、夏、秋、冬的服装和用品。可惜,结果又以失败而告终。我十分沮丧,也不想回家,就到牡丹江的姑妈家住了半年,于1956年2月返回上海。
依稀记得已是3月下旬,小学、初中的同学,和我一样没有考取新沪中学高中的张文今,兴冲冲地来到我家,约我一起报考“文训队”。那个年代,燃烧的革命激情尚未冷却,我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思想都非常单纯。况且,我正彷徨在家,因此就欣然同意。第二天,我和张文今赶到报考地:位于西藏中路、北海路口的远东饭店。那时,远东饭店基本上是部队招待所。我们赶到那里,向传达室说明来意,从楼上走下一位军人说:报考已经结束;大部队已经撤离,回转南京了。经我们再三请求和解释,那位军人让我们等一下,说是去请示领导。一会儿,他领我们三人(第三人因为未被录取,已忘记姓名了)进入二楼的一间大会客室。室内已坐着四位军人,后来才认识:他们是“文训队”队长肖之、指导员张仲樵、声乐分队长吴枫,另一位记不清了;领我们上楼的是舞蹈教员蒋寿春。会议室里整齐地摆放着已整理好的行装,看来他们确实是整装待发了。坐在首位的军人(队长肖之)除了重复蒋寿春对我们说过的话之外,补充道:“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就由他们五人主持,给你们一次补考的机会。”
考试的内容和整个过程都比较简单。我们按照要求,每人分别表演了一个舞蹈,唱一首歌,再做几个云手、下腰、压腿、弹跳之类的舞蹈基本动作。考试很快就结束了。为首的军人说:你们回家等通知吧!
真的是机缘巧合!第二天,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民警来到我家,冲着我笑笑:“你就是刘明华?部队来外调了。”里委会主任也对我母亲说:“派出所向我了解你们家庭的情况。”傍晚,父亲下班回家,带着几分困惑说:“单位的人事干事,突然叫我去谈谈家庭情况,不知为了什么。”这些“不寻常”情况,我心里明白,只是不吭声。果然,又过了一天,我就收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发出的“文工团员训练队录取通知书”。随录取通知书,还附有说明入伍的几点注意事项,其中有报到地点、日期;告知不必带任何行李,所有衣着用品全由部队发放。我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些事实,虽然感觉有些突然,仍然很高兴。
我报名、参加考试,确有点偶然性;被录取也有点意外。因为招收文训队员是由南京军区政治部专门组成的“文训队”招生工作组,事先到当地走访各学校,调查物色对象,然后分批面试、政审,最后由招生组集体讨论,决定是否录取。而我的报考和被录取,所有这些细致、复杂的过程,全被浓缩成十来分钟的、临时安排的“速战速决”。父母亲都舍不得我当兵去,而且埋怨我为什么事先不征求他们的意见。由于我的态度坚决,他们也只好依我。
离报到的日期只有一天。父亲的心思很细。他知道我怕冷,特地买了一只铜质的汤婆子,让我带着。后来想想好笑:哪有参军带汤婆子的!不过,我那时虽然还不大懂事,确实突然领悟到父母对子女关怀的“无微不至”四字的深义,心头发烫。
1956年3月27日,我提着一只当年流行的小旅行袋,和张文今一起来到远东饭店,向“文训队”报到,正式入伍。当天,我们就开拔,前往南京“文训队”的驻地。“文训队”已于3月14日开学,我们几个已是迟到了。那时,部队刚实行军衔制,我作为“文训队”学员,自豪地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列兵。我们常唱的歌是:“我是列兵,我是列兵,领章上一颗红星……”
“文训队”驻地是南京挹江门旁的南祖师庵13号。那是一座很大的两层楼欧式大宅院,环境清幽,建筑典雅。民国时期,这里是英国驻华大使馆。大院进门是一块大草坪,我们每天进行队列操练的地方。主楼一层正中的大厅,用做舞蹈教学的练功房兼演出厅;内部表演以及“文训队”全队集会,也在这里举行。大厅两侧分别作为声乐、戏剧教学室,以及办公室;二楼是学员宿舍。东侧新建的简易房是伙房、饭厅、浴室等生活区。
领军装的《士兵服装证》与服装领缴表
“文训队”学员共86名,各专业的业务教员18名。学员基本上来自上海、杭州、苏州、无锡等城市。根据报名和考试情况,“文训队”组编为声乐、戏剧、舞蹈等3个分队。我被编入舞蹈分队。记得培训开始后的两个星期,学员所安排的专业编组,根据学员个人的条件,还做了调整。最后编定:舞蹈分队35名学员,是最大的分队;声乐分队22名学员,就学员人数来说,是“文训队”的“老三”。“文训队”的最高领导是队长、指导员;分队的领导是分队长。
进入“文训队”,我的身份首先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列兵,其次才是文工团员训练队的学员。因此“文训队”的生活基本上是军营生活。但是,就训练的内容来看,由于培训时间较短,专业要求又较高,只有入伍初的几天,曾下到六十军体验连队生活,专业技能训练就占据了整个时间,也特别紧张。
服装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按照军人的标准,由部队发放。1956年入伍时,服装领缴表上开列的有:单、棉军帽各1个,单、棉军衣共3套,衬衣2套,布鞋、解放鞋、皮鞋,以及毛巾3条,袜子4双,等等,共11类、18件。由于文训队员多数还是小孩子和小姑娘,有的入伍时还是挂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后勤部没有那么小的服装,衬衣还可以将就,军装就得按人的身材,量身定制了。我虽然已17岁,但是个子小,也是拿着南京军区政治部行政经济管理科发的“士兵服装证”,到军队服装厂定制的。
发放给文训队员的着装,除了作为军人的服装之外,还有作为文艺兵的、包括训练服在内的特殊服装。舞蹈分队学员的着装还有:芭蕾舞鞋、芭蕾舞服、长袜、练功裤、紧身衣、腰带、头饰等一应俱全;就连肥皂、卫生纸,也是发的。除此之外,学员每月还发给7元津贴费。从小过惯勤俭生活的,还能省下一大半,因为不需要再花钱。
“文训队”每天的伙食也是特殊的,中餐、晚餐都是四菜一汤,非常丰盛。以致2个月下来,虽然训练量很大,很多学员都明显地长胖了。所以,每当开饭的时候,指导员就来提醒:注意控制饮食!
“文训队”的生活是:早晨6时听到军号声起床,按军人的要求,迅速着装、整理内务;随即到大草坪集合,进行一小时的队列操练,以及作为体能训练必修课的跑步。这是像时钟一样准确的每天的开始。晚上10时就寝,文训队员不站岗;由警卫班的战士专司警卫。
入伍后,我首先学会任何行动都必须服从命令,遵守纪律。其中,排队也是守纪律的体现之一:吃饭排队进餐厅,8人一桌,站着吃;上街必须军容整齐、排队,2人成横队齐步走,3人以上成纵队齐步走。当时还规定:凡迎面遇到高一级的军官,必须敬礼。文训队员是列兵,南京是军区所在地,满城的各级军官就像天上的星星,列兵走在马路上,几乎成了敬礼机器。因此,我们都害怕上街;没有非常特殊的情况,一般不上街。
事先请假,也是遵守纪律的又一体现:外出必须事先向队部请假,经批准后方可离队;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返回,并立即到队部销假,这是不能违反的纪律;只有星期日下午,方允许请假,5时之前必须归队。
军营生活使我领悟到,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营精神,这种精神是通过军事化训练、军营生活,通过从细小的日常生活,到集队执行任务等任何行动,注入军人的血脉,成为军人的自觉,成为习惯。
每个工作日,由于“文训队”的特殊情况,早餐之后有半小时休息。上午是专业训练,学员的主课。舞蹈分为两个小分队,我分在第二小分队。专业训练前3个月,主要是芭蕾和民族舞的基本技能训练,训练量很大。
我印象最深、也很喜欢练习的是芭蕾训练。教芭蕾的李首珠教员也是上海人,入伍前是北京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芭蕾舞教员,1953年底调任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任舞蹈教员。1956年初组建“文训队”,她属于“元老”之一。她早年在上海跟随苏联(实际上是流落在上海的白俄)的芭蕾教练,刻苦练习过芭蕾。因此,她的芭蕾理念、训练方法、肢体规范、动作要求,都是浓浓的俄罗斯芭蕾风格,中规中矩。她教得规范,要求严格:学员进入练功房,从头到脚,服饰必须穿戴整齐;女孩子盘在头上的长发,必须纹丝不乱。训练时,她对于学员的把杆站立、举手投足,更是一丝不苟。李教员还时时强调:芭蕾舞剧是演员以自身的形象和肢体语言,把观众带进剧情所规定的美妙的童话世界;因此,演员不仅是要动作精确到位、周身柔美协调,更要富有神韵。她不仅是教肢体动作,更要求我们自己去揣摩、体会,自己去悟出芭蕾境界。她的教学方法和教学态度,让我终身受益。训练中,每当伴奏的钢琴舞曲响起,学员们按照教员的规定,徐徐起舞,那种情景至今想起来,仍然是心驰神往,令人陶醉。只是“文训队”学员虽然都是经过考试招收进来的,但是基础和自身条件都参差不齐。我原来虽然喜欢歌舞,但是毕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一上午训练下来,感到好像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似的。我深知:自己的优点是领悟快、接受能力强;缺点是怕艰苦。由于我领悟快、接受能力强,训练了两个月,我就被借调到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参加演出。
训练是既严格,又紧张。文化课安排得很少,只听过几次有关舞台表演艺术的讲座,其余时间都是排得满满的技能训练。每星期六下午为整理内务、打扫卫生。星期六晚上,照例安排交谊舞会,这是“文训队”的休闲活动。此外,让我至今难忘的是,那段时间,只要有知名的演员前来南京演出,“文训队”都有机会前往观看。印象深刻的有:听过郭兰英的独唱音乐会;看过总政歌舞团来南京演出,听过王昆的演唱。那时,我特别崇拜郭兰英。依稀记得有天中午,队部通知:晚饭后6时整队,听郭兰英的独唱音乐会。我听到这个通知,就像过年那样高兴。郭兰英的独唱音乐会是在新街口的一家剧场举行,“文训队”的座位稍为靠后。为了能看得真切些,我戴上了眼镜。因为我的眼睛略有近视,初中读书时就配了200度的近视眼镜。不过,平时即使是看书,都不戴眼镜,因此看不出我是近视眼。当我戴上眼镜时,队长、指导员都惊讶地说:“哟,你原来是近视眼!”从他们的语气和惊讶的神态来看,如果考试时检查视力的话,很可能不会录取我;我进入“文训队”,也许是临时加试带给我的幸运。
此外,我还有幸观看过周传瑛、王传淞等“传”字辈演员演出的昆剧《十五贯》。昆剧这一中国最古老的戏曲剧种,解放前已奄奄一息。昆剧最后一个科班“传”字辈演员出科以后,为了生活,很多早已改行。1953年,周传瑛和他所在的国风剧社,进入浙江省昆剧团,昆剧开始了新生。1956年4月1日,浙江省昆剧团在周传瑛团长的率领下,进京演出《十五贯》,大获成功。毛泽东主席曾两度观看《十五贯》。周恩来总理观看《十五贯》之后,也极力称赞。《人民日报》并以《从“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谈起》为题,发表社论,肯定《十五贯》及其演出。能有幸观看过周传瑛、王传淞等昆剧“传”字辈演员的舞台演出、仍然健在的人,恐怕不多了。可惜我当时不懂昆剧,不太能理解昆剧以及周传瑛、王传淞等昆剧大师的艺术精妙。
培训了两个月的时候,我和另外七八名学员,被借调到军区“前线”歌舞团,参加排练演出任务。我参加排演的是在《献花舞》中饰群舞演员。《献花舞》群舞演员,没有什么高难舞蹈动作,这一任务对我来说还是比较轻松的。只是每次演出,《献花舞》总是安排在最后,就像京剧折子戏专场的大轴戏那样。因此,每次演出,我都总要早早地化好妆,直到10点多钟,随着《献花舞》乐曲的响起,才上台演出;演出又只有六七分钟,不像折子戏专场的大轴戏,一般总是半个来小时。这种在后台的漫长的等待,随着演出场次的增多,越来越感到无聊,开始借调到“前线”歌舞团时的兴奋、新奇,也消退了。
借调到期,我仍然回到“文训队”,继续学员的训练。10月底,“文训队”学员集中培训期满。作为舞蹈演员,我的基本技能达到了培训的要求。我顺利地结业了,被评定为部队文艺18级。定级以后,我也从列兵升为干部;津贴费没有了,每月拿39.5元月薪。“文训队”学员中,没有达到培训要求的,都由领导统一安排到部队的各部门,从事别的工作。
自从有了借调到“前线”歌舞团的经历之后,我就自忖自己不适合长久地从事舞蹈职业。定级以后,我就向领导申请转业。为此,指导员找我谈话,记得主要意思是:部队为培养文艺人才,花费了很大的精力、物力;我的条件还好,文训队员结业、定级,领导上都是经过郑重仔细的考察才作出的决定,希望我继续留在“文训队”。我确实感谢领导对我的关心,感谢部队对我的培养,珍惜人生的这段军人经历。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是吃不了舞蹈事业的苦,而且我也缺乏坚持舞蹈训练的毅力;无论从哪方面说,早转业比晚转业好。我那时虽然年轻,转业的决定却是经过认真考虑的,因此坚持自己的意见。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指导员再次找我谈话,批准我转业,并推荐我到卫岗小学担任音乐教师。我同意了。“文训队”的战友们听说我要转业,都曾为我惋惜。当年11月,我从“文训队”转业,到卫岗小学当音乐教师。到了卫岗小学,我还是想读书,想圆上大学的梦。可是,卫岗小学领导认为我没有读过高中,只同意推荐我读高中;我难以接受。1958年3月,我终于决定退职回上海。当年,我考取了上海师范学院(现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1962年毕业以后,一直在中学任教,直至退休。
1958年底,文训队员分别被输送到“前线”“海防”“上警”等各个军文工团,补充了南京军区文艺队伍的新生力量。“文训队”也给自己的两年半历史,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21世纪,在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雄壮军号声中,中国人民解放军更强大了,军队的文艺水平也更高了。我们这些当年“小字辈”的“文训队”队员,现在都已是耄耋老人,有的甚至作古了。生活在上海的30多人,每年差不多都要聚会几次,共叙当年的战友情,交流各自的人生轨迹与感受。我和当年的“文训队”战友一样,深深地怀念那段金色的军营生活,珍惜曾经共同拥有的军旅情。
(作者为上海徐汇中学退休教师)
责任编辑 沈飞德 章 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