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炜
北京城北八十里,有个叫河北村的小村子。这天,有位城里来的老人找到村主任孙剑,说他想花两万块钱包下村外的一棵老榆树。孙剑跟着他去看了那棵老榆树,没觉得有啥不妥,就跟老人签下了合同,老人当即掏出两万块钱给了他。
合同写得清清楚楚,老人只是包下这棵树,但树的所有权还归村里。等到老人一走,会计孟小雨就笑着说:“这人脑子有毛病吧?白白给咱们送来两万块钱。树就在那儿长着,谁爱看谁看,又有谁花过钱了?再说了,两万块钱,能买一百棵树了。”
孙剑笑笑说:“这你就不懂了,这棵树对他有纪念意义。”孟小雨来了兴趣,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剑就说,看老人的岁数,应该是当年到村里插过队的知青,后来回城去了。他在村里,定然是有了个相好的小芳姑娘,两个人以前经常在这棵老榆树下约会,回城以后断了联系,现在岁数大了,又想起那份感情,回来买下这棵树做纪念。孟小雨追问:“那你猜猜,谁会是他当年的小芳呢?”孙剑看着她,狡黠地一笑,摆摆手说:“这可不能说!”
晚上回到家,孟小雨就把老人买树的事讲了,然后问她妈:“妈,您猜猜当年谁会跟他好?”老妈说:“村里的姑娘都想跟他好。”
孟小雨惊呆了。老妈接着说,当年到村里来插队的知青,有知识,爱干净,人又精神,还有气质,可比村里土生土长的小伙子们强了一大截,姑娘们自然都想跟他们好。
看着老妈眼睛里闪着光,孟小雨心里一动,忽然又想到孙剑看她时那狡黠的目光,心里“咚”的一下,连忙问道:“妈,您没跟他怎么样吧?”老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怎么样!我们也就是心里想想,可不敢真怎么样。”
不知为啥,孟小雨总觉得心里隐隐不安。没过两天,她到镇上去办事,正好遇到了管档案的老叔,她就求老叔给她找出当年到村里插队的知青名单。名单上有六个人,却没有那位老人。那位老人名叫周云成,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的。
回到村里,她就对孙剑说:“周云成不是咱村的插队知青。”
孙剑也愣住了:“那他为啥要包那棵树?除了为情,没有别的理由啊。”
这几天,城里老人花两万块钱包下一棵大榆树的事已经在村里传开了。村委刘大力也听说了。现在一听他们两个人说话,就猜到了他们是在说那个事,就笑着说:“你们俩,真是纯朴。”孙剑乜了他一眼:“你啥意思?”刘大力说:“那个老头儿,绝对不是为了情。”
刘大力说,现在的人多自私啊,躲事儿还怕躲不及呢,谁还会来招事儿。他真要在村里有份孽情,不提还好,他一提,人家赖上他了,他这不是自寻烦恼吗?他敢大大方方地到村里来包树,就可以推断,他跟村里没啥关系。如果有,那也是清白的。孟小雨没见到插队名单里有他,那就更证明他根本就没来过村里。
孙剑更迷惑了:“那你说,他为啥要包那棵树?”
刘大力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脱口说道:“那棵树下面,不会埋着宝吧?”
孙剑瞟了他一眼说:“你是盗墓小说看多了。”
但没过几天,孙剑就听人说,那棵大榆树附近被挖了好几个洞。他赶过去查看,果真看到大榆树下面被挖出了好几个洞,他忙着让人给填上,又喊来刘大力,问他,洞是不是他挖的,又挖到了啥。还一再教育他,地下的文物归国家,若是真挖出来了,千万不要私藏。
劉大力苦着脸说,他也是随口一说。后来,村里又有人议论这件事,问他怎么想的,他又这么说了。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信了,他就趁着夜色,拎着铁锹赶过去。到了大榆树边,他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了好几个洞,打着手电一照,见挖出来的都是黄土,就断定没人挖到东西,这里也不会藏着啥宝贝,他就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
孙剑把刘大力臭骂了一通。但既然没挖到东西,他也懒得再管。回到家,就跟老婆翠玲说,这些人这么贪心,刚听到一点儿没影的猜测,就跑过去挖洞,受苦受累还狗屁都没挖到,真是可笑。翠玲没笑,仰着脸,得意地说:“我知道他要干吗。”孙剑忙着问道:“他想干吗?”
翠玲说:“他想要榆钱儿!”
现今城里人都讲究健康饮食,绿色饮食,回归自然。每到春天,村里都会来些城里人,捋榆钱儿,薅柳芽儿,挖野菜,抠豆芽儿,还不是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原生态的,无毒无肥无添加剂。以往,村里人看到城里人做这些事,怕他们毁了树木庄稼,都把他们赶走。但老人包下了这棵树,这棵树上的榆钱儿就名正言顺地归他了。讲完这些,翠玲很鄙夷地看了孙剑一眼,揶揄地说:“城里人那脑子,灵光着呢,就你那榆木脑袋,十个也比不过人家一个。让人给涮了吧?”
孙剑恨得直咬牙。他最恨别人跟他耍心眼儿。更恨别人跟他耍了心眼儿他没看出来却被翠玲看出来了取笑他。翠玲是他老婆,不能打不能骂,可老人是外人,那就得好好惩治惩治了。孙剑一转眼珠儿,很快就有了主意。当天晚上,他就偷偷给刘大力发了条短信,让他悄悄把大榆树上的枝条全都给剪了。刘大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干,但他是孙剑的跟屁虫,唯孙剑的马首是瞻。孙剑下了命令,他就一个字:干。
第二天夜里,刘大力就带着两个小兄弟,把大榆树上的枝杈都给剪了。大榆树成了一只秃尾巴鸡,看它还能长多少榆钱儿。想着周云成欲哭无泪的样子,孙剑心里暗暗地乐着。
大榆树成了秃尾巴鸡,村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想不到这事儿是孙剑派人干的,更猜不透为什么要这么干了。孟小雨也看到了现在这个模样的大榆树,回来就对孙剑说:“那棵大榆树成了秃尾巴鸡啦。”孙剑头也不抬地说:“成就成了吧。那就是棵树,我又不能派人看着。”
孟小雨回到家,跟她老妈说,那棵老榆树被人剪成了秃尾巴鸡。老妈想了想说:“那个城里人肯花两万块钱包那棵树,必有缘由。那棵树,必定能给他赚回更多的钱来。不然,谁会办这傻事儿。”
孟小雨说:“可是,地下刨了,没东西;枝杈剪了,也没啥了;我还仔仔细细地看过,那棵树也没树洞,藏不得啥东西。妈你说,这树还有啥值钱的地方?”
老妈说:“树皮呀。”
孟小雨呆住了:“树皮?”
老妈点了点头说:“对呀,树皮。老榆树的树皮,是做香的重要材料。晒干的榆树皮,有人来收,好贵的。但树是村里的,你一扒皮,树就死了,村上会找你,让你赔,乡亲们也会看不起你,就没人干这事儿了。周云成是城里人,他才不管这么多,扒了树皮卖……”
不等老妈说完,孟小雨就摆了摆手说:“妈你说得太夸张了。周云成不傻,他算得明白这个账。一棵树的树皮,再怎么卖也卖不出一百块钱去,他怎么会花两万块钱买一百块钱的树皮?”
老妈赌气地问她:“我猜得不对。那你猜他是为啥?”
孟小雨摇了摇头说:“我猜不到。”
晚上,孟小雨回屋去玩儿电脑了,她老妈悄悄拿起电话,给她老弟拨过去,跟她老弟说,那棵大榆树被一个城里人包了,现在没人管,那树皮可以卖些钱。她老弟连忙应了。
第二天一早,人们就惊奇地发现,那棵大榆树,被人扒了树皮,光溜溜地立在那里。孙剑听到报告,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了。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树没了皮,那是定然要死的。村委会跟周云成签的合同里,明确写着,村委会要保证大榆树活着。这大榆树一死,那村委会就得赔周云成钱呀。
孙剑带着民兵到各家各户去查,但没找到一条榆树皮。无奈之下,他只得赶到镇派出所去报案。所长一听,就摆摆手说,一棵普普通通的榆树,不是啥古树,又不是啥名贵树,更没长在啥要脸面的地方,被人剥了树皮,那就剥了呗。树皮能值几个钱呀,就是那棵树死了,也值不了百八十块,就是费劲巴拉地把剥树皮的人逮住了,也不好处理,就这么着吧。
孙剑只好蔫头耷脑地回了村,想着该怎么对付周云成,顶多把那两万块钱退给他。
孙剑在忐忑中等待着。但奇怪的是,周云成跟村委会签过合同后,就再也没出现,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孙剑那颗悬着的心,渐渐地放下了。
这天,一个西装革履的城里人来到河北村村委会,找到孙剑,对他说,他是周云成的儿子,想讨回那两万块钱。他说,周云成脑子有毛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的行为举止都是正常的,但一糊涂起来,那就会干一些愚不可及的事。前些日子,他取出了两万块钱存款,准备还一笔债。谁知中间出了点兒岔子,钱没及时还,放在家里了,不想却被父亲看到了,揣着钱就出了门。等到他发现并找回了父亲,父亲却糊涂上了,不知道把钱放到哪里去了。昨天,他给父亲刷鞋时,才发现鞋垫下面藏着一份合同,他才知道父亲花两万块钱包下了河北村一棵树。
孙剑一听这话,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那两万块钱他已经给花掉了,还怎么还人家?那就得看他的嘴上功夫了。他摆摆手说:“话不能这么说。你爸跟我们签合同的时候,那可是正常的。现在你想毁约,就拿这事儿做说辞,那可不行。你怎么证明他跟我们签合同的时候是不正常的?”
周云成的儿子一听这话就傻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是说,这份合同有效?”
孙剑说:“有效,当然有效。”
周云成的儿子就把那份合同拿出来,大声念道:“乙方,也就是河北村村委会,要保证树活着,否则,就要双倍赔偿。好了,现在树死了,你就给双倍赔偿吧。”这回是孙剑愣在那里了,半天回不过神来。他记得,合同里是有这么一条。他也确信,那棵树确实已经被折腾死了。周云成的儿子要双倍赔偿,他可怎么办?那合同是有效的,他刚刚红口白牙说的。
孙剑又开始装可怜,磨上了周云成的儿子,直把周云成的儿子磨得没有办法了,两个人才说好,河北村村委会返还周云成两万块钱,周云成对此事不再追究。孙剑赶紧跑到镇上,从自己的卡里取了两万块钱,塞到周云成儿子手里,周云成儿子才把合同还给他。
孙剑心里一阵疼,走不了路,就蹲到地上。他觉得那两万块钱是周云成这个大傻子白送来的,也不算是村里的啥正经收入,也没人会管,就跟村委会那几个人放开了嘴巴吃,全给吃光了。
现在,他怎么好意思找人家要去,可都得自己出了。这钱可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心疼啊。更何况,他还不知道回家后怎么跟翠玲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