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芸
一
陈小娣是剧团新招的学员,身子还没完全发育,脖颈细长,剧团的人都叫她“豆芽妹”。她来得最晚,功课比别人落下一大截。每天别人睡下了,她还在路灯下背唱词。别人还在做梦,她已经到练功室抠手势、身段了。别人结伴去街上闲逛了,她躲在后山坡上练嗓子。演员们排戏的时候,好些学员在一旁哈欠连天,或是插科打诨,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小娣,你咋一天到晚兴兴头头的?就没见你疲过乏过。”“我结棍呗!”小娣俏皮的回答引来一片笑声。
剧团新招的学员中最出色的是杨菊花。她曾在一个业余戏班登过台,唱过小姐,比其他学员有经验,功底也强些,自然最得老师喜欢。平日里她傲气十足,眼睛仰起三十度角,每次陈小娣热乎乎地和她打招呼,她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三个月后,受到老师表扬最多的不再是杨菊花,换了“豆芽妹”。团里有演出,一个演丫鬟的年轻演员来找陈小娣,说父亲病危,家里来人接她回去见最后一面,前台的开场鼓点已经响了,“小娣,你帮我顶下场,只有几句台词。”
“你去吧!”小娣答应得爽快。那丫鬟在第三场戏才出场,她赶紧化妆换戏服。第二天那演员回来,一问同事,小娣将场子圆得滴水不漏,压根不像第一次登台,也压根不像匆匆忙忙登台。
有了第一次,往后找小娣的人就多了。谁有个头痛脑热上不了场,谁有个紧急事需要去处理,谁想偷懒跑出去耍一耍,都来找小娣。但凡女配角,没有小娣不能应付的。她脑子里仿佛将每个人的台词都装了进去。排练的时候,有演员接不上来词,她在台下顺嘴就接上了。连书童,她也扮过一回,两个地方稍微结巴了一下,搔搔头皮,那词就想起来了,观众以为是噱头,惹出一阵笑声,倒没什么大碍。再然后,演小姐的也来找她,从跑龙套到扮主角,小娣越磨越纯熟。
那么多学员,独独小娣像葱苗似地往上窜,渐渐的,大家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异样了。几个崽女环护在杨菊花的周围,逮着空就对小娣来一番冷嘲热讽。小娣还是大大咧咧,似听不懂那话里的锋芒。射出的箭,被人不经意地就拂开了,那几个女孩拿小娣没办法,眼见得剧团的老演员越来越作兴她,高团长越来越喜欢她,只有站在一旁翻白眼的份儿。
几个月的时间,小娣长高不少,胸脯子也鼓了起来,带来的衣服都小了,高老师拿给她两件自己穿小的衣裳,虽有些宽大,套在她身上却也别有一番味道,让她脱了孩娃的气息。
一天练完早课,高老师将小娣叫出练功房,看她一头的汗,给她倒了杯热茶,“还习惯吗?”“很习惯!”小娣脆脆地答。
“省剧团办一个培训班,剧团推荐了你和杨菊花,你今天就不要排练了,收拾一下东西,去省剧团报到吧。”
小娣一愣,脸上不见喜色,反而一副发愁模样。高老师将脸一沉,“怎么,不想去学习?”小娣摇摇头。“那,是不想和杨菊花一起去?”小娣还是摇摇头。“那你干嘛这样一副表情?”
“高老师,我不知道省剧团在哪里。我、我……”小娣认真的样子让高老师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我已经安排好了,等一下有人送你和杨菊花,快回去收拾东西吧!”小娣这才一蹦三尺高。
剧团安排了一辆马车送小娣和杨菊花去南城。马蹄“哒哒”敲击着路面。刚开始杨菊花还傲气地昂着头,坐在离小娣两尺远的地方。出县城没多久遇上一段泥辙纵横交错的路段,马车颠得厉害,杨菊花忽然扶住车帮,“哇哇”吐起来。小娣本来喜滋滋地看风景,路边的许多野花都开了,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勃发的气息,她赶紧靠过去,递一块手帕给杨菊花,拿手拍抚她的背。看她止了吐,从随身的水壶里倒了点水,想喂她喝,杨菊花接过去喝了,一张本来就白的脸赛过了供销社里卖的白纸。
“你的手好冷。”小娣从包袱里抽出一件衣裳,披在杨菊花身上。“弄脏了。”杨菊花小声说。“没事,洗洗就好了。好了些吗?”后面的路程,小娣像个姐姐般半搂着杨菊花,让她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减少颠簸感。
在省剧团报了到,小娣和杨菊花分在同一间宿舍,宿舍里有六个人三张床,小娣让杨菊花睡下铺,她睡上铺。看杨菊花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打来热水,给杨菊花倒了一杯,又打来两份饭,帮杨菊花将床铺好,天就见黑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是密赶密的培训,剧团请来了好几位专家上课。这些课,可让小娣开了眼界。第一堂课是一位老戏曲家讲“戏台”——
戏台是什么?用四句话可以概括,那就是“頃刻间千秋事业,方寸地万里江山,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
小娣细想想,真是这么回事。看起来不大的戏台,屈指可数的几个演员,简单的道具,程式化的表演,却可以演绎历史风云、万千故事,可以演绎人世间的种种爱恨情仇、人情冷暖,让有限的时空无限度地扩张开来。真是神奇!
班上很多学员是科班出身,而且有多年的登台经历,一举手一投足,那味道就是和非科班出身的不一样。小娣在班里形单影只,杨菊花似乎并没有因为来南城那天的遭遇改变对小娣的态度。她和南城的一个崽女很快熟识了,两人天天形影不离,对小娣却是不理不睬。小娣不怕孤单,她一心要练好本事,在宿舍里每天早出晚归。附近的公园里有片小树林,正好适合练功。可小娣心太急,练得又苦,方法也不得当,嗓子先承受不住,发炎失声了。
也是巧,小娣嗓子哑得说不出来话的那天,恰好高团长陪着县委刘书记来看望她和杨菊花。
他们是为一出新剧的事儿来的,县里定下排演一出歌剧——《刘三姐》,到采茶剧团要人,那些老演员都是演采茶戏的老手,可唱歌剧毫无经验。刘书记不死心,“有没有新人,可以培养培养?”
高团长一下想到了陈小娣和杨菊花,“有两个崽女不错,叫杨菊花、陈小娣。杨菊花原来唱过,底子不错。陈小娣可塑性很强,学采茶戏没两年,‘包袱不重,紧急训练一下应该很快可以登台。”
于是,刘书记和高团长专程来找杨菊花和陈小娣。没想到,陈小娣只打手势不说话,一张嘴,嗓子哑了。
“这怎么行?戏剧演员的嗓子就是金子,赶紧上医院!”小娣被按进刘书记的红旗吉普车,去二附院。这是小娣第一次坐汽车,还是红旗牌的吉普,她瞧着窗外的景色飞一样往后梭,新奇得不得了。
医生一检查,小娣的扁桃体肿得有枣子那么大,建议先消炎再手术,一劳永逸。高团长替小娣拍板,“做!”
小娣在医院里哪呆得住?每天央求护士抽中午的时间给她输液,上午下午还是赶回培训班上课,一直上到手术前一天。县委书记和高团长第二天就走了,临走时留了钱给陈小娣,拜托杨菊花照顾她。可杨菊花来过医院一次,就再不见人影了。看她一副高傲的样子,陈小娣也不好意思去吵扰她。手术那天,是她自己签的字,医生、护士发愁了半天,本想通知省剧团的,陈小娣不肯,在医生办公室左磨右磨,磨得那医生没法,依了她。
做的局麻,从手术室出来躺了两个小时,药效渐渐淡去,喉部火辣辣地疼,像塞进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吞一下口水,都仿佛越过千山万水般艰难。白天还好,护士穿进穿出,不时来问问情况,病房里也热热闹闹,时间不知不觉就溜了过去。入夜,白帘子外的人影都散去了,只听得到别的床位传来的鼾声、咳嗽声、磨牙声、孩子哭声。这些声音衬得夜越发漫长空寂。
二
培训班学员的毕业汇报演出,是传统采茶戏《南瓜记》。因为刚刚动了手术,陈小娣没法登台,在后台帮着照看道具、服装,抽空跑到侧台去看上两眼,一双巴掌都拍红了。
回到县剧团,立马开始排演歌剧《刘三姐》。县委特地从市里请了老师对主要演员进行集训。歌剧的程式、要求和采茶戏不一样,大家先看了三遍电影《刘三姐》,歌剧剧本是在电影的基础上结合舞台剧的特点改编的。县委如此下大力气,是冲着省里的现代剧汇演。
集训地在郊外一处废弃的厂房。厂房开阔空旷,比一般的舞台大。厂房旁边的一排平房正好做演员的宿舍。演刘三姐的暂定为两个人选,陈小娣和杨菊花。至于谁是A角,谁是B角,视排演的情况而定。
每天天不亮,空旷的厂区角角落落就传来了念嗓声,压腿、下腰、打翻叉的身影随处可见。陈小娣尤其练得苦,她不想当B角的刘三姐,每天都是摸黑起床,不过十二点不回宿舍休息。因了竞争关系,杨菊花对她越发不爱搭理了,恢复了小娣初进剧团时那般光景。
陈小娣这个备选女主角一点架子也没有,拿人人当老师,见缝插针地问,见缝插针地学。有时她问遍了演员,还是拿不准,又跑去问请来的老师。她这样子,有人喜欢,也有人腻烦。一来二去,剧组里传起了闲言碎语,说小娣这人心机重,天天往老师跟前凑,就是想巴结老师混个A角。不过,就冲她野路子出身,想拼上A角怕也是没有可能。
有人不知是好心还是恶意,将这话传给了陈小娣。她心里难受了一下,转瞬就放开了,对那传话的人咧嘴一笑,“难道杨菊花不想当A角吗?就好比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A角的演员也不是好演员!”说完,也不看那人的表情,风一样跑走了。
这话立马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剧组,连高团长都知道了。在转天的阶段总结会上,高团长不点名地说了一番话:“大家都是有潜质的演员,才被挑选进这个剧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真的就是一名好演员、一名出色的演员。是的,不想当主角的演员不是好演员,但一出戏主角只有那么两三个,任何一部戏都是靠大家共同努力来完成的,难道其他角色就不重要吗,演其他角色的就不是好演员吗?就算是被安排了演主角,也有可能因为你不胜任、担不起,最终被撤换掉。马上整部戏就拉完了,我们会安排三次试演,根据试演的情况来确定最后参加首演的演员名单。希望大家过滤掉杂念,拿出十二分的努力投入到排演中!”
陈小娣坐在下面,低着的头不好意思抬起来。那话是她说的,可怎么听着又不像是她说的话呢?原来,一句话是可以有许多种理解的,有些理解可能压根就不是你的意思。既然高团长没有点名,她也就没有勇气站起来为自己辩解,只能在心里一咬牙、一跺脚,对自己嚷一句:想那么多干嘛,浪费那个精力干嘛,自己要靠本事说话,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接下来,就一个字——练。
小娣练得太苦了,方法也没掌握好,做过手术没多久的嗓子练出了状况。在别人听来还觉察不出什么,但小娣自己知道,嗓子隐隐作痛不说,有些高音部分,原本可以轻易唱上去的,现在唱得吃力又不流畅。她心里暗暗着急,越急越不得要领,在排演中已经两次挨了老师的批评。而杨菊花一直发挥稳定,每一唱段都合乎老师的要求,让人难以找到瑕疵。
小娣有些沮喪。因为那些闲言碎语,她不好意思再去求教老师了。被高团长不点名地批评,她也不好意思去向团长求助了,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
一天去吃午饭,小娣发现自己的饭盒里有一包胖大海。她知道这是润嗓子的。可是谁放的呢?那一天,小娣看见谁都觉得有可能,可是每个人都不回应她感激的目光。她遍寻不着“神秘的雷锋”,心想可不能辜负了“雷锋”的这份好心,她将胖大海当宝贝一样泡了喝。连喝两天,嗓子没那么疼也没那么涩了。
再一天中午,她又在饭盒里发现了一张纸片,像是从一本书上剪下来的,写的“如何保护嗓子”,这“神秘的雷锋”到底是谁啊?简直是雪中送炭!
小娣左瞧瞧右瞧瞧,人人都若无其事,又人人都显得可疑。这人显然是想帮她,她照着那纸片上的方法练了两天,嗓子果然好多了。
很快,第一次试演来了,是带妆演出。
小娣提前一天去选服装,发现服装很少,简直没得挑。她问管服装的老师:“徐阿姨,只有这几件吗?高团长不是说剧团那边的服装拿了一些过来,又特地置办了服装,准备得很充足嘛!除了我,还有杨菊花也要演刘三姐,这点服装两个人哪够穿啊?”
“杨菊花已经挑过了,她的拿走了,就剩下这些,你看有没合适的?”小娣语塞。剧团的服装理应是大家共用的,虽说到时她和杨菊花前后脚上场,来不及共用服装,可也没有将几套都拿走的道理呵。
她很想找高团长去申诉一下,可想想高团长大会上的那番话,还是低下头尽量从剩下的里面挑可以搭配上身的。
冷不丁地从旁伸过来一套玫红滚蓝色花边的衫裤,中系黑底绣花围裙。这不是刘三姐的服装是什么?小娣乐得一转身,一把抱住了徐阿姨。
“傻丫头,抱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阿姨,你是不是那个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小娣边打量这套服装,边好奇地问。
“什么雷不雷锋的,我可没那么伟大。我是看啊你这个傻丫头,整天乐呵呵的,也不知道早点来挑服装。那个丫头呢,人长得俊心眼也细,表情像冰一样心也像冰一样,来挑的时候啊只顾着自己,想都没想到你,你却想到了她。亏得我偷偷给你留下了一件。”
“阿姨,幸亏你这么细心,要不我这个刘三姐就要穿着破衣烂衫上台啰。”小娣攀住徐阿姨咯咯咯笑个不停。
“嗓子好些了吗?”候场的时候,演阿牛哥的陈子峤轻声问。小娣吓一跳,扭头去看他,他正望着窗外的某个地方,一副入神的样子,让小娣疑心刚才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回过头,心念一动,“雷锋”该不会是他吧?每次排演的时候,他离得近,能听出她的嗓子出了状况。正想问,有人叫陈子峤上场。
杨菊花先上场,这是剧组排定的。这次试演主要是刘三姐和财主莫怀仁找来的三个秀才对歌的一段高潮戏,也最考验刘三姐扮演者的唱功。
陈小娣坐在下面仔细看,看着看着,不由在心里对杨菊花竖起一根大拇指。杨菊花确实演得好,别看她在台下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到了台上就有了甜美的笑容、活泼的眼神,她挑的服装多是粉红、翠绿、亮蓝,在舞台上非常亮眼。特别是她的唱法,听起来也很洋气,衬词拖得长而俏皮。虽然和小娣理解的刘三姐不一样,但小娣必须承认,自己在“唱”字上还得下功夫,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从哪儿入手,她也按老师介绍的方法练嗓,天天练,练得很辛苦,可不见太大的提高。
杨菊花版刘三姐演完,演员们略休息一会儿,陈小娣上场。
陈小娣有点慌,虽然不是正式演出,却也不同于以前的临时帮人顶场,而且还有A、B角的压力,她忽然觉得嗓子发痒、发涩,忙四处找水。一个茶杯递过来,里面黑乎乎的,细一看,泡的胖大海。
“杯子是干净的。”是演阿牛的陈子峤。他并不看她,仿佛伸出的手并不是他的。
小娣迟疑一下,接了,喝下一口,再喝下一口,清清嗓子,欲将杯子还给陈子峤,他已经去台边候场了。
小娣慌忙放下杯子,不经意地瞥见杨菊花正看着自己。小娣还从没见她这么专注地看过自己,以为她是在给自己鼓劲,赶紧回报以感激的笑容。不料,杨菊花冷着脸目光轻飘飘地滑走了。小娣不及深想,赶紧整衣上台。
“杨菊花扮相甜美,音域也宽,唱功和步态都很不错,可是感觉少了点鲜活的气息。陈小娣呢,有毛病,但整个人又很符合刘三姐那种野朴生动的气息,声音也高脆亮爽。”专家在试演结束后给出意见,建议两个刘三姐平时多和阿牛哥对对戏,这样演起来会更加自然流畅。
高团长最后宣布:“下一场试演在两天后,由陈小娣先唱。内容除了今天的对唱,再加一段,就是刘三姐遇见阿牛和莫怀仁的管家争执的那一段。”
有了胖大海的插曲,陈小娣对沉默寡言的陈子峤忽然有了亲切感,可几次她想和陈子峤搭话,对方都是平静地借口走开了。小娣看他对别的人挺亲切的,有说有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在帮自己,却又像是不愿意面对她。
试演一结束,小娣就看见杨菊花主动去找陈子峤,约他晚上一起对戏,陈子峤点了头。不待杨菊花走远,周围的演员立马起哄,将陈子峤推得像个不倒翁。陈子峤倒沉得住气,不喜亦不怒,不言亦不语。
这人还真有点——陈小娣仔细想想,嗯,与众不同。自己要不要也约他对对戏呢?陈小娣很纠结,刚刚杨菊花才约了,自己马上过去,肯定会被众人哄笑。可专家不是说了,须得对对戏,台上才能演得自然流畅吗?她正犹豫着,却瞥见陈子峤朝自己走过来,她赶紧侧过身装着整理东西。陈子峤走到她旁边,一伸手,将茶杯拿走了。待他走出几步远,小娣才想起来,喝了人家的胖大海,连声谢谢都没有说。暗暗恼自己不懂礼数,这么一想,脸不由地红了。
第二天,小娣去服装室预约服装,徐阿姨给她配了两件,问她准备得怎么样。“还好吧,台词都记熟了,其他的也记熟了,就看临场发挥吧。”
“我听说另一个刘三姐可是拉着阿牛在对戏呢,看这样子是非拿下A角不可啰!”
“您听谁说的?我都没瞧见他俩的人影。”
“这里人多嘴杂,来来去去的人都爱坐一坐,聊一聊。听说第一场试演,专家各给五十分,还有两次试演,这天平往哪边斜一斜,都是有可能的事。人家都说你傻呢,关键时候还不拉住阿牛,配戏要配得舒服、默契,台上才能发挥自如,甚至可以相互激发,超水平发挥。你啊,不怪人家说杨菊花比你脑子聪明一大截!”
“徐阿姨,我也想约啊,可、可人家陈子峤……”
“开不了口是吧?看你平时大大咧咧的,原来关键时候不顶事啊。今天他肯定要来定服装,我帮你约,晚上七点可以吧?就在出门左手有一片空地,你俩就在那练吧。”
“那万一、万一陈子峤……”
“没什么万一,难道他陈子峤不要从我这拿服装?我就不信他不听我的,就这么定了!晚上七点,你俩不见不散!”
小娣一下午坐立不安,她将台词背了又背,自己在心里默走了一遍戏,没有人对戏感觉上确实不到位。
吃过晚飯,她犹豫着是早点去呢还是晚点去,一转念,又不是约会,那么矜持干嘛?这是工作,而且是自己请人家陈子峤帮忙,还是早点去吧。
到服装室旁边的空地时,只有朦胧的一地月光。临出门,小娣看了时间,离七点还有一刻钟,这会儿肯定还没到七点,且等等吧。又疑心徐阿姨并没有约到陈子峤,抬头一瞧,服装室黑灯瞎火的。正琢磨着,一条长长的影子逶迤而来,她转过身,是陈子峤。
“先对哪段?”陈子峤没容她说话,干脆利落的一句开场白。
“路遇那段吧。”小娣本来想说些感谢的话,看陈子峤直奔主题,也迅速进入状态,趁此掠过了寒暄的尴尬。
“莫怀仁管家的台词,我来。”
“好。”
两人开始一板一眼地对起戏来。平时排演时也对过很多次戏,可基本上是听专家的意见,两人之间却没商量磨合过,这时将感觉别扭的地方都挑出来,一起琢磨出一种更好的配合方式。陈子峤比小娣年长几岁,有过几年登台经验,对小娣表现欠妥的地方他也一一指出来,小娣很虚心地听着。
不知不觉,两场戏磨完,已是月上穹顶了。两人踏着月色往宿舍走,都不说话。还是小娣打破沉默,“谢谢你!”原以为陈子峤会反问谢什么,可陈子峤依然表情淡淡的,“没什么。”
陈子峤将小娣送到女生宿舍门口,“明天见!”不待小娣回答,转身走了,那个干脆利落!留小娣在原地怔忡一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暗影中,才恍过神来。
小娣推开宿舍门,看见杨菊花的台灯还亮着,她偎在床头看书。
“还没睡?”原以为杨菊花不会搭理她,不想,杨菊花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杨菊花比小娣高出半个头来,视线居高临下。“你晚上约了陈子峤对戏?”不待小娣回答,杨菊花顾自说下去,“我本来约了他的,可他临时说不行,也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过我猜也猜得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约了他!”
“哼,也没什么,对不对的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我气的是,陈子峤明明和我有约在先,竟然为了你失言。我听说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看来也不过如此!”杨菊花走回床边,按灭灯躺下了,再不发一言。
室内一片静寂。其他几张床上都静静的。小娣不敢开灯,摸黑洗了洗,也上床睡了。
次日一早,小娣醒来,看见杨菊花的床上已没了人影。吃早饭的时候,也没看见陈子峤。几个吃早饭的男演员边吃边议论,说早上天还没亮,那个冰雪公主就来敲男生宿舍的门,敲了半天,最后是陈子峤起来开的门,结果被公主一把给拽走了,再没见回来。
“看来这次冰雪公主也下了凡间,拼上了。”一个男演员说着瞄一瞄陈小娣。小娣装作没在意,大口大口地咽馒头、稀饭。
中午吃饭时,陈子峤和杨菊花出现了。杨菊花似乎格外兴奋,一改冷若冰霜的表情,主动加入到几个女演员一桌,有说有笑的。陈子峤还是平静如常。小娣忍不住偷偷瞄他,看他和几个男演员坐一桌,那几个人明显在打趣他,可是他不搭话,也不笑,面目平和地吃着饭菜。这人可真是,嗯,有点与众不同。小娣忍不住摇摇头。
第二次试演,小娣表现很突出,陈子峤给她指出来的几个地方,她都作了调整,果然有两处得到专家的好评,说小娣这一次在情感处理方面显得细腻不少,看来多磨磨戏还是有效果的。杨菊花还是中规中矩地发挥,让人挑不出毛病,却也没有特别可圈可点之处。这一次试演,天平明显倾向了陈小娣这一边。
高团长宣布:“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试演,再加一段刘三姐被莫怀仁抢到家中,阿牛来解救的戏。杨菊花先,陈小娣后,希望大家都有出色的表现!”
陈小娣得了表扬心里那个高兴,瞅见陈子峤在一边收拾东西,赶紧走过去想表达谢意,还没及开口,杨菊花插到了她和陈子峤中间,“子峤,下次试演加的一段戏,我没什么把握,晚上你和我对对戏吧!”
小娣聽言,悄无声息地走开了,也没听清陈子峤的回答。如果这时开口插话,杨菊花肯定认为她是故意的,算了,还是自己琢磨琢磨戏吧。
陈小娣没想到陈子峤会在食堂门口等她。她去得晚,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背影,不知怎么,心跳开始加快,这让她莫名地有点慌,不由地加快步子想走过去,陈子峤却跟了上来。
“你不打算当A角啦?”语气里竟有些调侃。
陈小娣心里慌,又不能不应,“谁说啦?不到最终见分晓的时候,不都要争取嘛!我不会随随便便让给别人的。”
“另一个刘三姐约我对了戏,你这个刘三姐还一点动静没有啊!”
两人一前一后排着队,声音都压得很低。窗口前就剩他们两个,仿佛各自在挑菜。
“你那么忙……”
“晚上七点,老地方!”陈子峤撂下这句话,不待陈小娣回答,端着饭菜走了。
陈小娣歪过头看看这人的背影,走得笔挺笔挺的,让小娣疑心刚才那些对话是不是他说的。这人可真是,嗯,有点莫名其妙。
第三场试演,小娣给弄砸了。
她从前晚开始肚子痛,也不知是吃坏了东西还是受了凉,每隔一阵肚子就绞绞地作痛。她也不好意思声张,怕别人认为自己是小题大做,赚取同情分,悄悄去药店买了点药,吃下去略有好转。
临上场前,她不管不顾地加了剂量,免得影响试演。可还是影响了。
上场没多久,她的肚痛就发作了,而且头发晕,额头直冒虚汗,唱了没两句,气力就不济了。小娣看见台下的专家在摇头,越发感到心慌气短。陈子峤察觉到她的异常,加了个排练时没有的小动作,伸手扶住了她,手里暗暗使了点劲,小娣受了疼反而提起点精神,勉强唱完了第一场戏。
一下来,她就瘫倒在了椅子上。陈子峤蹲下身,“你哪里不舒服?撑不撑得住?是不是太紧张了?”刚说了两句,那边已经在催促他上场。
陈小娣埋下头拿手捂住肚子,等那一阵痛过去,耳听得台上已经唱起来。杨菊花依然发挥出色,陈子峤的声音却有点飘,看来是自己刚才的表现影响到他了。小娣心里漫起一股歉意。
又一阵痛袭来时,小娣明白自己肯定撑不住了,她作出了决定,找到高团长说明自己身体不舒服,接下来的两场戏演不了了。高团长沉吟一下,让一个女演员扶她回宿舍休息。试演没有停下来,由杨菊花单独完成了后面的两段戏。
A角的人选,没有悬念地落在了发挥一直稳定的杨菊花身上。
有人替陈小娣感到惋惜,小娣笑笑,真的成了B角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受。压力退去,她又恢复成了那个大大咧咧、爱笑的“豆芽妹”,原先针对她的闲言碎语也都消隐无踪了。有人提醒她,她的肚痛没准是谁暗暗给下了药。这个谁,当然有所指。可小娣经过这一段的历练,已经不会轻易接人话茬了。她只是咧嘴笑笑,什么话都没说。这个话头也就到此为止了。
小娣依然参加排练,但多是在一旁学习,她当作积累经验。没了压力之后,她反而能从容地旁观杨菊花和陈子峤的戏,慢慢找到了自己不足的地方,也慢慢看出了杨菊花不足的地方。杨菊花的表演太过精致了,越磨越精致,但越精致离刘三姐这个人物也就越偏离。
看着杨菊花每天冷若冰霜地进进出出,好几次陈小娣想叫住她,和她说说自己的看法,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能想象到这番话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小娣的嗓子也恢复了。陈子峤说的大嗓、小嗓的话入了她的心,她不好意思去问陈子峤,就跑去问专家,专家告诉她一套练小嗓的方法,末了,呵呵一笑,“不过,这刘三姐可是需要你的大嗓,才能唱出那种野朴自然的味道。”
小娣一心一意练小嗓,她不能只用一条腿走路,剧团迟早会排演新戏,没准下一次她就是主角了,练好基本功是关键。
三
《刘三姐》首演的时间定在12月31日,也就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整个剧组都在紧张地准备中。高团长突然派人将陈小娣叫到了剧团办公室。
“小娣,最近状态怎样?嗓子好些了吗,听说你在练小嗓?”
陈小娣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想到练小嗓的事高团长都知道了。“还在瞎琢磨。”说完咧嘴一笑。
“你要做好准备,《刘三姐》的首演由你上。”
陈小娣一惊,怕是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望着高团长。“没错,由你上!”高团长表情严肃,声音清晰。
“那杨菊花呢?”小娣不知自己该喜该忧,她眼前晃过杨菊花那冷若冰霜的脸,想象那上面铺满了眼泪,真的,她还没看见杨菊花哭过,想象不出她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呵。这么一想,陈小娣觉得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抢夺别人的角色。
高团长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是组织决定的。我们收到了举报信,杨菊花的姑妈在海外,他们家隐瞒了海外关系,这个事正在查。《刘三姐》是我们花大力气排演的一出新戏,县里非常重视,专门拨了款,为谨慎起见,组织研究决定还是由你来演。”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可小娣却像被天外飞石砸中了一般,往回走的路上没精打采、失魂落魄的。如果从一开始杨菊花没有被确定为A角还好,落差也不会这么大,况且平素杨菊花心高气傲的,不知她能不能熬过这一坎……
没两天,消息就在剧组传遍了。高团长并没有在剧组公开宣布更换A、B角的消息,但是有人说她已经找杨菊花谈过话了。每天的排练也不再以杨菊花为主,换成了陈小娣。剧组人人心照不宣,看着杨菊花一副落寞而冰冷的表情,似乎没有人敢上前去触碰那座冰山,大家都自动地避开她。她也高傲惯了,不会主动和人打招呼套近乎,在排练场愈发显得形单影只。
只有陈子峤偶尔会走过去,和她说上几句话,两人表情都淡淡的,旁人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
一次,陈小娣实在忍不住,倒了杯热茶走过去递给杨菊花,杨菊花抬起头,看了她几秒,冷冷地说:“演好你的戏!”再不抬头,也不再理会她。
匿名信与陈小娣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杨菊花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将楊菊花从天堂拉入地狱的罪魁祸首。这一段时间,她的眉眼间丝毫不见喜色,反而显出少有的忧郁。
可是不管怎样,这出备受期待的戏终于鸣锣开演了。
首演在县委礼堂,观众都是拿到赠票的各行政部门职工,也有转给亲戚朋友来看的。《刘三姐》的演出规模虽然和《江姐》没法比,可也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戏中那个脖子细长、扮相俊俏、嗓音亮爽的刘三姐,一下子就被人们记住了。
接下来的几场演出都是公开售票,票一开售就被一抢而空。这还是南水县采茶剧团排演的第一部现代剧,也是南水人在家门口看的第一部现代剧。县里看这出戏反响这么好,索性追加了款项,让高团长带着剧组到高安、安福和长沙去巡回演出,扩大剧团的影响。每到一地,人们都争相来看那个会唱山歌、美丽又聪明的刘三姐。
一次在安福演出,刘三姐正在台上与莫怀仁据理力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突然冲上台,一把抱住了陈小娣,对她叫道:“刘三姐不要怕,我来保护你!”
全场静寂一刻,继而炸了锅,观众们笑得前俯后仰。后来,还是演阿牛的陈子峤冲上去,将小伙子拉了下来。
本来剧组安排杨菊花也要参加巡回演出的,可是她在第一站演出后就请了病假。等巡回演出结束,陈小娣听说她已经离开了南水,调进了市采茶剧团。
原本两花争艳,现在成了一枝独秀。剧团接着排演传统剧目《秦香莲》,高团长说自己年龄大了,还是将机会让给年轻人,陈小娣又一次成了主角。
陈小娣在南水唱红了。传统的采茶戏,她唱。现代歌剧,她也唱。小嗓练出来了,嗓音开合转换自如,台上的姿态也越来越大方。她和陈子峤成了剧团的“金童玉女”,几乎每场戏都是他俩担纲主角。这对新秀引起了关注,市采茶剧团的筱团长主动来找高团长要人。没多久,两人一起调进了市采茶剧团。
四
市采茶剧团比县剧团的人多了不止一倍,陈小娣又是最年轻的演员,虽然在县里唱出了不小的名气,但到了这儿就算不得什么了。待了一个月,陈小娣才真正明白了高团长的话,池大有池大的好处,也有池大的坏处。
许是从一个地方来的缘故,陈子峤对她反而显得比在县剧团时热情主动,有事没事都会叫上她,看排演时和她坐在一起,开会时坐在她身后,吃饭时也坐到她这一桌,连每天的日课晚课也总是在她旁边。
剧团排演新戏《红灯记》,本来大家以为铁梅一定是剧团正当红的苏媛芬扮演,可不知为何她没拿到这个角色,最后定的是一个年龄比她大的女演员。而沙奶奶一角,却挑的是年龄偏小的演员,陈小娣和杨菊花又撞上了。
这是陈小娣非常不愿意面对的事儿,她想退出的心都有了。可是和筱团长一说,筱团长就一口回绝了:“这角色肯定是你来!你和杨菊花同过事,对她的家庭关系有所耳闻吧?这次是有人推荐她,抹不开面子,且让她试一试,但这个戏是今年的重头戏,马虎不得的,你的大嗓演沙奶奶挺合适,赶紧回去做好功课。”
陈小娣再糊涂也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选拔只是走走过场,筱团长心里已经定下了人选。陈小娣是真心为杨菊花感到难过,想唱戏却登不了台,换了任何一个演员都受不了这份憋屈啊。可是,如果她退出,筱团长说了,这角色也不会落在杨菊花身上。
陈小娣心里五味杂陈,没想到来市剧团后的第一个角色又是和杨菊花争,两人这是前世积下了什么过节啊!自到了市剧团,陈小娣和杨菊花打过几次照面,哪怕是一条走廊里面对面而过,陈小娣特意停下来想打个招呼,杨菊花都仿佛没看见她似地擦身而过,连原来那似有若无的“哼”都没有了。
在剧团宣布《红灯记》各角色扮演者的会议上,别的演员被读到名字,都兴奋得一蹦三尺高。筱团长读到“沙奶奶的扮演者陈小娣”,陈小娣苦着一张脸,像是下一刻就会哭出声来。坐在她身边的陈子峤轻声说:“杨菊花是不幸,但不要把她的不幸揽在自己身上,那不是你的错。”
《红灯记》公演后,陳小娣演的沙奶奶评价挺不错。当人们得知扮演者是个不到十八岁的演员时,都很惊诧,不只化妆化得像,陈小娣简直演活了沙奶奶。
公演那天,剧团按惯例一起聚餐,杨菊花也来了,坐在一个角落里。席间,宋书平突然站起来,“大家静一静,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也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说着,他走到杨菊花身边,牵着杨菊花的手让她站起来。
众人惊诧。宋书平是剧团的台柱子之一,也是剧团有名的秀才、多面手,能唱能写不说,胡琴也拉得两下,板鼓也敲得两下,连音响出了毛病,他鼓捣两下也能重新发出音来,在剧团人缘不错,没和人红过脸吵过架。他有过一段婚姻,爱人得病去世已有三年。杨菊花比宋书平小了十来岁,刚进团一年时间,不知两人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起。
宋书平高高举起酒杯,“我和杨菊花同志今天领了结婚证,借剧团这杯酒,我们一起敬敬大家!”
座中静寂一刻,筱团长率先鼓起掌来,食堂里响起一片祝福声。宋书平抬手向下压一压,“今天借这个机会,我和杨菊花同志也想为大家伙唱上一段,就当助个兴吧。说起来,杨菊花同志到剧团也有一年多了,还没在台上亮过相,今天就借这个宝地儿,让她开嗓唱上一段……”
全场顿时静了。不少人不约而同去看筱团长,又是筱团长率先鼓起掌来,掌声很快响成了一片。
宋书平将杨菊花牵到略为开阔的地方,侧身让出位置。杨菊花端肃了表情,利落地来一个亮相,沉一口气,张口唱起来:
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刚,几次要谈我口难张。看起来你爹此去难回返。奶奶我也难免被捕进牢房。眼见得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你肩上,说明了真情话,铁梅呀,你不要哭,莫悲伤,要挺得住,你要坚强,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
闹工潮你亲爹娘惨死在魔掌,李玉和为革命东奔西忙。他誓死继先烈红灯再亮,擦干了血迹,葬埋了尸体,又上战场。到如今日寇来烧杀掠抢,亲眼见你爹爹被捕进牢房。记下了血和泪一本账!你须要:立雄心,树大志,要和敌人算清账,血债还要血来偿!
杨菊花连唱两段,显见得是有备而来。这一番唱元气充沛,酣畅淋漓,功底自现。陈小娣能感觉到有不少目光在偷偷瞄她,她脸皮发热,心里却坦然,将巴掌拍得特别响,她是打心眼里为杨菊花喝彩。她知道压抑多年的唱的渴望,尽情泼洒一次的那种舒畅。确实,杨菊花太需要一个舞台了。而且,她唱得真好,比当年唱《刘三姐》时纯熟了许多,沉郁了许多。
一双手伸过来,牵住了她的手。是陈子峤。她愣住了。这还是第一次有除爸爸之外的异性牵她的手,她想将手挣脱出来,陈子峤握得很紧,他递给她一杯酒,自己也端起一杯来,牵着她的手走到宋书平和杨菊花跟前。
“我和小娣敬宋大哥和嫂子一杯,祝福你们!说起来,我们和嫂子还是同乡。来,干了这杯!”陈子峤说得真诚。清脆的碰杯声响起,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陈小娣看看他,也跟着一仰脖将杯中酒喝光了。
宋书平和杨菊花对视一眼,也喝光了。其他人纷纷上前,给宋书平和杨菊花敬酒。
一杯酒下去,陈小娣的脸就赛了杜鹃花,头也微微有点晕。趁着喧闹的场面,她起身走出来,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刚才的一幕幕仿佛梦中的场景在她脑子里回放,她的手还潮热着,刚才陈子峤仰脖喝光酒的样子,真帅!她第一次发现他这么帅。
正想着,一个影子和她的影子紧紧靠在了一起。“没醉吧?”是陈子峤。
陈小娣冲着夜空笑笑,“谢谢你!”
陈子峤也笑笑,“自己有唱的权利,也要让别人有唱的权利。”
“我知道。”陈小娣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空气清冽,星星在天空闪烁。排演开始后都没时间和闲情看看夜空了。“我们走走吧。”陈子峤站起身,不待她回答迈开了步子。
“大伙儿还没散呢!”陈小娣惊诧。
“管他呢,今天宋书平和杨菊花是主角,没人会注意我们!”陈子峤的背影在路灯光影中隐现,已经走到了五十米开外。陈小娣吐一下舌头,一蹦起身,跟了上去。
五
仿佛一股漩流,将人不由自主地裹挟进去。
陈小娣站在舞台上英姿勃发地唱着、跳着、舞着。她是民兵队伍中的一员。她是送亲人参军的队伍中的一员。她是欢庆丰收的社员中的一员。她是红色娘子军中的一员。她是女工甲。她是村民乙……而杨菊花是民兵连长,是送夫参军的新媳妇,是带领大家抢收的女劳模,是女战士琼花,是海港的女拖车司机,是带领大家防汛护堤的女生产队队长……
陈小娣有时觉得心里很空,又暗暗自责这空。这是一种多么不健康的情绪,一定要将它扼杀在摇篮里,不能让它生根发芽开出毒花来。有时她又觉得茫然。舞台不再是她曾经向往的样子。观众也不同于当年坐在台下的姑姑和她那样的观众了。有什么被猛烈地扭转了,涂改了,颠覆了。她说不清楚这是好是坏,只是被人群推簇着往前走。
杨菊花突然担纲新戏《红色娘子军》的女主角,出演琼花一角,让剧团的很多人大吃一惊。传说,是革命委员会的饶主任特地找的筱团长,点名让杨菊花来演琼花,说是“此花演彼花,两花齐放”。
“她不是有个姑姑是什么海外特务吗?”“这你就不知道了,饶主任说了,凡事要一分为二,她姑姑是她姑姑,她是她,姑姑有问题不等于她也有问题,杨菊花本质不错,是革命可以争取的对象。”同事在食堂的这段对话被陈小娣听见了。对于饶主任的论断,她倒是蛮赞同的,杨菊花终于可以登台了,也不枉她这些年下的苦功。
陈小娣在剧中出演一个女战士,和杨菊花有不少同台的机会。杨菊花一改之前的冷傲,和其他女演员都和和气气的,台上台下有说有笑,唯独对她还是冷脸冷面,对她的主动搭话也只是简单地应一声。陈小娣心里不免难受,难道杨菊花真的是从心底怪罪她吗?
剧团里传言,杨菊花怀上了孩子,可她为了能出演这出戏,不顾宋书平父母的反对硬是给刮掉了。宋书平年纪不小了,他父母盼着抱孙子盼了多年,好不容易娶进了媳妇,眼看能抱上孙子了,一眨眼的工夫落了空,气得和杨菊花大吵了一架,现在杨菊花和宋书平搬出来自己租房住。陈小娣不知这传言是真是假,杨菊花的脸本来就雪一样白,近来看着显得十分憔悴,可是一旦站上舞台她又变得精神抖擞了。
一次排练完,陈小娣去排练房旁边的水池洗手,看见杨菊花独自靠在水池边,一手撑住水龙头一手扶住腰,前面的头发往下滴拉着水珠,和刚才排演的状态判若两人。陈小娣正想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杨菊花看也不看她,一拧身走了。单薄的腰身在一片夕阳的淡金中,像一片被风吹拂的芦花在飘。
杨菊花在排演场晕倒了。这出戏的歌舞片段不少,消耗的体力特别大。在一段红色娘子军的群舞时,只听一声惊呼,排在最前面领舞的杨菊花倒在了舞台上。剧组赶紧派人送她去医院,那天宋书平刚好不在,他最近精神萎靡了许多,有人说是受到杨菊花打胎的打击。他闻讯赶到医院时,杨菊花已经苏醒过来正在输血。医生说她身体太虚弱了,需要休息静养。“能不虚弱吗?刚做完手术不到半个月就又唱又跳的,但凡是人,能受得了吗?”剧团派去在医院看护杨菊花的同事听到了他们的争执,坐实了那个传言。宋书平那么平和的一个人,丝毫不加避讳地当着满病室的人冲着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杨菊花发了炸。杨菊花仿佛没有听见,双眼紧闭,咬紧嘴唇,一声不发。
两天后,杨菊花又出现在了排演场,任人怎么劝也不愿意回去。筱团长只好将后面的戏放到前面排,尽量减少红色娘子军们出场的戏。杨菊花坐在台下,雪白的一张脸冷傲地端凝着。宋书平一直没有出现过。下班时,陈小娣看见杨菊花独自一人,像一片细瘦的芦花秆往院外飘去,拿手捅一捅来接她的陈子峤,“送送她吧。”
陈子峤看看杨菊花的背影,再看看她,“一起吧。”
“不了,我去看看我妈。”陈小娣推一把陈子峤的自行车,冲他一笑,从剧团后门走了。
小娣从巷子里穿过去,被一阵喧声吸引住了。巷子尽头站着很多人。她迟疑一下走过去,远远地看见一群十来岁模样的少年围在一起。现在学校都停了课,学生们无所事事,自发组织起来的小团体特别多,小娣本想绕过去,忽地看见了人群中的苏媛芬。
苏媛芬个子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般露出半个头来。陈小娣不由地走了过去。苏媛芬的模样显得十分古怪,身上穿一件戏服。那套戏服仿佛刚从泥水中拎出来,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依稀看得出本色是水红的,领口满绣了花,一只水袖拖曳在地上。整件戏服歪歪斜斜地披挂在苏媛芬的身上,完全失了形。
苏媛芬的脸被化上了奇怪的妆容,一只眼角高高吊起,一只耷拉下去,抹的不是胭脂而像是油墨,嘴唇倒是猩红,只是涂抹得冒出了唇形,显得十分突兀,眉心还有猩红的一点,带了一抹彗星一样的尾巴。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写有“毒花”两字的牌子,脚上是一双像是刚从泥地里蹚过来的绣花鞋。
一个少年崽腰扎皮带,手里舞着一根铁棍,冲着围观的人群大声叫着:“这是隐藏极深的一朵‘毒花,她每天在家里穿上戏服,做她的怀旧梦。幸亏我们耳聪目明,在她家埋伏了一个多月,终于抓到了罪证……”
在人群里惊恐地望着这一幕的小娣,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挪不动步发不出声了。她很想离开,她怕苏媛芬低垂的眼睑突然睁开来,看见人群中的她。
“你,我说你!你是采茶剧团演戏的吧?我看过你的剧照。”挥舞铁棍的少年瞅见了她。
陈小娣感觉身边一松,旁边的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将她直杵杵孤单单地晾在了原地。
抬起头,那个拿着铁棍的少年崽站在一块石头上,正冲着她的方向叫嚷。她转身想走,身后的声音更大了,“你不要走!过来,向广大人民群众说说这朵大‘毒花平时的阴险表现!”
两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臂,她被拽到了包围圈的中心,与苏媛芬面对面站立着。那鬼魅般的妆容近在咫尺,显得愈发诡异了。她看见苏媛芬的眼睑轻微地颤动着,但是没有抬起来。
“说话啊!你耳聋啦?在舞台上唱戏那么大声,不要以为你不说话就万事大吉……”
“拉她一起游街!”不知是谁在喊。
陈小娣的嘴唇艰难地动了一动。它仿佛被胶给粘上了。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后的无数目光仿佛钉子一样钉在她的身體上。
一张脸凑近来,是那个拿铁棍的小子。满脸的青春痘,像一颗颗喷薄欲出的红色子弹,在小娣面前晃动个不停,“你可以说说这朵大‘毒花平时有没有欺负、压榨过你们这些小演员?让你们倒茶递水什么的,提鞋穿衣什么的……”
密集的红色子弹晃得小娣眼发花、头发晕。她咬紧嘴唇,生怕有字句从那里面蹦出来。在那双垂落的眼睑面前,她忽然下定了决心,不说,一个字也不说!就算是被拉去游街也好,一个字也不说!
良久,不知是谁说:“啐她!”一口浓痰从小娣身后飞向了苏媛芬粉色污秽的戏服,仿佛是在已经凝固的污渍上开出了一朵黄白色的小花。花瓣歪斜着,摇摇欲坠。
陈小娣被一只手扯开了,她绷紧身体,垂下头,不敢再睁开眼睛。耳边传来一片“噗”“噗”“噗”“噗”声。无数的口水痰渍箭矢一样奔向苏媛芬,挂在她的衣袖、破鞋、木板、头发、脸上。睁开眼的小娣,惊恐地看着苏媛芬仿佛一个人体吸盘,不断地吸纳着污秽的花朵。
她的身体里翻江倒海般地翻腾起来,仿佛有一根棒子在用力搅动、搅动,终于她忍不住“哇”一声吐了出来,吐出了一堆秽物。那是她中午吃下的米饭、腐乳、萝卜干,白白红红混沌的一团。她再也站不住,蹲下身子大声痛哭起来。
有谁骂了句:“真是上不得台面!”
杂沓的脚步从小娣泪眼婆娑的视线中凌乱而去。喧声渐渐远了,消失在小街的拐角处。
小娣不知蹲伏了多久,她感觉到肩上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拍抚她,可是她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陈子峤。
她挣扎着站起身,不顾酸麻的腿和身体,一声不发地扑进陈子峤的怀里,双手紧紧攥住了他。
陈子峤扶她坐上自行车后座,推着她往回走。拐过一个弯,听见嘤嘤的哭泣声,是一个蹲在地上的崽女发出的。陈小娣看见她将头埋在双膝间,肩膀耸动着。在这嘤嘤的哭泣声中,陈小娣再一次悲从中来,湿了眼眶。
她很想跳下车安慰一下那个崽女的,尽管不知道她为何这么悲伤,这悲伤与她身体里的悲伤多么相似。可是想想,这世上各有各的伤痛,哪里来得及救援。而她,多么想解救苏媛芬,又哪里能够伸出手去救援!她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这世界是怎么了?忽然间让人看不明白,想不明白。
车轮碾过麻石板路,小院门口那个埋头哭泣的崽女,渐行渐远。
小娣没有去妈妈家。两人走到江边,将车停在沙滩,双双倚靠着在沙滩上坐下来。
“你没有去送杨菊花?”
“去了,她不要我送,很坚决。我回过头去找你,看见你被围在一群人中间。那个穿戏服的是谁?”
“苏媛芬,我们剧团的,你不认得了吧?是啊,化了那样的妆,头发披散着,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陈小娣的眼泪再一次奔涌而出,她忽然想起了在培训班第一次看苏媛芬上妆的情景,那惊艳绝美的臉容,“是你拉了我一把吧?”
陈子峤没有言声,过了一会,鼓起勇气说:“小娣,我们结婚吧!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想守护在你身边。”
陈小娣抬起头,江水兀自流淌着,发出哗哗的声响,这声音像欢歌,也像悲吟。
六
小娣经常从梦中惊醒。她梦见自己身上套着脏兮兮的戏装,她想,千万不要被人看见,得赶紧脱下来。可她发现自己动不了,戏装底下的自己被五花大绑地捆住了。正慌乱着,耳边有人大声叫喊起来:“毒花!毒花!毒花!”
她想伸手捂住耳朵,逃离这声音。可是不成,她的手动不了。那声音吵得她头痛欲裂,忍无可忍的她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
猛地挣醒过来,陈小娣发现自己坐在床上,满面泪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有一段时间,她整天蜷缩在家,不敢出门。她向剧团请了病假。陈子峤告诉她,剧团刚刚驻进了一支工宣队,剧团改名为文艺宣传队。现在发话主事的是一帮对戏剧一窍不通的工人代表。他们热衷于排演革命歌舞。筱团长处于赋闲状态,因为当年为国家领导人表演过,被周总理接见过,没有人敢真正动她,但她也无力扭转剧团的局面,自称身体不适大多时间都待在家里,眼不见为净。杨菊花也退出了中心舞台,据说是工宣队的傅队长对她不太满意,认为她塑造的舞台形象不太符合革命人物,倒像是资产阶级小姐。傅队长又扶持了一批新人,都是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们没什么艺术功底,但跳起革命歌舞来热情高昂,姿态铿锵,而且非常地听话,这让他十分满意。
不想去,但不能不去。剧团来通知,周五在剧场召开批判大会,凡剧团人员不得请假。陈子峤骑车载着陈小娣去了剧场。很久没见的同事基本都来了,大家并不交言,默默地找个位置坐下。
陈小娣在人群中看见了杨菊花,她和宋书平分两处坐着,脸色依然像雪一样白,眼睛下面两团浓黑,显见得比前时憔悴了许多。陈小娣没瞅见苏媛芬,听陈子峤说那天是筱团长带着几个同事救下了她,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孙杰低头站在舞台中央,三十来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在被独自禁闭几个月后,他终于拿出了上万字的反省材料。
傅队长先让人宣读这篇万言悔过书,材料无比细致地列举了孙杰平日里不为人知的阴险念头、恶毒情绪、反动思想,坐在台下的陈小娣表情木然地听着,简直无法将这些东西和印象中那个不起眼但幽默风趣的孙杰联系在一起,她只听出了滑稽和荒唐。她也燃不起对孙杰的批判热情。他站在那里,那么委琐的形象,似乎已经被这些自举的罪证给掏空了,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他真像梦境中的自己,被看不见的绳索五花大绑着……陈小娣忽然很想哭,可理智告诉她,千万不能哭。这时流出的任何一滴眼泪,都可能为自己招致大祸。
陈子峤将外套搭在扶手上,在衣服下面握住了她的手。最了解她的人,就是他了。
接下来,是弘君礼和几个剧团同事上台揭露孙杰。几个人都事先做了准备,有的还写了好几页纸的发言稿。他们在台上都表现得慷慨激昂,列数孙杰平时的反动言语和行为,和不为众人注意的一些蛛丝马迹。这些语言控诉经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倾吐出来,似乎比那些干巴巴的材料更有冲击力。陈小娣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他们通过控诉塑造的这个人彻底颠覆了孙杰这个真实的人给她的印象。在强烈的同情之后,她又陷入了迷茫,难道真的是平时孙杰隐藏得太深,以至于她误读了他,刚刚还差一点为他流下同情的眼泪?两种观点在她身体里交锋,弄得她脑子里混乱一片。
最后,傅队长威风凛凛地跳上一张桌子,挥舞着手臂带领大家高呼口号。
陈小娣随着人流往外走,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是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小伙子挤到她面前,热情地伸出手来,“陈小娣,我是徐建国,我们是一个村的,还一起参加过国庆游行,作为少先队代表……”他还没说完,陈小娣想起来了,是徐建国,那个曾经无比腼腆、在她面前一说话就面红耳赤的少年,那个曾拿着花束到后台找她的进城打工者,现在他大变样了,原来的板寸头蓄成了三七开的偏分长发,穿着一身军衣军裤,胸前别着五六枚像章,口袋上还插了一支笔,看起来十分精神。
陈小娣乐得蹦起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徐建国,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你们工宣队的啊,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你,他们说你生病了,到处问不到你的地址。今天开大会,我想你一定会来……”
陈小娣问了问徐建国这几年的情况,原来他两年前来了南城,开始一直混得不好,也没好意思来剧团找小娣。去年他在一处工地做事时,遇到一辆过路车陷在很深的泥辙里,他二话不说跳进泥辙,帮着将车推出来。当时傅队长坐在车上,一眼看中他,过几天派人到工地找他,让他进了工宣队。
“傅队长是我的恩人。”徐建国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起来的时候,他还是像以前一样透出一股朴实劲儿。
筱团长上门来找陈小娣,工宣队下达一项政治任务,排演《龙江颂》。剧团现在已经像一串散了线的珠子,演员四散八落,有的去了干校,有的响应号召上山下乡了,有的改行去了街道工厂,有的病倒在床,有的……要召集能演一台戏的演员都不容易了,团里商量决定由陈小娣来演剧中的龙江大队党支部书记江水英。
“杨菊花呢?”陈小娣觉得这角色按理轮不到自己。
“她回家生孩子了。”筱团长叹一口气。
小娣不明白她为什么叹气,“哦,那是好事。”
筱团长欲言又止,移转了话头。
排演十分辛苦,江水英的戏份很重,陈小娣病倒了,连日高烧不退,浑身酸痛。剧团那边催得紧,陈子峤出面和筱团长说,想换一个演员演江水英。筱团长眉头紧锁,“唉,现在排一出戏,演员都难找齐。苏媛芬瘫痪在床。杨菊花流产后身体一直虚弱,肯定撑不起这出戏。你家小娣得抓紧治疗,用最好的药,我这里也来想办法,实在不行还得小娣上。”
陈小娣这才知道杨菊花第一次打掉孩子时留下了病根。杨菊花当时为了能演戏,胎儿四个月大时才去刮宫,手术没处理好,后来感染发炎,下面一直断断续续地出血。她为了不退出排演,一直没对人说,暗地里吃了不少西药中药,总不见好,身体倒给弄坏了,月事变得混乱。过了几年,好不容易又怀上孩子,没满两个月下面就见了血,只好回家躺着静养,可还是没能保住,胎儿四个月时又流产了。医生说她可能这辈子都难怀上孩子了。宋书平的妈妈逼着他休了杨菊花,宋书平两头不安定,人变得憔悴不堪。
筱团长让工宣队的医生开了最好的药,给陈小娣输了几天液,烧终于退了。筱团长又每天给她熬汤,熬营养粥。她终于又可以上台了。
《龙江颂》是准备参加省里汇演的,先在八一剧场演了两场,反响很不错。观众看忠字舞、样板戏早看腻味了。那个傅队长看了演出也品出点味道来,对排演这一块的人员开始网开一面,不像以前将政治学习的弦绷得那么紧了。
剧团有了起色,也汇聚起一点人气,有一两个长期请病假、事假的演员回来上班了。筱团长决定趁热打铁,在傅队长还没改变主意之前,再排演一出新戏《杜鹃山》,还是陈小娣演女主角,男主角由陈子峤出演。
这还是他俩进市剧团后第一次搭档,两个人都很兴奋。
戏仿佛一层壳子,足以抵挡住外界的种种是非纷扰。那铿锵的锣鼓点子,可以让人忘了内心的惊惶和伤痛。两人沉浸在排戏的兴奋中,白天在剧团里排戏,晚上回到家还一起切磋。戏须得磨,越磨越精,越磨越出彩。
傅队长没想到新戏《杜鹃山》会这么受观众欢迎,连演九场,场场爆满。陈小娣也被观众们重新记起了,受到越来越多戏迷的热捧。剧组受到邀请去弋阳、鄱阳一带演出,公开售票,也是场场爆满,甚至有戏迷深夜排队等候,就為了抢到一张戏票。很久没出现这样让人激动不已的场面了,精气神仿佛又回到了剧团演员们的脸上、身上、心上。
一出新戏接踵开始排演,陈小娣还是出演女主角。她现在俨然是剧团的票房号召力,每次演出完谢幕时,都有戏迷大声叫着她的名字,观众久久不肯散场,还有戏迷拿着花束跑到后台去找她。
可绚烂之后常常是强烈的虚空之感。回到化妆间,望着镜子里尚未卸妆的自己,小娣眼前常常一晃而过苏媛芬那被化了鬼魅般妆容的脸。不由自主。
有一些瞬间,恍惚镜中的自己也变成了那个样子。听说苏媛芬现在下肢瘫痪在床,再也无法登台了。而曾经,她那绝美的妆容让陈小娣痴痴相望,欲罢不能。一想及此,舞台上的兴奋,在小娣心底留存的是经久不散的苦涩滋味……
七
剧团经风历雨,换了两任团长。重新排演《花轿记》时,陈小娣年满六十岁了。她已经在戏曲舞台上唱了近五十个年头,按理该退休了。就在陈小娣下决心回家之时,徐建国在匿迹数年之后再次出现在了采茶剧团。他身边多了一个看起来才三十来岁的女人,大眼睛,尖下巴,颇像陈小娣年轻时的模样。他带来了一个让剧团人振奋的消息——赴海外演出。
这消息简直让剧团炸开了锅。邀请方是在美国生活的一群华人,他们中有不少南城人,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不仅仅是异乡人的身份,而是戏。
“那些在海外生活的南城人,念的就是这份自小扎根的常情,恋的就是打小听熟的乡调。还记得前些年我们录的那批戏曲光碟吗?先是在国内推出卖得不错,后来销到海外,没想到销路比国内还好。我去年去美国,那里的华人戏迷一买就是一整套啊,还问我有没有更新的。我本来想再录一些,一个戏迷点醒了我,他说:‘哎,不知道陈小娣老师还在唱不?要是有机会回国,回南城,我一定去剧场看一场她演的戏。听到这话,我一拍大腿,那些在海外的戏迷都想看小娣唱戏,他们不可能全部飞回来啊,但是我们可以飞过去啊!我们组一个团过去,演上几场,来回机票和食宿费用由他们包,演出收入双方分成,他们过了戏瘾,我们圆了出国梦,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次不需要他倾力游说,苏云龙大笔一挥签了合同,立马找来陈小娣、栾之凤几位台柱子排定了剧目。“四小金刚”里挑了《钓拐》《睄妹子》,排过的传统剧目里挑了《秧麦》和《南瓜记》片段,对方要求一定要请到陈小娣,就为她定了《方卿戏姑》《秦香莲》《三女图》中的片段。先配齐演出人员,备好服装道具和乐队班子,到了那里,再根据具体的演出时间进行组合搭配。
“土头土脑的采茶戏就要出国开唱了,采茶戏演员们要开‘洋荤了!”剧团的年轻演员被挑上的,都乐得一蹦三尺高,那几日在剧团里奔来走去时脚底像踩了风火轮。
本有收山之心的陈小娣也绷紧了练功练声的弦。这出国去唱,更不同以往,可千万不能唱砸了南城采茶戏的名头。
这边排演着,那边苏云龙协助徐建国开始办理出国手续。一切顺利,适宜唱戏的秋天,苏云龙带领着“采茶剧团赴美演出团”踏上了行程。
首场演出安排在抵达旧金山的第二天,一共排演了三场。那边负责组织和接待的是一家文化公司,总经理是一位戏迷,也是华人同乡会的副会长,与徐建国的公司有长期的业务往来。他对苏云龙说,这是个尝试,如果演出效果好,以后还要继续深入合作。
剧场门前的海报上印着“采茶戏——中国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陈小娣——采茶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演出安排在下午三点,早早吃过中饭,演员就开始化妆了。
陈小娣刚上完底油,化妆间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杨菊花。
杨菊花自回家休息保胎后,陈小娣再没见过她,关于她的消息都是听来的,也不知道真假。寻来后台与陈小娣相见的杨菊花,俨然一个雍容华贵的富太太。原来她与宋书平离婚后去了香港,后来联系上了在美国的姑姑,就到了美国,在这里定居下来,嫁给了一个美籍华人。
一支采茶剧团来美演出的消息在华人圈传开后,她特地早早地订了票,从洛杉矶赶来旧金山,让她没想到的是,来的竟然是南城采茶剧团。在海报上看到陈小娣的名字,她那个激动,赶紧寻来化妆间见见老朋友。
“还唱戏吗?”陈小娣请她坐下,自己抓紧时间上妆,離开演只有一个小时了。
杨菊花摇摇头,“好多年没有唱了,我老公甚至不知道我曾经是个采茶戏演员。不过,平时只要听到有人唱戏就挪不动步了。” 她用涂了银色指甲油的手指扶一扶玳瑁眼镜,优雅地摇着头,“没办法,这辈子中毒太深!”
“毒?”陈小娣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被油彩覆盖在灯光下烨烨流彩的脸,冲着镜子里的杨菊花笑了,“我倒觉得她是我这辈子的光芒。”
那场演出,陈小娣倾尽了全力,她知道台下有太多渴念太久的眼睛和耳朵,她所唱的每一句都是一种呼唤、一种抚慰。每一个节目结束,都有华人代表送上来鲜花,全体起立鼓掌,掌声经久不息……
离开美国前一天,安排大家自由活动,杨菊花将苏云龙、陈小娣、陈子峤和几位原来在剧团时的老同事请到家里,特地嘱陈小娣带上《秦香莲》的那一套戏装,陈小娣虽不知她做何用处,和苏云龙商量后,多带了几套戏装。
杨菊花的老公是一位做服装生意的商人,父母与她的姑姑熟识,看起来人颇儒雅。他备好清茶和茶点,和大家边饮边聊。他是移民第二代,还没到过中国,关于中国的种种多是从杨菊花那儿听来的,但杨菊花对自己的过往所言不多,不是这次采茶剧团来演出,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曾经唱过戏。
屋子是一栋三层楼的别墅,中式家具,装饰得古朴雅致。杨菊花在门口将他们迎入屋后就不知去了哪儿。等茶过三巡,她出现了,却是活脱脱一个戏中的秦香莲。
多年不见,她比过去略显丰腴,扮上古装却是刚刚好。座中人都为之一震,尤其是杨菊花的老公,在迟疑一刻后,率先鼓起了掌。
客厅阔大,环绕立体声音响开启,杨菊花腰肢婀娜,轻移莲步,手势婉转地唱将起来。她的身影在满堂中式家具的背景中飘移,水袖飞舞,充满屋子角角落落的音乐衬着咿咿呀呀的一线声音,让人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与中国戏曲最相宜的舞台。
这么些年,自称久未唱戏的杨菊花,一身功夫不见荒废,举手投足间韵味十足,拿捏得当,“一呀路上说不尽,孤苦啊伶仃,但愿得与啊官人相逢欢庆,到那时夫妻儿女久别重逢,畅叙那天伦……”
众人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陈小娣不由想起那年,宋书平牵着杨菊花的手,在庆功宴上向大家宣布他们结婚了,随后杨菊花唱起了沙奶奶和铁梅的唱段……历历往事滑逝而过,亦远又近。
低头用力撕罗裙,多谢门官一片啊心,手拉姣儿把宫进……我要进去,我要进去,我要进去……千言万语他不应,官人好比铁石心,我只有好言来奉上,念公婆怜女儿,望求我夫将妻认……
杨菊花身形婉转回还间,陈小娣看见她脸上多了两行泪迹。那细小的两脉水流冲开油彩,在水袖翻飞间不停地滑落,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