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钦
南雄访红
在南雄,总是有许多让人回味、让人感慨、让人唏嘘的往事。
在这一片雄峙湘粤赣边的苍山翠岭上,历史,向我们叙说着温婉、叙说着豪放、叙说着忠贞、也叙说着雄强。那些壮怀激烈、绮丽多姿、经天纬地的故事,一个个,一幕幕,老是在我眼前、心口浮现,让我遐思,让我神往。
这次来南雄,我最先来到的是梅岭。一道梅岭,一座梅关,总是勾起人无尽的衷肠。春秋时期,勾践的子孙汉将梅鋗,在此筑城据守,广植梅树,岭以此为名;战国末段,赵佗率秦军经此入粤,在岭口设关,此为梅岭最早的关隘;张九龄心忧天下,恨关山险阻,谏言开拓梅岭驿道,沟通南北;文天祥囹圄路上,途经此岭,触景伤情,更陡生绝食殉国之志。
我到梅岭,却是因为陈毅的《梅岭三章》。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我的文学启蒙之初,人文社出版的《陈毅诗选》中,这绝命的三唱,时时让我泪粘衣襟,反复吟哦。
“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廿年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
在接触到这义薄云天、荡气回肠的《梅岭三章》之前,我也曾经朗读到吟咏梅岭的佳作。如南朝陆凯的《赠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如宋代苏轼的《赠岭上梅》,“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如宋末文天祥的《南安军》,“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同谁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但是,与《梅岭三章》比,我更读到了一个诗人、一个革命者前无古人、无与伦比的境界、胸襟与灵魂。
走在梅岭古道,我一直在寻觅,寻觅三年游击战争中,陈毅在梅岭、梅关的困厄和坚守。史载,三年游击战争中,南方八省的红军游击队,由于中断了同党中央和上级组织的联系,相互之间的交通被切断,各游击区、根据地不得不独立自主地开展游击战,他们用最最劣等的武器,与持有优良装备,且10倍、20倍甚至50倍于己的敌人正规军作战。那一次次的清山围剿,那一次次的草莽潜伏,梅岭,记载了陈毅多少次悲壮和危急。
走在梅岭古道,我也品读着脚下历经千年的蹬道,这一级级乱石铺砌的蹬道,走过了多少风流人物:张九龄、宋之问、刘长卿、张九成、汤显祖、戚继光……我欣赏夹道栽植的梅园,古往今来,多少墨客骚人,在这里,一路梅花一路诗,留下了数不胜数的名篇;我瞻仰两峰夹峙的梅关,古人赞其曰,“居五岭之首,为江广之冲”“南北咽喉,京华屏障”“一关隔断南北天”。但是,我更想拜谒、更想凭吊的,是当年,陈毅,如何偷渡梅关之险。可惜,只见关楼巍巍,林木葱葱,巉岩兀立,蹬道逶迤;一抹亮光,穿越关楼矮矮的门洞,斜斜地打在了岭南的山地上,在晦暗阴湿、青苔丛生的蹬道,晕染开来,幻化出迷迷蒙蒙的暖色。
眼前的雄关啊,见证了多少历史。仅近现代以来,太平天国石达开,曾退守梅关数十日;毛泽东、朱德转战湘粤赣闽,多少次率领红军过梅关;陈毅三年游击战,更是辗转于梅关无数次。我在梅关徘徊,关南关北,群山莽莽,山岚萋萋,有巨碑,书“梅岭”大字。一处胜迹,看不到任何铭牌、指示!陈毅当年如何偷渡梅关,只剩下传说,和陈毅自己的诗句:“敌垒穿空雁阵开,连天衰草月迟来。攀藤附葛君须记,万载梅关著劫灰。”(《偷渡梅关》)
梅岭下来,我依然心潮起伏,就像浈江之水,奔流不舍。油山、北山、乌迳、水口……这一个个载入史册的名字,彪炳着一段段土地革命战争的历史。
我来到水口战役遗址,一座红军战士背刀持枪远眺的塑像,让我想起了当年水口战役的惨烈。
第三次反“围剿”胜利以后,红军乘胜出击,攻占了龙岩、漳州。闽西赣南,连成了一片5万平方公里、11座县城、250万人口的根据地。
早已觊觎江西矿产、极想扩大势力的广东军阀陈济棠,在蒋介石的诱派下,出兵梅关,直抵中央苏区。一剑在背,食无味、寝难安、居不宁!
为了解除南翼的威胁,保卫中央苏区的安全,红军决定从闽西回师粤北赣南,围歼入赣的粤军。一场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极其罕见的大战恶战,就此打响。
这三天两夜,为了取得战略和战役的主动,双方不断增援,不断地投入兵力。粤军先后参战的有3个师1个旅共16个团约2万人;红军前后参战的有红五军团第三军、第十三军,红一军团第十五军,还有闽西红十二军,江西独立第三师、第六师共约1万9千人,加上在外围作战的红军,合共约2万2千人。
我久久地站在红军战士塑像的脚下,跟着他的视线,仰望着他眺望的远方。80多年前的战斗,又异乎清晰地浮现眼前……粤军的战力出乎意料,战况打得异常胶着,枪声、炮声、喊杀声、飞机的呼啸和轰炸声,麋集不停。双方的伤亡,不断上升,都各逼近着3千。小小的水口圩啊,尸横遍野,清清的浈江水啊,染成淡红……第三天,在毛泽东、朱德、林彪、聂荣臻、陈毅的驰援下,红军,终于扭转战局,击溃了粤军。
躞蹀在浈水之畔,凝视着静静南去的江流,我的思绪,仍汩汩涌突,不能止静。
水口战役以红军的胜利而结束,战后局势的发展,对中央苏区和红军,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它压倒了陈济棠积极“进剿”中央苏区的气焰,廹使粤军,全部退出了赣南根据地,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不敢轻举妄动,使中央苏区,得以休养生息;水口战役,还狠狠地震慑了陈济棠,为了保存实力,避免同红军硬拚,在第五次反“围剿”中,他主动派人,秘密与红军协议,抗日反蒋,为红军长征,比较顺利地突破一、二、三道封锁线,提供了弹药、关防和通道等便利……
今天,听从着内心的指引,我来到了南雄。当年鏖战的地方,如今,一片祥和安宁。我很想停下我匆匆的步履,领略粤北客家那种温馨淳厚的人情,我很想凭吊遍每一处红军时期的遗迹,重温當年那种喷薄和磅礴的精神!endprint
高潭寻红
车从平山出发,一路向东,向东。东边,极目望去,是崇山峻岭,是一条从来没有走过的山路。路是硬底,却弯弯曲曲,盘旋而上,盘山而去。
从踏上这一条山路,我的心,就特别的不平静。这条陌生的山路走的这座山,叫做莲花山。莲花山,是横亘在广东最南边的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山脉,从闽粤交界的永定、大埔,一直蜿蜒,经兴梅,绕潮汕,过海陆,至惠莞,最后,在深圳、香港的大亚湾头没海,余脉成为了珠江口外的岛屿。
以前,无数次从广汕公路、深汕高速走过,远远看去,这一条与海岸平行的山脉,静静地蛰伏在那里。山后边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故事?!这个问号和惊叹号,常常跟随着我东来西去。
现在,我就行走在这片大山的深处。汽车,沿着省道356线、县道683线、县道944线,向着大山的腹地,悠悠地驶去。
车外,山风吹过,路边的芦苇,映着日光,在风中摇摆。一条江,在路旁的山下,无声地流淌。
暮色中,我们来到了一处地方——高潭。早就听说,这一带,是莲花山脉主峰的所在。八百里莲花山,因主峰形似含苞莲花,故得名“莲花山”。这里,是海丰、陆丰、紫金、五华、惠东五县边境的贸易中心。每逢墟期,海陆丰的海味,紫金、龙川、兴宁、五华的猪苗、山货、手工业品,在此贸易买卖。
此时,大山深处,静谧安然。我在寂静的镇街上闲逛漫游。深秋的山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让人生出丝丝的惆怅。同行的人已经走远了,可是,我仍然回到了,甫一下车的地方,我要再细细地感受和烙下那一座白灰抹墙的素朴的殿堂——高潭老苏区纪念堂。
岁月的风云,就是从眼前的这座纪念堂氲氤的……
九十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深秋时节,一个伟人,沿着另一条蜿蜒的山路,从海丰,来到了高潭。伟人名叫彭湃,他看中了这里是海、陆、惠、紫四县边的中心地带,他要到这里来撒播农运的火种,他要到这里来开辟海陆丰革命根据地的后方基地。
我沿着彭湃当年的足迹,一步步跋涉在高潭苍苍莽莽的山水,一步步走向高潭红色历史的纵深。
1922年,彭湃在高潭点燃了农运的烈火,从此,高潭的农民运动,就一直前赴后继,风起云涌。1923年4月,高潭所属24个乡,均建立了农会和农民自卫军,掀起了一波波减租减息的斗争。1927年11月11日,高潭区农会在高潭下墟埔召开了万人大会,宣告高潭区苏维埃政府正式成立。这是中国最早建立的苏维埃政权之一,这也是全国第一个区级苏维埃政府。
徘徊在山清水秀的高潭下墟埔,瞻仰着高潭革命烈士纪念碑和高潭老革命根据地烈士纪念亭,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大山深处的这一处小山村,仅大革命和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被杀害的革命群众就有800多人。而整个高潭,第一、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被杀害的烈士就多达2868人,绝户412户。
但是,高潭的可歌可泣,高潭的彪炳史册,更在于它的赤帜高擎,更在于它的武装割据。1927年“四·一二”事变后,在中共东江特委的领导下,高潭人民高举义旗,义无反顾地参加了东江第一次武装起义。
这一次武装起义的结局,是海陆惠紫四县的工农革命武装,先后次第地开进了高潭中洞,为红色武装割据,展开了前期的工作准备。
带着虔诚,我早早地来到了高潭的中洞,这是群山包围中的一片平畴。早晨的阳光,穿过白洋湖山顶的树梢,七彩斑斓地照在“百庆楼”前的旷埕上。我绕着“百庆楼”,一遍一遍地走着。这是一座东江典型的客家民居,6个厅,4处连廊,26间房。这又是一座东江典型的红色文物——中共东江特委、东江革命委员会、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二师师部的旧址。
驻足百庆楼前,我真的百感交集。革命的命运、楼宇的命运、人物的命运,就像电影一样,在我的眼前,一幕幕徐徐地映过……
1927年8月,汇集于中洞的海陆惠紫四县工农革命武装,改编为工农讨伐军。9月,中共东江特委、东江革命委员会从海丰迁入中洞,并立即领导指挥了东江第二次武装起义,为承载南昌起义军进入东江,创造了有利条件。10月,南昌起义部队转战东江,叶挺、贺龙余部1000余人进入中洞,并在中共东江特委领导下,改编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二师(后称红二师)。10月下旬,东江第三次武装起义爆发,红二师和农民武装一起,从中洞出发,收复了海陆丰全境和惠阳、紫金部分地区。随后,陆丰、海丰、紫金等县,相继成立了县苏维埃政府,革命烈火,迅速燃遍了粤东八县,苏维埃政府所辖人口,也达到了二百多万。
这是高潭、中洞最辉煌的时期。红军医院、红军被服厂、红军兵工厂、红军俱乐部、特委印刷厂、电话所、苏区、苏维埃政府……这些中国革命早期的机构,都是最早在高潭、在中洞出现的。
就像大海有潮汐,河流有迂回,山路有起伏,革命,也会有跌宕曲折。1928年3月,面对不断高涨的东江革命武装浪潮,国民党派出重兵,加紧对海陆惠紫根据地的围剿。中洞保卫战,就是捍卫海陆惠紫根据地最为激烈的战斗。然而,随着中洞的失守,海陆惠紫根据地,基本丧失……百庆楼,就是在中洞保卫战失败后,遭国民党军队焚毁……
而今,徜徉在2002年冬原址原地基按原貌修复的百庆楼,回想起80多年前在这里发生的种种斗争和故事,我依然心潮起伏,唏嘘不已。而最令人感慨、令人低徊的,是红二师师长董朗。这位1923年入党,黄埔一期學生,参加过东征、省港大罢工、北伐、南昌起义、东江第三次武装暴动的军事家、我军早期的领导人、中洞武装割据的指挥者,却于1932年10月,在湖北洪湖革命根据地,在“左”倾机会主义的所谓“肃反”运动中,被诬陷错杀,时年38岁。
离开中洞,离开高潭,一路上,我默默无语。我沉浸在这片曾经燃烧过血与火的土地的往事中。西枝江在不远处汩汩地流淌,它仿佛在告诫我,胜利来得不易,教训,也不应该似水流逝……
选自2017年第1期《潮州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