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
阿娘(老家对祖母的俗称)在睡梦中走了。
蕃衍堂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这座建于清朝道光年间的祠堂正暂厝着一位百岁老人。堂前香烛袅袅,梵音阵阵,阿娘安详地睡在灵床上,穿戴一新,脸上盖着一块白布,布沿两边各悬荡着一枚古铜钱,一柄黑布伞如一朵黑色的花盛开在阿娘的头上,加重了沉重的气氛,雪白的蚊帐中,阿娘的身影影影绰绰。一支粗大的红蜡烛在阿娘脚后的帐外燃烧着,这是长明灯,火苗随风晃荡,不时流下一串眼泪,滴在桌上,也滚落到地上。方桌上,供奉着各式羹饭和水果,饭香与香烛的香混在一起,恍惚中,似在等待帐中人醒来吃饭一般。
几个年长的婆婆神情肃穆,身披咖啡色长袍,边敲木鱼边念经。前来帮忙的村妇则赶着做纸衣裳、纸被、纸羊马、纸房子等祭物,也有帮忙分发孝帽的。响器班头头在扎草龙,乐手们各司其职“呜哩哇啦”地吹着不同的乐器,司仪胸前佩着话筒,熟练地高声念叨着入殓辞:“黄金一斗。”
披麻戴孝的亲人应答:“有!”
“乌金一斗。”
“有!”
“白金一斗。”
“有!”
司仪高亢嘹亮的声音回荡在堂前,“一点东方甲乙木,子孙代代居福禄;二点南方丙丁火,子孙代代发家伙……”
按俗例安置完陪葬品,棺材盖与棺材边开始封钉,孝子贤孙的哭声顿时呼天抢地起来,但阿娘再也不会醒了,再也听不到子孙的呼唤了。
操劳了一生的阿娘20年前就为自己准备了寿衣,做好了给子孙的麻衣孝服,还存下一笔办丧事需要的花费。
这一天,来的人可真多啊,百岁老人在村里是鲜见的,村民们都闻讯赶来看上老人最后一眼,为老人请上一炷香。那些受过老人恩惠的村民含泪跪拜,惦念旧情。还有的村民带着年幼的孩子讨一顶孝帽戴着,沾点福气。堂前的花篮、花圈已经放不下了,不得不叠起来,花屋成了名副其实的花海。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人,用一生积攒的好人缘为自己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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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四年(1915)正月十五,萧王庙的传统庙会正如火如荼,百花岭墩的一户人家迎来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尽管在浙东有溺头胎女婴以利生男的习俗,但男主人却以“天不打月半娘子(女孩)”为由,怜爱地抱起新生儿,派人去庙会,出钱为她加唱一场戏,戏文场一时锣鼓喧天,更添一層喜气。
萧王庙是浙东名镇,古风犹存。当地有一座为纪念北宋县令萧世显功绩而建立的庙宇,地因庙而得名,庙因地而生辉。每年正月十三至十八定规会举行盛大的庙会,宫灯引路,旗锣开道,抬着萧世显神像,也抬着全猪全羊,村民执清香环村游行,烟火、杂耍、说书各处设摊,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最热闹的当属戏文,咿咿呀呀唱足六天后,重归宁静。
男主人的父亲是前清的秀才,也算是殷实人家。到了男主人这一代,以账房先生为业,虽家道式微,靠着祖上的薄田,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担心女儿脚大被人嫌弃,男主人遵旧制给她缠了小脚。女儿从小聪明伶俐,在父亲的算盘声中背会了乘法口诀,在母亲的诵经声中也能背上几段经书,很讨长辈及邻里的喜欢。
在阿娘长达百年的生涯中,这一段日子也许就是她最幸福无忧的时光了。那年,阿娘的祖父不幸暴病,家里又突遭变故。男主人抱着襁褓中的又一个女儿,望着日渐凋敝的家业,狠下心解开阿娘的缠脚布,含泪将她送了人。可怜的月半娘子7岁就做了人家的烧火囡(童养媳),千金之躯沦落畎亩。
已经无法知晓阿娘是怎样度过她的少女时光,可以想见童养媳的生活应该是与不停的劳作相伴。17岁时,和长她11岁的男人圆了房,之后三个儿子陆续降生,阿娘的眼里充满了新生活的希望。
彼时江山动荡,时局乱象纷生,村里一有风声便谣诼蜂起,偏安一隅的小镇也难以幸免。溪口是蒋介石的老家,萧王庙也有蒋介石的宗亲和族亲,两地相距不过十多里路,所以萧王庙也成为各种势力争夺的据点,先后有北洋军阀部队、北伐的国民革命军、抗日部队、共产党四明山三五支队,也有日本军、汪协军等,更兼草民流寇的侵扰,经常有日军飞机轰炸或者被土匪掠劫的事情发生,人们终日惶惶不安,朝夕难保。
有一天早上,阿娘的男人去田里放水,不料途中被日军飞机扔下的炸弹击中,当场血肉横飞。阿娘闻讯赶去,哭得死去活来。新生活刚刚展开,前路又陷入迷茫,孤儿寡母举步维艰。三年后,公公无法维持四张嘴的日常粮食开销,为家族考虑,留下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硬着心肠呵斥阿娘带着二儿子改嫁。
阿娘要改嫁的消息传到娘家,男主人扼腕长叹,心痛如绞,无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娘守寡,又改嫁。
1946年,阿娘颠着一双小脚,拖着二儿子,跋涉几十里,改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尚桥头村。接纳阿娘的是一名老实本分的尚桥头本地人,以撑船为生,奔波于萧王庙、方桥、宁波各码头、商埠。两个人年龄相差13岁,一个45岁的老光棍,一个32岁带着拖油瓶的寡妇。也许就在萧王庙某个酒肆停靠休憩时,有好事者牵线搭桥玉成了一桩姻缘。
尚桥头村的东北角有几个阊门组成的院落,自成一体,始建于清末民初,因主院有一堵风水墙,高过一丈,宽逾十丈,满墙描绘着忠孝节义、春华秋实的花影壁画,村民把这一角落命名为花屋,阿娘就住在花屋。
总有很多为搭伴过日子而建立的婚姻。幸运的是他们珍惜眼前的生活,阿爷心疼阿娘的任劳任怨,阿娘感谢上天垂怜,觉得后世有了依靠,粗茶淡饭却也琴瑟和谐。翌年阿娘为阿爷生下了第一个儿子,至1958年阿娘共为他生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此后44岁的阿娘不再生育。包括两个出生便夭折的孩子,这一生阿娘生育了十个孩子。那个年代,没有避孕措施,强调多子多福,又刚好实行了光荣妈妈的政策,生孩子对女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当分娩的阵痛袭来时,阿娘烧好滚水准备好剪刀,自己为自己接生,生下小孩后还要下床干家务,甚至还要下地做农活。有了多次生小孩的经验后,有一年,邻居家的媳妇要临产了,找不到赤脚医生(农村医疗人员)时,急得大哭,求阿娘帮忙,凭着生过多胎的经验,阿娘大着胆子,细心地帮她产下一子,邻居家千恩万谢,从此视阿娘为救命的活菩萨。
撑船是个苦差使,但只要有气力,就有饭吃。1954年,全国范围内成立手工业劳动者协会,阿爷加入县船业工会吃大锅饭,吃大锅饭产生的惰性使日子開始变得拮据起来。正值第二个女儿出生,两人商量后,无奈把大女儿送给本村不会生育的一对夫妇,满心冀望让她过上好日子。谁能想得到已经8岁的大女儿在河边嬉戏,不慎掉进河里淹死了。这件事成了阿娘一生的隐痛,内疚像梦魇一样纠缠着她。阿娘在最后的岁月里,常不停地自责,喃喃自语,说梦见她了,说来接她去了。在阿娘的心里,有一个角落是属于大女儿的。
1956年8月1日,这个日子载入了县志,同样也刻在阿娘阿爷的心坎上。那一天,县城刮起12级台风,暴雨如注,天地汪洋恣肆,江堤海塘决口,死188人,伤600余人,受淹农田14万亩。当阿爷披着蓑衣找到搁浅船只时,发现船体已断成两截,无法修复。失船后的阿爷丧魂落魄,回生产队务农。55岁的阿爷渐渐失去了劳力,日子愈加困顿。
公社化、“大跃进”开始了,举国上下掀起“大办钢铁”的高潮,善良的百姓拿出家里的各种铁器来支援国家,同时农村兴办公共食堂,实行吃饭不要钱。刚开始供应整桶整桶的蒸米饭,鼓励人们多吃。慢慢地食堂缺粮,只能供应定量的甑头饭,再后来连甑头饭也保证不了,食堂只供应萝卜粥,萝卜连碎米一起煮的粥,萝卜多粥少。一年后,食堂断炊,解散了,吃饱肚子成了最大的问题。田里的草籽、河里的革命草(学名空心莲子)、山里的毛栗树根(野果子)、刺糖瓶树根(学名金樱子)、狼几根、葛藤根(蕨类植物)等都成为村民争相掘食之物。
活着,成为那个时代最高的人生目标。阿娘煮草籽或者革命草,偶尔放几粒碎米同煮。将树根磨成粉,做成饼,锅里塌一塌,一家老小靠着它充饥。萧王庙的小儿子因饥饿来投奔阿娘,阿娘心有余而力不足,又不愿看着小儿子挨饿,便说服他过继给村里一对没有子孙的老人。23岁的小儿子正是最能吃的时候,肚子经常“咣当咣当”地响。有一天,实在是饿,去山上找能吃的野果,欣喜若狂地发现了银杏树,迫不及待地爬上树去摘,边摘边吃,一下子吃太多打起了饱嗝,慌忙下树,想下山跑回家去,却发现动不了了。别的村民发现他时,已没有了脉搏,消息传来,阿娘又一次哭昏了过去,醒来后,阿娘像祥林嫂一样反复跟人说“不让他留在这里就好了,不让他留在这里就好了”。这时,村里不时传来消息,有人吃刺糖瓶戳破了肠子,有人撒硬屙起不来了,有人误食了蛇公公(学名蛇莓)被毒死了……
后来才知道,太多的银杏果郁积在胃里,麻醉了神经,如果当时有乌狼鲞(河豚鱼干),就能消解掉银杏果的毒性,这样萧王庙的小儿子就不会死了。那时候,颗米不剩,看到谁家烟囱冒出炊烟都能让人起红眼病,谁家还会有乌狼鲞啊。人生没有如果,面对亲生骨肉的离去,阿娘只能坚强地挺立着,她的身后还有一家人。这是姑姑(阿娘的小女儿)多年后告诉我的,她说萧王庙的哥哥像洋娃娃一样很招人喜爱,最后瘦得跟猴子一样。
不幸像是有了惯性,又一次降临了。阿爷得了浮肿病,浑身乏力,大腿按下去就是一个坑,两只眼睛肿成一条线,只要加点营养,这病就会好起来,但在那个草根树皮都被人抢光的年月,上哪儿去找营养。好不容易等来县政府发放黄豆粉救治的消息,可惜阿爷的年龄不在救治的范围内,十来天后,阿爷撑不下去了,生命永远定格在59岁。
多年后,阿娘跟我讲起这一段往事,涕泗交零,如暗夜的伤口渗出细密的血丝。时值炎夏,尸体不宜久搁,但是家里穷,村民避之唯恐不及,以至于阿爷病死时,都没人来帮忙举行祭奠仪式。阿娘五内俱崩,孤儿寡母昼夜守灵,相拥恸哭,最后,族里的叔公和阿叔一起帮忙移尸出殡。村里大队干部看到凄惨一幕,动了恻隐之心,预支了配给的13斤米(3岁小儿因属幼儿,生产队每月有配给米),才办了两桌斋饭草草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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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苦厄伴着阿娘多舛的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像一盆盆冬日的冰水兜头浇在阿娘的身上,承受着那份冷与痛,无论日子如何的千疮百孔,咬着牙,总要过下去。46岁的阿娘擦干眼泪,再次开始寡居生活。萧王庙带来的二儿子已自立门户,改嫁后生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大的儿子14岁,刚读初二便中途辍学,最小的儿子3岁。阿娘柔弱的肩膀担起养育四个孩子的重任,因家里没有壮劳力又缺少工分,大队分配的口粮是一年180斤谷子,即使精打细算,带糠咽下也填不饱四张嘴。有不会生育的夫妇想收养阿娘的小儿子,有人劝阿娘,日子过得这么苦,干脆送掉算了。品尝过亲人离散滋味的阿娘死活不同意,哪怕再苦再累,一家人也要守在一起。
正逢三年自然灾害,饿肚子是家常便饭。后来,我在文学作品里读到那个年代的一幕幕情景。余华在小说《许三观卖血记》里描述关于饥饿的片断,许三观和孩子们躺在床上用语言描述了一碗碗菜肴,逐个分给孩子,孩子们咽着口水,接过幻想中的菜肴,连称好吃。阿城在《棋王》里对一粒饭干的描写,棋王怜惜地把桌缝里的一颗干饭粒抠出来,然后送进嘴巴“叭嗒叭嗒”咀嚼得有滋有味。那情节与阿娘一家遇到的情节如出一辙,只有经历过饥饿,才能体会这其中的辛酸和悲凉。
阿娘什么活都要干,种小麦、洋芋艿、番薯等田作物,什么活都肯干,帮村里造房子的人家递砖送瓦,饿着肚子的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也许是做童养媳时吃苦耐劳锻炼出来的,女人完全当作男人使,一天到晚扑在田头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孩子们都很早懂得体恤母亲,在农忙季节帮着拾稻穗,帮着做农活,日子终算能结结巴巴地挨过去。1960年,当满山坡能吃的草、树、果子销声匿迹时,箭竹(学名箬竹)突然生米开花(县志记载:5月初,山区、半山区箬竹产米,每亩千斤以上),村民们奔走相告,箭竹米被村民熬成粥,赖以度过一时的荒年光阴。箭竹开花后便枯死,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说这是老天动了恻隐之心,施恩救人啊,感动得跪拜在地。
阿娘小时浸染过书香,行事作派自有一番大家闺秀的大气,再兼受萧王庙庙会的熏染,不认字的她却对戏曲故事如数家珍,那些蒙冤受屈最终出仕拜相的忠臣良将,那些贫寒书生历经苦难最后金榜题名的故事一度成为她的精神支撑,也成了她教育儿女们的道德素材。她给孩子们讲落难小生方卿投奔姑母,受姑母奚落,最后中状元的故事;讲岳飞的母亲在儿子背上刺下“精忠报国”报效国家的故事;讲吕蒙正在破窑中,发愤读书,官至极品,富贵不忘本的故事等等。孩子们听着戏曲故事长大,体察母亲的不易,勤俭度日,有什么食物就吃什么食物,从不挑肥拣瘦。在孩子们眼里,没有难吃的食物,只有不能吃的食物。衣裤是“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一个接着一个自觉地穿下来,男女不分,从不嫌弃。两年后,生产队对个人搞副业不再像以前那样管得紧,品尝过苦难的孩子懂得阿娘独自养家的艰难。大儿子上山斫柴,担到集市出卖;二儿子放牛放羊、女儿放鹅贴补家用。苦熬几年后,家境渐有了起色。
阿娘虽是一介村妇,却有着异于常人的眼界,她明白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道理,一技傍身才能立足社会。她让大儿子去当兵,让二儿子学泥水匠,让小儿子进学堂求知识。应征入伍对当时的农村家庭来说是脱离农门的一条出路。1969年,两个弟弟羡慕地送哥哥去当兵,回家后跟阿娘绘声绘色地说起哥哥穿上军装后雄姿勃发,站在讲台上,面对乌泱泱的人群毫不胆怯,脱口而出的一番豪言壮语令台上台下的领导及群众目瞪口呆,一个农村出来的后生竟然有如此胆识,一时在村里传为美谈。阿娘在孩子们的脸上看到生活的希望,很是欣慰。二儿子的泥水匠也学得不赖,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来请他去干活。小儿子初中毕业后却厌倦了读书,不愿继续上学,最终阿娘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学了木匠。
70年代末,中国在风停雨霁中迎来了改革开放。儿女们相继成家立业,阿娘69岁时,小儿子也结了婚。按农村的说法,叫“管团圆”了,可以告慰天上的阿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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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我认识了阿娘的长孙,开始进入阿娘的生活。记得初次见到阿娘时,她精神矍铄,梳着髻,穿着斜襟黑衣,桌上放着一串长佛珠和一只盛着佛经的家箜篰籃,75岁的她正莳弄着门口道地的菜园子。记得那天,阿娘执意要留我吃饭,笑着说,门口道地有两碗现成的小菜,小葱塌蛋和粉丝菜羹,交关透骨新鲜。我一下就喜欢上这个幽默风趣的老人,自此殷勤探看。阿娘住在花屋,因此我叫她花屋阿娘。阿娘爱花,一生与花结缘,她说她出生在百花岭墩,现住在花屋,十分喜欢花屋阿娘这个称呼。
阿娘爱听越剧,同一群比她小十几、二十几岁的老邻居一起看越剧时,她还能作讲解唱几段。阿娘最喜欢听《梁祝》里《十八相送》和《何文秀》里的《哭牌算命》,我特意下载多部越剧精彩片段到手机里或ipad上,我想这些唱段无疑给阿娘的过往岁月带来过无数的慰藉,以致于烂熟于心。当阿娘晒着太阳,眯着眼睛,捧着现代通讯设备听着越剧的时候,她的快乐是由衷的,“这手机不就是老早的收音机嘛,这‘盼得就是小小电视机。”听到高兴处,嘟哝一句,“这梁山伯真是呆头鹅啊。”神情宛若纯真的孩童,无比欢喜。
人生中一切的得与失,多年后都成了风景。朴素善良的老人把这一切归于佛的慈悲,60岁时开始初一、月半茹素,念经为伴,一心向佛。阿娘一生结缘无数,常有人索求各种经忏,免费替人“取经”(一小堆米用一块布包起来,然后提着米在小孩头顶转悠,口中念《心经》数遍),驱魔却病,每有奇效;邻家有小孩发热或日夜啼哭,吃了药却不见好,民间叫“豁断”,都让阿娘来“取经”;还帮着揉“腌臜气”(治疗皮肤病的一种土办法,也伴有念经)。这种土法往往由村里素养好福气好的老人司职,阿娘待人和气,因此上门求医者络绎不绝。
在如今人手一个手机的年代,照片随时随地想拍就拍。可是当阿娘走后,家人发觉需要一张照片作为阿娘的遗照时,这才发现几乎没有人给阿娘生前拍过一张照片。正在后悔懊恼之际,姑姑忽然记起以前阿娘似乎拍过一张单独的照片,一番翻箱倒柜的寻找,最后在一本经书里找到夹在书页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阿娘端坐在藤椅上,两手摆放在双腿,梳着髻,一丝不乱,玄色对襟夹袄,深灰色长裤,黑色布鞋,一只金色套戒闪着暗哑的光。岁月的风尘已经淘洗尽老人生活的阅历,眉宇间蔓延着从容淡定,其实那是对死亡的不惧感。姑姑说,那天给阿娘送吃的,拍照相师傅在外面吆喝,阿娘问我外面谁在喊,我说是拍照的。阿娘忙要我把师傅叫进来,她想拍一张照片。并在柜子中找出戒指,擦了擦戴上,这是阿娘唯一值钱的什物了,坐在藤椅上郑重其事地拍了一张全身照,那时阿娘已经90岁了。照片中的阿娘圆脸大眼,床上的阿娘佝偻干瘪。儿女们顿时红着眼睛,一个一个“娘哎娘哎”地叫着。
我翻着经书,忽然发现了另外两张黑白头像照片,依稀可辨是年轻时的阿娘。但是爷叔姑婆们都说没见过这张照片。为什么这两张照片如此接近,仿佛是同一个时候,连衣服也一样。神情也差不离。按理说,那个时期阿娘家境困顿,不会奢侈到去拍两张差不多的照片,即便后来日子好过了,除了老像之外,阿娘漫长的一生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照片。那么,这两张照片到底是怎么拍下的?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也是机缘巧合,丧事那天遇到了阿娘的老姐妹,才揭开了这个谜底。
阿娘26岁失去第一个丈夫,为了不给公公一家增添开销,跟男人们一起贩卖蔬菜做行贩。1941年,日本侵占了奉化,日伪政权对中国老百姓的身份管理就是要求百姓做良民证,良民证是居民身份证明书,一张粘有本人照片的小纸片,不办这个证,随时有被抓的可能,做买卖免不了经常村里村外走街串巷,所以阿娘去拍了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做行贩起早摸黑,辛苦自不必说,但这也没能减轻家里的负担。公公在饭桌上,眉头像一座山一样压在阿娘的心上,阿娘知道,公公嫌孩子们太能吃了。两年后,为了在家里更好地立足,为了舒展公公的眉头,阿娘决定和她的小姐妹一起去县城做保姆。家乡步行到县城有二十多里地,日本人对县城的管理更严格,阿娘只得重做了良民证,拍了人生中的第二张照片。照片中阿娘不苟言笑,发型是三七开的中长头发,立领盘扣斜襟布上衣,很容易就能捕捉到神情中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忧郁,还有一股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两张照片发型没变,衣服没变,神情也没变,良民证上写着“陈孙”,夫家的姓加上娘家的姓便是她的名字。阿娘从戏曲故事中接受的便是从一而终的命运,所以宁可抛头露面早出晚归也想在夫家安身立命。可是这一切的努力到最后还是没能挣脱命运的藩篱,三年后,阿娘含泪改嫁。
如今想起,这三张照片其实就是阿娘一生的浓缩,里面有苦难有屈辱还有对命运的抗争和对自己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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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没有摧毁阿娘的意志,相反赐给阿娘一副强健的身体和独立的个性。高龄73岁的阿娘,因与媳妇发生龃龉,竟离家15里去县城做保姆,两个月后才被儿女们接回,当时撂下话:“我自己有手有脚,不看你们脸色,不吃你们穿你们,我自己能养活自己。”75岁时,阿娘去参加附近村庄的春茶采摘比赛,获得生产积极分子,左邻右舍的年轻媳妇都自叹不如。惯于劳碌的阿娘,像一头不肯停下休息的老黄牛,因小儿子夫妇在外做生意,她便只身照顾小孙子直至小学毕业,那时她已84岁。
闲时与阿娘聊天成了我最喜欢的事之一。我问阿娘驼背的缘由。阿娘说47岁那年,因家里没有劳动力,只身去县城粮站籴米,粮站离家15里地,背米的时候,损了腰,当时痛得直不起腰,但为了省钱,没去看医生。积年累月,背越来越驼,以至于现在锅盖的模样,只能侧着身子睡觉。我问阿娘这么艰难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她说一分钱要掰开来花,那时二儿子要结婚,女儿也差不多说好了人家,至少得办两桌酒席,找到中间人商量了一下,就把两个人的酒席并成一桌办掉了,因此省下一笔钱。我还问过阿娘,是否埋怨父母的无情。阿娘的兄弟姐妹后来都在上海,当传来阿娘的父亲生病的消息时,阿娘去照顾父亲,毫无怨言,一年后老父亲去世了。不久,阿娘的老母亲也生病了,照顾母亲的重任又落在阿娘肩上,洗衣做饭提茶端药,70岁的阿娘照顾90岁的老母亲一直到两年后去世。阿娘说,阿弥陀佛,这就是命啊,谁能斗得过命。
我成了阿娘的孙媳妇后,生下曾孙,抱到阿娘面前,已升级为太婆的阿娘高兴得合不拢嘴,摸了摸小孩的囱门,和蔼而肯定地说:“这小孩乖的,好养!”
有年冬天,我去探望阿娘。阿娘的脚冰冰凉,我说洗个脚再剪个趾甲吧。当阿娘的小脚呈现于我眼前,我还是惊呆了,脚趾头蜷作一团,之间没有缝隙,散发着奇怪的气味,穿脱鞋都需摸摸索索,这一双放足后的脚并不能等同于正常的天足,所以当阿娘不论去县城做保姆,还是从萧王庙来到尚桥头,直到后来劳作于田间,都需颠着一双小脚,所受的痛苦已经不是我能想象的了。
以后的日子一直顺风顺水,直到2011年国庆节,97岁的阿娘起夜忽然跌倒,独居的阿娘顽强地挣扎了很长时间才起来,自行在臀部贴了块伤膏,说已经好了没事了。此后家人商议不再让阿娘独居,好强的阿娘也终于答应儿女们,让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各自出力,轮流做饭浣洗值夜。操劳惯了的阿娘不愿给家人带来麻烦,即使躺在床上,大小便都是自理的,个人卫生也都是自己完成。
在时间流逝中,阿娘无可避免地慢慢衰老,一生开枝散叶,瓜瓞蔓延。身世及各种细碎呈现于前。32岁嫁到尚桥头,在花屋居住了69年,有直系子孙33个,弥眼望去宛如一本线装历史书。
阿娘眼神不济,右眼在年轻时落下了眼疾,无钱医治,在最后的半年里,只能通过声音或脚步来辨别是谁来了,“某人,来呐,快坐快坐,我年纪大了头脑拎勿清,你们勿要见怪哦。”阿娘虽然文盲,但聪慧,又通人情明世故。她的身上流淌着祖父辈读书人的血液,在她身上还能依稀看出大户人家的从容与豁达。她去市场做小买卖,看秤算账点拨一下就学会了;她给我猜谜语,“爹麻皮娘红脸,生出儿子白脸”,见我猜不出,还一一分析给我听;给我讲谚语,“草籽花开满天星,菜籽花开铺黄金,豌豆花开结连灯,萝卜花开白如银,蚕豆花开黑良心,玉米花开一撮毛,芝麻花开节节高”;百岁时,尚能熟稔背诵《大心经》《小心经》和《白衣大士神咒》,每次听阿娘背完最后一句“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难化灰尘”,混浊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清亮,仿佛一切灾难从此真的没有了。
当我后来渐渐爬梳出老人多灾多难的一生,发觉命运对阿娘如此严苛,也佐证了民间谚语“人乖命不乖”的说法。7岁成为童养媳,丧夫后改嫁,再次丧夫后独立抚养四个儿女。生活已然这么沉重,注定阿娘这一生只能为孩子而活。我有时候会想,阿娘最幸福的时刻会停留在哪一个阶段,又或者阿娘被生活推着向前走,从来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是否拥有过幸福的时刻。
生活对阿娘来说就是一餐一饭的平淡,那段苦难岁月留给阿娘太深的记忆。每当家庭聚会吃饭,她就会劝人多吃饭,唯恐他人挨饿,掉在地上的一粒饭也要弯腰拾起来,吹一下饭粒,念叨一句“罪过,罪过,阿弥陀佛”,然后咽下。
常有隔壁邻舍的老人提着几棵青菜挈着一袋洋芋艿拿着几株冬笋过来请她尝鲜,说着陈年隔古的事,又感慨现在生活的好,老人们言笑晏晏,用活一天赚一天的心态互相打趣“不知是我吃侬斋饭还是侬吃我斋饭”,幽默洒脱之情溢于言表,经历过多灾多难的老人们早已把生死看得云淡风轻了。
2014年的年夜饭,所有的亲人都到齐了,阿娘脸上的每一条褶皱都洋溢着欢喜,她包了红包给曾孙们,曾孙中有即将考大学的,也提前送了大红包。没多久,阿娘迎来了百岁,子孙们齐来祝贺,左邻右舍也纷纷道贺,村里耄耋学究亲自写对联,亲自裱于墙门上,子孙们商量着择日办百岁宴。阿娘一听到要操办百岁宴,立马劝阻,“阿弥陀佛,活着就好,千万不要办酒,千万不要办酒啊。”
对老人来说,一粒饭掉在地上也是种罪过,何况是办酒席。冥冥中像是有人在看着这一切似的,三个月后,在酒席将要开办的前夕,阿娘在睡梦中,以她的节俭、隐忍、幽默、洞达了结了一段百岁尘缘,她是真真不想办百岁宴,也许这正是阿娘想要的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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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幸在阿娘去世的几天里,都陪着她。临终前两日,我去探望,阿娘浑身无力地蜷缩在被中,素常都是自己动手吃饭。这两日阿娘没了精神,我便喂她,问她喜欢吃霉豆腐还是烤菜?阿娘还能开玩笑地跟我说,天下顶顶好吃就是霉豆腐呀。我又问阿娘想听越剧么?她说没有力气了。我问阿娘是不是不舒服。阿娘说,没有不舒服,就是想翖。我掖掖被角叮嘱阿娘好好休息,明天天晴就可以晒太阳了。
最后一天去探望时,阿娘昏睡不醒,平时有问必答,谈笑幽默。此时俗世不惊,仿佛油尽灯枯的样子,岁月的沟沟壑壑叠成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当下家人认为时日无多了,众子孙从四面八方赶来恭立送别。睡梦中的阿娘安详极了,突然阿娘的眼角渗出了一滴眼泪,她分明是有感觉的,即使闭着眼睛。
一定是结缘而来的佛祐,阿娘出生在月半,又归于月半,操劳了一生的阿娘像睡觉一样合上了眼睛,永远地睡着了。是夜,花香月圓,花屋院墙爬满绿植,葳蕤有姿,小葱和青菜绿油油的,随时准备给阿娘做菜。花屋是一方净土,如果做不到遇一人而白首,那么,择一地终老也是圆满。
出殡那天,族亲挑着馒头担,我沿路分发油包馒头,村民抢着要“增福”,百岁老人的馒头称为馒头树,谁抢到谁就有福气。许多与阿娘相熟的人,见到我都会感慨:你家阿娘真真是苦一辈子啊,但也是有福的人,积德行善,菩萨心肠,这世上有几人能活到一百岁,有几人能无疾而终,不要难过,这是喜丧,你家阿爷等了五十五年,他们终于可以在天上团圆了。
是啊,这人间之外如果真有阴间,那该多好。在这个世间先走一步的亲人会在下一站等着,而死亡终究是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这些苍白的文字何以承载起一个普通农村妇女的悲怆人生。
阿娘姓孙,族名华意,为规避夫家忌讳,改名玉凤,但自取名后从没有机会被人称呼应诺。与大多数村妇一样,她一生被称呼最多的是某人囡、某人嫂、某人娘。直至那天在殡仪馆等待火化,轮到了阿娘,才被工作人员大声叫了一声“孙玉凤”。睡在灵车上的阿娘面容慈祥,盖着色彩艳丽的锦被,风一样被家人推向火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