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临之
1996年,张筱攸从宁河高中过来的时候,跟在风后面的有一个叫面条的骑车少年。其时,我总是和小混混厮混,我妈对我的前途发愁,眼下最为迫切的是她妹妹,张筱攸在为婚姻展开周密繁复的盘算。两个女人面对着门,背后的柜子上是彩虹牌大彩电,旁边是一张饭桌子,桌子上面搁了些瓜子、马蹄、花生,女人们说完一茬又一茬的事儿:例如待会儿晚上中学白校长请吃饭;还有年轻女人生活里常有的情事;女人情事总会招人联想翩翩,对于其中的一个刺,张筱攸略微拔出来了下,咸家街的人一直在给她写匿名信。
面条为女学生咸青雅的事来找我,平常有人来找我,我都会惹出不大不小的事来,我妈每次都不高兴,这回,面条把凤凰牌自行车竖在我家门口,我妈碍于妹妹在场,妹妹又是没有出嫁的黄花大闺女,她不好直接粗言秽语,她说:嗻,又来了,要死的花猫哩。随即,面条缩回头去,朝河边的石板路驶去。
咸青雅正好找上我来了。咸青雅在家里腌咸菜,她看见我在城墙上老溜达了:一棵棵梧桐树的后面,像一只公猫在城墙上巡逻,当她看见我对着男厕所的蓝色铁皮屋顶优雅至极地晒太阳,她就疾奔出来了。她始终保持着僵持,也没有和我说话,低着头数城墙上迷路的蚂蚁。
咸家街中学发生一件闹剧,中学中途分班,咸青雅没有分进重点班,我却分进了现在的重点班3班。连我都没法相信这样的奇迹,我并不为它高兴,只是我妈欣喜若狂。咸青雅是来找我谈话的,不过呢,我们之间早就出现一条不能跨越的横沟。直到我说要回家了,咸青雅才冰冷地问,你明天要去市里的中学?她问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去给我们以前的班主任王番当一回信使。我吞吞吐吐地说,不了,再说吧。
春风真是吹润了那张少女的脸,咸青雅看着小痞子我,我感觉站在诊所里,面对一个妇女在给我脱裤子治疗性病,手里拿着硕大的注射器,我害怕了,忌惮了,害羞了,我们的目光以敌对的形式交错得像长满锯齿,形成拉锯战,剧烈地颤抖,我的目光就泛开了……咸青雅红彤彤着脸,她就走了。咸青雅走后,我紧张地去看河边,漫长的石板路上有白色的柳絮飞翔,风中甩开一条长长的纺锤线,面条穿行到城墙的垛子下,身影才清晰可见。
当时,中学有一些直接保送中专的指标,我和咸青雅同学了一年半,她死捱半捱地才进了我们班,咸青雅起点低,有时她还会缺课,分不进重点班也自然。初二上学期一过,学校公布王番的班要成为重点班,全校重新洗牌,保送指标都分到重点班,作为进入中专参与社会工作乃至大学的跳板,烂学生就让他们自生自灭。
前一天,学校公布栏贴了大红纸,重点班3班学生的花名册公布出来了,上面没有咸青雅。早晨是个大雨天,咸青雅来上学看到花名册,本来,她是打着一把长柄青伞,她连伞也不打了,径直往3班教室走去。
咸青雅非常顽固决绝,她回到教室后,湿漉漉的头发沾在前额,她走向昔日的椅子坐了下来。咸青雅趴在桌子上,开始低声啜泣,她的黑色呢子裤洇湿了,随着火力并不十足的啜泣,上身那件的确良材质的小汗衫连同上面的小碎花一片抖动,周边没有人来打探。
哭得太久,面条注意上了咸青雅。咸青雅的以前同桌就是面条,面条的学习成绩不上不下,好歹分进了重点班,不过一样不受班主任王番待见,在王番看来,原来班上的男学生只有大痞子和小痞子之别,王番一直将面条安排在后排就坐。面条也开始坐立不安,刚开始,他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末了,他无奈地朝邻近河边望去,说,哭哭哭,你就知道哭,解决问题要找大哥,他是王番信使!
咸青雅走后,面条才上来,他没有见到咸青雅,他刚下自行车,累得气喘吁吁。刚才,他从我家门口往河边走了一趟,因为他猜我在河边钓鱼,初开学的头几天,我都旷课,要不在河边钓钓鱼,要不去私人溜冰场看看溜冰。面条一见到我,他说,齐生,咸青雅很可能就不行了,你要为咸青雅想想法子,火烧眉头,真的。他是要我去找班主任王番为咸青雅说情。
王番提出的分班方式,为未来的仕途做了成功保障。至于王番是一个怎样的人?嗨,剔除咸青雅的事情,他不是像小痞子有一样的造型吗?小胖子,脸型像九分熟的柿子,上颌冒出少许硬髭,两瓣圆臀像红薯般肥硕,他的红薯屁股经常停留在校长办公室的软皮沙发上。王番年龄未知,行事风格与长相反差明显,他是教历史的副科老师,却以左右逢迎的手段荣升校领导层,自从我们进了中学,咸家街传说王番是未来的校长人选,不过,在我眼里,王番我可从来就没看得起。
说起咸青雅,我得虚伪假装一下,我惊诧道,面条,这是为什么?不是为难你大哥吗?我都不是谁同学,再说期末考,咸青雅成绩不是最末的几名吗?
我唬住了面条,面条的眼光在我眼眶边停留,他说话声很小,齐生哥,你怜香惜玉吧,谁不知道王老师哪种人?当官想疯了,我替咸青雅求你。我说,他是老师,我是学生,三纲五常,他想要谁就要谁。面条说,还三纲五常?旧社会呀,屁!为咸青雅你就行吧,谁不知道你齐生对付他有一手?面条一激动,嘴唇抖索,刚说完就后悔说了过激的话,他又不甘心,小心翼翼地补上,你不是神通广大吗?在我们街。他嘿嘿地笑着,像朵蜜蜂一样发出嗡嗡声,像个烂流氓的我也笑了,我说,面条会采用激将法了,嘿嘿,按书上介绍的吧,你小子行了嘛。
2
我是王番的信使,王番和我有相同的秘密,那是向往美好爱情的宣言。王番而立之年后,秘密挂在宿舍墙的一块壁布上,他把人生的誓言搞成一套隶书,听说,隶书是请格子铺的精神科医生老徐所写,老医生的书法无形中成为了套索,勒在肥碩的脖子上,让人进退两难,宛若一条只能听命运差使的狗,秘密难免转换成刑具。倘若——我,把他的爱情送归西了,是从来不需要害怕他狗急跳墙的。
如果说人总有软塌塌的缺点的话,这是王番的软肋。对于爱情来说,虽说幼稚有时也是一种信使,咸家街的男女朋友还是夫妻,异性间的表白大胆而且直露,行为上的接吻叫作“接啵”,过“隐疾”改成过“性生活”。
早在前一年,我从中发现地窖通道般曲折的秘密,揭开理解的序幕。那年九月,我们这个小团伙犯了事,说起来,祸端本是桥街镇一个少年犯罪团伙里叫陈沣山的痞子挑起,陈沣山是犯罪团伙的头目,那次是个艳阳天,我们一路人开到陈沣山家门口,趁他全家人都不在,把他家的玻璃和碗全给砸了,连桌子上拿来吃药的碗都不留,至于桌上有张病情化验单,面条撕下来一半,由我揣到怀里——陈沣山的父亲是市建设局的副局长,老陈局长患有急性前列腺炎,单子上详细的医学名显示:支原体感染前列腺炎。
“支原体感染前列腺炎?”、“哈哈,性病!”
老陈局长去格子铺找老徐医生了,不过,深居简出的老徐医生是一名精神科医生,老陈等到决心要治愈的这天,他发现不好对外声张,便找到老徐,他是从老徐那吃闭门羹回到家来的。到家后,老陈发现家中狼藉,陈沣山跑去派出所报警,派出所查出我们后,把我们移交给了王番。
我当然不会清楚此时咸家街一系列复杂的人脉关系。我们一溜人接受王番的惩罚,王番颐指气使,语气喧扬,我也记不清楚到底是几进宫了,我总是搞出一些不痛不痒的破坏,打打架强出头什么的,他都直呼我人渣的。王番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人渣,为啥偷看人家的隐私,你能知道人家老陈一定有事?反了你们,年纪轻轻的,都想去吃牢饭?也不看看前几年枪毙的!
王番的气场让我们有了新见识,王番兼任中学政教处的主任,他是中学自1953年以反革命罪枪毙的周主任以来最年轻的干部,当然,就有叫全校学生人渣的权利。说起前些年传闻中遣送派出所的人,有抢劫得了五毛钱被毙掉的。有打架斗殴判十五年的。最离奇的是,有人扯了别人一把小葱,判劳改两年。
不过,那会儿,我发现王番犯了一个错误。
青色的阳光洒落的桌子上,他有一封情书,忘记及时收进抽屉。粉红色的一个大信封羞嗒嗒地摆在白封皮的教案上,信纸上面第一句话是:“如果你是我心里最动人的弦,那是用看不见的心织成。”信封尚未盖邮戳,王番用批改作业的圆珠笔在这句话的下方画了两个大大的红心,当看到信封上写着“筱攸小姐 收”,地址是:宁河高中教职工楼1单元3信箱,我迸发出亢进和激情。我对左边的人说,你看过我姨筱攸小姐吗,昨天来啦。我特地把“筱攸小姐”四个字咬得很重,它钻进坐在咫尺之外的教工椅上吸烟、剔牙的王番耳朵。第一次希望落空,我偏过头去继续说:筱攸阿姨要嫁市里了,家里家具啊油亮油亮,听说男人的老爹,扇子啦扇得啪啦啪啦,男人以前是大户人家,嗨,改天我请你喝喜酒。
我编了谎言,编了情境。王番嘴里的烟“吧嗒”一声掉地上。随后他就出了一趟门去倒垃圾,回来就一一释放了我们,说先回去吧,改天再审。准确地说,他只释放了面条和其他人,唯独把我留了下来。
其他人刚走,王番迅速奔到办公室门口,像一条急速的蚯蚓,他把一枚栗色的门把手拧了拧,扣上。他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还没有坐下,就燎急地问,宁河高中的张筱攸,她真的是你姨,嫁人是不是真的?这样一说就失去老师的雅兴。王番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小眼睛颇为颓废,巴望地有翘首等待回答的意思,我迅速捕捉到这一片刻,盯着他的小眼,分析他瞳孔里的霞光发散出来的五光十色,他的焦虑与百合窗上射来的自然光混杂,光色把肥胖的面部平铺,顿显颓废十足。失色的王番一下失去了尊严,只是一个异常地想求爱的男人,这是所有年代男人们的真实写照。
你先放开。我说。
这好办,马上。王番盯着百合窗悄声细语地说,你要告诉我答案。马上。
我说,这样吧,王老师,我明天要去我姨家,我给你送信吧,这比从邮局寄送快好几天。早赶一点时间,你就早一点希望。
王番瞅了下操场上做课间操的学生。他基本是对我采取绥靖政策,我们媾和了,条件之一是我充当信使。我们各自利用,我采取一种谎言攻勢,装模作样地把信送去宁河高中的宿舍。
张筱攸第一次接到我送来的情书,她大为惊讶,一个乡村初中老师敢大胆地爱她。张筱攸翻开记忆,绵长地哦了一声,她说,大概记得了。她说起两个月前,宁河高中在咸家街中学举办招生吹风会,宁河高中组织一线的年轻老师下乡,张筱攸以语文组组长的身份来报到,年过六旬的白校长称赞王番年轻有为,操办吹风会就是指派的王番。接风酒席上,王番熏醉,不停地对饭局上的女人们表白,说是“处级干部”。王番专门说给组长张筱攸听的,酒到中途,王番直接发力,问,张组长,没有结婚吧?张筱攸说,没啊,结什么婚。王番说,那就好。他这么一说,张筱攸默不作声地夹菜,对于张筱攸来说,约摸是一线可以忽略不计的波澜。吹风会本有两天,开完一场,她不动声色地去我家串亲了,没料王番写起了情书。
当天,我去了宁河高中,张筱攸的单身宿舍里充盈着女人体香,像瓷炉里的燃香。见到我再次送来的情书,张筱攸当着我的面读罢,把信抖了一下,废纸一样卷起来摔在地上,双手抱于胸前。
她说:色胆包天!
我得从宁河高中回去了,王番要求我把实际情况转达给他。王番作为班主任担任历史科任教师,这周历史课伊始,王番一奔上讲台,目光像飞机的机翼,整堂课都在平缓地掠过,在坐后位偏左的我左右搜寻,我和他都在对视。这堂课,他讲太平天国史相当拖沓,特地讲起了历史书里的小楷文:知识小百科,讲太平天国史上有名的逼封,王番用眼神瞟着我,有声有色地朗读。
罢后,王番宣布下课,他把历史书一码,抬起头来平静地扫视教室一番,他指着我开始宣布:你来办公室一下。语调平和、稳重。王番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让座。倒水。考虑到办公室里老师流动性很强,迅速切入主题,接下来的谈话却是我反客为主,稳操胜算,我高高在上地给他复制了一场《逼封万岁》。我说,王老师你的信我送去了。王番说,哦。他又马上问,张筱攸怎么反应?快说说,她对我应该很有印象的,不怕你笑话,人就是这么一码事,吃喝拉撒,还有嘿嘿,你是学生,我也跟你直接说了,今年,不对,去年底,宁河高中的吹风会我组织的。我说,王老师你不能妨碍我的以后,当然保证不犯你大事。好的,多亏你。王番说。我说,这次的公告还贴不?王番说,不贴了?那下一次呢,下一次也不贴啦?好。那下下一次?好,不贴。
3
我作为信使,需要为咸青雅再耍一招:演绎逼宫。之前我把《逼封万岁》的事向人都吹嘘过,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轻而易举。其时,张筱攸也似乎在有意考验什么,用一根绵长无影的男女情事紧紧地拴牢追求者之心,同时,她又明察秋毫,一一展开调查。从市里到我们街,她心中罗列的男人一大把,其中不止有王番,地点也囊括格子铺——听说她去打探过深入简出的精神科老徐医生一家。她在摸咸家街的底,因为我妈嫁来后,我爸对她很好,张筱攸一度对咸家街非常在意。不过在王番的眼里看来,张筱攸肯定心不在焉,她既然看了他的情书,那么是脚踏两只船、三只船甚至四只船的女人了。爱情就是这样,不失败之前从不罢休。像王番,偶尔,他会一改往常的女式光阳摩托,换成朋友的大功率大隆摩托,驶过那座著名的石拱桥,一直到我家门前,老远,我就能听到镇上响起轰鸣鸣马达声,宛若飞机空袭。或者,他会直接上访,趁校际开展教研活动,采取包围切割政策,找宁河高中语文组的老师们。王番让自己迅速成为了中学人人传闻的“上访户”,我演杨秀清逼宫的故事在学生群里演绎,人人知晓。
现在,形势逼得我为暗恋的咸青雅继续考虑当信使。面条说:齐生哥,你一定帮她,番胖子肯定接了谁的钱,我可是有证据的!
我说,证据呢。
齐生哥,我也不清楚,得你去治治他。
我答应了面条的要求,不止因为咸青雅来找过我。她也是病急乱投医,因为听说过我逼宫的故事。我愿意帮她,不知道是光为了逞强,还是为了心里那层毛毛浮动的东西。我又不敢轻易去触碰,因为我和她发生的一次冲突。
我借用面条的自行车学车,有一次在菜市场,招惹了咸青雅。咸青雅在卖菜,我骑着车,轮胎一偏,碾了她的东西,一件用来盛菜的竹簸箕。招惹咸青雅,这是我没有意料到的。咸青雅两脸红涨,抬头挺直身板看着车上的我,我迟钝了半刻,惊悚的咸青雅扑过柔弱的身子,试图攥住车身,倒把她自个儿揪翻。咸青雅像只螃蟹,难堪地扭动肢体,不过,她的追击停止。我往后返过头去看,她胸脯一起一伏地呼着粗气。1996年,全国范围的市场经济风潮更吸引人,菜市场周围,电游和桌球店刚刚兴起,后面好几次,只要我经过菜市场,咸青雅一定会紧跟我追上几步,我再也不去菜市场了。这事造成我和咸青雅之间从来不说话,以前,从来没有人理解我,作为灰头土面的小痞子,喜欢是一件挺逗的事情,我会喜欢上女人吗?有时连我自己都否决掉了,咸青雅怎么会知道呢。
我悄悄地关注她。应该说很多人都在关注咸青雅。
许多小青年们爱好夜晚谈女人,我听到的小道消息里就有咸青雅。有一回晚上我从河边路过,两个看起来经验十足的男人在桥上撒尿,撒的尿抛向河心,像雨声的尿声泛起阵阵涟漪,同样刺激着男人旺盛的情欲。他们流涎羡慕的样子,其中一个人痛心疾首地说,你见过女人裸体吗,能看见背也行,怎么说呢,有点像女明星,哎,女人落成那样,他妈的。另一个人则回应说,你不会说是去找老徐儿子的吧,女人,到底就是这么一回事。鞋。破鞋。
某一天,面条从菜场回来了,比起第一次,他神色更飒然,他说,齐生哥,咸青雅又被人欺负了,你要管管。我装作没听见,他又说,咸青雅不坏的,她在市场卖菜,我每天都看见她,你能见死不救?听到这样的话,让我想起夜晚男人的议论,我没有哈哈大笑,反而胸口隐隐作痛。我说,她人呢,快找来。
下午的时候,咸青雅真来了,咸青雅双眼已经哭得肿成黑桃,手里拿了一把青伞,伞大得可以作小卖部前的伞篷。像前两天一样,面条把咸青雅找来的时候,我告诉过他,我在城墙下等她。等到面条把咸青雅叫到我身边,面条热情起来,看见我就献殷勤地说,齐生,你真的帮帮同学吧,我请你看戏,不要钱。
面条的父亲是木偶戏班主,那年,在城墙下演木偶戏。咸青雅看到在戏篷外面喝彩的我,凶狠地说,你和我们班主任什么关系?
谁是你班主任?我学惯了油腔滑调,直盯盯地看她。
王番。
行。我帮你搞定。嗨,对了,我作为信使,你听说过我逼宫吧。
我大拍胸脯,咸青雅竟然白了我一眼。她说,那是你的事。
我料想咸青雅拒绝的理由,只能想到咸青雅出身不好,让她像一顆孤零零的白瓜子、茨菇一样的自卑。我也颇为尴尬,我说,你记仇哦,赔你东西好吧。我这不说倒好,一说,她胸脯像当初在菜市场时一样,一抖一抖,一双凤梢眼追讨痞子流氓的烂事,她愤怒地看着我,接着说,我走了。她果真返身就走了。我“欸,欸,你回过头来呀!”地叫唤,她也没再回头。
这天我回家很晚。一到家门口,我妈就朝我叫开了,齐生,有个小姑娘的往家里送来了一筐萝卜,这是咋回事?紫心的,正好可以排骨煲汤,吃不完给你小姨送几个,你明早就去。
我妈咣啦一声提醒了我:咸青雅给我送来了一大筐的萝卜。看来咸青雅真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可是她倒难为了我,3班的花名册已经公布,如果真要摆平王番,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看到一大筐肥硕的萝卜,我心底实在不服,我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不办成这事,你就对不起咸青雅!
我还没有吃饭,趁我妈拿着萝卜开始炖排骨,我踩着醇厚的早春气息,准备去咸青雅家里探望下看个究竟。
春天的风热烈、扑鼻、炫目,肥白的月亮底下,我潜去了咸青雅家里。她家在咸家街西边,除了砍柴人,捉蛙人,估计很少有人来过,何况她父亲是匹喜欢到处配种的骡子,有一年,男骡子不见啦,传闻是让一个女骡子牵走啦,邻居更是懒得和她们母女走动。
我慢慢靠近咸青雅家柴门,到达咸青雅家的木房子前,敞开的灶房里,我发现了咸青雅。咸青雅匍在一个地灶旁边用吹火筒吹火,旁边一坛乌黑的火炭。看来她是要准备烧饭了。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咸青雅,黑暗的画面像铺的一层油黑的沥青,我心底涂起一层巨大的悲伤。
古老、墙粉剥离的木头屋里有一张偌大年画,年画下的黑暗处,出现简陋的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女人像锡箔纸一样轻,如果没有床边一股浓重扑鼻的草药味提醒,会让进屋的人都忽略床和女人。我从来没见过咸青雅的母亲,听说有病的人耳朵特别的灵,咸青雅母亲听见了走步声,开始吆喝,有人来了,你班主任来做家访了么?丫头。
咸青雅听到喊声,她偏过头来,当果真看到门口有一个人时,她惶恐不安。当认清楚是我,不是来做家访的王番或者其他人,咸青雅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对简陋的床那边说,妈,不是。然后,继续用吹火筒生火。
忙完一切罢后,咸青雅坐那一动不动,像一尊因黑暗侵蚀而萎缩的木佛,她心平气和地望着黑暗里的床,时不时招手,呼唤归巢来的鸡和鸭子。见罢,我非常惭愧地蹿开了,走开的时候,后背传来宛若发生在平原上古旧瘽人的说话:咸青雅,那么是松年吗?昨天夜里我碰到观音菩萨,她说你会碰到救命恩人的呐,他一定能救你!
离开的晚上,我借走了小流氓面条的自行车,趁着月光,迎着酥软的春风,我去市里宁河高中找张筱攸,现在,我有重要事情找她。
我敲门,张筱攸开门,她刚把一双鞋套在白皙的脚上,一双低跟、圆面、脚踝搭扣绑带式高跟鞋,她用磁带播放起邓丽君的歌,一边喝姜茶,看着宁河高中的景观。这是成熟女人的魅力方式。让我想起咸青雅。那天从我的谈辞中,筱攸阿姨知道我试图以信使的方式介入成年男女的爱情,而从她略显兴奋的话中,眼下,我预感王番明显有了竞争对手——教委人事教育股的一个股长,股长主管全市的人教工作,虽然王番上访频繁,却越来越向我提供一种虚幻了。
4
在宁河高中的宿舍吃饭的时候,我口口声声说起咸青雅,对于我的改变,筱攸阿姨很诧异,整顿饭,她一直都在注视着我看。她问,你是不是那个了?快说!张筱攸眼睛悠然发亮,我佯装懵懂,没啊。她拍起手来,哈哈大笑。半晚的时候,我要走了,有紧急事情呢。临走前,我提出一个诡异要求,我说,这事你一定要帮忙。我都不清楚是怎么说出口的。张筱攸眼睛眉毛挤到一块,我不管她瞬间的错愕,迅速地奔下教工宿舍。
反正我是小痞子。黑咕隆咚的半夜,我骑着凤凰牌自行车返回了咸家街。星期一,学校正式开课。我在教学楼里找到了王番,王番在巡视,王番仍旧把我叫来了他办公室。倒水让座。他抽了一根烟,表情欣喜,他说,啊,多亏了你送信。
张筱攸终于决定帮咸青雅,假戏真做,给王番寄来一张明信片,以这样流行的方式给予热烈的回音。王番把明信片从抽屉里取出来,脑瓜几乎贴着明信片,肥胖的手指颤抖了几次,努力打开,上面是一段简短的祝福语:“谢谢春天的多次来信,同样祝福你。”王番大声地朗读。明信片翻过来,背后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常见的女性妩媚小楷:“3月15日,市星星电影院门口见。”
张筱攸约他了!原来王番这么高兴。我给他当了狗日的信使后,结果虽然说有些突兀,但想到三天前我去宁河高中央求,又觉得没有超出意外。
王番如期赴约去了市里。真是峰回路转,我把消息告诉了面条,面条也认为王番肯定能让咸青雅进入重点班。
就是那些天的晚上,咸家街一家私人溜冰场开始用录像带放映电影,那天放的是港片《堕落天使》,人们为了看到撩人的黄色镜头和刺激的枪战镜头,极为雀跃。
溜冰场播放电影没开始,我一直在想王番在星星电影院,他见到张筱攸会是怎样的一场闹剧,我讨厌看电影,我原打算只是来模拟一次此种情境下王番尴尬的窘状。王番的约会是一次玩弄性的安排。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像老鼠和猫了,刚坐下时,我就开始发笑。
电影快要开始,我陷入孤独无聊中,我突然想到咸青雅,想约她出来当面告诉她结果。我把艰巨任务仍然交给好朋友面条。
咸青雅真来了。来之前,面条卖了关子,说有个人解决了她的个人问题,咸青雅如期到溜冰场的门口了,《忘记她》的歌声响起,黑压压的人群一片喧哗的口哨声,她看见其中有我,她转回身就想走,我在座位上抬起手来招呼,咸青雅,你的事我一定搞定,希望至少百分之八十。咸青雅将信将疑。我说,先坐下,慢慢说,行吗,我是在帮你,相信我吧。我几近是央求的口气,咸青雅想了一想,还是坐了下来,一起和我们看电影了:
“当你年轻时,以为什么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时候,你可能又觉得其实人生 并没有所谓的答案。每天你都有机会和很多人擦身而过,有些人可能会变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所以我从来没有放弃任何跟人摩擦的机会。有时候搞得自己头破血流,管他呢!开心就行了。”
真是春风和煦的一晚,我仿佛寻找到了爱情的到来,一反常态,我开始觉得看电影特别的舒服。我突然想到王番,难怪王番会兴奋异常。
咸青雅全部接受了我的邀请,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是,这晚,她对我另眼相看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因为信使的事情,我第一次知道咸青雅的愿望,和咸青雅看完电影散场,十六岁多的我骑着自行车把她驮在后座,一直到河边,在刚抽出长叶看似翩翩的柳树下坐下,休息两分钟,咸青雅把我带到咸家街西面。到家的那刻,她妈在床上两泪涟涟地吆喝,咸青雅,你又要去哪啦?都听不见我说话吗。
咸青雅听见母亲叫喊,她低声回应,卧病在床的她妈像一盏枯灯,这盏油灯挣扎的重新点燃试图起死回生,她坐了起来,生龙活虎地骂,鬼丫头,你要去陪谁了,你要把我活活饿死吗,鬼丫头!
门口的柴灶边,咸青雅利索地准备做饭,煮大米夹红薯饭,蹲在地上用吹火筒给土灶生火,咸青雅说,六点多的时候本来准备做饭了的,松年也要来。你们来了,我把锅搁下来了。咸青雅做饭时低声说,听到了吧,我妈是有些那个,你知道吧,精神方面的疾病,我妈离不开我的。为这个,我不太想上宁河高中的,更别说上中专参与社会工作,你姨不是在市里吗。对于咸青雅的想法,我颇为生气,说,那为什么来找我,害我费这么大力氣,你们联合起来,不是存心整我吗?
周边是无声的寂静。咸青雅母亲偏偏又说话了:谁?哪个男人在说话,小徐医生来了吗?
她母亲的问话,像油然升起一竿无名的旱烟拔地而起。我和咸青雅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听见鼻息在各自的体内打转。连呼吸也很像滴水声。饭好后,咸青雅提着锅魞把锅端进屋,屋内的呻吟缓缓停歇。
咸青雅远远地走出门外来说,那天,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重新坐3班吗?前两天,老徐医生那,他告诉松年哥他爸,说我这种学生,真不应该穿这种衣服,他说看我就走样,男人的话肯定挨枪子,你说我是这样过来的吗?
我恁地触动起眼泪,第一次记住松年的名字。恰好,她妈在陈旧的屋子里又开始呻吟,一遍一遍的,时起彼伏,我路过格子铺的时候听见过。格子铺就是老徐医生的家和诊所,至于老徐医生一家,原来我没多大印象,只知道老徐养雀儿。我说,莫非你们经常去看他们,徐医生和他儿子?咸青雅说,对呀,你说松年哥吧,他一直给我妈治病的。我说,哦,能治好吗?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一定帮你达成愿望的,我是谁吗?咸青雅说,你真能行?我还是不相信你。不过,她没有等我回答,她又开始说,我现在真的是希望有一些够用的衣服了,你看我家就这样,哪里有什么人,我爸,唉,我妈也气得不行,不像你,你大概一直都这样吧。
我骨子里弥补出一种自卑感,我不相信她如别人传谣也不信是狗屁的王番说的咸青雅,有那么一刻,我没法控制住,稀里哗啦地流出泪来,我直说,相信我吧,我是信使。
从她家出来后,我准备带咸青雅去夜市逛逛,那里售卖一些便宜的生活用品。我想带她去玩玩,顺便倾出所有存蓄,送她买一两件衣服,就像慷慨地对待朋友,天气乍寒还冷呢。
夜市非常热闹,灯影摇晃的地摊上,咸青雅仔仔细细地挑选,她总共挑了两件衬衫,一件桃红的,一件蓝格子,我远远地看着咸青雅,并没有靠近她身边,这简直是模拟类似电影的场景:我在保护女神,表现得就像一个尽忠尽职的老警卫,背微微佝偻,看起来像虾,右手力撑下颌,假装思考状,左手插进牛仔裤兜,没有摸向自己膨胀起来的阴茎,更像是裤兜里握了一把快枪,像在《真假公主》里一样,为高贵的俄国公主站岗,当然,掏钱的也是我。
不到十一点的时候,咸青雅说,我妈在等我,今天,还要给她熬一次汤药,我要回家了,明早要去卖菜。
咸青雅的头发随风吹拂,不像板着脸孔的女医生了,捕捉不到一点关于前途的悲伤。我忽然好奇起来。我们告别前,她站在桥头,像一根孤立的竹子,突然朝桥头这边大喊,嗨!谢谢你啊,朋友。她叫我朋友?我回过头来看,她在桥那边招手,这时候,我一下感觉到幸福,一下堕入到悲伤,心痛得双手捧着脸,背都佝偻起来,等到振作了,我站直了身板,快乐地笑了起来说,嗨,快回去吧你。
看着咸青雅招手,我自个走远了,边走边回过头来看,直到再也不忍心走了,我好奇地蹲在一棵柳树下面,心里撕心裂肺地痛起来。
她仍然在桥头摇手致谢,像个哑巴一样的,打旗语呢,随着我的远去,她的招手缓慢地,温情地,在暮色里溶为了一点点,黑暗里的,再也看不见了的瑰丽亮色。
咸青雅走后,我继续呆在原处,像电影一样真真切切回放着刚才一幕。1996年3月15日,晚上的六点到十点,我要永远记住。我离身准备走的时候,大约十一点一刻,街上有隆隆的摩托车声传来,马路上,王番骑着借来的大隆摩托出现,红光满脸地从市里宁河中学的方向回来。
5
王番把爱情看得像宗教,情欲炽热如火,和张筱攸的调查构成值得玩味的并行直线,筱攸阿姨在我的安排下维持与他微妙的联系,等到悄悄来过咸家街数次,她对王番的调查将近尾声,她已经得知咸家街中学的内幕:王番不是继白校长之后的校长最佳人选(人教股股长透露的?),王番的职位上面罗列着一名资深副校长以及教务主任。
狗日的信使我做成功了,春天渐渐看不到影子,咸青雅没有进入重点班,3月15日那天过去,咸青雅再也没有和我联系,她仍然在男人的流言里。其實在我踩着自行车去宁河高中的那天路上,我异常沮丧起来,我突然发现一个痞子的能力问题——它的能力没有想象的大,王番只是利用我而已。
不过,王番也并不幸运。自从星星电影院看完一场电影,张筱攸不想再假戏真做了。历经一两个回合的约合,她的调查非常清楚。当她重新坐在我家藤椅上,和我妈一起嗑瓜子,我妈旁敲侧打地问起王番,她嗑了一粒瓜子,狠狠地把瓜子皮扔进盘子里,她说,真是一个没情趣的男人,别说王番有次去解手的时候,他走错了门进了女厕所,惹得如厕的女人尖啼连片!你说一个好端端的男人会走错厕所的门?她的潜台词是王番有点那个,“那个”的意思让人想起咸青雅的母亲。她气愤地说,姐,我告诉你,他的摩托车是借的,手表是借的!说起他们看电影的那个晚上,张筱攸说,他送的手工黑色牛皮夹包仿的,他能送真包吗,那要花费一个月的工资!我妈没有为之吭声,张筱攸说,天啊,这样一个男人有怎样的现实啊,怎样过活?姐,你别说买房看病吧……我妈一边听,张筱攸始终愤愤不平。也是,未来是一句空幻的台词。看她愤懑,我妈也不得不说,不过,这准是她从哪一部热播的台湾剧里学到的。
张筱攸还向我妈说出一件事:我专门跑来宁河高中,跟她说帮一个叫咸青雅的女孩事情。我妈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
事态急剧转化,3月15日夜晚,和咸青雅在溜冰场看完《堕落天使》,这事本来隐秘,后来被一些流氓传得风风雨雨,原来,街上潜伏着比我更坏的坏人。
坏人中定有王番。我给王番当了信使,让他和张筱攸的约会成功了,可是在咸青雅这件事上,王番固执己见起来。一个星期等待过去,我没有见到咸青雅。当我找到普通班4班的花名册才找到咸青雅,见到这样的结果,我跑去查看,咸青雅果真在4班教室里。
大骗子!我心里对王番腾升怒火。
王番欺骗了张筱攸,于是,让我也欺骗了咸青雅?王番完全有让咸青雅进3班乃至上中专的呀,我才知道我上当了。我要好好再利用一次,至少我要知道王番的原因。我知道张筱攸跟我妈聊过王番,可是我并没有将结果告诉王番。一个星期内,我又给他当了一次信使,为他去宁河高中送明信片,我再没有直接把明信片送进张筱攸的宿舍,我第一次把信搁进宁河中学教职工楼1单元的3信箱里,漆成绿皮西瓜色的一种信箱,这种信箱在九十年代末期常见,我确保她能收到情书。
我送完信后找到王番,试探性地问,王老师,我们班原来的同学,咸青雅的事,你看怎么了?王番根本没有吭声,冷冷地说,现在就表现得好了,以前干吗去了?我并不死心,我需要知道得更明确,我得说得更加直露明了,我说,王老师,你看,我们班的咸青雅每天都哭,小姨说你要帮她。王番当作没听见一样,只顾着批改作业,对咸青雅的事绝口没提。我连说了两遍,王番嘴里喃喃地冒出来:坏女人、蠢货、婊子……到这,他意识到言辞失误,好歹他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他尴尬一笑道,不是说谁,你就当没听见哈。
我为他的咒骂而困惑,咸青雅不是这样的人啊。王番终于不批作业了,他正儿八经起来,作为学生就读你的书,有些事不懂的。我说,行,咸青雅,你不帮了是吧。我话里的意思谁都明白。王番说,这事不能帮,陈沣山向我来报告,老师们也说出来,老师说的事有假吗?我问,怎么说。王番说,有老师告发她和老徐儿子有事,为她的事,我第一次出手,不像我吧?知道吗,为她的事,我还和老徐闹翻,老徐为他儿子骂我呆板腐败,麻不不仁,你说值吗?
王番说的事情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我对咸青雅很是不了解。而这个春天后来出现一件突发事件,让我试图揭开咸青雅的谜。
我和陈沣山打架是导火线。1996年的5月,面条明知道自己上中专无望更别提上大学,他干脆弃了学。每天中午的时候,他都在菜场附近晃悠,学犯罪团伙的做法,自行车的车头上插根野鸡翎毛。那年,面条确实非常煽情,做法马上吸引少年犯罪团伙的注意,从90年开始,陈沣山就是少年犯罪团伙里臭名昭著的小流氓,让陈沣山不服的是,这小子敢把狠起来能杀人的他们不放在眼里?
平常,面条把自行车放在城墙下的木板杂屋里,杂屋归属一家零食店,有一回,零食店里的自行车不翼而飞,面条只好邀上我到处去寻找。等我和他回来零售店的时候,收到一张小纸条,陈沣山在上面写着:车我捡到了,要的话,明天跟我们说的走。
第二天,面条顺着陈沣山的指点,跟那个来找他的人去取车,七转八转地,面条到了城墙下一面脏兮兮堆满稻秸秆的墙下,那人把稻秸秆一一搬开,城墙角下露出一个被尿渍熏黄的狗穴。一扇狗洞!
面条是肿着脸回来的,陈沣山为上次“前列腺炎”的事泄愤报复。
恰好,我妈为我升学的焦虑与日俱增,以我的成绩升学无望,我准备破罐子破摔算了,有恃无恐。两路人马在河边绿油油的芦苇岸对峙,两条河流的交汇处,我一马当先,冲向对方的阵营。
陈沣山一看到我竟然仰头哈哈大笑。“看,他搞的。”“也不去格子铺看看,为她妈妈治病卖钱,卖给精神病,医生还整天不见人,破鞋,破棉鞋!”“大哥你说的谁?”“不是刚调到4班的女人,难怪王胖子要把她调出班来。”“你说的就是学校那个王番吧,他是自以为是。”“不是王胖子说谁,王胖子也是给人当狗,嘿。”“大哥,你刚才说老徐诊所?什么时候再去看看?”“不是天天弹琴的松年吗,哈哈,父子俩遮遮掩掩,也真是自作多情,还有谁?搞破棉鞋……”
又牵扯到咸青雅,我能闻到浓浓的醋意,我说,“你妈的,醋瓶子倒谁家了?”陈沣山说:“我倒的就是你!怎么啦?”
“行,你再说一遍,我保准下次轮不到你唱卡拉OK。”
我难堪地说着笑着,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痞子模样,面条逗笑了,陈沣山控制不住地笑了,他们脸上挂着的笑容很像面条,像树上溃烂流水的柿子。灿烂的阳光,轻松诙谐的笑声中,我斜插地摸去靠近了陈沣山,揪住了他的衣襟,陈沣山衬衫上腌出一股豆渣酸臭。我的拳头爬上了他的脸,就他的颧骨狠狠来了一下,听见五公分外他的头咯噔,脸部的软骨组织要碎掉了,我去抓牢他的裆部,捏住了两粒疲塌的睾丸。陈沣山哎哟地尖叫一声。可是為了咸青雅,我心情抑郁。
6
咸青雅的问题滑向一件令人不耻的事情:咸青雅到底是不是破鞋?
我从来没有过把自己弄得如此难堪,我决定采用一种全新的观察方式,我先是找了两个人。当天打完架回来,黄昏而至,我爸从玻璃器皿厂下班回到家,我试图从他那先听到老徐医生儿子松年的信息。这天,我少有地决定和他一起去洗澡,澡堂子里,我想尽一切办法来撬开他的嘴。他也没注意到我身上的伤痕,听我询问老徐医生一家历史,他说,你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老徐医生不是咸家街的,老徐医生是个很大的右派分子,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下放来了。我问,他儿子松年呢。我爸说,谁注意那些事儿呢,老徐就是个怪人,带着一个怪儿子,他们蛰居,虫子一样的,知识分子不比我们工人阶级,以前没人想理的!
晚上漆黑,我去找一位靠近格子铺居住的老人家,老人以前从牛棚里放出来,他清楚一切往事,现在,我准备从他这撬得更多的消息,老人果然跟我说起同辈人老徐:嗨!老徐啊,最早从南京来的,其实是精神科医生,很长一阵时间,他发配到了宁夏的农场给右派治病,一治好多年,呼天喊地呀,每天一封信,报告死人啰,“哐当”一下人就没了,信也发不出……等农场里的右派死得差不多,农场也不需要医生,老徐医生就回南方来嘛,只能当草药医生啰。你说他的儿子松年吗?大家都叫小徐医生,松年嘛,广东医学院学精神医学回来的!老徐下放来,惨啊,顿顿穇子萝卜清汤白水,松年无依无靠,就跟老徐医生来,你说松年啊,他不是一起在格子铺行医吗?一来有十多年了吧。
我在老人的唠叨中徐徐离开,现在日渐有一个钉眼闪现:小徐医生。重点是咸青雅和老徐医生儿子小徐医生的关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徐家诊所在偏僻的格子铺,距咸青雅家里不远,那一带有大量废弃平房,都是以前建设三线的时候工人们留下的,如果不常来格子铺,很少有人知道这里还有一家诊所。
我开始偷窥,决定解开她的全部秘密。从此是我一个人的行为。涉及到咸青雅都是等待发觉的奥秘,我去现场亲自查看明白。我现在坚信咸青雅的母亲除了身体机能上的疾病,还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夏季日渐爬来,四周绿树葱翠,到处像青果子的样子挂满眼帘,打完架的第二天上午,我准备蹲点窥视,我挑选了一个礼拜天,1996年,学校只有礼拜天才有休息。咸青雅又准备去河边格子铺的诊所了,她穿夜市上买的桃红色衬衫,背着自己的母亲,已经到达河边。这是一个契机,我选择躲藏在格子铺旁边,把自己藏在十多米处茂盛的柳叶林里。活像一只蝉。四边鸦雀无声,河边也没有人钓鱼,蝉声让格子铺更加寂静。
我能看到鸽笼般的格子铺,徐家用木板围成一个大诊所:里面首先看见洗脸木架上有一个洗脸盆,盆是珐琅彩的,画着三两朵粉红的大菊花,右侧,摆着一张老式的皮装躺椅,黑皮,剥离出少许网格状白底,对着这些器械的是一扇大白墙,左侧的钩子挂着白大褂和白帽子,正中央是一些医学图表:有一张有密密麻麻数字的青霉素剂量使用表;旁边是男女彩色解剖图,解剖图都没有画上男女生殖器;掠过没有生殖器的解剖图旁边,出现一张“E”字英文字母的视力测试图,“E”从上到下,趋小排列,看起来简洁干净,咸青雅和她母亲倚靠着,左手握着母亲的手,两人在有医学表格的墙对面的条凳上坐着。
她和旁边站着的小徐医生靠得很近,两人在说着什么,对于十多米外的我来说,听不见,只能看见他们的嘴一直在动,嘴型很轻,小徐医生的话像磁带里播出来的,轻软,或许因为特殊的历史以及环境的影响下,小徐医生说话,本来就是很轻很甜的习惯,咸青雅呢,现在,她也说得很轻很甜,我完全不能辨别他们说了什么……
垂柳的遮掩中,穿着开衫的小徐医生走到衣架上,取下来白大褂,他打开药盒,这是白色的长方形铝盒,白得有点像糯米样子,他从里面取出一个探听器,很像一枚怀表,他戴起白色的手套,把它套在耳朵上,用手开始摸向咸青雅母亲的腹部,小徐医生一直侧着脸,我完全看清了他的鼻子、半个脸颊,能想象到他是一个清秀年轻的男人,他清朗的下颌在蠕动,偏右处有一颗明显的黑痣,不知怎的让我想起老徐医生在北方遥远而浑厚的经历,我开始心里抖动,开始心虚地思考起来:小徐医生大我十岁吗,那么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年轻得让我嫉妒,一点也不像一个精神科医生。
小徐医生手里开始拿一枚小药片,是安宁片也可能是土霉素,更大可能是安宁片,从密实的柳林里看,药片子白得跟鹅毛一个样,小徐医生治病诊断的手法十分娴熟。
咸青雅母亲坐在黑色躺椅旁边,后来,咸青雅和小徐医生在静坐,不久,他们开始交谈,从他们的侧脸看,咸青雅的脸庞慢慢转青,变得凝重,后来,我听到了咸青雅难过的啜泣。
那种稠密的哭泣声。哭声抖得像树上的叶子,好一阵才停止。
我准备回避,树上屏息,目光一步一步地挪向格子铺其他地方,大晌午的,没有发现老徐,年老体衰的老徐在午休,格子铺另一间覆盖杉树皮的屋子,窗子口挂着两只雀笼,雀笼用铁丝焊成,里面有八哥、黄雀。等我重新把目光扭转回来,倒能清晰地听见格子铺里的谈话了。小徐医生说着,你看看,这里有问题,青雅,你躺下,对,就是这样躺下。你知道镇里都来我们这里的,穷人,穷人没有办法。我们面对的只能是安慰的事情。
咸青雅平躺在黑色躺椅上,让它像一张手术台,她开始出现不易觉察的笑容。
旁边,她的母亲也不像在家里一样,很放松的样子。咸青雅不哭了,她怜惜地说,松年哥,你别太累,好吗。小徐医生说,青雅,没事。你要这样。平躺呼吸。躺椅上,咸青雅脸色红润,到这她说:松年哥,谢谢你。我会的。黑色躺椅上,小徐医生的手指移动,他指点地说,我要摸肋骨下边点,还有……胫骨,腿骨,髋骨上面点点,双肋,髈骨也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平常你,你们做类似的保健操,能缓解精神,很舒服的。咸青雅看起来无比幸福,她的话软绵软绵,更加轻声地说,你现在累吗,你先休息,我可以学着,也可以给你按摩的,松年哥。小徐医生停下手来,舒缓地说,好的,谢谢你,小雅。
他们在格子铺里,这些轻松的画面,我只感觉到男女肌肤的亲近,凉水泼身的刺激。我从垂柳叶子里使劲地浮出头来,茂密的叶子要把我窒息了,我大口大口的喘息,像一条鱼张开大嘴,对于这些绿色牢笼,使劲地捶打脚踢。听着格子铺里的说话,我终于走了。
她叫他松年哥,他叫她青雅,甚至小雅了?小徐医生已经玷污她了吗?眼见为实啊,水汽浮生,我使劲地奔出来,胸脯起伏,耳朵隆隆作响。我还发现我在哭,我用手捂着嘴巴,身后飞起无数透明而略带青涩和苦味的蝉,蝉声混入我的哭声里,像粉末吸入鼻腔,我跑得很远很远,前方和身后就像粘了无数蛛丝网,密密麻麻地遮住视线,我没有再回过头去。
我从河边的垂柳林里钻了出来,无精打采地奔跑着,经过那个住过牛棚的老人房子前时,我心里出来一个疑问:我要不要像蛇一样的去蛰他们一下?
第二天,我胡思乱想的回到学校,咸家街派出所的人在教室里,我出现的时候,派出所的人冷笑,说,“把手伸出来吧,等你一两天了。”我旁边已经没有了面条,当我把两只手伸出来时,警察把白花花的手铐套在了我手腕上,警察牵着两只手铐中间的铁链,众目睽睽下,我一步一回头地往离开的方向走去。世界末日来临,对着背后的咸家街,我怆然一声从心里喊道:拜拜。
我被扭送到了派出所,这一次,在陈沣山的父亲、建设局老陈局长的强烈要求下,派出所的人动起私刑,他们使出前些年严打的劲头,三两个人男人皮鞭子、肉拳头一起上,也不管我们是学生还是流氓痞子。第二天早上,他们才派人往我家里送去拘留书。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我被放出来了。想必是我当王番信使的报酬。当晚,我和其他人又站在了王番的办公室。王番头发上打了摩丝,看起来时髦,他习惯性的动作叉腰,神气十足地站在我们的面前,好酒的他渐渐像滚圆的青蛙,和犯罪团伙打架的我们像列兵站成一排,王番装模作样地把我们教训了一番,大喊人渣。
我充当王番信使的功劳又发挥作用了。王番气狠狠地说,先把你们放回家,回头再收拾。临走前,我像个霜打的茄子,呆若木鸡,王番叫我们走,我没听见,我们这边有个人说:“齐生哥,你听见了吗,我们可以出去了?”我像一个木头人,恍惚没有听见一样。他拍了拍我的脸说,“哥,可以出去了。”
王番要打算出去吃饭了,他没有揶揄我,我油然想到我和王番原来是同类,现在,过早地面临着锥心的痛楚,这样的箭是从人类中另一种动物发出来的。因为咸青雅,我开始怨恨面条,左看右看,发现身边没有面条,我说:“面条呢?”“他在监狱,你走后,他把陈沣山敲断了肋骨……”
7
我真的要变成蛇去蛰一下咸青雅吗?犹豫不决中,我等待机会下手。那年,面条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劳动教养三年,我也成了众所周知的痞子,就像王番说的,基本上所有人都认为我的未来是流氓,将来幸运一点的话,也许会娶上那种叫做破棉鞋的女人,这本来不算坏事,我们街一贯盛产窝囊的男人和失败的女人,所以大家管他们叫男骡子和女骡子,让人想起咸青雅逃跑的父亲。何况,我就是这种无事生非逞能的骡子,只是一种人的宿命而已。
街上传言连篇累牍地灌进我妈耳朵,她没有料到我会堕落到这个地步,她前所未有地焦虑,每天都一叹一愁。雪上加霜的是,张筱攸从宁河高中来了,她告诉我妈原因,我的堕落是因为我早恋,对方是一个叫咸青雅的女生。
我给王番当信使的事全部暴露,张筱攸说她早就下定决心,不让我当王番的狗屁信使了,不管是谁出的馊主意,她都要了结与王番荒唐的根本没有的情事。和我妈交谈时,张筱攸嗑着瓜,很认真地说,青春可以用来挥霍,乡下人的爱情,这里不是吗。见她如此贬低乡下人,我怯怯地想起我自己,我说,小姨,有例外。张筱攸嫣然一笑,讥讽道,莫非你相信你们王番?
大约一个星期后,王番就来找我了,他说,下午,你来教工宿舍去一下,或者待会你就来。
我预感到不妙,捱到下午放学才去,我朝中学教工宿舍走,一路上都在犹豫徘徊。王番住二樓,门半掩,黑咕隆咚,我一进门,就发现里面狼藉不堪,肥胖的王番半瘫在沙发上,肚子盖了一块亚麻布,让他看起来像刚从手术台走下来。醉酒的缘故,他两眼肿胀成了鱼泡眼,半明半暗的灯光底下尤为明显,两行泪像不断水的瀑布,垂挂在青色的眼皮底下。他一看到我,砰声站起,摇摇晃晃地擎起五指山,厉声大喝:瞒上瞒下,好大胆子,你简直是贼胆包天!
王番和上历史课时严谨、温文尔雅的时候有天壤之别,看来,王番完全知道我欺骗他了——这是肯定的。但这个胖子大概忘记了昔日的承诺。他气势如虎,刚开始我确实让他唬住了,我假装岸然,班主任,您找我有什么事?
气急败坏的王番没看我一眼,就从抽屉里抽出一堆东西,他啪的一声,全部扔到了地上。我一看。信件。整整齐齐的信件。(我小声地骂出一声:“狗日的信使”)封面一律的“筱攸小姐 收”。
这怎么解释?你看看,王番叉着腰,宛然昔日我犯事了受他教训。
這要怎么解释,明白着呗。
我不是答应把你留在重点班吗。
咸青雅呢?你说的。
呵,你去问问徐松年和她自己。
春天的末尾,我在折磨中还是不敢下手,3月15日那晚记忆实在太深刻了,眼下只是像春天有一阵子的气息,乍暖还寒——咸青雅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没有再向任何人打听咸青雅。
我每天仍旧窥视着格子铺,能看到咸青雅若隐若现的生活。口头上,咸青雅在继续叫小徐医生为松年哥,小徐医生已经给咸青雅改名,从此他都叫她小雅了,两人最多的时候是背对着河流就在那无声地坐着。格子铺里,这些不太明朗却真真切切的日常,像拉了一块淡淡的纱布,做了树林与叶子间的幕布,只能满足他人的偷窥欲。
咸青雅的事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只是自从树上偷窥,还有后来再去格子铺,面对他们绵软软的对话,咸青雅金黄罕见灿烂的笑容,我就像稀罕地站在秋天的白云底下,采完了所有浆果,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我感觉到了疲惫。
这是一条救赎的路,这条道路是如此沉重,我不想成为像陈沣山一样的人。我无法完全失去自己的心灵而去惩罚咸青雅,我不禁心里长叹了一声,终于放弃,这时,我就像被紧紧捏住了睾丸,不得不另寻他路。
临近夏天,一贯只顾埋头上班的我爸代替我妈唱主调,他让我去器皿厂试工,希望我做拉丝工然后寻机转正。两个月里,我都在玻璃器皿厂,那年,我自以为像刀片的故事会随风一起吹去,因为质检处一个叫吴岚岚的女孩。每日,吴岚岚站在水槽旁边,用水静静地试检玻璃器皿,铮亮铮亮地吸引我的目光。我第一次看见吴岚岚。那天,我在她旁边蹲立了很久,问,为什么玻璃瓶会这么亮?吴岚岚说,人亮呵。说完,她抬起头来,动情地莞尔一笑。
吴岚岚作为插曲代替咸青雅,我一步步地擦除咸青雅的痕迹,连一直作为隐身人的小徐医生的面目也擦去了,我不知道是否与吴岚岚有关。
后来,让我充当信使的王番也被擦去了。
到热气浮生的九月,王番辞职,他不当班主任了。我记得最后一次给他当信使的时候。下学期的一天,王番让我去他家里,这时候不像上次,我来时发现王番宿舍没有关门,门虚掩着,当我走进去,黑暗里就看见了王番。王番家里的墙上的隶书不见了,王番半躺在沙发上,手放后脑勺,抬头看着天花板。他也不叫我坐。这天也没什么事,也只是我突然好奇问了下他,王老师痛吗?想起来,我是在问着自己。我又小心翼翼地补充说,那次电影后。
我一直想着格子铺里的事,我们真是同病相怜,但又觉得不好刺激他。
王番没有回答我。之后好久没有看到王番来上课,下学期开始,他的历史课停了。后来,我才知道王番送的情书是真情告白,也是一次人身威胁,能意料到结局。自从最后一次去看王番,王番每日铁青着脸,骑着原来的女式摩托来往教委,俨然每天郁郁不得终。后来有件事令人传扬:有关一次陈沣山的审讯。
那年,陈沣山刚刚从医院出来,他就做了一件恶劣的大案,有天傍晚,他把一个出租车司机骗到河边,用一根三寸铁钉拍上去,直接插入司机的脑缝。听说陈沣山本来是来找我的,半路遇到多嘴的出租车司机。
陈沣山犯的案子非常凶险、残忍,没多久就破了,虽说有老陈局长跑动,他判死刑也很有可能。陈沣山宣判前夕,王番借用派出所的审讯室对他有过训话,黑暗里不开灯,他打开的话匣子里不由牵扯到张筱攸和他的情感经历,据说说到后面,王番还将自己冬天用的保温杯摔到地上。王番只是想找人倾诉,他找不会从牢房里出来的陈沣山了,作为罪犯,即使向他发泄一番,陈沣山也没机会说出来。
不过,王番的审讯经过探监人的渲染,后来流传到镇上。陈沣山判了死刑,他对探监人交代事项,把王番的誓言顺便带出来了。张筱攸成了笑话里的人,弄到这份上,她觉得她真是太丢尽女人的脸,再也没来过咸家街,我爸我妈开始双双责备我,说不应该给王番当信使。
也就是这时,王番生起一个怪癖,中学的人知道他的忌讳了,“风”或者“春风”的事,只要谁不经意间说起,王番会勃然大怒道:“闭嘴!”不管是面对他人,还是在年老的白校长面前。有一次,桥街中学的老师谈起新世纪的春风,王番三番五次地打断同事的高谈阔论,发展到后来的打架,就是这次,咸家街中学取消王番作为后备干部资格的。
王番开始不光彩的行动,他居然调查起张筱攸,像根链条紧套着线索,每次,他都跟在与张筱攸热恋的男人背后。王番终于采取出动了。那天,听说王番裹紧大衣,并没有围上那条火红的红围巾,骑上单元出口的女式摩托车,一骑绝尘,谁也不知道他上哪。
器皿厂对学历要求提高了很多,试工完后我又回到中学,那天临近中午,学校里突然警笛声响起,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警车,警车多得就像小卖部橱窗里的玩具车,开往教工宿舍,一下子包围了,警察们从车上跳下来时有掏枪的动作。
警车十多分钟后走了,等我急忙奔往王番住的教工宿舍,白花花的太阳下面,远远的只有几个退休的糟老头,我原以为他们在分析案情,走近去,老头子坐在太阳底下,他们在下象棋,一切都那么平静,这些三五个老头棋下到半晌,直到一个老者将一个“炮”打落在棋盘,他们才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你说发生了什么事?
杀人了。
是不是小流氓?
王番啊。
哎这。
死啦?
残啦。
8
很多年后,我再次见到了王番。这时,我的很多事情,像泛黄的照片一样,和破落户与臭流氓一起化为青色的、带着尘埃气的颜色,在时光里无所归依。
咸青雅嫁给老徐的儿子小徐医生了,等到咸青雅结婚,我都懒得回忆以前和面条一起搞出的破事。反正那时我差不多忘记,更别提给王番当信使等统统糟糕的事情,当时间再次轮转,哪怕是再近的事情我也不一定记得住,我人至中年,也不再具有小混混头目那種特有的领袖气质。
回想起来,碰到王番的这天,天气绝好,我都不知道怎么会碰上他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听说王番在服刑,王番后来的处境就是这样,他没能当上校长。王番是明要犯事的情况下,他的铤而走险与张筱攸已经没有太多的关系。吃牢房的不是他嘴里说的我——他以前说我一定会吃牢饭挨枪子的,自从目睹格子铺的事,我重新进入中学,毕业后读了两年技专失业。1996年之后,所有进入中专的毕业生,国家没有安排分配工作,那年,我不给王番当信使后,自从在玻璃器皿厂碰到女工吴岚岚,数年后我和吴岚岚结婚生子。
其实后来我仍旧像一条蛇,我在偷窥咸青雅。读技专失业回家,我有事没事都会去格子铺,我躲在蒲草后面,偶然的一次,不小心和小徐医生碰面了,我揭开距离的纱布了。
松年是一个盲人!
我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揭开他的面目:看起来三十来岁,眉目舒展,双眼闭合,左下颌处,那颗黑痣像一颗温润的碧玉。作为一个盲人,他和老徐医生一样保持着低调与周边格格不入的习惯。他和咸青雅这样,大概觉得人生都需要相互的抚慰,后来,我自然知道他和咸青雅的故事,大概在我去市里读技专的第二年,咸青雅就嫁给小徐医生了。
自从目睹小徐医生是盲人,对于咸青雅的生活,我充满新的蹊跷,断断续续的,我一直偷窥。刚开始有时会为它挥霍一整天。咸青雅的母亲去世后,徐医师把诊所改成了一家盲人按摩店,咸青雅再没有抛头露面地去卖菜,和小徐医生一起过起深入简出的生活,她替老徐医生饲养原来的八哥,开始养那种白色的鸽子,每天清晨的格子铺,能听到清晰的哨声。
我依然像以前一样偷窥咸青雅。期间,咸青雅有发现我,她没对我打招呼,也没对我笑,只是默认我类似流氓的流氓行为,或许,她觉得我毫无恶意吧。我也没有刻意去骚扰她一家。在格子铺,有时,像以前我目睹过的那一幕,小徐医生给咸青雅按摩肩骨、背部、腰部,有时,他们会互相给对方按摩,至于我不动声色地躲在幕后,也许他们夫妻觉得都已经不重要。
后来,他俩一直在格子铺,一呆就是十多年,直到有一天,两人提了两只很沉很沉、那种很老式的木箱子,乘坐长途湘运汽车,去了更南方的地方(那地方简称为南方吧)。
我清楚记得咸青雅和小徐医生离开的日子。
那天天气十分完美,阳光挥洒,能闻到淡淡的春草味,很好地充当了他们离去的背景,咸青雅穿一件桃红色的衬衫,他俩搀扶着,旁边四十来岁的男人,男人背后别着一把伞,青色的伞棱让挥洒的阳光一照,看起来是琴弦的样子,男人是一把优雅的古琴。
咸青雅生活里没有皱褶,无言的咸青雅看来像一面平面镜,我完全解开了她的谜,同时也让我看到以前的自己:我只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小混混,或许与传说中的她父亲一样,这辈子脱离不掉这身迷彩服。至于现实生活中的我,我原以为会如同死水,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想一家服装厂改制后开始历史上新的招工,别介,我还顺顺当当地进去了,脱掉痞子的外衣,成了服装厂的一名普通裁缝,我具有设计衣服的天赋,这时常让我想起夜市给咸青雅买衣服的时候。
王番后来失踪了,我其实一直在寻找王番。
意外碰到王番,他起码五十出头了吧(年龄法庭上曾解开,我忘记推算)。这年的夏天,我哼着歌儿从厂里下班,我骑着自行车驶过一个左手提袋马铃薯的人前面,“嘎呀”一声,双脚放地,把车停下——这个胖子一下子抓住了我,眼光像楔子一样插入我的记忆力:首先让他的络腮胡子吸引,矮墩的男人有张肥厚的小圆脸,皮肤稍显泛黄。这是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我回过头来,离他差不多五米远的地方停下,第一眼我并没认出他来,我转回头去正准备蹬车骑走,这个人叫住了我。
您哪位?
王番。
哦,王番?王番老师啊!很久没见,贵干啊。
春天又刮风。
是啊,您找我?
要上哪去呢?
嗨,我下班,下班呢。
我对你不够好?你害得我好苦,郑筱攸呢?
看您说的。她啊,嫁南方了。
有比我们更远的南方吗,咸青雅呢?
他说起咸青雅,我倏地没有兴致,现在我不可能提及咸青雅,我怎么会当面说起伤及心灵的事呢。厂里涌出一路下班回家的女工,女工们嘻嘻哈哈,我忙着打浑插科,“一个人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勇敢,我不知道”,我开始吼着《知道不知道》,嗨,一首早就不流行的女歌手万芳的歌,现在成了一个西红柿躺在马路上,随后,女人们的大笑淹没王番生冷的发问。
你们知道上面我所讲述的,这是我平凡生活里的全部。春天和煦的风依旧在吹,往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拇指按着自行车的车铃,双手朝天,在一群女工群中继续朝天叫喊,就像很多年前。骑出了一箭地距离的时候,下班的女工们已经散去,我仍然感觉王番冷冷清清地站在原处。
真的,他站在原处。
我回头看着王番。
久久没有转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