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急仓仓上车,坐下。朱建军心里仍旧骚乱不安。从九月十号开始,朱建军就被一种强烈的,具有摧毁性质的惊恐和绝望俘虏了。此前,他绝没想到,自己这一生的婚姻会有什么变动。当然,十多年前,结婚第四年,朱建军有过一次离婚的行动。原因很简单,他有了一个女人,但不能说外遇。因为,他和那个女子虽然见过面,但一次肉体关系都没有发生过。在男人看来,所谓的爱情,抛开肉身的深度接触就等于乌有。那一次,他妻子恼怒异常,在百般劝说朱建军无效的情况下,蓦然受到如此打击,极度忧虑、失望再加愤懑无奈,数日后,妻子神情恍惚,去医院检查,不仅精神出了问题,肝部也有了阴影。看到诊断结果,朱建军抱住妻子,懊悔而惊恐地说,我再也不离婚了!妻子抬起长期煎熬而瘦削苍白的脸,不相信地看着朱建军。
朱建军说:你好的时候,怎么都可以,你身体不好了,我不会离开你!
这一晃就是十一年。十一年来,世界改变了很多,朱建军和妻子并他们的儿子除了作为个体的生命在时间中自行耗损和成长之外,他们也从西北迁徙到了成都。相比较,西北的高天阔地适合诗人和壮士出塞,但这个年代,别说英雄消隐,就连正人君子也集体性地在物欲中沦陷殆尽。成都无疑是目前中国最适合人居的城市。到成都五年,朱建军已经适应了这个城市由来已久的慢淡生活。他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月收入在工薪阶层也算是中等偏上的了。此外,朱建军还是一个作家诗人,每个月稿费虽然不多,但完全够他个人零用。妻子很有生意头脑,几年来,和人联手承揽一些大大小小的建筑工程,也能有一份比上班多一些的收入。
生活不慢不急,一切都由时间说了算。可是,朱建军夫妻的正常生活忽然在二零一五年九月十号这天上午忽然失常,好像一颗存放完好的原子弹,不经意之间,发射和爆炸按钮就被无意识开启了。原因很简单,夫妻两个拌嘴。妻子怒说:我早不想和你过了。朱建军本来心直口快,立马也回敬了一句说:我也忍你很久了!两个人的战争由此爆发。几乎从结婚那一天开始,朱建军就觉得,夫妻是这个世界上最放松也最无忌的两个人,有些话在单位和外面的场合不适合说,可在家里,特别是妻子和丈夫面前,是完全可以尽兴说的。不幸的是,朱建军再一次错了,就像所有的心灵鸡汤文章所说的那样:有些话夫妻之间也不可以说,说了就会引发误解。
误解是最难缠的敌人,不由分说的毒药。
朱建军压根没想到,妻子会因此而下定了和他离婚的决心。开着车,逼着他去了公证处。要他把房子所有权,儿子监护权给她。公证处说,这个不用公证,写在离婚协议上就可以。出了門,他卑贱地哀求妻子说:闹一闹就行了,我道歉!可是妻子不依不饶,又载着他到民政局婚姻登记所。办理的时候,工作人员又让复印一些东西。还要朱建军所在单位的证明。妻子余怒不减,心如铁石。朱建军垂头丧气,绝望无名,途中,甚至想跳车自杀。但妻子对他的行为越发无动于衷,甚至表现出一种发自肺腑的鄙视。这时候,朱建军才意识到,这一次,妻子是来真的了!
这对于朱建军来说,无疑一场无与伦比的杀伐和摧毁。
高铁飞速。朱建军埋在二等座里,心情暗到极点,满心疼痛。到重庆北站,才抬眼看了看窗外。只见村庄、城市和山野成批倒退,偌大的车厢内,似乎只有一个人似的。“那些逆我而去的大地事物,仿佛在追赶它们消失若干年的母亲。”不知怎么着,朱建军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诗。他喝了一口浓茶水,自忖说:诗歌果真是个人的现实和内心境遇的产物。和妻子离婚,或者妻子和他离婚,这是朱建军做梦都没想到的。自从十多年前那件婚外情后,朱建军和妻子的感情一直很好。而且,因为妻子能干,又极善于处理各种家务和人际关系,在教育孩子上也非常有心得和方法,朱建军觉得,世上还有比这样更好的事情吗?有一个好妻子操心,自己还掺和什么?慢慢地,朱建军就在家里自我弱势化了。从内心说,朱建军也乐意这一种家庭“组织建构”,他觉得,既然妻子处处精彩,自己做绿叶也没什么。因此,他的同事和朋友都知道他是一个“耙耳朵”,给他开玩笑。朱建军总是笑眯眯地,还对人宣讲他的不二真理:怕老婆的男人才是好男人,不但创造力强,也还是人品和内心质量的一种体现。
这种自豪贯穿了朱建军十多年的家庭生活,长期的心理定式和家庭式的高度依赖使得朱建军有了很强的归属感,他不是一个善于折腾的人,满足于现状,或者在一种不怎么忧虑的生活层次上准备过完一生,是朱建军这样的伪中产阶级通病。夫妻生活,长年累月之间,难免会有一些不愉快,朱建军以为这才是真的家庭生活,两个人出身不同,成长的文化背景和地域风俗不同,必然会导致性格和趣味上的差异,这是天下所有夫妻与生俱来的一个“天然性的差异”。以往,朱建军也和妻子有过诸如此类的矛盾,甚至更激烈,有时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有时因为一件小事,或者一个小小的无意的行为表现,而导致了妻子不满,两个人拌嘴、生气。但朱建军从没有对妻子使用过肢体暴力,也从来都是他先认错,直到把妻子哄开心了,才如释重负。
在朱建军看来,妻子是这个家庭的主宰者,是他和儿子的王。如果妻子不开心,就等于整个家庭笼罩在了一种怪异的令人难受的氛围中。他会因此食不甘味,坐卧不宁,更没心思去读书或者写东西。他也将夫妻之间的一些不和谐杂音称之为“文明的冲突”,在援引亨廷顿观点的同时,也告诉妻子说:咱俩的成长经历和环境不同,再加上文化和精神上的差别,你认为我大声说话就是骂人,在我们老家只有话中带脏字才算是骂人。这种文化风习上的心理趋同,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妻子坚持认为,说话很大声就是骂人!朱建军觉得无奈,只好顺从,在家庭生活中很注意与妻子说话的分贝数。
再一个原因,妻子小朱建军七岁。恋爱时候,朱建军就发誓:这一辈子不会动妻子一根毫毛!“妻子是用来疼爱的,不是用来打骂的。”“爱妻子就是爱家。”这也是朱建军挂在嘴边的话。妻子每一次出差,他都电话短信问吃饭了没,住下了没?即使妻子开车从他单位到家里,十来公里的路程,他也要问问到了没?在他看来,一个家庭,安全是一等一的大事,一个人不好,一家人都会不好。特别是在这一座城市当中,朱建军和妻子觉得,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人才是彼此最强大的依靠与至亲至爱的人。除此之外,才真的虚妄、不可及甚至不可信。作为一个刚入中年的人,他看惯了这世间的沉浮,也深谙人心,乃至这个时代的本质:荒谬、薄凉、喧闹且无趣、奢华而不高贵、丰富却不丰饶,自由但更要有自我意义上的束缚和限制。
以上的看法或者认知,与朱建军的个人出身乃至人生经历有关。和很多的进城者一般无二,像他这样的,多数来自九十年代初期的中国乡村,以卑微的坚强和某种际遇获得入城资格。对于他们这一代由乡村转入城市的人来说,承受與经历的一样丰富、繁杂、沉重和深切。他妻子也是一样,因为和他结合,进而进城。所不同的是,朱建军在华北的南太行山农村长大,妻子则是甘肃酒泉人。西北和华北,一字之差,地理之远倒在其次,主要是生活风俗乃至文化传统方面,必然有着些微的差别。但经过近二十年的兼容、合作,朱建军觉得他和妻子之间应当达到了默契、谅解和宽容的状态。他们俩和儿子在成都,远离各自的父母、亲戚、同学,在外省乃至一切尚还不怎么熟稔的城市,一家人别无所依,只能相互围拢取暖、合作互助,才是家庭乃至他们每一个人现实生活乃至精神灵魂意义上的根本所在。
朱建军对家庭的这种情感确认,更多的体现了农耕时代的家族意识,也反映了他的思想意识尽管在思想上与时代保持亦步亦趋的关系,但情感上,还深陷在中国深厚的乡村文化传统当中,即:时刻需要熟人环境和血缘意义上的氛围作为有效心理支撑,并以此获取必要的安全与现实妥帖感。可是,当他第一次面对自以为牢不可破的婚姻乃至家庭走向分解的时候,他慌了,多次哀求,甚至跪求,向上帝祷告,求人出招,再而请术士解算无果的情况下,他痛苦地跪在一个人的地上,忽然想起,2015年春节时候,他和妻子儿子回到南太行乡村老家,蓦然听说他们家祖坟有问题,便也请了一个风水先生再次来堪舆。那人在他父亲和爷爷奶奶的埋骨之地转悠了一番说:这地方不大好,下葬六年后,头门儿(即一家中的大儿子)两口子会离婚云云。而且说得言之凿凿,不容置疑。还说,一般迁坟六年后见效。意思是说,坟地安定六年后,会对逝者家庭所有人的现实生活和命运发生暗导作用。
这才是朱建军利用十一假期急仓仓回家的主要原因。乡村话说:好话不由赖事由。说的是,好事说了未必会有,坏事说了就一定有道理,或者有那种迹象。回家去,重新找人堪舆一个好坟地,把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尸骨搬过去,希望通过这样的一种古老的唯心主义的方式,使得妻子回心转意,两口子和好如初。当然,朱建军知道这有些虚妄,但除了这一种方式,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来拯救他岌岌可危的婚姻了。高铁到汉口,速度猛然提到了290多公里每小时。窗外都是城镇,小片的荒野被压榨得体积变小并且灰苍苍了无生机。路过一座村庄时候,朱建军看到,尚还茂密清脆的杨树林叶子黄得令人心疼,临水的那些树叶子红如鲜血。整个河道两边,杂草枯黄,芦苇的白色头颅在灰霾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悲怆。
“旷野已经成为了这时代当中最后的暖心药片/一个人逼仄到河水中入秋/他能觉到的人世及其无常/不足以安慰一群麻雀和它们巢穴以内的草芥和风吹。”
朱建军掏出手机,在记事本上写下这几句诗歌。他也确实感到,对于自己来说,人生的这一个困境前所未有,更重要的是他压根不想遭遇。在他看来,妻子是世上最好也最适合自己的女人,除了她,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异性能够令他甘心臣服并且用灵魂去爱。此前六年,朱建军父亲忽然罹患癌症。那时候他们一家还在西北,是妻子回来,带着他父亲去检查治疗,也还是妻子,在他父亲最后的岁月尽到了一个亲生女儿的孝道:为自己的公公输液、做好吃的,甚至在屁股上打止疼针、洗脚、剪指甲等等。当他父亲合上眼睛,选坟地时候,他指着那块荒地对妻子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像父亲那样躺在这里,并且也会在这里,等你多陪陪儿子再来!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在亲人去世,并且最终埋骨的荒野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悲伤之间的深爱是刻骨铭心的,也直接说明,朱建军对于妻子的爱或者夫妻感情,已经到了“生同床,死同穴”的地步。事实上,从十一年前的婚外情结束开始,朱建军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从一而终。这十一年以来,在众生纷纭,生相缤纷的各个江湖当中,他也见惯了诸多的恩爱情仇,以及刹那之爱与蹊跷情感。期间,不能说没有一个女人打动他,但他始终觉得,那么多女人,没有一个比自己妻子好的,也没有一个,真正能够拨动他那根曾经激荡过的心弦。尤其是到成都之后,偌大的繁华场,其实归于自己的只有一个家,虽然位于高层,但一家人一起,就可以是整个世界,也可以将整个世界拒之门外。
能奏效吗?
朱建军不停地问自己。
每当这样想,他先是一阵希望的激越,但很快,又满心满腔地涌起一股缥缈的虚妄之感。
火车在黄昏的灯光中走州过县,到石家庄下车,夜色清冷,这个北方的城市已经在初秋当中显示出人世间的必然性破败与苍凉。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下,洗澡,窗外已经是深夜的北方了,雾霾不太重,但雾霾的呛人气息已经显得不足重要了。躺在床上,朱建军不由又是一阵绝望,还有一种莫名的失败感。是的,在这个年代,一个人想要找到真正的安慰何其困难?平素,身边如此多的人,酒水、歌声、颂扬、关爱、祝福、嬉闹、亲密、合作……可一个人真到了需要安慰甚至劝解、倾诉的时候,四周白茫茫的真干净,别说一个人,即使一句能够切中内心的话都难觅踪影。最繁华的时代,个人最孤独,最热闹的城市之间,隐没着无数颗寂寞之心。他甚至想到,星空之所以远离人类,不是它们厌倦了高远和神秘,而是无法收容人类当中越来越茂盛的孤独了。
他想到妻子,从恋爱到现在,近二十年了,身体乃至脾性无不熟悉。很多的夫妻在日复一日中审美疲劳,甚至冷漠厌弃,但妻子在朱建军心中,仍旧是新鲜的,包括身体和性爱,他似乎没有感觉到重复、无趣和勉强,仍旧新鲜如初。他又想起当年和妻子谈恋爱时候的典型场景:那时候他喜欢掐疼妻子,然后趁人不注意抱抱她。她疼,也掐他。但他不觉得疼。有一次,他们在一片杨树林拥抱,然后亲吻和做爱。周边是红柳树丛,野兔和天鹅飞跃、奔跑;还有喜鹊和麻雀。那年冬天,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去一个镇子上的亲戚家回来,明月积雪,风头如刀,她坚持把最厚的手套给他戴上;他要给她戴,她嗔怪。快到家的时候,俩人不约而同,停下自行车,在月光积雪中紧紧拥抱。
从邢台向西,太行山迫近,沿着犬牙差互的山峦进入,地势越来越高,荒草和树木也越来越多,肆虐于冀南乃至整个中国北方的雾霾渐渐退却。这是朱建军熟悉的,也是他今生必须一次次出走,又一次次回到也必将最终回到的地方。坐在车子上,他满心悲伤,还有无端的虚妄和怀疑。看到曾经熟悉的一切,看到秋天降临之前草木们最后的欢喜与不自觉的悲伤,他心情沉郁,再次在手机记事本上写到:
“每一个人离开故乡的人/其实都没准备好堪用一生的行囊/那个当年瘦削且多梦的男子/如此多的沟壑之间:他童年的淤泥/梦想的藤条,已被镰刀割伤/这些年的外乡,沙漠和城市/所有的世事都是他一个人的/包括风雨和绝望,丽日只是瞬间/有一天他获得了一双翅膀/并与心爱之人合作,将另一个自己带到了和过往一样苍茫的世上/他从来不想一个人,血缘这东西虽然民粹主义/但每一颗心及其传导的灵魂/众人太浩茫,他只想一家人抱在一起取暖,一起横看流云、肝胆和畅。”
在朱建军看来,人世间诸多事情都是虚妄的,尤其过了四十岁的男人,前二十年的生存经验和生活体验足以让他懂得活着的根本要义,也已经洞彻人生全部。快到家时,他路过埋葬父亲的荒野,斯时,玉米已经成熟,高居树巅的柿子在它们逐渐干脆的叶子当中点起了“灯笼”。坟地背后是一座杂草、荆棘覆盖,洋槐树居多的山包,形狀像馒头。他父亲和爷爷奶奶就躺在那座山包根部。他叹息一声,不由一阵酸楚。关于父亲,他有自己的隐痛,如他一样,父亲一生也是将整个家交付于他母亲的。父亲所扮演的角色,和他几无二致。他母亲性格要强,对他父亲的鄙视、驱使(并离婚恐吓)连绵持续。朱建军幼小乃至成年,也觉得他父亲确实无能,只会放羊、打工(往卡车上装钢球、烧砖、修公路、做木匠)、做农活,哪怕是村人欺负了他和他母亲与弟弟,父亲也忍气吞声,不会大吼一声站出来,为他们娘三个撑半只腰。
所有沉默的人都时常会被误认为卑贱和无能。连作为儿子的朱建军也对父亲长时间如此以为。直到他父亲六年前罹患癌症,并且晚期,他才发现,父亲其实很聪明,他洞晓了人心,所以不想指摘,他深谙人性,所以不作争辩。父亲死后,朱建军才觉得自己误解了自己的父亲,也才觉得,那个木讷的、独善其身的农民父亲,表面上与世无争,实际上在用自己一生的悲苦和勤劳来表达他对妻儿乃至这个家的爱。为此,朱建军长时间悲伤,胃部不适,每一想起父亲,就失声痛哭。他也适才明白,一个家族,血缘之间,有些东西是代代相仿或者相传的。就像他愿意让妻子带领这个家,而且毫无怨言和反抗之心一样,他父亲对于他母亲的屈从乃至无原则、无边缘的服从与认可,肯定也是出自内心的对他母亲的挚爱。
只是他母亲未必懂得。
这世界上如此广阔,每一个人一生都可能与诸多人交会,但真正入心的,爱你的,却只有那一个,而且不可替代,无法争辩和置换。
还有几分钟到家。
“生与死之间,炊烟流水/一个人和众生,从坟冢到家/无尽的短暂,但请不要悲伤。明月之后,日光轮番照见/亲爱的亡灵,以及我们的每一位亲人。”
写完这几句诗歌,车子就停在了门前。还没进门,朱建军就喊娘,一声接着一声,那声音颤颤的,有激动和欣悦,也有不安与担忧。他朱建军知道,只要有母亲在,他还是孩子,这深藏于南太行山野深处的微小村庄,也还是他每一次回来都可以安妥肉身和灵魂的家。母亲,已经不仅是一个称谓及其所包含的诸多伦理和情感,而是他这一生在人世最后也最彻底的安慰与精神依靠。尽管他也知道,对于他在外面的任何事情,包括他和妻儿的家事,母亲是无能为力的,一个乡村妇女,出生和成长并至今还生活在农耕时代的人,她不仅无力应对这时代瞬息万变的各种科技产品,更无力解决这个时代当中人的情感和精神困境,包括她的亲生儿子。
头发白了,瘦削,脸黑,但身体仍旧健壮,近七十岁了,还可以帮着朱建军弟弟种地和管家务事。这是朱建军最欣慰的。他也觉得,在乡村,一个劳苦了大半生的人,田地和子女、孙子女便是他们的全部。作为人母,她们“一天不闭眼,就有操不完的心”,也始终以为,一个人活着就应当以子女为重,子女生活的好坏,人生际遇的卑贱与高贵,通常一个家乃至一个家族的荣耀和耻辱所在。
找来第一个风水先生。他是邻县一个村子的人,单身,个子不高,前头顶微秃,脸膛黑红,一看就是庄稼人。但与众不同的是,这个名叫文西林的风水先生早年在某冶金公司当过十多年工人,识文断字,又喜好书法并雕刻,算是乡间难得的文化人。朱建军并其母亲和弟弟带着风水师去他父亲和爷爷奶奶的坟地。路上,朱建军说:就看一下坟地有没有问题,不要什么出大官名人,只要一家人和顺平安、孩子健康成长就可以了。文西林咦了一声,惊讶地看着朱建军说:很多人找我,都是为了家里能出个什么样的官儿,或者有个什么响当当的子女,譬如你们村的某某某,一见我,就让我给他找一个能出大官的上好坟地。还说,当官就是比平头百姓强,无论如何,哪怕家里有其他损失,也要自己的孩子们孙子们能当上大官,即使不大,县官也可以。像你这样的要求,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朱建军并不是迷信风水算命的人,或者说,在他年轻时候,他并不相信除了人,大地之上还有命运及其他神灵鬼魔之物。他也觉得,科学技术如此发达,太空和月球都被人类征服了,嫦娥、天宫之类的早已证实为子虚乌有,哪里还有什么鬼神,风水堪舆之术又能对人事产生什么样的作用呢?但促使朱建军如此做的原因,一是他遭遇到了人生最大的困境而不可化解,只能转而寻求乌有之道。二是他的故乡南太行村庄人群对风水和算命之术深信不疑,几百、数千年以来笃信并且实践。无论走得再远,思想再发达,终究无法摆脱他的童年乃至成长环境,那一种文化传统不仅作为背景,而且以强大的姿势深植于他的思维意识和精神内里,永远无法剔除。三是春节时候另一个风水先生所说的“头门儿夫妻会离婚”那句话。
这些话,可能是托词。但为了挽救自己的婚姻,让妻子回心转意,两个人陪伴着对方并他们的儿子走完一生,朱建军只好试一试。“万一有用,自己这个家就一如既往,平安无事了。”这是回响在朱建军内心的一句话。风水先生文西林在朱建军父亲和爷奶的坟前不停转悠打量。朱建军掏出香烟,跪下来,一根根点着,插在他父亲和爷爷奶奶的坟前。这时候,朱建军特别想哭,但又不知道怎么哭。他也知道,现在看好坟地,才是最重要的,哭什么时候都可以。这一个想法,也让朱建军觉得了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自私。他想到,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首先考虑的一定是他们自己。只有在满足和对自己无损的状态下才会做那些有益于他人的事情。
这里确实不是很好,是一个溅水地(即山上有水溅落的地方),不好。风水先生文西林拿出罗盘,站在朱建军父亲的坟头前,前后左右看了足有十分钟,然后说出以上的话。还说,这个方向是丙山壬向,倒没有按错,但是稍微有些偏。懂风水的人都知道,安葬逝者的风水先生是故意将方向弄偏一点,否则会对自身有坏影响。这是南太行农村一带众人皆知的一个秘密。起初,朱建军和家人都没有透露上一个风水先生对自家祖坟的说法,意思是看文西林怎么说,借此也考验一下文西林看风水的真实水平。紧接着,文西林说了其他一些话,但其中没有提到头门儿夫妻会离婚的事。朱建军有点失望。因为,如果文西林也这样说的话,就和上一个风水先生口吻比较一致。那么,祖坟确实对他的婚姻有影响,而文西林没说,朱建军便对上一个风水先生乃至文西林的堪舆水平产生了怀疑。
朱建军因此也觉得了沮丧,他这一次匆匆回家,目的就是通过看祖坟风水,并希望风水先生能够想一些办法,为之修改,使得他和妻子和好,家庭和睦。文西林没这么说,就等于他家的祖坟不存在影响他和妻子婚姻的不利因素。回到家,吃饭。下午,朱建军和弟弟带着文西林又在四周的山野之间转悠,也希望能够再找到一个更好的祖坟选地,等到来年清明节或者农历十月初一,再将爷奶和父亲的尸骨迁徙过去(按照当地风俗,只有这两个时间可以搬迁祖坟,其他时间万万不可)。初秋山野,到处都是庄稼和浆果,满河沟的甜腻味道。很多乡亲在地里收玉米、割谷子、摘柿子。
朱建军再次写道:
“大地之神赠予的/收割和储藏,不過是喂养/肉身在这个年代锈迹斑斑/每个人都渴望被物质充满,而我却如此渴望/一束光,就像粮食和他们进入肠胃之后的规定动作/不徐不疾,安静地在内宇宙之间/自造文火,并且照彻五脏和心脏以上的黑暗。”
诗歌终究是一个人在现实的触碰中而提升的云霓与光照,悲怆和愤怒都是诗歌强有力的母腹。写下这些句子,朱建军和文西林等也登到一座山顶上,这里是朱建军所在村庄后围高处,站在上面,可以俯瞰全村,甚至可以看到向东方向以外的层叠山峦。南太行的各个村子,大抵都建在山的阳面,背靠青山,面朝流水,左右还要有山岭护卫。按照文西林的话说,这是风水的基本要义,前敞后靠,左右遮挡,才能使得人丁兴旺,生人平安。在几块旱田里转悠了一下,文西林说处在中间的一块地可以做祖坟。朱建军也觉得不错,日光充足,且外沿的山包围拢遮挡,视野也很开阔。但文西林却又说,前案(即祖坟所冲方向的山势)低,以后家里男孩娶的妻子会无故逝去,必须要娶第二个才行。听了这句话之后,朱建军立马摇头否决了这个地方。他说:人命最重要,伤人的事情,不管是谁,都不要做!
人命第一位。这也是朱建军根深蒂固的一个思想意识。而文西林说,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文西林的意思是,只要是好地方,伤的人又不是自家人,可以考虑。但朱建军觉得,如果真如他所说,不管伤的是谁家人,都不能要,也不能做。这可能是朱建军在异乡和外省生活多年,唯一与南太行故乡人群截然不同的观念。他也知道,在故乡乃至广大北方乡野,乡村人对于逆袭朝堂有着异乎寻常的渴望与梦想。在他们看来,一切都可以为之牺牲,不计任何代价。古老的乡村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胞衣和最后堡垒,它所蕴藏和散发的文化传统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也没有得到相应的嬗变,如文西林这样的乡村人群,尽管有些抱残守缺,可他们可能是传统文化乃至伦理道德最后的继承和坚守者。
次日一大早,朱建军带着文西林又去对面的南山转悠。那里曾有一个村子,很多年前人纷纷搬迁到公路边,逐渐废墟。朱建军小时候,经常去那里打柴、捉蝎子、刨药材,算是很熟悉。现在,南山已经是一大片森林了,归属于本地林场,还有少部分分给了邻村村民。几个人转悠了一圈,在一个山岭一侧,发现一个好地方。文西林说,这个地方,四周严实,前面青山三座,每一座的头部都很饱满,后面又是缓坡,左右小岭,前面有一条河流,你们村子附近,再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朱建军也觉得那里地势地形十分好,人往那里一站,张目四望,视野开阔,气息清朗,心情也出奇的好。
但这里是别人的地方。朱建军知道,这些年来,南太行乡村人都在寻找更好的安坟之地。倘若自己看好,想要占有,一般都不会被答应。回到家里,朱建军对弟弟说,要他变着法子搞清楚那地方是谁家的,然后再根据那人家的脾性,以及两个的关系来确定占用的方法对策,付钱买都算天大的好事,就怕出多少钱人家不让占用。这是一个漫长的、考验智慧的过程。
当天下午,朱建军送走了文西林。他又约了附近村里的一个风水先生。为了确保不是骗子,事先多方打听,多人说还不错,比较靠谱。朱建军弄了一台车,把那位姓安的风水先生请上来,先去老坟地看,姓安的风水先生说,这里还不错,就是方向错了,如果再向后退三米,就更好了。朱建军觉得不怎么靠谱,他听一些懂的人说过,埋过人的地方其他人再用,就没有效力和作用了。奇怪的是,姓安的风水先生也没说祖坟有什么不妥,更没有提头门儿夫妻会离婚的话。
朱建军忍不住沮丧,也觉得,这一次回乡所做之事,大抵是虚妄的,但回来看望一下母亲,在家里呆呆,也挺好,多陪母亲一些日子,也是人子本分。离家之前,朱建军叮嘱母亲和弟弟,有空再请人看看,他还是觉得,现在的祖坟有点不好,不如文西林看的那一处。为了不让母亲为他忧心,妻子和他闹离婚的事情,朱建军没有告知母亲。他知道,母亲知道只能跟着他难受,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万一再说给其他人,他朱建军会遭到很多人的笑话,更有点拍手称快。对于南太行乡村人心,朱建军深有体会。但从根本上说,南太行人也都是人,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都毫无二致,但乡村人群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或者痛恨各方面都优于自己的人,也是由来已久的一种病态心理。当然,他们也特别善于向强势者献媚、求好,甚至自我出卖。
保持家庭的完整,妻儿同在,一家人永是一家人,也是朱建军自以为荣耀的事情。他觉得,妻子美丽、善良,还特别能干、会做生意、会说话办事、还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这在南太行乡村都是不可多见的。更重要的是,他深爱着妻子。自从妻子和他闹离婚以来,他无数次扪心自问,无论怎么样,他都发现,自己的内心里确实只有妻子这一个女人,即使用生命去换,他也会毫不犹豫。他也知道,除了妻子和母亲,这世上再没有另外一个女人让他如此心甘情愿、不惜一切。但他也深知,这一切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妻子未必如此想。妻子正在气头上或者心理转不过弯的非正常时期,即使他拿刀子把心脏掏出来,妻子也未必觉得他有多痛苦和爱自己究竟有多深切。
高铁回返,朱建军只知道前方是成都,但不知道成都等待他的到底是什么。他适才觉得,人生当中其实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爱,特别是夫妻双方的爱,才是人生幸福的根本要义。到漯河,天就黑透了,窗外大地上都是人类的灯火。把自己埋在二等座里的朱建军神情肃穆、内心仓皇。他想:妻子是那种说一不二的强势女人,也是宁可苦到底绝不言语求告的人,也是明知错误,也要错到底的人。在她面前,任何事情朱建军都觉得自己无力,甚至会使得事情反方向发展。当然,朱建军也隐约觉得,事情正在好转,他甚至想到过妻子会开车来车站接他回家,甚至给他一个拥抱。
但这种想法电闪即灭。
朱建军低下头,含着眼泪,在手机记事本写道:
世界太大了,却容不下一个我/可这都是自找的。一个已婚男人和自己过不去/需经他人允许,特别是用刀子杀了你/你还认为罪有应得的,可能是最亲的/这年代敌人太好对付。就好像昨天淋雨/今天着凉。就像你们十八年前相遇/爱情是全人类的春药/包括动植物。那时候燕子知道筑巢/从艰苦的河边衔泥/还敢趁人不注意,偷几把稻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