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风
一
午餐就上生蚝?!铝托盘放了层碎冰,碎冰上,赤身裸体,一排排仰躺法国蚝,像解除掉武装的女俘,没一个逃得了。
看看那两个抬生蚝盘的法国厨师就好,一脸的表情,像战败国的使臣。
密密麻麻的中国人坐满了“蒙当家”海鲜餐馆的四十八张方桌子,他们齐刷刷盯着还摇摇晃晃的生蚝盘,屁股蠕动,站立起来。有人挥舞刀叉,有人从包袋里掏出了自己的竹筷子。有种嗡嗡响,是他们喉咙里的颤音,这颤音震动满地满桌面的购物袋,像强风吹过竹林……
带队导游方小曼举起小红旗。旗帜很奇怪,印着黑色的埃菲尔铁塔,铁塔上空却高挂五颗黄色星,背景一片血红。方小曼咽了一大口唾沫,喉咙仍干涩疼痛,她喊着说:“今天中午是海鲜自助餐,请大家按自己桌上标明的序号,按次序排队拿菜,餐馆准备了足够的海鲜,人人……”
方小曼话没说完,眼睛越睁越大,瞳孔毛了起来。她一闪身,往门口死命一蹦。幸亏她反应快,扑上来的几十条人身子,立刻淹没了她方才站的位置。那种冲力,足以把呆板的导游撞到海鲜盘子里头去。
方小曼回头一看,四十八张方桌子全没了人影,只剩桃红柳绿的购物袋。
“啪”一声响,争餐盘的人失手砸了一只瓷盘。栗色头发的法国女侍进两步退一步想去收拾碎片,往前挤的人赛过吸血僵尸,不管不顾地踩到盘子上。几个女人慢而坚定的屁股蠕动着,拱法国女侍到一边儿凉快去了……
大部分拿到食盘的人都挤在生蚝前。逮住惟一一个生蚝夹的是个老头,老头手不停地抖,腮帮上跳着快老死的笑纹,怎么也对付不了束手就擒的生蚝。生蚝不断从他夹子上飞出,滚在桌面上;他身边等那蚝夹子的两个老太白他一眼,毫不犹豫伸出手,摁住了排排生蚝;老头把夹子一扔,也动了手……
“你们这样拿,太不卫生啦!”有个南中国口音的女客在后面尖利地叫了一声。不叫还好,一聽这话,本来还有点松的人群,忽像磁铁周围的钉子,往前吸进,紧了一大圈。圈圈紧了又紧,每人的腰里现在都顶上了后面那排人的餐盘,像被手枪督战的冲锋队。腰里没碟子顶的只有最后一排,无非是有孕的,有时恙的,有残疾的与脸皮儿薄、心眼儿高的,在那里跳脚,恨自己落不了好,可怜自己没上帝照顾……
厨房里的法国人都跑出来看,看一眼,想喊的样子,张开嘴,喊不出来;眼神开始放大,像中了风,后来就笑了,没声音的笑,嘴咧到耳朵根下头。男的女的都捂住了脸,放开手,终于有声音:“哦啦啦,哦啦啦!……”
生蚝盘转眼成空,十来个老头老太太颤巍巍端着堆成金字塔的餐盘,一路挤一路往地下掉蚝壳子,等回到方桌,金字塔已历经岁月风化,成了平台。
有个傻鸟,生蚝抢不到,让掉在地上的生蚝粘住,滑了一跤,翻倒在地爬不起,手支着腰喊疼。导游方小曼上去扶他,这肥嘟嘟戴眼镜的倒霉鬼思路倒清晰:“导游!去喊餐厅经理出来!我在他店里摔坏了,得店里负责!”方小曼咬着下嘴唇,羞红了脸:“那是咱们团里的人掉在地上不收拾的!”倒霉鬼听了,气得一下跳起身,手从腰上抬起,指方小曼的脸:“有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导游?”
抢到的,坐下来啜生蚝;没抢到的,气呼呼把鹅肝酱来叠罗汉,沿盘子边垫圈大虾,拉开椅子,埋头啃;蔬菜水果倒没人去光顾。
法国人赶紧抢出来,一个个不敢看客人,伏倒了身子,无声地收拾,用劲儿拿布擦地。
方小曼吐出一口灼热胃气,跑马路上给家里打越洋电话:“乖乖贝拉,还没上床呢?妈妈在忙,赶紧让你老爸听电话!”
二
一个橙焰火在黄浦江江面上爆开,瞬间天空和江面同开大橙花。法国人劳航端着一杯冰镇苹果酒,瞪住浦东亮晶晶的高楼繁灯,不相信地摇摇头。
他回转脸,看他那一整排下属,这些中国雇员围着俱乐部一张长桌,椅子旁放了一溜黑色电脑包。他们朝向劳航的脸呈献尊重表情,眸子却偷偷闪烁不屑。
“我们投票表决吧!”劳航说,“认为没必要去拜见东部空管局的人请举手!”他呷一口诺曼底的绿色淡酒,自己先举起手。
劳航的女秘书跟着举手。不屑的眸子们即刻转到这女人脸上去了。
“认为有必要去拜见的人请举手。”劳航说。
公司的政府关系总监,一个秃头高个中年男,高高把手竖立在空中。
只有这一只手。
“其他人什么意思?是弃权吗?”劳航的薄嘴唇抿紧了,手指捏住酒杯,指节都发了白。
这些男女总监尴尬地把脸转向黄浦江的夜空,看着一个又一个五色焰火爆开,没人回答劳航。
“你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政府关系总监用蹩脚的法语对劳航说,他飞快地笑了一下,仿佛想减轻自己对上司表达出的敌意。其他那些人只懂英语。
劳航刚要说话,“啪”一声轻响,手里玻璃酒杯捏碎了,残杯掉向地面,一旋淡绿色酒浆洒向自己的裤子。
“麦赫德!”劳航大喊一声法语的“屎”。
政府关系总监放声笑了。他像哄女人那样发出伪装的柔和语调:“哦,老板!别动气!这只是某种游戏而已!”
粗粗壮壮另一个男人抬起眼睛,观察劳航的神色,这个人是公司的运营副总裁,他流利地讲中国调调英语:“去不去拜访都已经迟了,我们开工建了大半年厂房,至今没拿到经营许可证!”
“正是。这就是东部空管对老板您法国式的傲慢给予的惩罚!”政府关系总监笑道。他甚至有点得意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尖头。
“在欧洲,是空管局的官员征得我们同意后来拜访我们!”劳航带着厚重的鼻音说出自认的道理,不过,他额头沁出了汗珠。
“劳航,”政府关系总监按捺不住,他在座位上活动他的手臂和头颈,他转着脑袋,好像要找个水池潜下去,“我的劳航!如果你赚欧元,你尽管摆谱;可惜你想在这码头上赚人民币!那些空管局的家伙是你的克星,他们还没批准你的经营!”
“可是,”劳航脖子发粗,打个响指又要一杯苹果酒,“可是,你们的总书记在巴黎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我们和北京的空管总局沟通起来好得要命!东部局不是下属局吗?”
“你完蛋了,老板!”运营副总裁像个恍然大悟的老实人一样摇头,“原来你连这个也不明白!这是中国!现官不如现管!”
“什么?”劳航问。
“亏你还娶了中国老婆!”政府关系总监开玩笑,所有中国人都笑起来。劳航想揍这个故弄玄虚的政府关系掮客,不过今天拳头很软,硬不起来。
视线里突然冒出个戴白色高帽子的傻瓜:这个时候法国厨师送蛋糕来了,生日蛋糕上插着花花绿绿的蜡烛。
劳航心里烦得要命:这是典型的人事部花招,总在讨论大事的时候乱打岔。劳航想:“如果只能开除一个中国人出出我心头鸟气,我就开除人事部总监这笨女人!”
原来今天竟是政府关系总监的生日,肥胖的法国厨师想扮演幽默的企鹅,他点燃了蛋糕盘子周围的烟花棒,女人们在闪烁的火花里尖叫,一张张加班累坏的脸被火光映出丝丝皱纹。劳航忽然就心软了。
这群中国人和他在一起行走,而他们的命运,和他自己的命运,都紧紧捏在一群没见过面的官僚手里。
“看在今天你生日面上,”劳航就坡下驴,“就按你说的去安排吧!”
“劳航,”寿星像掰面包那样掰奶油蛋糕,让劳航看不下去,“我可以去试试。不过,今天离开我第一次建议这么做已超过半年啦,如果那些人要出出气,你可得配合!”
劳航想了想,又看看捧着蛋糕留意他神色的男女中国人。他伸手拿起特地给他留的有玫瑰花的那一份蛋糕:“想知道我的诚意吗?”
他把蛋糕拍糊在自己鼻子脸上,赢得了下属的欢呼和掌声。
三
“笨死娃!”和气快活的法语男声在手机里祝方小曼晚上好。方小曼当年嫁给劳航,就贪图他那副心平气和好心肠。小曼突然抹起了眼泪,对手机哭诉:“我撑不下去了,一团几百个人,几百张从来不笑的脸!到处买东西!”
“你該有心理准备,不是吗?”手机传来温煦和风,“这些人第一次出国,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你要原谅,要多为他们着想!”
“你不明白!”方小曼擦了擦眼睛,收拾自己心情:“我现在好些了。你带女儿早点睡吧!公司的事情怎么样?”
劳航没马上回答,电话静了一刹那,方小曼刚要开口,那边说:“你不要担心,也许需要更多沟通。”
挂了电话,方小曼看看表,推开餐馆玻璃门,准备把团带出去。餐厅经理风风火火走过来,脸涨得通红,舞动着左手五只手指:“夫人,我实在不得不说……”
方小曼心往下沉,纤长的手指抓住自己胸口衣领,捏成一团。
“我们认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经理差不多快六十岁了吧?历来是个轻松快乐的小老头,老喜欢拿自己开玩笑;方小曼没当导游前,就常和劳航来这吃周末餐,同他混得溜熟,“我们认识可有年头啦!”
“你从前带的是日本旅游团!”老头抗议似地抬起脸,望着方小曼。
方小曼点点头:“日本团减少了,日本团的生意快没了!”
小老头绝望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他又看见了方桌上的残羹剩饭,喉结猛跳动:“夫人,那边墙壁上明明白白用中文写了告示啦!”
方小曼望过去,告示被黑压压的脑袋遮没了:“是的,先生,你写了很明白的告示。”
“就是啊!如果客人胃口大,那是我的坏运气,我吞下去。可是,”老头指指他的四十八张方桌子,到处是啃了一半的鹅肝酱和碰都没碰的小牛肉,盘子里团着白色餐巾纸,牛肉上插着脏牙签。客人的嗡嗡声由于吃饱了正轰隆隆涨潮。
“先生,你希望我现在跟这些客人宣布,要他们为浪费支付罚金?”方小曼苦笑。
老头憋得脸皮发紫,终于摇了摇头:“你确定这个是中国旅游团?”
“是啊,我确定。”
“我现在明白了日本旅游团和中国旅游团还是有一个共同点的!”老头恶声恶气笑了。
“什么?”方小曼的回答喑如蚊声。
“都一样不会给一分钱的小费!”老头点着胀大的脑袋,“日本人走出餐馆的时候,至少衣服没沾上食物!”
方小曼看见吧台后那一帮侍者瞪着自己的眼光,她忽然红了眼睛,慢慢走过去。她搂住经理老头的肩膀,对这些人说:“这是第一次!我也和你们一样,明白吗?如果你们还舍得一瓶红酒,我就直接喝下去算了,我宁愿现在就烂醉了。你们明白我?”
经理和侍者耸耸肩膀:“夫人,夫人,哦,我的夫人,这可不是你的错!”
老头长长叹了口气:“给夫人准备一个餐盒。她还什么都没吃呢!”
下午巴黎街头的风有点秋凉,方小曼低倒了头,举着小红旗拼命往旺多姆广场走。等到回头再也看不见蒙当家海鲜餐馆的尖顶,她站定了,回过脸,冷冷看旅行团迤逦蜿蜒的队伍。吃饱了饭,旅行团谈兴很高,嚷嚷声和尖叫淹没了半个广场。方小曼忽然发现自己不是当导游的料,她在这个团里传达不了自己的意思,这些跟着她旅游的人也不爱听从她,她实质只是一只导盲犬,给人带带路而已。
她离开那根有名的柱子很远站着,她不开口。只见旅行团的人分散成两半,一半慢慢围着她,站成了半圆,要听听她的安排;还有一半在广场上跑散,三三两两举着相机,拍自己倒算了,却去偷拍广场上的欧洲人,方小曼喉咙里冷笑。
她拉着脸,掏出餐盒里小棍子面包啃。几个面色红扑扑的老太看出些端倪,聒噪起来:“赶紧把人给找回来!拍什么拍呀都?听导游的!导游辛苦到现在,嗓子哑了,饭都没吃上!”
老太太一边嚷嚷,一边偷看方小曼眼色。方小曼更绷紧了面皮,牙齿细细咬硬面包皮,好像在咬人。
她对好不容易聚拢来的客人说:“今天下午本来‘放羊,你们抗议要加项目,要吃海鲜,那不关我事,是老板和你们之间的事。不过,导游只有我一个,只能大家同去一个景点。你们选一选,是去卢浮宫参观还是怎样?卢浮宫今天免费,不过要排一小时队。”
“导游,我们各逛各的,说好时间回这里集合不行吗?”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粗着喉咙。
“哼!”方小曼明明白白冷笑了一声。
“得了吧你,充啥好汉?”他臂弯里吊着的小女人看方小曼脸色,“你就会三句英语,还敢对法国人说?!”
“我再说一次,我嗓子已经喊哑了!”方小曼没好气地对满地说国语的游客宣布,“要么全部去卢浮宫,要么在旺多姆广场逛店。”
没五分钟,方小曼就成了放野火的巫婆,几百个人像油锅子里洒下的水珠,炸了,喉咙响起,一大堆和一小撮干起来。
“逛街?还没逛够?来了一星期法国了,除了买东西,你们还干过什么?”
“逛街怎么啦?买东西犯法呀?看博物馆?就那洋字,你能看懂?装逼!”
“嘿!听听,真是没文化!”
“文化?你有文化?有文化没钱吧?没钱出来穷酸!”
……
方小曼倒不再脸红了,她有点坦然了,看看望着这旅游团的外国人,她竟然甜甜笑了一笑!反正外国人听不懂,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挥舞带队旗,等声音小一点,就说:“少数服从多数!卢浮宫去不了,咱们逛店!”
一阵刺耳欢呼。“有文化”的几个往地上啐了几口,扭头望着远处。
“有个规矩,说一不二!”方小曼红了脸,“现在两点半,大家围着这四四方方的广场逛店,不要跑出广场范围去。三点半,不管你买没买好东西,必须回这里集合,点人头。三点半点完名,如果你们逛累了,我带你们去咖啡馆;如果还要逛,可以,重新放羊,四点半必须回来这里上巴士。明白?”
“你不当翻译,我们怎么买东西?”
“不用担心。这里的金店、首饰店和时装店都有中文服务!”
呼啦一下,企鹅奔海滩,几百个拖包挂袋的有钱人全不见了,被旺多姆的高档店铺吞了。几个爱逛卢浮宫的无精打采站在原地,看着方小曼,一脸都是表情。
“算了,你们也不冤。只有小半天时间,扣去排队,哪够看卢浮宫?”方小曼装出一个笑脸。
“谁稀罕泡卢浮宫?我们只去看看没手的维纳斯和不男不女的蒙娜丽莎!到了巴黎不看这两样,回去被人当乡巴佬!”一个老挤眼睛的大叔摊开大手,活像个债主。
背后突然有人用法语哇啦哇啦喊叫起来,急惶得很。方小曼一惊,回头去看,两个巴黎老头脸涨红像蟹壳,指着旅行团刚才站过的地方,竟然有几摊黄水几堆儿黄物……
四
劳航和政府关系总监老秃子(没办法,全公司都这么叫他,他也不以为忤)一起来到空管局楼下。老秃子一身讲不明白的西服,说是西服吧,劳航觉得似乎更像夹克;说是夹克吧,分明有西服领子!衣服透着一种和老秃子个性类似的说不清的气息。劳航一身迪奥西服,走在老秃子边上,像一只光鲜鲜成年鹰,叼着暗沉沉老秃鹅。
“这是什么地方?”劳航终于压不住对老秃子的不满,在他背后站定,不往前走。
“唉!”老秃子背对着劳航叹气,“我的老板啊,我知道你没法下这么个澡堂子!”
他回过头来,正经八百看着劳航:“这是空管局楼下的面馆。不是我定的地方,是他们定的地方。他们天天在这面馆吃饭,有时候打打牌。您喜欢的咖啡馆他们是不去的,这楼里也没有。”
劳航越过老秃子的肩膀,看着空无一人的面馆,里面连灯也不开,黑乎乎的,飘出一股腻歪的陈油气。
“您进来还是不进来?”老秃子说,“您坐下了,我就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会下来见您。”
劳航沉默着,脸上没表情,终于忍不住:“为什么不在办公室接待我们?”
“这个我已经跟您解释过很多遍了。”老秃子有点崩溃地拿大手抹自己鼻翼,“我要求过,他们拒绝了,可他们是开着玩笑拒绝的,一口咬定面馆更合适。我没法否决,一否决,他们就不会见您了。”
劳航皱起眉毛,觉得心里毛躁:“不太合适吧这场合?我可代表了集团!”
老秃子绝望地摇摇头:“老板,您既然这么说,我们就趁早打道回府吧。您可以把责任归给我,我是政府关系总监。其实我就是个沙袋,公司也好,政府也好,你们谁不乐意都可以捶我。”
劳航看老秃子如水泻地委顿下去,忽然有点怜恤他。这家伙说没能耐倒还挺有能耐的,每年各种各样委员会和管理局来要钱要罚款,都是他顶着只发光的脑壳,周旋到底,公司什么大钱也不用付;劳航一家在上海各样的公干、登记和证照办理,也都是老秃子不声不响料理掉的。
“好吧,”劳航让了步,“我随你安排吧!”
老秃子张开眯缝了好久的眼睛,眼眶红红的,他说:“老板您放心,我在,不能让他们撒野,绝对不让您再丢面子!面馆,其实也不丢您面子;您坐下,说明您不摆谱,看得起他们。咱们不是赔礼来的吗?”
劳航抬起头,不置可否。
面店的气味越来越难闻。刚才是在门口,现在坐在里头,那股陈年累月不干净的油腻气兜头盖面浇下来,呛死人。
店里一个黑乎乎圆滚滚的中年女人开亮了冷光灯,把一杯白水端来给劳航。劳航谢过,眼睛扫过杯子上黏糊糊的手指印,望向窗外。
过了约定时间已十分钟,老秃子打了个电话上去,然后对劳航说:“他们就下来。”
又过了十五分钟,老秃子已从面馆跑出去好久,专程在电梯口候着。
劳航抬起手臂看看手表,右手揉着发胀的后脑勺,对方已迟到整整40分钟了,这是劳航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低姿态等待公务上的对象。这些人又不是他要追的什么女人,让他这样子等,实在太过分。劳航终于站起来,昂首走出面馆,拂袖而去。哪怕回办公室写辞呈,他也不能再容忍空管局这番无礼。
世上巧事说多不多,偏让劳航碰上。劳航雄赳赳气愤愤刚走到电梯口,电梯打开了。老秃子一个白鹤亮翅迎上去,跟跨出来的两个胖子热烈握手,又說:“请允许我有荣幸介绍我的法国老板……”劳航变成从面馆冲出来迎接空管局人员,啥也说不清了。他红着脸颊额头,顿时把鹰枭之气收拢去,绽一个南瓜般艳丽而僵硬的笑容出来:“笨猪!笨猪!”老秃子解释说:“这是法语,意思是你好、日安!”
两个胖子里年轻些的这个看来不是土人,他笑着回答:“傻驴!傻驴!”听得劳航很受用:原来有个官还能讲几句法语。
一起扑进面馆去,老秃子作介绍,听得劳航又一阵胸闷。这两个,年轻的是局长秘书,年纪大的是局办主任。劳航想,这不对等啊,我是中国区的老大,对面却是空管局老大的跟班。他们应该和老秃子一起吃面,而不是跟我劳航没上没下。
恰在此时,老秃子仿佛看透了劳航的心,在他耳朵边咕哝蹩脚的法语:“东部局的主任只会见外国公司亚太区总裁以上级别。”
劳航不知道对面那两个脸带微笑、眼观鼻鼻观心、一眼不朝自己看的中国人听不听得懂法语,他没回答老秃子,他冷冷用简单中文对老秃子说:“请说普通话。”
局长秘书和局办主任笑容可掬,用英语问劳航喜欢什么面条,是火爆腰花面呢还是葱香蛏子面?劳航感觉匪夷所思,他抓紧自己西服胸襟,摇摇头:“谢谢,我不吃面。吃过午饭了!”
“您看您真是好福气啊!”局办主任低俯着脸,一次也没有直视劳航,“我们被领导招呼来招呼去,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呢!”他一边说,一边脸上分泌出谦卑的笑纹,配合他那自抑的语调。
局长秘书勉强还能算小伙子,他笑眯眯点了两碗腰花面和两碗蛏子面,叹口气说:“局长比我们还辛苦,现在还在办公室开会,面都吃不上。”
老秃子拿发红的眼睛看看劳航,劳航借机发表意见:“我司早就渴望登门拜访管理局,因知道局务繁忙,所以始终等待机会……”
劳航越说越顺溜,其间局办主任抬起一对疲劳而细长的眼睛,认真看了看劳航。劳航被他一眼看萎,说话复归干涩。
局长秘书伸出圆滚滚胖手,调皮地拍拍劳航手背:“不是好理由,不是好理由!”
局办主任也笑了,打趣说:“过不了关这解释!”
老秃子笑了起来,莫测高深的样子。
面送上来,热气腾腾,一股子热油香。局长秘书从一个黑乎乎筷子筒里抽出一把筷子,倒过头顺过来理了理,塞一双过来给劳航。劳航竖起手掌:“我吃过午饭了!”
局长秘书瞪着劳航说:“这不是午饭!这是面条!”说完了满脸堆笑,“尝尝,尝尝!火爆腰花是我们局长的最爱!看看您和我们局长吃不吃到一块儿?”
老秃子操起筷子,尝了尝蛏子面,点头赞好。劳航感觉三双眼睛都留意自己,于是做了一个让自己非常后悔的动作:他用筷子象征性地去捞一捞面,没想到面不买筷子账,掉回了面碗里,溅起金红汤汁。面汤不但弄脏了劳航那身得体的西服,还溅到局办主任脸上。
更没想到,局办主任倒“腾”地站了起来,一边用湿纸巾帮劳航擦衣袖,一边说了劳航想听的话:“不好意思把您这好衣服弄脏了!您放心,您和局长的会面我会去请示的。”
劳航目瞪口呆,连抱歉都忘了说。
司机还没把车开回公司,坐在司机身边的老秃子就接到了电话,他转身向劳航汇报:“老板,你今天亲自出马,给了人家面子。现在回音来了,局长大人说了,什么时候我们集团有大佬级人物来,他就见!”
劳航没说话,从后座看着老秃子。
老秃子费力地从前座转过身来,看着劳航:“老板!不要看不懂我的政府关系努力呀!这已经是巨大的妥协!别忘记是我们失礼在先!”
“扯淡!”劳航挥挥手,用不礼貌的街头法语对付老秃子,“你只会在面馆里不三不四!”
“冤枉啊!这里是上海!又不是巴黎!”老秃子总监哀鸣一声。
五
方小曼带着五个没精打采的文化客,推开贝壳咖啡馆的玻璃门。她觉得很开心,这五个老老小小的男人,没一个聒噪,安安静静,好像中国人去殡仪馆。
咖啡馆里坐了一半客,空着一半座儿。方小曼挑了个靠窗亮堂的桌子正准备招呼大家坐下,老挤眼睛的大叔伸手拦她一拦,诚恳到几乎苦恼地问:“导游,可以坐那边书架子前头吧?那儿多雅?拍照留念也方便!”
大家点头,都挪过去,在塞满烫金精装本的大书架前头围桌坐了。女侍上来听候,方小曼终于用平日轻松的法语说:“我要一杯长咖啡,这些先生们看一看咖啡单子,我来翻译。”
“导游,你点的什么咖啡?”挤眼睛大叔问。
“那么,既然有长咖啡就有短咖啡咯?我要短咖啡吧!”他让方小曼翻成法语,自己朝女侍点一点头,没一丝笑容,仿佛电视直播宇宙最高层会议的与会者。
一个长头发不爱说话的上海瘦男人脸上绽开明亮微笑,长长手指点着单子:“阿美利加!我永远美式咖啡!”
游客中惟一的单身少年大眼睛忽闪忽闪,要了橙汁。两个结伴同行的老头交头接耳了一番,却只点了一杯摩卡,其中一个讨一杯“不收钱的水”。
咖啡和饮料没送来的工夫,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矜持害羞。方小曼等大家喝了几口咖啡、果汁和水,就挑话头活跃气氛:“你们为啥不去逛逛店呢?这广场边上都是名店,看看那些金饰和漂亮衣服多好?巴黎可是时尚之都!”
“没钱!”喝白水的老汉直截了当打断了方小曼的抒情。喝“阿美利加”的上海男人噗哧一声,一口咖啡喷回半口到杯子里,笑得眯缝了眼。
挤眼睛大叔品尝了短咖啡,叹口气:“这才是真正咖啡,香!”接着,他叹口更大的气:“以后我得自己来逛巴黎,跟团,连《蒙娜丽莎》都没看上!”
“小伙子干吗跟着这些大叔?”方小曼想扯开话题,免得客人的抱怨加码。
少年喝着橙汁,抬起水灵灵大眼睛:“我午饭没吃饱,没力气跟着逛店了。”
“没吃饱?”上海长发男笑了,“跟抢劫了那家饭店差不多了,你还说没吃饱?”
少年文雅地微笑了一下:“叔你说得不错。我一看那阵势,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我就跑出去,买了一个羊角面包当午飯,在拐角上那个塑像下坐着等你们出来。”
“啊?”方小曼忽然冲动到泪水充溢了眼眶,“真的?真的?”
她站起来,环顾咖啡馆,从落地窗望出去,看见一个红色的大M:“你们大家坐着聊聊,我带小伙子吃麦当劳去!”
黄色、褐色和淡金色的落叶从他俩的脚边滚过去,抬头一看,麦当劳里人挺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贴紧了玻璃墙,往一个方向看,像玻璃笼子关住一群草原獴。少年扯扯方小曼衣袖,她也朝众人观望的方向望去……
远远地听不见嘈杂声,不过,这画面太奇怪了:方小曼刚刚放羊的购物团正从一家家金饰店和时装店里流淌出来,很有秩序,甚至是超有秩序地进入广场;现在他们竟然慢慢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整齐的方队,解下的包袋像花边一样堆在方阵四周;大约二十来个黑衣男人,头也是墨黑的,正围着方阵前后跑,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方小曼困惑地问。
“如果不是临时給钱当群众演员拍电影的话,”少年喉咙里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我看见抢匪正在抢劫,他们头上用黑丝袜蒙了脸,手里有手枪。有几个把抢到的东西往黑垃圾袋里放呢!”
方小曼这下子看明白了,她手捂住嘴,尖叫了一声。
大概已经有人抢先报了警,广场的四面八方响起了警笛声。黑衣人奔跑得更迅速了,人群发出一阵喊叫,有个黑衣人被一个大妈扭住了胳膊,好不容易挣脱开。黑衣人一个紧跟一个朝广场西边跑。“刺刺刺刺”,他们发动了摩托车。摩托车一辆接一辆划出弧线,猛然朝方小曼和少年这边冲过来。少年把小曼一拉,一起躲到栗树后头。摩托车手们有点手忙脚乱,他们两只手又要驾驶,又要拎牢黑垃圾袋;垃圾袋有点分量,发着墨光,在他们大腿边晃荡……
方小曼努力去看抢匪们的脸,但只能从头脸绷紧的黑丝袜纹路里隐约看见金色的头发和几圈压扁的络腮胡子。少年突然间从她身边蹿出去,冲近最后一辆摩托车,那蒙面的车手仿佛是个女的,少年扯住了她手里的垃圾袋,袋子立刻就破裂了,下雨一样落下金首饰。女骑手愣了一愣,猛地加速,摩托车像惊马一样向上一跳,发出啸声,颠了几步,扑出去追上了前面的车队,扬长而去……
巴黎警察丢尽了脸,他们根本没觉察到什么抢匪的摩托车队,却如临大敌围住了广场上呼天喊地的大妈方阵。蓝警车旋着红灯,一个个细瘦高挑的警员阴沉地看着花花绿绿的大妈和她们的购物袋,方小曼听见他们拿着对讲机重复一个词:增援!增援!
还好商店里的女店员跑出来说明了真相:不是游客骚乱,是抢匪抢劫了金饰店和顾客!一共十多个蒙面客,枪指在店员和中国大妈脑门上,割麦子一般流水操作……
还好没出人命,只有一两起轻伤。方小曼担任起翻译,替警方询问了和抢匪扭打的女人。五十来岁的胖女人激动得鼻子发出啸音:“是个女的!嗞……我都摸到她奶子了!臭娘逼!嗞……抢了我、嗞……戴脖子上的金项链!”
大批警员赶到,出乎方小曼意料,旅游团员拒绝警方要求,不肯回酒店接受问询。中午带头抢生蚝的老头代替大家提出了要求:立刻发动巴黎群众,查获抢匪,把我们的失物还回来!不然大家就不离开广场,吃喝拉撒都在广场上!”
方小曼本想说什么,可看见男男女女的神色,她提醒自己不能不识时务。她把旅游团的要求转告了警察。打头的警官喉结起伏一阵,只好拿起对讲机:“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如果电视台及时赶到,他们会得到一段难得一见的视频。人数几乎达到和中国旅游团一对一的大队男女警察,团团围住桃红柳绿的一大群,突然广场上响起了各种嗓子乌合的歌声: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 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
方小曼和所有的法国警察一样,突然之间愣住了。时空移转,匪夷所思……
还好,这一阵严肃无比的歌声过后,旅游团的大伯大妈忽然活跃起来,他们客套地打手势让警察退开些,给他们让出更大些的场地。不知道哪个还带着口琴,口琴吹得很好,像小鸟飞到广场空中,嘶哑苍老的几个喉咙唱起来: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
点亮我生命的火 火火火火
……
人群舞动起来,所有的旅行团员两两配对,挥手摆腰,竟然有模有样;男女绕着箱包,自行浑成了音色世界,将巴黎推在舞动的人流之外……这时候,电视台的转播车开进了旺多姆广场,看热闹的人也随着来了。
爱挤眼睛的大叔找到了方小曼,他挤着眼睛说:“导、导游,出事了!那三个人逃、逃走了!这是他们留给你的条子!”
方小曼接过纸条,是长头发的上海客写的:
导游钧鉴,
我等三人,本无意生事,奈何贵社旅行团素质堪忧,一路丢人现眼,我们实在无法忍受下去。特此告知,我们自行结伴旅游,自行回国。勿虑,再会!
游客:?菖?菖?菖 ?菖?菖 ?菖?菖?菖
方小曼一抬头,才要问一声,爱挤眼睛的大叔拉着那少年,朝她远远地挥手;一眨眼,两人也跑走了。方小曼心惊之余,倒苦笑了一下:现在,不跳广场舞的,只剩下她一个,要去面对无尽的烦恼!
六
劳航关上车门,走到国际学校门口,接女儿下课。门口站满了家长,中国家长都在一起聊天;外国人比较孤单,静静站着。
劳航跟艾米莉吻面打招呼。艾米莉是里昂人,她的儿子和劳航女儿同班,她在那家著名的法国奢侈品公司当中国市场总监。
“你的货架上还剩下包包吗?”劳航挤挤眼睛。
艾米莉笑了:“剩下越来越多了,那些顾客,都跟着你太太,直接去法国买了!”
女儿方贝拉远远跑出来,劳航喊一声“伊莎贝拉”,高高把她举起来,又和艾米莉亲亲脸颊,让女儿坐在肩上,朝汽车踱过去。
手机在车座上响,劳航看是方小曼,就开玩笑:“孩子她妈妈,早饭吃完了吗?”
方小曼的声音充满沧桑:“劳航,我都上了法国二台新闻啦!你没看新闻?”
劳航把手机夹在脖子窝里,慢慢开车到最近的酒吧停下。他让方贝拉喝茶做功课,自己请酒吧老板打开卫星电视,等待法国国际台整点新闻节目。
方小曼明显处于兴奋状态,而且累到了极点。她在电话里呱呱呱不停:“我整晚没睡觉,而且站在露天。我说服警察不要逮捕我的游客,因为他们是被抢劫的受害人。不过,天亮了以后,警察还是忍不住了,他们把不肯坐大巴回酒店的三四十个人连推带拖弄到警局去了。我们旅行社的法方合作人也到警局了,我在宾馆为双方翻译。”
劳航用温柔得几乎能催眠的音调对她说:“我的乖,你可以放松下来吗?试一试,你需要休息和安静。”
“去你的!劳航!”方小曼在电话里呵斥一声,令劳航汗毛竖直,“别说什么隔岸观火的废话!我受不了了!恐怕这是我最后一次当导游!”
法国国际台的整点新闻跳了出来,劳航热切地想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方小曼出现在第三条新闻里,播音员说:中国旅行团在巴黎旺多姆广场被抢劫,抢匪在逃,仍未缉获。
方小曼面对镜头,还带着一丝职业化微笑,她说:“是的。人员没有伤亡,但是旅行者情绪波动很大,他们中绝大多数是第一次访问法国。”
方小曼知道劳航在看新闻,她说:“我没说出真相,他们中大多数是第一次访问法国,甚至也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国家甚至户籍城市。”
劳航说:“苦了你了!”
方小曼发出奇特的轻笑:“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下一条新闻一下子吸引住劳航的眼珠,这是他自己公司的新闻!集团全球第三号人物、公司首席财务官马努因私人飞机故障迫降香港!
放下方小曼电话,劳航马上向上司报告了和东部空管局沟通的结果,建议马努乘此迫降机会到上海转一圈,争取会见相关部门负责人,推进中国区投资步骤。
建议是这般建议了,仿佛正是上帝的安排,给他送来礼物。不过,建议之后,劳航脊背一阵阵发凉,心尖儿上像停了一只老绿蜻蜓,不停扇翅膀,凉凉的。
急着通知了老秃子到公司见面,才和老秃子说了马努,手机响了,竟然是马努亲自打来了电话。劳航和马努不熟,但马努是个名声不佳的上司,听说他喜怒无常,很难伺候。
马努问:“跟谁见面?所为何事?”
劳航不傻,头一句就说:“先生,中国是个不同的国家,这里的事情有时候很难让下属有勇气同上司解释。”
马努倒笑了:“我知道,你不用害怕。我近在香港,如果能为上海做些什么,是我的分内。”
老秃子从劳航的口气里听出些什么,他在座位上动来动去,不情不愿:“说来就来?至少得提前一个月吧?您不知道,您得给对方面子?想见就见?先例那是有,可人家都带甜头来呢!”
“没什么甜头,我们必须要拿到执照。”劳航不容置疑。
“可是,如果人家不这么看呢?!”老秃子吐出一股子酸气。
“人家会怎么看呢?”劳航从抽屉里掏出一副平时不用的近视镜,戴上,看着老秃子。
老秃子吐了口长气,终于有了一丝明确表情,他眉毛根竖上去:“好吧,劳航。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你要的会见,我去争取。不过,今天我得让你知道一下咱们是处在怎么一个位置。大家好便好,若是死,就死个明白。”
“不懂。”劳航昂然宣布。
“你们就装着不懂呗!”老秃子口沫四溅,“来了中国要干大事,不懂拜码头的道理。以为北京上层搞过了,就跟地方上摆谱。你们不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啊?”
“你在说什么?”劳航耸耸肩。
“来了,聘我当政府关系总监,我一开始就要安排去拜东部局,您不愿意。在欧洲,倒过来,官来拜公司呗!你们都被宠坏了吧?这里公司算个屁,官才是老大。明白不?你不去拜,人当你没在。现在没法开业,只好大家 着脸往上去凑。早干吗去了?人家会鸟你?你去喝个茶吃个面还高不可攀的模样,忽然就要我争取让局长见我们的财务官?”老秃子一肚皮委屈,快哭了。
“政府关系总监先生!”劳航忽然先用普通话称呼他,再说回法语,“不要搞负面!好好地说话。你至今还是个称职的员工,称职的总监。不过,那只代表过去。马努就要到了,你安排好会面,我年底就升你职加你薪,好吧?安排不成,我跟你一块儿从这里滚蛋!就这么简单。我没坑你,我同你一起滚。”
老秃子凄然摇头:“你们这些老外啊!我真被你们害死!”
中午劳航没胃口吃饭,他跑去商城边上小花圃“玫瑰园”里,坐在石凳子上,想晒一会儿太阳。他忽然忍不住想:“要是马努来了,事情不顺利,马努就会觉得我饭桶。我可不能留下来受辱!但是去哪里呢?这个行业能有什么選择?全世界造飞机的有几个门面?”
也许是秋天,也许是其他缘故,劳航背脊骨头一阵阵凉麻,他扳起指头数了数自己来中国的年头,在这里娶了中国女人,生了中法混血的方贝拉。多少个年头过去啦?他已经很久没回去巴黎的老房子,那里空关着,也许都长成蘑菇园了吧?自己不照照镜子,几乎已变成个黄皮肤单眼皮的中国男人。一直以为生活就会如此延伸下去,直到方贝拉长成大姑娘。
那个马努,他懂不懂中国?他不是法国人,他原先是意大利中部城市的一个财务官员,听说他刚朝你微笑过,转身就会对大老板说你是个废物!
太可怕了,恐龙就要来了。是我自己去把他请来的。
劳航空着肚子回办公室去。老秃子坐在他办公室门口沙发里,头低得背脊骨弯成虾米;细细手腕子托着额头,看不见他的脸,身形如同失败和沮丧的符号。
老秃子抬起头,对劳航寡淡一笑:“搞定了。后天中午空管局局长请马努和您午宴。”
一丝亮色点燃劳航的鼻尖,他点点头,走向自己的靠背椅,手在老秃子的秃顶上用力抚摩了一下,像一个人奖掖他的猎犬。
七
方小曼希望戴高乐机场所有的人都别看她脸。
她冲进机场免税店不计代价买下一副大框墨镜,扯下标价条就戴。深褐色的眼镜片现在给了她一种微妙的间离感觉:那个虽然不看她、却显然在琢磨她金鱼眼泡的女营业员浸入了暗色调的世界,仿佛成了影片里人物,不再给她压力。
方小曼走出免税店,朝远处旅行团集合的地方望望,还好,那个矮胖子巴黎警督履行了他的诺言,带着警察小分队牢牢看住了旅行团,要等他们全部经过安检后才撤离。
方小曼拐进洗手间,对着大镜子又看自己一眼,好多了!
她急急跑到警督身边,感谢他:“您真好!放我走开一会儿!这下我舒服多了!”
警督朝她眨眨眼睛,肥肥下巴一哆嗦:“夫人,进了关,这些客人就归您一个人啦!祝您顺利,旅途愉快!”
不平常地沉默了一个早晨的旅行团现在渐渐喧嚷起来。方小曼听见一个阿叔不甘心地问:“就这么回去啦?法国警察真正饭桶,抓不住抢劫犯,只会欺负我们中国人!”
“要不我们不进关,我们在机场示威?”一个老阿姨尖利起嗓子。
方小曼心才一沉,又浮起来,因为一个男人稳定的声音压住了老阿姨:“又忘记你儿子电话里怎么跟你讲的?你以为这里是哪里?法国监狱要不要住几天?”
仿佛出入境管理人员对这个旅行团的故事了如指掌,他们加快速度,飞快地在一本本紫红色的护照上盖章,通关速度快得出奇。方小曼还没有回味过来,几百个人已经进了关。方小曼向警督说再见:“感谢警局体谅,没让我的客人受委屈!”警督自我肯定地点点晃荡的肥下巴:“我们不会忘记这件事,我们会缉获抢匪,请理解我们!”
方小曼重新进关,收拢住队伍。她挥舞手里导游旗:“退税手续我已经跟大家解释过。退税窗口的法国人会中文,而且有中文导税员帮助大家。登机牌上有登机时间和登机口号码。所有免税商店都有中文导购,请你们注意可带上飞机的行李重量,机舱的行李架空间是很小的……”
“嘘!……”有人打断了方小曼,“别婆婆妈妈的!”
方小曼喉咙噎着了,她连续吞了几次口水,喉咙都打不开,吞不下去。她觉得四肢无力,左边脑袋后的血管突突跳。
“千万别中风啊!”她心里感到恐怖地对自己说,“千万别在这里!”
好不容易捱过了几十秒,方小曼满额头虚汗;她看一眼无动于衷的旅行团,挥挥手,自己退后,靠在墙角捂住了嘴巴。机场的排排钢梁跳起了舞,周围声音都嗡嗡嗡,方小曼放下拉杆箱,无力地坐了上去;胃里翻江倒海,浑身汗湿了。
她抬起头,不是旅行团的人在招呼她:一大群黑压压的团员现在已杳无踪影,散入一个个免税店去了;招呼她的是一个浑身华美西服的中年法国男人:“夫人,你不舒服吗?我可以帮什么忙?”
方小曼竭力微笑,却只是抽动面部肌肉,她摆摆手。法国男人蹲下来,仔细看方小曼的神色:“夫人。您不要紧张,待在这儿。我去通知机场的医护人员!”他站起身,从西服里侧口袋掏出一方柔软的手帕,放在方小曼手上,转身跑开了。
方小曼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她想坐起来,一个穿机场制服的褐眼姑娘按住她,咕哝着法语:“请躺下!不用紧张!”
方小曼说:“我的航班我的团!”
急着赶来出诊的医生是个银发老头,他见方小曼说巴黎味儿的法语,松了一口气,一边检查,一边同方小曼开玩笑:“飞上海?我没去过,一定要去瞻仰。因为这里有位女士太激动,飞机没起飞就晕倒了!”他问完一连串问题,发抒一口气:“您可以坐飞机。应该只是太累了吧?几天没睡好?这不就是了!喝点茶,加点糖!”
方小曼缓了过来,谢了医护,赶来登机。她拖着拉杆箱慢慢走,看见旅行团的人还在免税店里绕着货架徘徊;她走到十五号登机口,所有的座位都放满了免税店鲜亮的购物袋;仔细看,才看出袋子下还有人的胳膊腿。
看见架在登机口左右两侧的摄像机,方小曼脑门又嗡一声炸开了,她跑上去,对着摄影师嚷嚷:“拍什么?这是我们公司的旅游团,不许拍摄!”她看见了法国电视二台的徽标,她浑身又出了虚汗。
摄像师对她道歉,不过他们还是在拍摄,不管不顾地特写旅行团购买的奢侈品。一位摄像师听方小曼自称导游,对她说:“这是新闻,夫人,你的客人创造了历史,他们购买免税店的极品葡萄酒,创造了戴高乐机场的历史最高成交额!”
镜头直直地瞄准了三个五十多岁的东北女客,她们知道电视台在拍摄,还特意拿出据说全球只剩几十瓶的年代陈酒,对着摄影师摆出V字手势。
“夫人,这很有趣,不是吗?”摄影师喋喋不休地感叹,“新闻标题都取好了:中国团被抢劫之后豪买最贵酒庄酒!”
方小曼觉得好笑,更觉得放松下来,这是放弃之后的轻松,她放弃了!一个导游,能为她客人提供的只有服务,何必为客人感到紧张羞愧?她们是她们,导游是导游。她们是富婆,方小曼如果满足于自己的工薪身份,就应该冷眼旁观,因为,得体不得体,看来是由购买力来评价的:一个工薪人士如果去买LV的包包,就不得体;而腰缠万貫的富婆,如果不把免税店买晕,她就不得体。方小曼想通了,平生接待的第一个中国团,一直在给她补脑!
她手里紧捏着那条精致而有清新香味的手绢,一直用眼睛寻找那个法国男人,可是杳无音迹,也许早已随他的航班远航。方小曼心里滋生出一种类似恋爱的感觉,她觉得那时候自己靠在角落里干枯得快死了,这路过的绅士灌过来一股清泉。她多么希望有一天能当这种绅士的导游,也许去游览中国?她要为这些绅士奉上尽善尽美的服务,让他们从旅游中得到真实阅历和纯正的快乐!
她从白日梦醒转,眼睛里满是她时下所带的游客:他们有的歪在座椅上,把箱包垫起来打扑克斗地主,贫嘴狂笑;有的阴沉个脸,摊开手嗑瓜子,瓜子壳吐在塑料袋里,塑料袋吊在手腕子上;也有的高举着手机,跟万里之外的家乡人开始讨价还价,看得见的一方和看不见的一方都动了情绪,一嗓高一嗓地杠上了……方小曼连他们一个名字都喊不出,不像以前带团,这时候该彼此熟到可以吻脸告别了。她看着这些同胞,发现比刚见面还要陌生。
方小曼惊慌地从自责里挣脱出來,意识到这结果不是自己的错,至少不是她一个人的错。
她意识到,这么大一个百多人的团,人人都当她是一个工具,可以当翻译,可以跑跑腿,可以帮忙跟商店讨价还价,只是没人当她是个人,一个力气有限、精力靠休息恢复的女人;甚至在她差点昏过去的时候,没人上来问一声,似乎看着一个机器卡了壳,他们一哄而散。奔自己的前程尚可原谅,方小曼可明白他们只是奔免税商店的货去了!
“一个、连一个关心我一下的人也没有!”方小曼知道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扭的仇恨缀在了自己心上,她无力摆脱,也不想摆脱,她想尽情尽力地把眼前这些人和他们的事恨上一恨!
开始登机了,旅行团像涌向生蚝那样涌向登机口。方小曼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不在现场。她只看了一眼同机飞上海的欧洲人,这些人远远地站在旅行团的尾巴后面,面无表情地等待轮到自己登机。
方小曼拨通了劳航手机,手机响了又响,劳航涩涩的喉音终于“喂”了一声,上海正是深夜。
方小曼不响,捂着自己的嘴巴。
劳航急吼吼问:“亲爱的,出什么事了?你说话!”
“劳航,”方小曼放开自己嘴巴,“我就要上飞机啦!到了上海,我陪着贝拉,我再也不当导游了,好吗?”
劳航松了口气,他说:“随你,别伤心!我在家里等你!”
她跌跌撞撞走进登机廊桥,觉得自己不停在恶心,有种发烧的感觉。走进机舱,右拐,她愣住了:那五个脱队私游的家伙坐在商务舱后面经济舱第一排,正一起笑嘻嘻看着方小曼。
“棒极了!”少年说,“我们很快乐!”
爱挤眼睛的老叔挤着眼睛:“我们看见了蒙娜丽莎,看见了维纳斯!”
他们收拢了嬉笑,长头发的上海男人关心说:“你病了?你的脸色很不好!”
方小曼勉强一笑,看看自己的座位号,在飞机的尾部。她前头,旅行团的人一个个站在走廊里,拼命往自己行李架里塞购物袋,互相口角,嚷成一片。
长头发上海男人站起来:“导游,你坐我的位子好了!你挤不过去的!”他把自己背包拿下来,把方小曼的包包放上去。
他笑了一笑,让方小曼落座,然后,他往后头走了。方小曼扭头去看他,只见这人换了一张脸,对站在走道里的人骂骂咧咧:“你们到底进化好没有?现在是猴子还是猿呀?让开!规矩懂不懂?你妈的,跟你们客气就是浪费生命!滚开!”
方小曼听见他恶毒的骂声,心里别扭得要死。可是,这别扭忽然像热面包上的白脱油融掉了,她咧开嘴笑起来;越笑越疯,开心得喘不过气。哪里像一个病人?原来自己没病,现在一笑出來,全舒畅了!
八
劳航算算时间:陪马努跟空管局的人吃过午饭,如果一切顺利,就让老秃子送马努去宾馆歇息,自己告个假,赶到机场接方小曼。但愿上帝保佑,一切順利吧!
早上九点,身材筒状、保养得面色粉红的马努在四季宾馆贵宾层和劳航共进早餐,算对中国区青眼有加。
劳航躬倒了身子握马努的手:“十分荣幸,您是我上级的上级。”
马努哈哈笑,示意女侍送来早餐盘。马努看劳航:“但愿有中国太太的您,还吃得惯法国式早餐!”
聊了几句上海的风俗人情,马努似乎觉得给足了劳航面子,忽然就提个单刀直入的问题:“劳航,请原谅我的无礼,你觉得自己能对付得了中国的地方官员吗?”
劳航一颗心猛跳,直接就想到这是自己要被解雇的前奏,他因着这突发的黑暗心绪,沉吟了一下,一边后悔一边忍不住吐出了一句:“说实在的,这些人实在没和我来自同一个星球!”
“能举个例子?”马努又是一阵笑,拍拍劳航手臂,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劳航把吃面的故事说了,然后说:“我的政府关系总监觉得我们一来上海就该先去叩头。”
马努愣了一愣,脸皮闪过一阵白光,他点点头:“他是中国人,您是法国人!”
劳航受到了同情和鼓励,他放胆对马努说:“其实我们何不向北京总局抱怨一下?我听说总部和北京沟通很好。”
马努点点头:“劳航,您对历史的兴趣如何?中国人是可以藉着历史书来研究的,您同意不?他们的面子可是几百年的老面子,您需要研究。”
劳航咽了口口水,他听出了马努的弦外之音。马努可是集团第三号人物,在任何事情上他都有发言权!劳航忽然明白自己有一个中国老婆,却不会中文,更没兴趣了解中国的往昔。
老秃子穿得一身光鲜,今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身料子光闪闪的时髦灰西服,竟然还是三件套,隆重地穿上了西服背心。一根火焰般领带骚在胸前。他准时来四季大堂迎接马努和劳航。
他谦恭无比和马努握手,头垂在胸口,像颈骨折断了,他说:“会面午宴安排在西郊宾馆,这是以前接待外国总统的地方。”
马努笑了:“太高级了,我们只是造飞机的小企业。”
老秃子很懂得马努的幽默,他忽然抬起头,像被风压弯的树枝等到了风的间隙:“我们需要尽快过去,因为交通通常很堵。不过,到了西郊宾馆附近,我先安排了龙柏宾馆的房间请您休息喝咖啡,我们不宜去早,应该让他们等等。”
劳航没吱声,马努呵呵笑:“您考虑得很周到,很周到!我们要给官员面子,但不能丢了我们自己的面子!”
老秃子惊讶地咦一声:“大老板,您很懂经呀!”
劳航心里一阵烦,自己不但不懂得本地人的潜规则,而且为啥此刻心里还缭绕一种不祥预感,总好像今天饭无好饭、局无好局!
交通出乎意料地好,老秃子的计算证明很到位,他给马努准备了一间雅致的面向草地和远处假山竹林的咖啡室,有一个穿桃红色旗袍的女生抱着琵琶,对准马努奏了一曲《迎宾》。马努高兴得红了整张脸,对女生说了一连串恭维话。
老秃子安排好咖啡茶水,让马努和劳航休息说话,自己一矮身就要让出去,马努跳起来拦住了他:“我有问题要向您请教!”
老秃子惴惴不安地在劳航身后拖个椅子欠身坐下,马努问他:“听说中国人坐餐桌有讲究,那么,到底要怎么坐?假如今天局长入座,我应该坐他哪边?”
老秃子露出一个隐约的微笑,他抬起头,说:“耶稣坐在耶和华的右手,自然法国人也以右为尊;中国规矩恰好相反,左手坐主宾,右手次之。您当然是在局长左手。”
马努点点头,问:“午宴喝不喝酒?听说每次碰杯都要干杯?”
老秃子点点头,沉吟一下:“老板,如果您酒量好,您就放开喝,要是把局长喝趴下,您这回就得了人心啦!要是您不爱喝,我进门就跟他们说您胃不好,索性就别上酒,否则控制不好,没人拿起酒杯会控制好的!”
“不喝?”马努摇摇头,“我不就白来了?”
老秃子心有灵犀地一笑:“可能比不来还糟!”
马努打起了哈哈,问劳航:“听见没?”
老秃子尴尬了脸,别转头望着窗外绿地。
他们准时到达西郊宾馆,一分钟没早,一分钟也不晚。局长秘书和局办主任恭候在请客的清辉楼门口,恭谨地上来迎候。老秃子一一给马努介绍了,握手寒暄。那两个客气归客气,脸上却没什么生动表情,活像两尊门神。他俩连一眼都没朝劳航看,好像一辈子没见过他,更没跟他有过什么一面之缘!
劳航看清马努向四周张望,忽然转过来狠狠瞪他一眼,又瞪老秃子。是啊,连劳航都在烦恼:这局长怎么连面也不露,实在太失礼啦!劳航闪过一个念头,觉得是官僚在展示自己的傲慢,就像驯马师计划驯服一匹烈马。不过这念头没有事实根据,只能像一条蛇,蜿蜒地在他脑子里一游而过。
老秃子用蹩脚的法语解释:“秘书和局办主任跟我们打招呼,局长在北京的电话会议上身不由己,希望马努先生和劳航先生原谅!他马上赶过来!”
还好,秘书和主任带着走了一段曲径,两边都是沙沙作响的青竹;走进一个安静的竹亭子,这里放好了茶位。主任和马努分宾主坐了,主任还特意欠着身,屁股只沾到一点点红木椅子,很谦恭地和马努聊家常。秘书笑眯眯,从五六米外的椅子上向劳航点头。
马努谈笑风生,他很聪明不谈中国也不谈欧洲,忽然谈起了他访问朝鲜的经历,怎么一下飞机有人送花,可是立刻被送到纪念碑前把花献上;怎么平壤的大街上十分钟没一辆车,可漂亮的女交警照样对着空气指挥不存在的交通;怎么菜市场空空如也,安排他参观的普通人家梳妆台上却放满了法国香水化妆品……马努迷倒了局长秘书和局办主任,他们殷勤地为客人一番番泡上功夫茶,听老秃子翻译。
幽深的竹亭子溢满茶香,大家的笑声在局长秘书回赠的出访小故事里强壮起来,听得出越过了外交和礼仪的框子,有了点人气。这时候,一阵喧嚷,曲径上来了一群人,局长秘书站起来:“局长到了!”
传说中的局长是个腰腹发福的白面男子,两道松弛的剑眉,一双庄重有多的豹眼,头发浓密。他远远打量了一下客人,眼光滑过老秃子和劳航落到马努身上。他比马努整整高出一个头,他远远伸出手来,好像要和马努握手,却又像是要摸摸马努的脑袋,这种感觉奇怪而又让人捉摸不透。
他最终握住了马努的手:“欢迎马努先生远道而来,你们制造的飞机在我们头上飞了几十年,你们还是第一次从飞机上下来看看我们。”
局长的法语翻译远远好过老秃子,她是个相貌温婉的女人,她把局长的意思用法语说得很好。
马努哈哈大笑,准确回复:“我们都是干活的工程人员,性格跟机器差不多。我们老钻在机库里琢磨飞机,有时候蠢头蠢脑,不识礼仪,请局长先生体谅!”
局长哈哈一笑,一挥手,秘书不知道从哪里已经搬出了两个红色礼盒,送上来给局长。局长端着礼盒,看马努:“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点小礼物,请笑纳。”
老秃子手忙脚乱,也从提包里扯出两样法国蓝盒子包着的礼物,盒子上扎着法國红和法国白的缎带。马努送上去时说:“希望局长先生能到我们工厂访问,我们在您觉得合适的时候来发邀请。”
局长点点头:“请两位外国朋友宽坐一会儿,我们餐厅见!”一伙人又簇拥着他回身走了。局长秘书跟了去,只剩局办主任坐着,有点阴沉地看着大家,偶尔一笑。
有一点劳航觉得自己还不算天真,今天一直以来的任何时候他都感觉不好;他参不透中国人葫芦里的药,但他能感觉气场里看不见的潜流,这潜流激来荡去,要说消散还差得远。
一排红旗袍的女侍引导着外国客人往餐厅走,马努和局办主任并肩走在前头,劳航在后头用手指点一点老秃子的肩膀:“你都推敲过了?午餐的流程不要有意外!”
奇怪的是:老秃子低着头,闷闷不乐,像没听见老板给他下指示。
进去餐厅,这一队当宾客的一下子搞不清状况。只见大厅里花团锦簇摆了十来桌,桌上坐满了打领带穿长裙的中国人,也有几个高鼻深目的西方人;远远窗边阁台上孤零零空着一桌,局办主任阴沉沉微笑着,把马努、劳航和老秃子带那里去了。
局长高举酒杯,在那十来桌前头祝酒,那是一家航空业里制造发动机的公司,也是马努熟悉的。这公司初来乍到,中国人提供市场,想换技术,却只有这家北欧公司仿佛不敏感本地人绝妙的仿造能力。
局长说:“你们够朋友,我们也够朋友!这就是我们传说中所谓‘结为异姓兄弟,有八拜之交的意思!承蒙诸位看得起在下,我今天先干为敬!”
哄然大笑声里,这个局长,他脱掉了外套,把衬衣的袖管卷起来,一路喝喝喝,干杯又干杯;他和那几个维京人的后裔找到了共同的激情,互相搂着脖子,你灌我我灌你,不亦乐乎。
劳航这一桌上,酒菜都上齐了,局办主任虚弱无力地敬了一圈酒;马努面有愠色,只敷衍一下。大家并不开动,固执地傻坐。马努不和劳航说话,劳航只觉得羞耻,透心凉。好在船既然已沉到海底,也就没啥好挣扎。
局长仿佛一只陷在花丛里的老蜜蜂,嗡嗡地在酒桌间转圈,他吆喝着,开怀大笑,整整花了四十五分钟时间在祝酒上。然后他有点脚底飘飘地重新拿起话筒:“献给老朋友的只有一片真心,欢迎新朋友的还有几盏美酒!”
看见翻译老小姐扶着醉态可掬的局长向这边走来,劳航忽然挣脱了锁紧他好些年的链子,心腾地松宽了。他拿起酒杯,独个走下来迎着去,半路里拦住局长:“我是劳航,中国区的负责人劳航,忘记到空管局来拜访的就是我这个劳航,局长先生,接受我的歉意吧!请您善待我的上司,他是特意从很远过来的。喝完今天中午这顿酒,下午我就提出辞呈,为我的疏忽和不礼貌埋单。请您放心!”
劳航扭曲了鼻子嘴巴,扬起脖子,将那杯怪味的中国酒茅台一饮而尽。局长吐着酒气,听了女翻译压低嗓子的译文,愣在那里,然后哈哈笑了:“劳航?好!你是个汉子!我跟你喝!”
局长挥手喊来了秘书,秘书听得脸上一惊一悚。他有点害怕地看看劳航,用英语说:“您可错怪我们了!我们可没想那么多!您细想想,哪个部门会见外宾不是提前申报、排队安排呀?局长为了您不太了解情况,怕怠慢了贵客,才特意把您要求的会见加在今天事先安排好的会见里头!为此,我们还进行了特别申报,还跟这家公司特别解释,好在人家大度……您可真是!怎么还闹啥辞职什么的?”
局长举着酒杯,也不见那马努迎过来;他倒好,索性点起头来,仿佛给秘书打着拍子。劳航越听越惊,原来错误全在于自己?到底谁误导了我呀?
马努拖延了微妙的时间,然后,他举杯走了过来,笑容可掬握住了局长的手。他没有听见劳航在和人家交涉什么,也不想掺和。他只是摇着局长的手,笑得弯弯的嘴挂到耳朵下。
不由分说,宾馆来了一群穿红色制服的侍者,把马努坐的圆台面凭空抬了起来,一路嘿哟哟,竟抬到主席台话筒边上放了。马努和手下坐上了主席台,匪夷所思地看著底下十来桌局长另外的客人;马努应酬不暇地和局长你一言我一句,你一盏我一杯地喝开了……
劳航觉得这世界恢复了宁静,自己的胃不想接受任何食物,而一种鼓乐仿佛从远处传来。他平生第一次叫了一声“老秃子”,他说:“老秃子,你和我,去掉一个就可以,不用两个都走。你做了你的工作,我不会委屈你。”
老秃子听出劳航的款曲,他喝了一大口,哭了:“劳航啊,也不怨你呀!你又不是这里的人,你哪里懂得?”
九
伊莎贝拉的小脸伏在海水里,她抬起来,笑是湿的:“好多鱼!彩色的!”
方小曼躺在沙滩长椅上,一个印尼老婆子在替她按摩,她远远看着劳航保护女儿凌波浮潜。
谁说的?辞职等同于自杀,一了百了?方小曼喜欢极了“一了百了”,劳航起先还不习惯,如今高兴得像个顽童,成天和女儿腻在一起,海阔天又空……
印尼是方小曼和劳航千思万想平衡出来的目的地。这里,他们选了巴厘岛,印尼最富裕也是最西化的岛屿。
你知道劳航选择什么新职业?他竟然要当一名潜水教练!这里法国游客多,亟需法语教练。可怜他从头开始,已经在海水里泡了两个月,通过了“名仕潜水员”资格考试,明天就要正式带游客下水啦!
方小曼是最不着急的,这里物价不高,房价也不高,只要把方贝拉的教育问题解决好,就悠哉游哉了!方小曼一口漂亮的巴黎口音,到旅行社带带法国比利时和瑞士团是分分钟能上手的,那些地方来的游客她绝对把握得住!不忧虑。
不过,方小曼抬起头,越过劳航和伊莎贝拉,眼珠聚焦在海水里一对嬉戏的母子身上:这个法国女人艾米莉到底怎么一回事?听说劳航搬家到巴厘岛,她带着儿子就跑来度假了。见面吃饭的时候,她那副德性,好像她方小曼不存在,倒是只有劳航存在;她儿子和方贝拉嬉闹乱跑,她呱呱呱和劳航说笑话,也不朝小曼看看!哼,就你那种里昂外省口音,也好意思?啥意思啦?说说清楚,老娘也不是好惹的!
方小曼醋意翻腾,一阵柔柔海风吹来,午后的倦意竟然连醋心都抚平了,她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远远望去,海滩上是享受阳光和按摩的游客,湛蓝海水里,有欢乐的父女和母子……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