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一官骗得头全白
业师金安安先生有一名句说:一官骗得头全白。
说做官,官有官的说法,民有民的说法。官的说法是体会,民的说法是旁观。体会加上旁观,离中心点往往八九不离十。
一官骗得头全白。
做官前必要的准备是什么?考取功名。好,那么就要從启蒙开始,七八岁,一大堆的四书五经,摇头晃脑只是读书的形式,悬梁刺股才真正是意志的显现。悟性高的,青春年少就登科了;悟性差的,那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一直到老,死在了考试的路上。
做官后的目标是什么?一句话,做大官,做更大的官,一直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升数级的有,但大部分的官,还是要不断地考核,熬日子,八品到七品,再到六品,五品,四品,三品,二品,一品,从塔座到塔身再到塔尖,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实现登顶,大部分人只能在这个岗位那个岗位之间晃荡。无论怎么样,他都会朝着一个目标,往前进,直到退休或死亡。
现在有句大白话,这样形容做官:当官是条不归路。
话糙了点,但理与“一官骗得头全白”是一个。除非你中途下海辞职什么的,这条路你必须走下去,无法选择,也不是不归,头全白了,也就结束了。
当然,这句话还可以这样励志: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表达是一样的,都是骗你没商量!
(清·钱泳《履园丛话》卷七“臆论·援墨入儒”)
“贼开花”
程次坡御史上书,揭露了四川一些州县差役的各种扰民法。其中有“贼开花”等名目。
民间如果有偷窃案上报,差役就会将被窃户的一些邻居抓来,这些邻居,都是家境富裕但没有背景的人家,将他们指认成同伙,交钱才能放人。每报一案,牵连数家,他们管这种方法叫“贼开花”。乡民没什么见识,又怕这些人,于是出钱七八千至十数千不等。负责案件的小官差役们收到钱后,将人释放,这叫“洗贼名”。
一家被偷,数家受累,几次下来,即便富裕的人家也被掏空了。有人用对联讽刺:若要子孙能结果,除非贼案不开花。
我相信这极其真实。
每个朝代,都会有各种不同层次的贪腐,大官大贪,小官也大贪,各种胥吏差役自然也要学样。作为具体案件的承办者,他们有的是办法,将办法想到极致,米糠里也要榨出油来。
无辜的人胆小,自然助长了差役们的胆量。但他们如果反击,有一种结果是,上官主持公道,严厉惩罚,但也有一种可能是,上官根本不管,不想管,也不敢管,自己屁股上有屎,说不清,激起众怒,反而会将自己扯上。
所以,“贼开花”,只是问题的冰山一角,它有一个极为复杂的关系链,要动,只能动大手术。
(清·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二)
乌合和蝇聚
各地州县衙,官员向上级长官汇报工作的情形,各省大致相同。桂林地方,有人分段编了个戏,让人笑得喷饭。
一曰乌合,二曰蝇聚,三曰鹊噪,四曰鹄立(站司道班),五曰鹤惊,六曰凫趋,七曰鱼贯,八曰鹭伏,九曰蛙坐,十曰猿献(谢茶),十一曰鸭听,十二曰狐疑,十三曰蟹行,十四曰鸦飞,十五曰虎威(各喊舆夫),十六曰狼餐,十七曰牛眠,十八曰蚁梦。
这都是我亲眼见过的,自己身在现场,不觉得可笑,退休回家后,回忆起各个场景,真可以将其写入《启颜录》啊!
这十八个词,全是由动物名称组成的词,重心是各种动作,却用动物来形容,给人极强的喜剧感。众官员汇报工作,情状犹如动物开大会。
仔细分析,又各有侧重。
一、二、三、四、六、七、十三、十五组,基本上是常态,台上主官威严一坐,台下官员及各行工作人员有秩序没秩序地聚集,形态各显。影视上常见,如果是审判,那一定要喊“威——武——”什么的,在气势上首先将原告被告压下去。
其他的,则是各个特殊场景显现。
“蛙坐”,像青蛙一样坐着,听领导训示。青蛙怎么坐?后脚坐立,前倾伸头,前腿似乎抬起,前脚短啊,这么短的腿抬起,有点残疾的味道,实在有些不雅观,但能保持一种观察的姿势,瞪大双眼,眼望领导,领导对着一群倾听的青蛙,感觉一定超好,本来半小时的报告,不知不觉就一个小时了。
“狐疑”,像狐狸一样疑问,听领导要求。狐生性多疑,领导在台上讲了很多即将要推行的政策,不理解,一点儿也不理解!怎么可以这样?但疑归疑,还是不敢发声,怎么可以发声呢?人家都很聪明,不管对错,只要照例执行就可以,你如果发声,不仅职务不保,弄不好还会使家人牵连受累,不值得,不划算,还是狐疑一下算了。
“牛眠”,“蚁梦”,像牛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像蚁一样做梦。牛发生“眠”的状况,要么是夜里,要么是吃草或者晒太阳很幸福的时刻。一边嚼着草,一边打着瞌睡,台上领导的报告,已经两个小时了,好像意犹未尽;台下起初作“鸭听”状,听着听着就“牛眠”了,如果再讲下去,那就“蚁梦”了。蝼蚁虽微,也是有梦想的,蚁们的梦很简单,就是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累了睡,别折腾!
台上主要领导,讲着讲着,见台下听众,起先蛙坐,鸭听,忽然鹭伏,继而牛眠,再是蚁梦,突然生气了,大声虎威,众官员立即鹤惊,鹄立,但心里窃喜,报告总算要完了!
插一个“牛眠”的典故。
晋代的陶侃,他家里要举行葬礼,突然丢了一头牛,牛是重要财产,找啊找,谁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碰到一个老人,他告诉陶侃:前面山头,看到一头牛卧着,那个地方,如果埋人的话,他的后代,一定会做很高的官。陶侃找到了牛,也看到了那地方,便把先人埋在那里。
陶侃的“牛眠”,显然和上面的“牛眠”状没有关系,但是,各级官员牛一样闭眼的衙门,一定也是风水很好的地方!
(清·梁章钜《归田琐记》卷七“上衙门”)
小官见大官
王梦楼做过皇帝的侍讲,他出任云南太守时,去参见督抚。到官厅时,肚子已经饿扁,口干舌焦,但只有坐着那儿等,很久很久,都没人出来接待。他曾经写了两句诗:平生跋扈飞扬气,消尽官厅一坐中。
以前苏子瞻做凤翔判官,陈希亮是府帅。子瞻去见陈大帅时,陈也慢待。苏子瞻的《客位假寐》诗这样感叹:“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小官见大官,一肚子心酸。
想那王梦楼,也是场面上人,官也不小了,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要是一般官员,心里还会好受些,可王做过侍讲,平生飞扬跋扈,怎能忍受?必须忍!是那督抚早闻此声,故意给他难堪?完全有可能,这样的官,活该。
苏轼已经很有名了,可只是文名,不是官名,在官场上,还得以官品排大小,论高低。在客位上坐等,等久了,假装睡觉,又不敢睡着,你真敢睡着吗?也就是坐着无事闭着眼构思构思罢了。
上官见下官,见与不见,那是有讲究的,他心里一定早就想好了;没想好,也会有下属给过他建议。
换个角度,那王梦楼,他的下官来见他时,会是怎样的情景呢?要么学样,要么变样。我慢待你是正常的,大家都一样,没有一点官威,确实很难开展工作;我会热情接待你的,大家都是官员,做上下级实属有幸,要好好珍惜,善待下属,下属才会为自己卖命工作。
当然了,下官如果带着各色礼物拜见上官,冷板凳就会少坐许多时间,不相信?历朝历代,多少事,随手拈来。
(清·钱泳《履园丛话》卷七“臆论·拒客”)
不帶一钱归
严天池太守,将要去邵武做官,他到城隍庙,与神约定:我一定不会从邵武带一枚钱回家,请你们监督我!
严长官到了邵武,别人馈赠的礼物,一概拒绝。只有茶果银一项,是当地的风俗,不可以推却,严长官也不接受。各位同事乡绅苦苦劝说,这茶水总要喝的嘛,推辞不掉,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下来。
这项银子,他也不用,一直积着。
等到他退休回家时,他将这些银子交给家人说:我走之前和城隍有过约定,不带邵武的一文钱回家,这些银子,可以作为修建桥梁所用。
于是,他家乡一带,大大小小的桥,凡有破损的,都得到了修整,行人至今来往都方便。
薛大楹做南昌主簿的时候,曾在他的门上写这样一句警示语:“要一文,不直一文。”如果我要了一文钱,那我就一钱不值!
因此,我们可以将严太守与城隍神的约定,当作一种戒律,一种宣誓,一种自我约束,既然发誓,那就要执行好。
即便这样,诱惑还是很多。
看看,还有茶果银。这银子,难道是当地百姓好客,尊敬官员,让官员的嗓子每天都润着,给他们发指示作报告吗?或者,奉上茶果银,就如同邀请官员到自己家里作客?中国人好面子,官员来了有好茶好果,也是一种荣光嘛。反正是乡俗,你必须遵守。
于是,不能驳人家的好意,就成了现代少数贪官收受的理由,起先也坚决拒绝,后来的某一次,不忍拒绝,关系又好,似乎没什么风险。
一钱太守的故事很有名,被固定为成语,又被后人演化成戏剧,代代传唱。刘宠收的那一个大钱,是象征性的,是山阴县众多百姓对清官的最大褒奖,应该不算钱,只是纪念币。钱清镇,现在绍兴市柯桥区,临江有一亭,名钱亭,又名清水亭,至今留有乾隆皇帝题写的《钱清镇偶题》御碑。
有的时候,内心的强大,也足可以战胜不合理的“风俗”。当然,这种自律,必须是以好的家教及个人德行的高尚为基础。
(清·王应奎《柳南随笔》卷六)
因误升官
淮安知府朱定元,为人谨慎,为官有守,但朝廷某要员不喜欢他。他快要退休的时候,正好某大官觐见皇帝,皇帝问他江南知府里面,哪一个最有才德,大官没有准备,仓卒记不得一人,就说了朱定元的名字。不久,朱升至内阁学士。
宋朝的时候,毕士安讨厌他的女婿皇甫泌,向皇帝汇报工作时,刚上奏“臣婿”两字,恰好边关消息来了,话题被岔开。过几天,又说了两个字,皇帝突然内急,急忙去上厕所。没多久,降下一旨,皇甫泌升官。
李吉甫讨厌吴武陵,有年科考,榜名送来,他问吴武陵考中了吗?忽然有旨来,他急忙去见皇帝。主考官怀疑他和吴武陵有关系,当即将吴的名字添上。榜贴出后,李很惊讶:这个人很没有素质,怎么会考中呢?
误升官,歪打正着,都是因为信息表达得不准确。
第一则,人家工作得好好的,应该升官。这个上官,可能就是因为朱定元没有拍他马屁而嫉恨。事情的另一面是,他自己对管理的工作和下属知之甚少,极端不尽职。
第二则,毕宰相其实是想提醒宋真宗,他这个女婿有点骄傲,不能大用,给他点小官就行了。没想到,一次边关紧急,一次皇帝内急,都是急事,使得完整信息不能到达。只能说,皇甫泌狗屎运好。
第三则,这样的问话,只是试探,但所有的前提都是关注,如果不关注,那问也不会问。
唐朝的李吉甫,曾两次拜相,功绩不小,但也弄权。而吴武陵,也拜翰林学士,因得罪李吉甫而流放永州,和被贬的柳宗元在永州相遇。
三则笔记的背后,则可以探出,历史上的所有朝代,官员任命虽有一定的章法,但人为痕迹明显。贫和贱,富和贵,荣和辱,全凭一句话。
(清·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二十一“因误升官”)
将竹板磨细的差役
吴江县的石鲁瞻,是衙门里的差役,他宅心仁厚,是个好人。
清闲无事时,他就将竹板磨得极细,甚至将竹板浸入粪缸,这样的竹板打起人来,就会不痛不伤。
有人私下给他钱,让他打人打重板,他则流泪不答应:我不忍心这么做啊!
石差役一直坚持这样做,有五十年了。
听说他已经九十五岁了,还健康活着。数代同堂,儿孙绕膝。
石差役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县官一声喝令,然后,高举起板子打在案犯身上。
石差役不是什么大官,但他列站在堂上,见得也多了,需要用竹板打的人,有犯事的恶棍,也有不小心犯错的良善之辈,而恶徒,往往会用金钱贿赂不用挨打,良善之辈则完全有可能因贫穷而白白挨板。
果然,有人要求他打重板。
如此说来,竹板也是一种权力。给钱了,可以轻打,可以重打;不给钱,也可以重打,也可以轻打,而将竹板磨细浸润,就是对权力的有效自我约束。
石差役坚持良心,慎用权力,不为钱财诱惑,活得长寿又健康,这是一个好人得到的回报。
显然,这样的回报,不是简单的报应,而确实有一种因果联系在。
补记一例。
清代作家陆以湉的笔记《冷庐杂识》,卷七有“竹杖浸厕”:秀水宫詹锦的先人有做县吏的,怜悯打人之痛苦,每根竹杖都一定要久浸厕所,如是者有数十年之久。
看来,好人还是不少。
(清·钱泳《履园丛话》卷十七“报应·德报”)
卖官簿指南
吴兴地方,有个专门卖官员信息的沈官人,赚了不少钱。
一般情况下,都是员多位少,常要等好多年才谋得一个位置。沈官人的门外,常常挤满人。他一定先和你讲价格,再订合同,然后,他会告诉你,哪个地方,什么部门,有一个合适你的位置,或者说,某个地方,已经有两个相应的位置空出。如果你不相信,那么,他还会告诉你,谁已经去世了(位置空出),你可以去找他的弟弟核实,你可以去找某某官员求证。或者,他还会提供这样的信息:某某最近丁忧(替父母守孝)去了,有他的什么亲戚为证。天下诸州属县,大小官员的缺额信息,无一不在其目中,他了如指掌。
求官的人,按着他提供的信息指引,常常补到位置;做上官后,他们按照原来约定的价格付钱。
有人也想仿效沈官人的做法,但都不能达到目的。
不妨将沈官人看成是互联网信息集成利用的发明者,他吃到了信息的头口水。
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朝廷的组织部门干什么去了?我也很好奇。
吏部一定不会闲着,他们手上肯定有完整的官员信息名单。问题是,很多获得功名的读书人,都等着候任,那么,按照组织惯例,你就要等待,等个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很正常,僧多粥少,永远是解决不了的矛盾。这些候任的人,一定是觉得等待组织的分配遥遥无期,无奈之下,才找到沈官人的。
而且,沈官人名气大,他一定有许多成功的案例,你不服不行,人家就是有这个能耐。
沈官人,坐在家里,这些信息哪里来的?绝对不是天下掉下来的,一定有人提供。谁会提供这些信息呢?主角理所当然地是各级政府机构的某些官员,当然,也有不少信息灵通人士。因此,问题简单了,官员提供信息,沈官人给钱。沈官人做这一行,久了,成精,别人比不过,别人也做不了。他是“良性循环”,越来越良性,以至于搞成了民间的组织部。
那些买信息的官員,也可怜,好好的事,正当的事,弄得这么偷偷摸摸,花冤枉钱。等到他上任了,做出一些出格事来,也不奇怪。
表面上是沈官人卖信息,其实剑指官场的不正常卖官。
(南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卖阙沈官人”)
养狮官
明成化辛丑年间,西部少数民族头领撒马儿罕,向朝廷进贡了两头狮子。狮到嘉裕关,要求派大臣迎接,并沿途派军士护送。
我(作者)那时就建议,这个狮子,固然是奇兽,但是,郊庙祭祀不能杀它,皇帝车队也不能用它,对我朝来说,这基本上就是无用之物,我们不应当接受这种礼物。可有关部门怕皇帝不高兴,还是派中官去接来了。这狮子,就像只黄狗,但头大尾长,头尾各有长毛。每头狮子,一天要吃活羊一只,醋蜜酪各一瓶,且,养狮子的人,都授以官职,机关事务局每天给他们酒饭,花费不小。
朝廷中,没有一人知道,那狮子,在山里面,是不是要用醋蜜酪去喂它。我猜想,是胡人故意这样,愚弄我们。
有人来进贡,就是臣服的表现,即便北宋变成南宋,高宗跑到了临安(杭州),第二年,高丽国还是来使进贡。
有人进贡,就是为讨赏来的。大唐繁荣,各国来朝,有的使者待在长安几十年不走,有吃有喝,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所以,撒马儿罕向大明进贡狮子,目的也差不了多少。
只是,他们更精于世故,懂得利用贡物。
奇兽,你们没见过,奇兽就要有高的待遇,吃的必须精致,甚至养狮人,都要待遇。给个官职,就有相应的待遇了,狮子专管员,也是干部。弼马温也是官,孙猴子放养天马,官不大,好歹是官员序列。
只要皇帝不发话,那养狮官如果提出更具体的条件,你们也得接受:有了官员,就要做事嘛,奇兽,不是那么好饲弄的。
狮子虽凶猛,但这样的好待遇,一直享用,不用多长时间,就会和大明朝的绵羊差不了多少啦。
附记一则。
清朝宋荦的笔记《筠廊偶笔》卷下有:前朝大内猫犬皆有官名、食俸,中贵养者常呼猫为“老爷”。
“猫老爷”,一定是有级别的,比人厉害。
(明·陆容《菽园杂记》卷六)
喜剧的力量
成化末年,内官阿丑年少机敏,善于演出专业剧团里的杂剧。明宪宗经常要他表演节目。
当时,汪直的势力很大,阿丑就想办法要敲打一下汪。
有次演出,他装作一个醉人,卧倒在地。有人呵斥:大官来了!醉人不起。有人又呵斥:皇帝驾到!醉人还是不起。有人再呵斥:汪直来了!醉人立即仓惶起来。
人们就问了:你不怕皇帝而怕汪直,为什么呀?
阿丑:当今之世,我只知道有汪直,而不知道其他人。
皇帝看到这里,马上懂了,那汪直的好日子也就不多了。
保国公朱永家里造房子,私下里用了很多军队的士兵。
有一天,阿丑又给皇帝表演节目了。他装扮成两个角色A、B。A角色朗诵道:六千兵散楚歌声!B角色马上呵斥:为什么将八千误读成六千?A答:两千在保国公家造房子呢!
皇帝看到这里,并不相信,但还是悄悄派人去查,一查,果然。
保国公知道后,害怕得不得了,立即撤了军队的士兵。
用喜剧,是因为官场环境恶劣。
李林甫专权时,他害怕谏官谈论政事,便威吓他们:大家见过仪仗队中的马吧,整天不出声,就可以得到相当于三品官的食物,但如果有一匹马叫了一声,就会立即被罢斥牵离,那时候,虽然想不再叫了,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因此,两幕小喜剧,反映了大的社会问题。
民意,往往准得很。没有人敢惹汪直,阿丑也不敢,但他必须设计好戏剧的包袱:醉汉天不怕地不怕,皇帝也不怕,但总有怕的人,这个人就是汪直。
如果要突出某个人的厉害,这样的戏剧结构完全可以套用。
北宋作家景焕,在他的《野人闲话》中,为我们展现了一千多年前的猴戏表演,活灵活现:
一只猴子,假装喝醉了,躺倒地上。驯猴高手杨于度去扶它。头微起,倒下,再扶,头微起,又倒下。这猴实在“醉”得太厉害了,杨于度就对着猴子喊道:城管(街史)来了,它无动于衷,不起来;杨于度再喊:高级检察官(御史中丞)来了,它不闻不问,还是不起来;这个时候,杨于度俯下身子,轻轻地对猴子说:猴长官(侯侍中)来了,“醉”猴一下子跳了起来。而且,它还表现出惊惶失措的样子。侯侍中,是谐音管猴子的官,还是姓侯的可怕的官员?不得而知,也极有可能是管猴的官员。
也许因为阿丑的表演一直带有浓烈的现实讽刺意味,皇帝看多了,也看出门道来了,因此,他听到八千变六千的时候,立即派人去暗查。
阿丑为什么信息这么灵?他这个内官,就是个底层,和外界息息相通,也许,好多官员就利用他这个特长,向皇帝汇报不便通报的事情,嘻嘻哈哈中,将疑难问题解决。
阿丑胆子为何这么大?他不怕,他虽是个内官,但好歹也是皇帝身边人,没人敢把他怎么样。再说了,不就是演个戏吗?戏就是假的,爱信不信。
有的时候,很难很难的问题,解决起来,却很简单,关键是找到窍门。戏剧之力量,文学的力量,正在于此,四两拨千斤。
(明·都穆《都公谈纂》卷下)
皇帝要吃生菜
绍兴丁巳年(公元1137年),宋高宗从南京视察回杭州。当时,我的前辈在丹徒县做主要领导,他们接到朝廷命令,皇帝的船要经过新丰码头,一切东西都要准备妥当,以备随时之需。
御舟到达,皇帝的命令下来了,只需要两篮子生菜。
很突然,这生菜没有准备啊,幸好新丰这里,大运河贯通南北,是农副产品的集散地,官员迅速采办,不仅没有坏事,还比较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朝廷随后有文件下来,生菜于是成为珍品。
物因人而贵,世事着实很难预料。
这一年,没有具体日子,但极有可能是立春,或者接近立春的前后几日。
中国人的习惯,立春要“咬春”:吃春盘,春盘里有春饼、萝卜、生菜等等。关于生菜,可以泛指萝卜和其他可以凉拌的蔬菜,也可以专指类似莴苣的叶菜。李时珍《本草纲目》说:“白苣、苦苣、莴苣俱不可煮烹……通可曰生菜。”高士奇的笔记《北墅抱瓮录》讲:“生菜,花如苦菜,春秋可再种。略点盐醋,生援,食之甚美,故名。”
于是,特殊的日子,在很多方面都必须要先行倡导的皇帝,要两篮生菜就可以理解了,既倡导风俗,又是节俭,倡导风俗也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当然,如果皇帝需要,下面的每个码头都时刻为皇帝准备着呢,他心里清楚得很。
只要皇帝吃过的东西,即便是普通百姓每天吃的生菜,突然就增值了,身份一下子提高。应该是好事,生菜价格上涨,百姓自然可以多卖些钱,只是自己不一定吃得起了,多可惜啊,一口一口在吃着银子呢!
至于光禄寺的采购价格高,一只鸡蛋十两银子,皇帝也不敢多吃,这一类笑话,是另外的话题,这里不谈。
(宋·周辉《清波杂志》卷三“生菜”)
“反动标语”
王蘋被皇帝看中,以布衣入馆。他的侄子,王谊,年方十四岁,有一天,他在书塾,用纸仿作御批,写下了一句话:可斩秦桧以谢天下。
这张批折被王家仆人拿到,他索要千金。孩子父亲不答应。同族兄弟对王父说:给他钱,折批就拿回来了;拿到折批,再以敲诈罪追究仆人的罪,千金可返。这个建议,王父还是不答应。仆人就拿着折批告到有关部门。接到这样的报告,有关部门也害怕秦桧,不敢隐瞒,于是派人向朝廷报告。王谊自然立即被抓了起来,证据确凿,事实清楚,打入大牢,準备砍头。
秦桧看到这个案子,一了解,王谊才十四岁,第二天,就向皇帝报告。皇帝看小王年少无知,赦免了他。
这一段,可以延伸出好多信息。
秦桧的坏名声,似乎孩子也对他恨之入骨,随便写,就想到了这样的内容。所以,人人都想咬秦桧一口,并得而诛之。
秦桧也有人性的一面,当他看到这个案子的主角其实就是个熊孩子时,他马上产生了怜悯之情,否则,他绝对不会向皇帝报告。我秦桧也是有原则的,我并不滥杀无辜。
仆人的丧心病狂。这样的仆人,真要十分小心,他见不得主人的好,羡慕嫉妒恨,总想改变自己的现状,好了,把柄有了,大把柄,于是产生了一连串的事。
终究因为是孩子,未成年人,一切都可以原谅,当事人秦桧原谅了,当事人皇帝原谅了,学我的御批,那真是要杀头的。
权当是一条“反动标语”吧,言者无罪,你们大人大量噢。
(南宋·叶绍翁《四朝见闻录》卷一甲集之“布衣入馆”)
认错祖宗
海盐有户著名的常姓人家,他们的祖先常忠毅公与秦桧不合,于是提前退休,隐居在海盐,从此就将这里当作家了。常家后来还出了个叫蒲溪的,官曾经做到参知政事。
到了本朝,常家子孙基本没有读书的料子了。
他们说,常家有一幅先祖的画像,因为兵乱而丢失,现在又找回来了,于是拿出来请我看。我看这幅像上的人,面瘦,凶恶,长须,戴貂蝉的帽子,画像下却有赞文如此说:您老的出生,对国家是一大贡献,在您老的主持工作下,国家一片兴旺,您老功莫大焉,您的画像画得太好了!赞文的落款,是本地一位叫鲁瑮的进士。
可我看了这幅画,很怀疑。这个赞语,写的好像是宰相之类的官,但是,常家两位祖先,都不曾做过这个官。我后来翻到了宋朝范茂明的书,他里面有一篇《代贺秦太师画像启》,这才知道,那画像下的赞语是写秦桧,鲁瑮是从范那里抄来的,那画像就是秦桧啊。年代久远,加上鲁进士又是本地人,常家子孙于是想当然,就将秦桧的像当作他们祖宗的像了。其实,鲁瑮做进士的时候,正是秦桧当权的时候,那鲁进士在秦桧那里自称“門下士”呢。至于,范茂明为什么要写这篇东西,我还没有考证出来。
我把这件事,告诉常家,可常家不相信,不仅不相信,反而更加珍视那幅画像了。唉,这和数典忘祖,有什么区别呢?
为人子孙者,当以此为戒,千万不能不读书不学习啊!
宋史上,查不到常忠毅公为什么和秦桧闹翻,但我的猜测是,秦权势冲天,一般的官员,如果得罪了他,很难混下去的,常忠毅公能退休隐居,结局还算好的啦。
古代的绘画技术虽没有现代影像那样准确,轮廓也不会太离谱。可弄错的事,还是经常有的;更不要说,有人故意造个假什么的,那后人真是难辨。
因此,常家后代弄错祖宗画像的事,实属正常。
问题是,已经有好心的专家考证出结果来了,且这个结果相当有说服力,你们这是将仇人当作祖宗来敬呢。
常家后人却不以为然,愈益珍重,这就是怪事了。
怪事的基础,一是要面子,二是舍不得。
画像供了几百年,却不是真的,这事,要说出去,我们常家的面子往哪儿搁呢!谁知道真啊假啊,说不定那个姚作家也是瞎扯,他是不是另有所图呢?这个保存了好几百年的东西,是个值钱的老物了,不能随便丢掉的。退一万步说,画像的真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子孙心里,早就将他当作祖宗来敬的呀!
唉,常家子孙,你们这样坚持,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元·姚桐寿《乐郊私语·秦桧像赞》)
被“煮”者回家了
霍丘的范二之入赘某老妇家做女婿。一年多后,人忽然失踪。范的父亲就到官府告状,儿子不见了。
县令王某,他儿子的奶娘恰好和老妇同村,就顺便问了范二之的事情,奶娘说:听别人说,是因为奸情,范才被害的。王县令相信了,他命令将有关嫌疑人抓来严刑拷问,范妻招供:与义兄韩三私通,怕事情败露,和韩一起谋划杀了范二之,杀人后,将他碎尸,并将肉煮化,销尸灭迹。拷问韩三,口供一致。衙役在其家房后挖出碎骨,定案,送上级机关。
在府衙,案犯翻供。知府责问:那么,这些碎骨是什么?案犯:是牛骨,不是人骨!知府认为案犯狡辩,不听,于是将他们送到臬司(提刑按察司)。
臬司的主管是少保李书年,他亲自审案,案犯口供如前,也没有悲戚的表情,供词太熟,怀疑有冤情。他又反复阅读案卷,有了疑问:死者肉煮化,骨头锉碎,即便这些都是真的,那么,死者的肺胃肝肠等脏器在哪呢?于是再审,案犯都惊讶,是呀,那些内脏到哪里去了呢?范妻和韩三的口供,于是都不一样了。李少保说:这个案子,真有冤情!于是将案犯收监,停止审讯,以等待新的线索出现。
过了大半年,突然有人跑到臬司大堂哭喊,一问,就是那个范二之。怎么回事呢?因为他赌博输了钱,还不起债,跑掉了。听说因他的事情,家里有人受冤,特地跑回来解释。
这个案子,可以有很多的假如,这些假如,都是一种提醒。
假如,案犯没有翻供,那么,此案就会丢掉两条人命。而且,范二之出现后,相关的府和县,一定会被追责。
假如,县令没有严刑拷问,事情就不会向后发展。许多冤案,都是在极度受刑之下才出现。
假如,王县令不轻信奶娘的传言,深入调查,范二之的赌博行为就极有可能被发现。可惜,他们急于结案,只是简单思维,简单推理。
其实,府衙完全可以重新调查,因为案犯全部翻供了。或者,他只要再做一些技术甄别,也许不难发现人骨和牛骨的区别。只注重表面,不独立思考,依赖已有的结果,府衙的行为,简直就是严重的渎职。
李书年毕竟是中央官员,经验老道,且细心,能发现疑点,对于一时陷入僵局的案情,静待机遇。这一切,都需要仁心。
李书年的仁心救了很多人。
千万别怪范二之的父亲,儿子失踪,自然要报案的。
清代笔记《在园杂志》的作者刘廷玑,他在卷三写道:余每于听讼后一更时,独坐公案,默祝所审事件有冤否,已决人犯有屈否,或神明警戒我,或鬼物责备我,我坐此静候,胡不速至耶?漏三下,终寂然,余方退寝。
这个习惯非常好,每次审案后都要独坐思考几个小时,想一想是否全部没有差错,毕竟人命关天。
(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第四“煮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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