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雪
(浙江水利水电学院 基础社科部,浙江 杭州 310018)
马克思哲学中“劳动”概念之新义
夏 雪
(浙江水利水电学院 基础社科部,浙江 杭州 310018)
马克思的劳动概念是在西方传统思想的滋养中孕育而成的,因此,剖析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不能脱离西方传统劳动概念的整体脉络。在西方传统中,劳动和实践、生产、工作等概念既有相互交叉的一面,又有各自不同的理论重点和概念空间。弄清它们之间的含义、渊源及区别,对我们更为深刻地理解马克思的劳动思想,具有重要意义。
劳动;实践;生产;工作
劳动在马克思唯物史观中具有重要地位,通过“劳动”这一概念,马克思实现了唯物史观的重大变革。然而在马克思的著作中,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精神劳动和物质劳动、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物化劳动、对象化劳动、异化劳动,等等,各种类型的劳动层出不穷。劳动还有非生产的吗?劳动和实践是什么关系?劳动难道不是工作吗?在现代语境下,这经常给人们造成一定的困惑和误解。因此,对劳动概念进行一个比较系统的梳理,厘清劳动和实践、生产、工作概念之间的渊源和区别,对我们准确而深刻地理解马克思的劳动思想具有重要意义。
据考证,德语中的“劳动”(Arbeit)一词来源于希腊语“ponos”、拉丁语“labor”和“molestia”,这些词都含有艰辛的、劳累的、困苦的意思。赫西俄德在《工作与时日》中向我们描述了一个霜天雪地和酷热难耐的自然世界,只有通过劳动(pono),人类才能获得足够的食物,得以生存。由于狡猾的普罗米修斯欺骗造物主宙斯,宙斯把劳动和其他厄运一起作为惩罚赋予人类,从此众神抛弃人类而从人间隐退。与众神无忧无虑、悠闲安逸的生活相比,劳动成为一种人类专有的、必需的、受到折磨和诅咒的命运。[1](P2~4)柏拉图在《会饮》中借阿里斯托芬之口讲述了一则故事。在故事中,人本来是一个宇宙性的存在,拥有一个完美的宇宙自然,后来受到诸神惩罚才造成了匮乏的存在。宙斯对人实施切割,损害了人的自然,结果使人饱受折磨,变得残缺不全。[2](P310~312)自此之后,人拥有两种自然,一种就是人在肉体上的缺陷,使之需要服从于自然的必然性,另外一种就是还拥有曾经完整自然的意识,并为之向往,于是人就产生一种填补现实欠缺性的欲望和努力。第一种自然使人类无力摆脱满足肉体需求的劳动,而第二种自然则引发人类不断超越现实,寻找具有永恒秩序的技艺。可以看到,在柏拉图那里劳动不属于完整的人的活动,是具有缺陷的人的活动,是人努力要摆脱、超越的命运。亚里士多德也表达出同样的思想,在他那里出于人类生理需求而不得不用一部分人的身体供应生活必需品的劳动(ponein),是最低贱、最不自由的活动,这种劳动甚至都不能归为人的活动,从事这种活动的奴隶和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使用奴隶与使用家畜的确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因为两者都是用身体提供生活必需品”。[3](P125)到了古代晚期,①劳动生产作为人的生活条件的定义已经成为普遍共识,这在拉丁文中就叫“laborare”,它的主要意思是经过辛苦努力获得劳动成果。《圣经》中特别强调了劳动的这种令人不快的特点。据《圣经·旧约》的叙述,在伊甸园,亚当和夏娃本来过着幸福、愉快的生活,后来由于触犯原罪,受到上帝的惩罚——赋予男人以生产的艰辛(labeur)以及女人以生育(labor)的痛苦,所以作为维持自身生命和繁殖后代的劳动生产是上帝对人类这个物种专有的惩罚(laberat)。直到9世纪,劳动这种受到蔑视的、被诅咒的地位才稍有改善,被日常生活的田间劳动(labour)所取代,人类对现实生活慢慢给予肯定。在古老的绘画及雕刻中,经常出现以劳动者在翻地、耕地、收葡萄、播种等活动为“每月劳作”的插图,劳动成为“人的特征”。[4](P13)11世纪的欧洲基督教修道院改革,使人们意识到劳动是服从上帝的自然表现,努力劳动成为通往上帝的一种狭窄而又值得称赞的道路,强烈的劳动意识成为基督教徒的本性。14世纪马丁·路德和加尔文的宗教改革进一步强化了人们对劳动认识的改变,劳动作为一种天职(beruf)成为上帝应许的唯一生存方式,是个人道德活动所能采取的最高形式。[5](P58~60)这样一来,劳动终于摆脱了受罚、屈辱的地位,获得一种完全积极的、光荣的意义,并且从狭隘的生产面包的田间劳动扩展到其他种类的手工工作及相对费力的工作。进入近代以来,劳动更是成为价值和财富的源泉受到人们的赞美,每个人头顶上都戴上了劳动者的帽子(labourer),几乎人人都在劳动(work)了,到了亚当·斯密那里,劳动(labor)开始变成一种政治经济学的抽象概念,意指抽象的经济活动以及抽象的社会劳动阶层。从劳动的演变史中可以看到,劳动始终和“人”“艰辛”“生产”密不可分,劳动是人专有的活动,是必需的、不自由的命运,是艰辛的、受罚的活动,也是满足生命活动和具有生产意义的活动,更是人类希望摆脱和超越的活动,这些含义在马克思的劳动概念那里多少也都有所表现,然而和前人所不同的是,马克思并不是从上帝惩罚或者确立上帝恩宠的意义上,来理解劳动是人专属的活动,而是从人自身创造的意义、解放的意义上,来讲劳动创造了人,是人的本质活动;马克思肯定了劳动是生产生活必需品和创造财富的活动,然而马克思还认为劳动不仅仅是生产人类生存必需品的手段,更是人的生命活动本身;马克思认可劳动是人专有的一种活动,和动物相比,劳动是人类有目的的、有意识的活动,而动物顶多是“采集”。然而他更加强调的是,劳动能在自然界中打下人类意志的印记,人类通过劳动使自然界为人类的目的而服务,并支配和改造自然界;马克思也承认劳动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命运,劳动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一般条件,是人类生活的永恒的自然条件,因此,它不以人类生活的任何形式为转移”。[6](P215)但是,他并不认可如亚里士多德那样将劳动排除在“人”的活动范围之外,将获得“完整的人”的希望仅仅寄托在具有闲暇时间从事理论活动和实践活动的“人”身上。在马克思看来,人的解放只有通过实践的、劳动者的解放才能实现,寄希望于理性或沉思等精神活动,不可能真正使人类获得自由和解放。和近代将劳动视为价值的源泉,是生产人类生活必需品、奢侈品的必不可少的活动——虽然体现出人的主体性,但却毫不顾及现实劳动过程的抽象劳动——不同,马克思指出,在现实的劳动过程中,劳动者和劳动资料分属两个不同的阶级,正是这种不对等的地位使现实的劳动成为一种异化劳动,成为一种剥削。
相对于“劳动”概念,西方传统更加注重的是“实践”概念。苗力田先生曾指出:“energeia(实践)是亚里士多德首先为哲学创制的一个流行百代、普及到现代生活的词语。它由en(在内)和ergon(业绩)两词合并而成,即是在业绩之中,把业绩造成。”[7]其意指在自己目的下进行的一切人类活动,包括道德的、理论的、政治的、创制的活动,等等。当然,这里的实践是比较广义的概念。亚里士多德还存在一种狭义的实践概念,也是影响较为深远的实践观。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他把人的基本活动区分为理论、实践(praxis)和创制三种类型,其对应的理智能力是智慧、实践智慧和技术。在这里,实践活动表示“与伦理的、政治的、目的性的行为和活动相关的事物”,[8](P49)是追求伦理德性和政治公正的行为,实践的目的就是善、幸福。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理论活动是真正唯一自由的活动,其指向的是永恒的、不变的真,只涉及必然(唯一的真以及某种程度的神圣),其活动本身就是幸福。而实践活动和创制活动则是以某种“技艺”为模型的“做”,是在经验中不断进行的选择,涉及的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当然实践活动和包括奴隶劳动在内的创制活动也有所区别,亚里士多德认为实践活动是以善、幸福为目的而进行的活动,创制活动则是以某种外在的产品为目的而进行的活动,因此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理论活动、实践活动和创制活动的地位是从高到低依次排列的,归属于创制活动的奴隶劳动则由于完全的不自主而属于最低贱的、甚至不属于人的活动。然而,从亚里士多德这里,理论活动和实践活动首次区分对立开来,实践被看成是和理论(认识)相对立的人的“做”(创制,行动),看作是理论的应用和实现,并且被赋予道德伦理的色彩。
这一传统在康德那里得到进一步继承和发扬。康德认为人有两种先天的理性,一种是理论理性,涉及的是现象领域和认识论,以认识现象界的自然规律和因果必然性为目的;另外一种是实践理性,涉及的是物自体和人的自由、意志,以依据道德律令处理人类自身关系的实践活动为目的。可以看到,康德并没有完全脱离亚里士多德的实践观,他仍然把道德实践作为实践概念的核心内涵来理解,认为只有道德实践才是真正的实践。但是和亚里士多德相反,康德认为实践理性是优于理论理性的,因为理论理性不过是对现象界必然规律的一种认识能力,而实践理性则可以超越现象经验的界限,是理性自身为自身立法的行为,因此是“绝对自由的”。而按照自然必然性进行的物质性活动,康德则把它排除在实践活动范围之外,并且以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的劳动现象为原型,康德对生产劳动评价并不高。他曾将劳动和艺术作对比,指出艺术是自由的,手工艺劳动则是出于本能和欲望而争取报酬和获取生存的工作,受外在目的支配,因此是被迫的、不愉快的和不自由的。[9](P145~149)
黑格尔第一次把实践引入认识论,打破了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理论和实践的分野,说明了理论和实践相统一的原则以及实践高于理论的逻辑依据,并将实践拓展到一切人类有意识的、能动的活动。在黑格尔看来,实践并不仅仅是理性中的道德认知和行为选择,不仅包括了亚里士多德追求善的政治伦理活动和康德按照道德律令的实践,还包括了康德按照自然必然性进行的物质性的实践活动。在黑格尔这里,实践是人类一切能动的活动,这种能动性不仅表现在人的认识可以通过现象发现本质,还表现在人可以按照这种本质规律改造客观世界,绝对理念就是“理论观念和实践观念的统一”。[10](P381)实践不仅不能和理论相脱离,它还高于理论,因为实践“这个理念比以前考察过的认识的理念更高,因为它不仅具有普遍的资格,而且具有绝对现实的资格”。[11](P528)可以说在黑格尔的实践概念中已经孕育了马克思实践概念的一切酵素。
在马克思的论著中,作为马克思哲学核心范畴之一的实践,同样继承了自亚里士多德至德国古典哲学将其与理论相对应、对立的传统,将实践看作是和认识相对的做、行动、活动等;也继承了黑格尔的实践和理论相统一以及实践高于理论的思想,和黑格尔一样,对实践做最广泛意义的理解——人类一切的有意识的、能动的活动。然而,马克思具有一个革命性的思想,就是对包含在实践活动范围内的物质生产劳动的地位的提高;它不再仅仅是人和自然进行物质变换的活动,还是人与人交往合作中进行的活动,表现为生命活动本身,劳动有可能“不再表现为劳动,而是表现为生活自身的充分发展”。[12](P287)用阿伦特的话来讲就是,“马克思是19世纪唯一使用哲学用语真正叙说了19世纪的重要事件——劳动的解放的思想家”。[13](P12)这也是导致马克思至今仍有重大影响力的原因,可以说,对劳动赞美是马克思真正反传统的一面,也是马克思学说的重要部分。从此之后,作为人类营生活动的劳动“从私人领域开始堂堂正正地进入公共、政治领域”。[13](P13)在马克思这里,劳动不仅摆脱昔日的屈辱,而且一跃而起成为实践活动的基础性活动。“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14](P31)而人类解放的希望也不再是从“沉思”“政治”以及所谓的“道德实践”中,而是从劳动、劳动者的解放中才会有可能。
“生产”概念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被表述为创制(poiésis),意指以追求活动之外的产品和价值为目的的活动,包括奴隶的生产劳作(ponein)和类似打铁、建房、制鞋、医学、纺织、吟游诗人等自由人的技艺活动(banausia)。创制活动是不自由的,是自然强加于人类的必然性,创制的目的就是为了产品和价值的实现。在创制中,活动本身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产品和结果才是决定性因素。例如,打铁并不考虑打铁的过程,而是根据产出的铁的质量好坏来作为评判标准。同样,奴隶的劳作过程并没有人关心,大家关心的是奴隶生产出的面包和获得的服务。这当然是一定历史发展阶段的结果,因为在早期负责生产人类生活必需品的工匠(banausos)②和奴隶(sklaboi)都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他们没有权利参加政治生活,这个阶层只不过是实践者阶层和理论者阶层的手段和工具,他们的生命活动或者说生产活动不属于有意义的活动。亚里士多德就明确讲道“生命属于实践而非创制”,[15](P9)服务于人的身体需求的创制不能说是自由的,不足以构成一种完整意义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讲,动物也能够生产,甚至整个自然都是生产的,因为创制活动的目的在于产品(product)。马克思就曾在这个意义上用过生产的概念,他指出“诚然,动物也生产。它为自己营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狸、蚂蚁等”。[16](P273)
随着人类生产能力和技术水平的提高,曾经仅仅主要是满足人类基本生活需要的生产出现大量盈余,自然经济开始向商品经济转变。剩余产品的出现和积累使得创制这项活动逐渐获得尊严和地位,在工匠这里表现为某种“手工业行会”的出现,在劳动那里则表现为奴隶向农奴的转变。在自由民和非自由民之间,再也不是用闲暇和劳作来区分身份地位了,农奴和工匠开始具有同样的外形,即生产劳动(laborare)——生产某种东西或者产生某种效果。这就是actio、agere、actum的意思,因此生产开始获得某种积极生活的意义。
同时,在相对自由和富裕的劳动生产者的观念中,生产劳动自然而然地引入了经济的因素,生产向生产性(productive)转变——出现盈余,强调产出多于耗费、消费。马克思就把劳动理解为“生产性消费”,[6](P214)人们开始意识到生产劳动是财富和价值的源泉。与此同时,活动过程本身获得重视。比如,劳动工具的改进和普及,通常是在奴隶制被废除之后才获得巨大发展和推进的。著名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在《世界通史》中曾分析指出,奴隶制使“奴隶失去改进其所操行业的传统操作方法的积极性”。只要有大量奴隶的存在,奴隶主也“丧失技术革新的动机”。并且由于在奴隶社会,人们倾向把体力劳动和奴隶相联系,因此有学问的人并不倾向于将知识运用于实际的生产过程中。[17](P172~174)柏拉图就曾经斥责欧多克索斯贬低、败坏了优秀的几何学,让几何学从非物质的、智力的方面降低到物质的、实用的东西。而这一思想在进入中世纪之后发生了转变,人们开始重视生产工具、劳动技术的改进。在马克思著作中也可以看到生产对象、生产工具、劳动者、劳动对象、劳动工具等词出现频率非常高。人们开始注意到生产活动是对物进行塑形的一种行为,在产品中体现着生产者(劳动者)心中预先有的形象,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生产活动(劳动)成为“体现人类生命”的活动,获得了和理论活动(目的在活动自身)一样的意义。“生产活动就是类生活。这是产生生命的活动。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征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生活。”[16](P273)
然而,到了马克思那个时代,生产劳动发生了一个重大变化,即生产劳动的抽象化(生产一般或劳动一般)和工业化(站在生产、机器旁边)。这种抽象的生产劳动和工业生产相对应,成为一种异化的劳动。在马克思的著作中,更多的是从这个意义上来使用的,生产劳动成为一种异化活动,变成了纯粹的经济上的生产过程,不再是体现人的生命活动的劳动,因此人的解放就是扬弃这种异化劳动、纯粹经济的生产活动,是走向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
可以看到,在古希腊,和劳动相比,工作具有两个特点:技艺性和有意义。和奴隶在劳动中只是单纯的耗费体力不同,工作是相对复杂和需要技艺的。这种技艺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对自然的模仿和无数实践中有所选择得到的。在《荷马史诗》中,技艺既包括建房者的技艺(tekon),又包括匠神赫菲斯托斯的技艺,它们总是指向一定的目的,涉及特定的领域。比如说,鞋匠总是鞋匠,不可能在鞋匠之外还做舵夫,打铁的总是铁匠,不可能在打铁之外还知道如何建造房子,而奴隶的劳动则是人人都可以驾驭的。并且人们发现在技艺当中含有某些逻各斯(logos),当人们熟练掌握它们之后就可以按照相同的原理进行复制或者传授给其他人,这让人类开始对反复无常的命运产生些许信心。正如大卫·卢克尼克指出:“技艺代表了人类逐步提高的用理性对抗或面对自然的能力,相对神的独立性以及动物的差异性和人类仅仅依靠自身生存和繁殖的能力,人类主要的资源在于技艺和知识。”[18](P41)工匠的技艺使人类极大地提高了抵抗自然的能力,人类建筑房屋抵御风雨,森林狩猎和下海捕鱼抵御植物采集的匮乏。对工匠,希腊人给予和奴隶截然不同的待遇,他们是自由的,可以进入公共领域;当工作不是为了纯粹谋生,它甚至是荣誉的和值得赞许的。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指出,“医术产生健康,而挣钱之术产生了报酬,其他各行各业莫不如此”。[19](P38)利用技艺为人类提供完美的利益和技艺附带的报酬,在工匠这里得到完美的结合。
另一方面,工作是有意义的。和奴隶主要是提供供消费的面包和服务不同,工匠为人类提供的更多是供使用的物品,也就是说对象具有持存性。虽然这种持存性只是相对的,然而这些人造物毕竟使人类的世界相对于变化无常的自然具有某种保障性和确定性,人们能够在这种相对安定的社会中生殖繁衍,构筑政治、法律,发展经济、文化等。并且和人在单纯劳动中体验的痛苦、筋疲力尽截然相反,工作带来了某种自我确信和满足,甚至成为整个生活中自信的来源。“只有技艺人视自己为整个地球的统治者和主人而行事”,[20](P108)阿伦特这样评价。然而,随着生产经济的演变以及战争的时打时停,逐渐有奴隶及其家属被安顿在他们为主人耕作的小块土地上,并备有房屋,他们可以接受赠品以及储存小部分食物来维持生计。在古代晚期,一些奴隶已经拥有部分自由,甚至出于职业的需要(儿童教师、贴身仆役)获得知识。他们不再被严格地捆绑在家庭这片私人小天地里,也能够通过赎身、参军、豁免等渠道获取自由,或者用储存的剩余物品和市场交换,参与到市民社会当中,奴隶和工匠的身份不再截然分明。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无论是生产粮食的农夫,还是打铁的铁匠、为人建筑房子的木工,甚至是看病的医生,也无论行业所含技术高低,人类工作(劳动)的唯一目的变成了货币。穷人由于维持生存需要挣得工资换取所需品,富人出于挣钱动机需要利用资本获取利润。等级的差距逐渐被贫富差距所代替,劳动者(工人)的对立面统一成为雇主,劳动(工作)的对立面成为玩。玩是掌握着资源和财富的有产者才能拥有的一种状态,他们像天上的诸神一样跳出了人间的艰辛纷杂,他们的工作也是玩。而在劳动者(工人)这里,除了劳动就是休息,他们的休息却是为了能够更快、更好地恢复劳动。世界就这样分成了截然对立的两部分,一部分人无休无止地用生命换取生存,而另一部分人则彻底沦陷在虚无主义当中,每个人都失去了生活的意义,成为异化的存在。而马克思的理想就是消灭私有制,进入到人人都劳动(工作)、然而人人都不再为生存而劳动(工作)的世界。
19世纪,工业革命已经全面展开,轰鸣的机器展现着人类改造自然的强大力量,资本的力量使得商业生产范围和深度不断拓展,每个人都被裹挟在分工和交换的需要体系当中无法逃离。在这种情况下,劳动开始超越私人领域堂堂正正地进入并影响公共的、政治的领域。[13](P13)同时,在资本对剩余价值的强烈追逐下,劳动者受到资产者更为严酷的剥削和压榨并随之反抗,在对资产阶级的无数次反抗中,一个新生的、具有强大力量的无产阶级终于诞生了。马克思独特的劳动概念就是在这种历史环境下产生的。站在劳动者的阶级立场上,马克思响亮地提出这一口号:劳动创造了人,也只有劳动能够解放人。
马克思认可劳动是人专属的活动,然而和前人不同的是,他并不是从上帝惩罚或者确立上帝恩宠的意义上来理解的,而是从人自身创造的意义、解放的意义上来讲劳动创造了人,劳动是人的本质活动。和动物仅仅是采集的活动相比,劳动是人类有目的的、有意识的活动,人的劳动能在自然界中打下人类意志的印记,支配和改造自然界以使自然界为人类的目的而服务;马克思肯定了劳动是生产生活必需品和创造财富的活动,然而马克思还认为劳动不仅仅是生产人类生存必需品的手段,更是人的生命活动本身。近代思想家虽然将劳动视为价值的源泉,是生产人类生活必需品、奢侈品的必不可少的活动,并在劳动中挖掘出人的主体性,但是这种被大加赞美的劳动不过是遮掩了备受压迫和折磨的现实劳动过程的抽象劳动;而马克思则指出在现实的劳动生产过程中,劳动者和劳动资料分属两个不同的阶级,正是这种不对等的地位使现实的劳动成为一种异化劳动,成为一种剥削,也正是这种异化劳动使劳动者的生命活动随之异化,他们只有在使用动物机能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在自由活动,而在使用人的机能的时候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马克思也承认劳动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命运,劳动是“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一般条件,是人类生活的永恒的自然条件,因此,它不以人类生活的任何形式为转移”。[21](P215)但是他并不认可如亚里士多德那样将劳动排除在“人”的活动范围之外,将获得“完整的人”的希望仅仅寄托在具有闲暇时间从事理论活动和实践活动的“人”身上。在马克思看来,人的解放只有通过进行实际生产的劳动者的解放才能实现,寄希望于理性或沉思等精神活动不可能真正使人类获得自由和解放。
可以看到,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劳动概念有四重维度:
第一,超社会历史性质抽象概念的劳动。作为人类消耗自身劳动力与自然进行物质变换的活动,劳动是人类生活永恒的自然条件,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命运。马克思指出:“人借以实现任何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人类一般的生产活动,它不仅已经脱掉一切社会形式和性质规定,而且甚至在它的单纯的自然存在上,不以社会为转移,超越一切社会之上,并且作为生命的表现和证实,是尚属非社会的人和已经具有某种社会规定的人所共同具有的。”[22](P923)因此,从这一点来讲,劳动包含三个基本要素:劳动者、劳动对象以及劳动资料。劳动者是具一定劳动技能和知识、智力、体力,使用劳动工具从事劳动活动的人。劳动者消耗自身劳动力,准确地讲就是消耗自身的体力和智力,从而能够对劳动对象进行加工,实现和自然的物质变换过程。劳动对象是劳动者通过自身劳动对之加工,使之具有使用价值以满足人们需要的那一部分物质资料,既包括大自然中现有的自然物,也包括已经被人类加工过的物体。劳动资料是人们用以改造、作用于劳动对象的各种物质的、能量的、信息的体系,是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改变或影响劳动对象的一切物质资料和物质条件。其中,劳动工具是劳动资料的主要部分。
第二,劳动概念的历史维度。在马克思看来,劳动虽然是人类社会历史的第一个物质活动,然而劳动概念是“历史”地产生的,一般的劳动概念是近代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作为劳动者的有意识的、能动的使用劳动资料改造劳动对象的活动,在不同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由于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劳动者本人的状态和范围不同,劳动活动的方式方法不同,深度和广度不同,反映社会现实的劳动概念内涵也有所不同。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出现过奴隶劳动、手工劳动、工业劳动等,都是不同历史时期的具体劳动形式。奴隶劳动中劳动者是彻底失去人身自由的奴隶,使用的劳动工具多是简单的、粗笨的、不易被破坏的生产工具,早期时候甚至奴隶自身就是工具,完全依靠奴隶自身器官来进行生产劳动。劳动对象也多是大自然中原本就存在的物品,通过奴隶的简单加工来满足奴隶主的生活需求。工业劳动中的劳动者则是和工厂主签订合同的,具备完全人身自由的工人。他们使用的工具是利用一定动力(燃料、电能)的机械设备,工具复杂,机械程度高;和奴隶劳动者相比,工业劳动者相对轻松,痛苦程度相对减轻。并且由于机器的使用,劳动范围扩大,劳动对象也就相对增多,而且其中包含着大量的人工制品。而到信息化、智能化的今天,劳动者更多是依靠自己的脑力而不再是体力来和自然界进行物质变换作用,机器承担了绝大多数直接加工、改造劳动对象的功能,甚至包括一些调控功能,也就是说劳动者构成发生了变化,脑力劳动者逐渐占据劳动者多数。劳动资料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像奴隶社会或者工业社会那样主要是直接作用于劳动对象。劳动工具也越来越复杂化、精细化、社会化。虽然最重要的依然是生产工具系统,但是用以发动生产工具的动力系统、能源系统与运输、仓储和辅助系统,以及实现各种劳动资料最佳结合的信息调配、传递系统等,也成为劳动资料中非常重要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说,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由于劳动者、劳动对象、劳动资料不同,其具体的劳动概念内涵也有所不同。
第三,劳动概念的理想维度。马克思认为,作为一种自由、自觉的活动,劳动是人的类本质,是人类完整的生命活动。劳动是人有目的、有意识的活动,在活动之前人们就已经勾画出劳动结果和劳动结果实现可能的手段及相关规划,通过劳动过程人类克服一系列障碍实现自身的意志和目的,这一劳动过程实际上就是主体自我实现的过程,而克服障碍本身就体现了人类意志和自由的实现。“进一步说,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观,被看作个人自己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作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而这种自由见之于活动恰恰就是劳动。”[23](P174)因此,对马克思来讲,人的生命活动应该是自由的、自觉的劳动,这种生命活动在其理想状态下不应该受到任何外在的束缚和压制,既不是由于生存的现实需要而被迫进行的劳动,也不是在他人的压迫下进行的强制劳动。在这种理想状态下,劳动已经成为人类生活的第一需要,劳动这种生命活动中蕴含的不断超越性使人类感觉到自身自由、自觉的生命力量。
第四,劳动概念的现实维度。作为一种表现为纯粹抽象的、耗费劳动力的经济活动,在现实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人的劳动已经成为异化的生命活动,无论是无产阶级的劳动还是资产阶级的劳动、物质生产劳动还是精神劳动,几乎所有的劳动都已颠倒为围绕物的占有而进行的活动,物几乎统治了整个人的世界。劳动已经不再表现为人的本质力量,而是人类需要批判、扬弃的异化劳动,但也是人类能够获得解放的途径。
注释:
①关于历史分期,本文参照斯塔夫里阿诺斯所著《全球通史》划分。此“古代”意指欧亚大陆的古典文明时期(公元500年之前)。
②“工匠”(banausos)这个词在古希腊并非仅仅指例如工人这样的体力劳动者,还用来界定所有外在于家庭领域的、有利于民众生活需要的人,包括木匠、铁匠等,以及使者、占卜者、游吟诗人(artisans)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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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何云峰)
New Meanings of the Concept of “Labor” in Marxist Philosophy
XIA Xue
(Department of Basic Social Sciences, Zhejiang University of Water Resources and Electric Power, Hangzhou 310018, China)
Marx’s labor concept was conceived in the nourishment of western traditional thought, so it cannot be separated from the whole context of the western traditional labor concept in the analysis of Marx’s labor concept. In the Western tradition, the concept of labor, practice, production and work not only intercross each other, but also have their own different theoretical focus and conceptual space. To clarify their meaning, origin and difference is essential to profoundly understand Marx’s labor theory.
labor, practice, production, work
A811
A
1004-8634(2017)02-0021-(08)
10.13852/J.CNKI.JSHNU.2017.02.003
2017-01-06
夏 雪,河南人,浙江水利水电学院基础社科部,主要从事唯物史观与社会发展问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