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群小时候住的清凉山石窟的家,是延安时期中共“新华书店”的旧址,那时是延安日报的干部宿舍,现在是红色教育基地了。当年延安的新华书店不像今天仅仅卖书,还是编辑出版单位。住在这样的地方,每天与崖壁上雕刻的石佛四目相对,似乎和他日后的写作生涯有了关系。
在这个他父亲曾当副市长的延安城里,高建群生活工作超过三十年,他的写作和这块土地分不开。每次回延安,都有一帮他当年的老友来见面。2017年2月中旬这次回延安也一样,曾当过子长县委书记的延安市委副巡视员杨军宪,这次执意邀请高建群去以陕北红军领导人谢子长名字命名的子长县农村走走。陕北是一片革命者的土地。
“革命是必须发生的。”高建群说,“革命者为了寻找民族的出路,有那么多惨烈的牺牲,有那么多义无反顾的献身,我们必须以史诗的笔触来记录下这些。如果做不到这-点,我们将欠下二十世纪一笔债务,欠下我们的父兄辈-笔债务。”他出版于1993年的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其中的主人公杨作新,就是以早期延安区委负责人、延安教育局督学、迎接毛泽东和中央红军进驻延安、1937年屈死狱中的刘作新为原型写作的。刘作新的儿子是散文家刘成章先生。老刘委托高建群跑他父亲平反的事,接到平反通知书那一刻,高建群的手发抖了,他明白,他的陕北高原史诗,有了一个横贯全书的人物了。
1993年《最后一個匈奴》在北京召开出版座谈会,“陕军东征”的旗号就是从这个座谈会上打出去的。这一年,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废都》也随后出版。现在,《最后一个匈奴》和《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废都》早已是当代陕西文学的经典了。
高建群1976年以组诗《边防线上》登上文坛。1985年改写小说,一口气写出《遥远的白房子》《伊犁马》两个中篇。《中国作家》杂志来延安组稿,很快于1987年第五期领头条发表,一炮而红,给中国文坛带来一场大震撼。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中篇小说并不幸运,很快在全国挨批,铺天盖地。这部中篇就是《遥远的白房子》。
多年后,中央电视台却要把《遥远的白房子》拍成电视连续剧,当年的惊吓早已平复了。
随着路遥、陈忠实、京夫、邹志安等陕西作家的去世,文学陕军凋零了。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高建群和贾平凹这些年都在勤奋地写作。高建群的长篇小说《大平原》《统万城》等相继出版。
站在延安清凉山的“俯视红尘”几个字下,在以陕北的历史与现实为题材写了三十年之后,高建群对于滚滚红尘的世界感到沮丧,对于脚下的土地和中华文明的未来有一种深深的忧虑。他沉浸于跟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崇高的思想对话,痛感我们离开这个大道太久太远了。于是有了《我的菩提树》这部奇怪的书。
《我的菩提树》借苏格拉底、鸠摩罗什和玄奘法师之口如是我说,转动108颗念珠,每颗念珠里转出一个故事。他自称这是“一部叙事体的东方文明发生史和流变史”,是“给小孙女留的身后遗嘱”。
从《最后一个匈奴》到《我的菩提树》,从革命情怀到终极道德关怀,为什么会跨越这么大?
“这块土地在20世纪的造反与革命是必然的。”高建群说,“但革命将近百年之后,中国人如何逐步地让传统文化成长起来,把被五四运动、文革所破坏的传统文化拣回来,回到我们的传统文化、古老智慧这个壳子中去,在今天显得尤为迫切。”
朱又可:为什么写《我的菩提树》?
高建群:我们这个东方种族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了。世界各文明板块中,从两河文明开始,有叙利亚文明,古埃及文明,中华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等等。哪个文明板块——按照苏格拉底的说法——哪条路更好,惟有神知道。也就是说前面的路黑着哩,是福是祸谁也不知道。或者用孔老夫子的话说,叫"过而知之"吧!之前,各文明板块都是彼此孤立的,在当年没有马没有骆驼作为脚力之前,人类很难完成跨越洲际的迁徙,所以各文明板块都是在各自的蛋壳里发生和成长的,每个文明板块都在走自己的路。距现在三千八百年前,东方的匈奴人第-个跃上马背(孟驰北观点),后来丝绸之路把各文明板块打碎,匈奴人的迁徙,成吉思汗的迁徙,有几次种族的长途迁徙,成吉思汗建立大帝国,等等,这些把各文明板块边缘给打碎了,融合沟通了,世界成为一个整体。
我们这个文明板块行进到今天,我有一个深深的忧虑,我们能不能把完整的版图,把我们的祖先给我们传下来的家园,把我们的一以贯之的传统文化,交给我们的后人,让他们在这个地方继续生存下去,发展下去,香火延续。现在必须无可奈何地承认,我们大的政治生态、文化生态,如何往下延续存在着很大的不确定性。
五千年来各朝各代都有一个底线,即把社会上的作恶者、人渣、社会的恶势力牢牢地踩在脚下。一个是依靠体制的力量,不管哪个朝代一定是这样,依靠官员们的统治,像牧羊人一样把各个地方管束起来;第二个是依靠民间的道德力量,因果报应理念。这样恶人被牢牢地踩在脚底下,不让他们抬头。到现在为什么成了这么一个混乱的时代,丑陋的时代,道德沦丧的年代,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年代,原因是这些恶势力都抬头了。过去几千年来被死死地踩在脚底下的这些丑陋的东西,丑陋的人都出来兴风作浪,而且他们是活得最滋润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我们的民族一定是哪个地方出现问题了。
还有一个方面,我一直在思考。中华文明板块在长达几千年中接受过两次大的外来文化的洗礼,一次是两千年多前的自葱岭那边古印度文明板块产生的佛教文化进入中国,对中华文明板块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佛教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东西,经过克孜尔千佛洞、莫高窟,经过大同云冈石窟,经过龙门石窟,最后落地生根,为中华文明奠定了基础之一。它对中华文明的影响表现在各个方面,包括把中国人的词汇增加了三分之一(季羡林观点),也包括对中国人思维的影响,一步一步最后到儒释道三教合流。唐玄奘那烂陀寺取经归来,前往东都洛阳,奏请李世民将佛教与中国的本土宗教儒教、道教并列,成为国家宗教,得到李世民的恩准。自此,这个被西方学者称为东方文明底盘的东西,融入寻常百姓家。
重庆有一个大足县,整整一架山,布满佛门石雕。我到那里一看,我说这已经纯粹是中国文化了。真厉害,把活生生的外来文化按倒在地,为我所用。大足石雕是宋代的产物,儒释道三教合流,在这座山上得到了最后的完成。胡貌番相的尊者形象,在这里已经完全成了东方靣孔。崇高的天上的东西掉下来落地生根,成为世俗化的为我所用的人间佛教。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成佛了,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行将寂灭了,他说人们哪,你们好自为之吧,我要走了。好自为之的中国人,更多的是佛教和中华文明结合以后形成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那些东西:一个妇女和别的男人私通,在地狱里要把你劈成两半。如果你是强盗,杀了人,你就要下油锅。如果媳妇骂公婆,那么你嘴上生疮,如果虐待公婆的话,下世变成一只小母羊。这是中国化的佛教文化。
还有一个是一百多年前共产主义进入中国,这个思潮是从欧罗巴大陆来的,它深刻地影响了中国这一百多年。中国现在还处在其强大的影响中。我们这-代人经历了很多的亊情,现在已经有-些老意了,那就从一而终吧,把信仰进行到底。如果说要有所改变的话,那把改变留给后人吧!最好的结局也许就是中国人能够逐步地让传统文化成长起来,把被五四运动、文革所破坏的传统文化拣回来,沿续五千年之血脉。我们的国土还继续完整,我们的人民没有生灵涂炭,回到我们的传统文化、古老智慧这个壳子中去。这辆东方牛车还继续着它的命定的行程。
现在各种各样的丑陋现象抬头。你必须承认,包括人心的堕落,包括随处可见的腐败,包括老百姓对权威的极度的蔑视。如果回归传统这步完成得好了,我们就跨过去了,把这个门坎过去了,中华文明板块继续走下去了,如果完成不好,很可能这个国家就四分五裂了,人民就生灵涂炭了。很多人为什么移民?康拉德在《水手吉姆爷》里有一句话说,大船沉没的时候,老鼠最先离开,老鼠并不知道这个大船要沉,但是直觉告诉它,该离开了。现在包括企业家要离开,包括污吏们,他们很明智地掠夺一些财富往国外转移,如果大船要沉没,中国出现伊拉克、叙利亚这样的难民潮,他们不会沦为难民的,他们早就把逃跑的路线图选择好了。受苦受难的是咱们普通的中国百姓,十三亿中国百姓。《我的菩提树》-书就是为这个时代写的。把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史,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长成现在这个模样而不是别的模样,在我们之前文化板块都发生过哪些重要的事情,出现过哪些重要的人物,产生过哪些重要的古老智慧,就以这样的宏大叙事、庄严陈述向五千年致敬,为我的祖邦的未来祈祷。
我在写这书的时候,靠记忆我怕不准确,就买了二百来本书来看。我看了以后,包括史记,佛国记,大唐西域记,古人的崇高感、献身精神值得我们永恒地脱帽致敬。鲁迅先生说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舍生取义的人。鸠摩罗什在草堂寺盘腿坐在树下,树上有个从西域地面飞来的鸟在鸣啾。高僧说,我曾经有过梦想,一个很辉煌的梦想,就是我要给佛教再写些经典,我认为现在流行的经典已经不能尽如人意了,所以我要写。但是我到了长安城以后,发现我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这个地方生活的人们,他们缺少崇高的理想,他们整天像猪狗一样地生活,以维持自己的一日三餐为快乐,所以在这个环境下我根本产生不了伟大的思想,我只能是来译经。我译了三百多卷经书了,我是真诚的,可以毫不夸口地说,天下的经书,三中有二是我鸠摩罗什翻译的,如果我的译经符合原经教义的话,将来火化时舌头不焦,非但不焦,且有莲花从口中吐出,说完以后他就圆寂了。
玄奘是个运作大师,他活了六十四岁。河南洛阳人。洛阳城三十里外有一个陈河村,有一个孩子叫陈祎,他的父亲做过县令,最后母亲死了,父亲就带着孩子落户到陈河村,抚养孩子。那年,隋炀帝在洛阳城挑十个孩子给剃度,最后这个孩子去了以后,年龄不到十三周岁,所以没有选上。总监郑善果,安排隋炀帝选的孩子剃度完了,然后走的时候,在大殿门口有一个孩子在哪儿哭呢,就说你为什么哭。孩子说他也要剃度,也要皈依,郑善果一看那个孩子眉清目秀,相貌堂堂,知道是个有来历的人,日后绝非池中之物,于是跪请隋炀帝再为这个孩子剃度,并起名为玄奘。
四年以后隋朝就灭亡了。隋炀帝是个很伟大的帝王,西德总理斯密特到中国来,他说他最崇拜的中国人是隋炀帝,隋炀帝多伟大,隋炀帝开通大运河中国才真正实现了南北的地理上的统一,他在武威召开丝绸之路沿线国家万国博览会,这个是中国广交会的前身,佛教进入中国,隋文帝和隋炀帝都起了重要的作用。隋炀帝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摸着自己的脖子把儿,长叹一声说,这-颗好头颅,不知道将来要被谁割了去?他是有自知之明的,说完半年以后,在运河上就被人把头割掉了。隋灭亡,玄奘在洛阳城呆不下去了。就到长安城来。唐代替了隋,他到长安城来,全城只有四千口人,街上只有四辆马车在跑。玄奘南下四川八年,回来在长安城大唐西市,遇到一个印度来的高僧,高僧说,你要真正求得真经,你要到印度去,恒河流到孟加拉湾的地方,那里有一个那烂陀寺,那里有个高僧已经一百岁了,名叫戒贤法师,你到那跟他学习。这样玄奘就去了,利用大饥荒的时候出城了,用了十七年完成这次远行。他跟高昌王说我和唐太宗是结拜兄弟,我一结拜你也就成了兄弟了,高昌王就给他写了很多路条,他拿着路条畅通无阻,路经西域三十六国,一直到印度河流域,走到阿拉伯湾又返回来,又从恒河流域走到那烂陀寺,已经名满天下了。当时那烂陀寺戒贤法师,领着十大高僧,在门口迎接他。
他在那一共修行十四年,走的时候当时印度八个王,有两个最大的王一个是戒日王,一个是东印度王抢着要他当国师。他利用两个王的矛盾,挑起战争,最后还是戒日王更厉害,他把玄奘抢起来。玄奘在王城外面演讲,舌战天下无敌手,十四天,没有对手。后来他到了楼兰,不往回走,让楼兰王写信给李世民说他回来了,请君王到城外迎接他,等了大半年,没回去。李世民在洛阳城正在筹划攻打高丽国的事,他让宰相在长安城迎接。这样,玄奘,他就浩浩荡荡的领着骆駝队,马队,带着大般若经三个版本,带着各种佛家经典,各种经像,还有佛的脚印,驮回来了。西域三十六国那时候都是佛国,两个佛教中心,一个是于阗(和田),一个是龟兹(库车)。区别仅仅在于,有的信的是大乘,有的信的是小乘。而且按照玄奘的记载,和田一年一度的迎奉经像法会,庄严、隆重、华贵。大象拉的四轮车把佛像请到皇宫来,甚至比印度还要隆重。玄奘他在离开那个那烂陀寺大庙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十年以后将有一场大火,然后那烂陀寺毁灭,后来这个梦就应验了。玄奘在那烂陀寺学习的时候,阿拉伯世界一个先知出现了,他叫默罕默德。他说现在西方有一个宗教叫基督教,这个基督教对原始宗教的继承和解释都是不完全的,是为我所用的,我现在要创建一个新的宗教,伊斯兰教,来对基督教展开征伐。
他就在阿拉伯半岛传教,然后飓风般的世界第三大宗教伊斯兰教出现了,向西边对基督教展开远征,东边是向佛教展开远征。向东的征伐,从那个中亚古城撒马尔罕,翻越葱岭进入五印大地。先是沿印度河流域到孟加拉湾,然后返回来,到恒河流域入海口,把那烂陀寺一把火烧光,只要是和尚,头上没有头发全部杀掉,大寺圍墙的每块石头上都要过三刀。尔后再翻越葱岭,折回塔里木河流域,血洗塔里木河,战争结束以后塔里木盆地的人口减了一半,然后把本地的很多地名都改了。
这是历史上曾经的发生。这个都得让我们的孩子知道。装作不知道是不对的!为什么杀你。没有理由。玄奘的伟大是他在佛教在印度灭亡之前就把这些珍贵的经卷都弄回来了(印度美协主席告诉我,他们那里现在的信众只占总人口百分之七)。玄奘到了长安城第二年到洛阳见李世民,他提出把佛教作为国教和道教、儒教并列起来,李世民同意了。三教合流,从此成为中国统治者的一个说法了。他开始译经。译经之前先口述完成了《大唐西域记》,大唐西域记对印度的重要性相当于中国的史记。当今的印度国依靠这本书,还有之前的法显高僧的《佛国记》,重拾其中世纪之前的历史。
我在写这个书的时候,感觉到像是和这些历史人物在对话。后来李世民死了以后,皇家对玄奘不是太好的,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他到洛阳城拜见李治,建议把佛教列为三教之首。李治一看就把奏章扔到玄奘脸上来,说你这个秃驴,道教是我们的李姓祖先,李耳创办的,儒教是孔子创办的。也不能撼动的,你佛教一个外来的舶来品,进入中国,中国这么宽容的对待你已经高抬你了,你还不识抬举想要成为三教之首。就喝斥了一顿。这样玄奘就感觉到深深的屈辱,后来他就是感觉到自己来日不多了。
他提出给他找一块安静的地方把大般若经译完,还有到他的家乡去看看,后来高宗李治就同意了。他的家已经没有人了,百姓们把这叫绝户,叫黑门。父母都去世了,兄弟姐妹都去世了,他父母的墓塋已经荒芜得找不到了。后来在别人帮助下找到他嫁到邻村的姐姐,让姐姐领到他父母的墓地。找到了荒坟。他祭祀了以后就把这个重修了一下。他给高宗说,说你给我找个地方,我去译大经,这样的话就到了铜川的玉华寺,在那用了四年,六十岁生日开始,六十四岁生日时完成,把大般若经译完。圆寂前他说了这么几句话,他说,我早就厌恶我这有毒的身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该做的事情也已经做完了,该是告别的时刻了,既然这个尘世不能久驻,那么就让我速速归去吧。他把一些长物给小和尚散了,说完闭上眼睛圆寂。这些人的崇高,智慧,远比现在的人高大许多,干净许多。向历史致敬,向中华民族的昨天致敬。
法显和尚。玄奘比他晚二百年。
法显是山西临汾地面龚家庄的一个小孩。早先,有一个胡貌番相的和尚,路过那个小村庄,他在那歇息了一阵,然后继续又走,后来在他歇脚的地方长出一菩提树。人们在那盖了一个小寺院。法显他前面的姐姐哥哥都养不活,他三岁时父母把他放到寺院来寄养,他到了十七岁的时候父母去世了。他到长安城来,后来到了六十三岁以后他就到印度去,当时叫天竺国去取经。后世的唐僧一路走来翻越葱岭,是从撒马尔罕。而法显他是从塔里木河的源头,从叶尔羌这里翻过的,进去以后他前后是十四年,后来他是在那学习完毕,从加尔各答坐着轮船,航行了两天以后到达一个国家,当时叫狮子国,现在叫斯里兰卡,又呆了两年,最后沿海上丝绸之路,坐商船到中国的青岛登陆。以后他没有回长安来,当时正南北朝割据,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四处去讲学,译书,弘法,然后写了一部书叫佛国记。三位高僧法显、鸠摩罗什、玄奘,我最崇拜的是法显,他是西行求法、广游五印第一人,他为佛门做了那么大的功德,但是始终把自己民间化,不靠体制包养。高僧最后以86岁(一说八十有二)寿龄圆寂,大行之处当时叫彭城,现在叫徐州。他圆寂于彭城新寺。
我在这个书里面写这些故事。胸中充满了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激情,一种大悲悯情怀。这个民族曾经那么辉煌过。讲了108个故事,不光是佛教,道教,儒教,孔子,老子、释迦、皇帝这些人物。所以我的菩提树,我理解的中华文化是这样的。我讲的孔子,儒家学说在中国的四个阶段,第一个是孔子的阶段、孟子的阶段,这叫原始解释阶段。他们对中华文化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让人惊讶、让人震撼,中国的老百姓有一句口头禅话叫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或者是阎王叫你商量亊。中国人到了73岁、84岁是两个大坎,很难过的两个大坎。孔子活了73岁,孟子84岁,可见孔孟对中国人的影响是多么深入骨髓。第二个阶段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阶段,司马迁在史记中赞美孔子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孔子的牌位这时候登堂入室,已经很是崇高了,文庙则遍布县城以上所有城廓。
然后又到了宋代程朱理学的阶段。朱熹借别人的话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意思是说假如没有孔子的诞生,中国人现在还生活在黑暗之中。这是第三个阶段。第四个阶段是五四运动。孔孟之道对中国人的精神束缚太厉害了,中国人从巨人变成了思想的侏儒,所以五四运动以火烧赵家楼为肇端,以打倒孔家店为标帜。文革破四旧立四新则达到一个极致。这样把中国文化、中国传统割裂断了。我们今天来看的话,就是一方面来看,封建末世时期的孔孟之道,对中国人确是很大的伤害,但是另外一方面割断历史以后也是不好的,一下子这个民族马上就六神无主了。这个是儒家学说的四个发展阶段。然后到了当代,新的国学兴起。重拾传统,这是对的,是在正确的道路上走着的,是从老祖宗的庙堂去寻找心灵庇护的。但是我必须提醒各位,现在那些国学,这个是明清中国进入封建末世时代的国学,它里面有大量糟粕的东西存在。
真正的儒家文化,道家文化,佛教文化,得从它的原创阶段、原始阶段去寻找。它的原始解释阶段在哪里呢?对孔子来说,那个时候的国学是完整的国学吗?是纯粹的国学吗?我们说是的,但也不完全是的。孔子在编撰诗经三百零五首时,就已经有了强烈的倾向性了。那个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做的?道家和儒家的鼻祖,他们有过一面之交。老子比孔子应该大十四岁。老子那时,已经名满天下了,是洛阳东周王朝的典藏吏。东周王朝大厦将倾,但是老子迟迟不愿意离开洛阳城,他正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孔子三岁丧父,十七岁丧母,把母亲埋了,守孝三年,又在鲁国的小王朝呆了三年,然后出游,克己复礼。他先到洛阳城,拜见当时中国最有智慧的人老子。在宫殿的底下,一个小小四合院里,住着老子。在洛阳城的一个普通的早上,门僮报来,说有一个书生要见你。老子说这个人长什么样?门僮说这个人很奇怪的,额头很高,颤巍巍地像座丘陵一样。老子笑了,说这个人叫孔丘,这个人将来要比我有名,我为什么没有离开,就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然后说你告诉他,他要见我,他穿得太整洁了,干大事的人不能过于修饰,这样的话脏水泼到你的衣服上你会容易受伤的,你还是邋遢一点为好。孔子用洛阳城的地面的尘土把衣服擦了擦,把头发弄零乱一些,就拜见去了。老子说年轻人你在忙活什么,孔子说我有一个伟大的人生抱负,克己复礼-—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老子就笑了,他说,周礼已死,你知道吗?五百年前那些立言者,如今尸骸早已腐烂,假如周公旦活到今天,面对当下,相信他又会有一些新的想法的。然而孔子说,那我还是不改初衷,还是要完成克己复礼。老子说我有一个更重要的工作,现在委托给你,我搜集了上古时期的三千多首民歌,你拿去编一本书叫诗经吧,夏王朝的连山易和商王朝的归藏易,都已丢失在路途了,但是周王朝的周易还在,你拿过去编一本易经吧,另外,还有礼经、乐经、书经、女儿经,一共是六经,给我们民族留下一份不动产吧。这样,孔子就把书稿装到牛车上赶回去了。
孔子他的学生就问他,说你对老子的印象是什么,孔子说老子是一条龙,飞龙在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虽然也都算是人物,但是我们只是人,永远匍匐在大地上,不能飞起来。这个是孔子对老子的评价,儒家的开山祖师对道家的开山祖师的评价。
我写的就是这么一本很奇怪的書。一本圣经体、史记体体例的书,一部叙事体的东方文明发生史和流变史。没有涉及到当代。
朱又可:菩提树这个作品和以前的作品有什么不同的?
高建群:尼采说过,我有一个野心,即用十句话说出别人用一本书所表达的内容,和一本书沒有表达出的内容。我写菩提树时,也有这种尼采式的野心。另外,我还喜欢拜伦式的雄辩和夸饰。每个作家都有他的长项和短项,思辨是我的长项。这个是我的一以贯之的风格。第三则是我的笔下是些伟大亊件和伟大人物,当你进入历史空间,与它们朝夕相伴时,你感觉卑微渺小的自己也在走向崇高,感觉到在写作的那-刻我已非我。
宏大叙亊,庄严陈述;一卷在握,读懂中国。当你歩入历史大空间,进入它的起承转換处、紧要关节处时,那种大惨烈、大苍白、大斑斓、大瑰丽叫你惊骇。而那些人物当你走近他们时,这些人身上的那种崇高感,宿命感,那种大气场,亦同样叫你惊骇。高山仰止呀!德国一个作家写过个《六人》,人类大家庭中六个精神的受难者在他们命定的道路上行走,苦难的长云笼罩在这些可怜的家伙的头上—堂吉诃德,浮士德,唐璜,哈姆雷特等。在写作的途中,我感觉到好像是和这些人同行一样,不同的是笔下这些人物是东方面孔。所以就是在写作两年中,我始终处在一种激情中,一种崇高感中。当你上午和一千六百年前的玄奘对话,下午再和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对话时,你会感觉到人类怎么猥琐到这个地步来着。
朱又可:你觉得靠传统能够拯救中国吗?
高建群:我觉得一定要重视传统,传统里面有很多的东方智慧。我在书的快要结束的时候写到我们的传统要往哪里追溯,追溯到孔子的阶段、老子的阶段还不算完成,还要往前追溯,追溯到中国文学的第一件作品《击壤歌》,或者叫《尧舜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掘井而饮,帝力于我何有哉。实际上这是最朴素的人本主义的思想,靠自己劳动的生活,太阳出来我上山劳动,太阳落山我回家脱裤子睡觉,饿了我打下粮食吃,渴了我弄一口井喝水,帝王你虽然很了不起的,但是算了吧,你和我没有什么相干的。是这种思想。它被认为是中国文学的第一件作品。但是这件作品孔子没有选进《诗经》。这么有名的一件作品他肯定见过,他没有选,那时候他编撰诗经已经有严重的倾向性了。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帝王将相歌颂自己的文治武功,编撰者是这三个标准。我们后来很多的东西都已经是在诗经中出现了。对皇帝喊万寿无疆。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等等。就是孔子手下在编撰诗经的时候,把鲁国的一些礼仪的东西编进去了,搞个人崇拜,搞皇权,搞奴役、禁锢人的思想。
那么国学的伟大源头,还要往上追溯吗?是的,还要往上追溯。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也许,应当追溯到黄帝,追溯到黄帝问道广成子那一番对话。
黄帝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他听说在甘肃平凉的崆峒山上住着个广成子,是个出世高人。黄帝去了以后问,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够的吗?广成子泼了他-头凉水,他说不需要你这么劳神,大自然有它的规律,云彩在天上随风而动,江河向低处奔流,太阳从东方升起、西边落下,花朵在春天定时开放秋天结下果实,大自然有它的规律,你不要试图改变它的规律,你顺应它的规律顺势而为,无为而治就行了。无为就是有为、就是大有所为、就是无所不为。这种无为而为、道法自然的理念,成为黄老之学的核心,亦成为五千年来闪烁在中华文明板块行程中、万变不离其宗的-条纽带。
结果黄帝说我一个大活人,总得干一点事情吧。广成子说,你跟我学养生吧。你今年多大了,黄帝说我六十多岁了。广成子笑了,说这样,我今年一千二百岁了,你现在跟我学养生还来得及,我保你活我个零头。这样,黄帝岀世,跟着广成子学养生。后来我们知道,黄帝活个一百一十七岁寿龄死了。
黄帝活了一百岁,那么民间为什么说黄帝活了三百岁呢?孔子这样解释:生而人得其利一百年,死而人畏其神一百年,亡而人用其教一百年,三个一百年相加就是三百年,所以老百姓说黄帝活了三百年是有道理的。这个是中华文化最初的源头,伟大的源头,那时候还没有后来孔子的各种的皇权思想,一切都呈现出万类霜天竞自由、各还命脉各精神的鲜活状态。
朱又可:这几天我们在陕北高原行走,感觉到像回到了你的陕北史诗《最后-个匈奴》中那种叙述语境。像《最后一个匈奴》,写了很多英雄人物,革命者,怎么看待革命和刚刚谈的传统的关系?
高建群:司格特说,对于刚刚经历了有血和泪写出人类历史上最奇特、壮丽一页的这一代人,必须给予更崇高的东西。司格特在这里说的是十九世纪的资产阶级大革命。《最后一个匈奴》的写作,出于同样的理由,不过它描写的二十世纪发生在东方的以产业工人和农民阶级为主体的革命。作者说,这场革命或垂之以久远,或风行于片刻,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那最重要的是,为了寻找民族的出路,有那么多惨烈的牺牲,有那么多义无反顾的献身,苍白而美丽,我们必须以史诗的笔触来记录下这些。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将欠下二十世纪一笔债务,欠下我们的父兄辈一笔债务。
《最后一个匈奴》试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革命在这块土地上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是它内部的力量发生的,大地上自然而然地成长起来的庄稼。一定要有革命发生的,斯诺在西行漫记中说,贪官污吏像乌鸦黑色的翅膀一样掠过这个可怜的国家,一九二九年大年馑,陕甘地面十中六七的人口饥饿而死,老百姓卖儿卖女,甚至乎易子而食。老百姓暗暗问自己说,我们为什么不造反,我们不造反我们就活活饿死,我们的妻子儿女被人家抢去,我们的土地被人家抢去,与其饿死不如到县衙里把粮仓弄开。陕北很多的革命初起就是饥民到县衙把粮仓扒开,把粮食分给老百姓,就是那样开始的。老百姓把这叫民国十八年大年馑,说较之导致陕北英雄李自成、张献忠揭竿而起的那场崇桢大年馑,更见蝎虎。1929年,斯诺记载,死了六七成,死了那么多人,饿殍塞道,哀鸿遍野呀!所以革命在这块土地上是一定要发生的。后来有了共产主义的介入,最初是黄巢式、李闯王式的,最后就变成了共产主义运动了。那么多人为了改变社会,改造社会,改变自己悲惨的命运,都在一起去闹红,义无反顾的。那是陕北高原的一段记忆,也是我们整个民族的-段集体记忆。
朱又可:说了这么多,写作《我的菩提树》这本书,你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高建群:《我的菩提树》是一份遗嘱,我在书的开头第一句就说了。是的,它是遗嘱。小而言之,是写给我的刚刚出世的孙女的,大而言之,是写给我身后的整个世界的。在我身后,当人们遇到过不去的坎儿的时候,这本书也许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人们从这本书中寻找古老东方智慧,呼唤先贤们的魂灵冉冉走出来佑护我们,如是,如是。哦,地底下长眠着我们的列祖列宗,道路上行走着我们的子子孙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