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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17 13:53普图·维加亚
湖南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旗杆炸弹医生

[印尼]普图·维加亚

普图·维加亚(Putu Wijaya),印度尼西亚作家,一九四四年出生于印度尼西亚巴厘岛塔巴南地区,被认为是印度尼西亚最著名的文学家。普图·维加亚的著作数量相当惊人。他已出版的作品包括三十部小说,四十部戏剧,一百篇短篇小说,数千篇随笔、论文及影视剧本,获得过许多文学奖项。他的作品被翻译成日语、阿拉伯语、泰语、英语等。此外普图·维加亚一直是促进印尼文学与文化的杰出人物。此为他的短篇小辑。

假如他能再选择一次

欧吉醒来时,一枚炸弹在他的身旁。他一点儿也不惊慌,以为那只是梦境,便伸出手抱着它,像抱着一个枕头。然后他又接着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那枚炸弹正挨着他的前额。

欧吉感到困惑。他从来没摸过炸弹。在电影里,炸弹没那么要紧。它们的重要性在于它们的后果。此刻他意识到,真正的炸弹并不像摄影师和电影导演们所描绘的那么简单,炸弹是坚硬、冷酷而复杂的,尤其当一个人不得不决定要怎么处置它时。

欧吉一个人躺着,妻子出门去了市场,孩子们上午九点钟在学校。他只得独自面对那颗炸弹。女仆肯定没法跟她商量,阿伊姆只会洗衣、做饭,不时摔碎几个盘子。肯定不能指望她来应付一颗炸弹。

那颗炸弹像一个婴儿在乞求关注。欧吉知道这策略是危险的。假如他允许它影响自己,炸弹的能量就可能进入他的身体,麻痹他的大脑,并激起他将自己或任何人变成一名无情杀手的冲动。除了看着它,他什么也不敢做。他不能留着不管——它可能做出什么事情——假如让它离开他的视线,它或许有新的进展发生。

当有人敲门时,欧吉马上厉声让阿伊姆将他们打发得远远的。他锁上门。现在他肯定炸弹是设定好的。他感觉自己听到嘀嗒嘀嗒的响声,猜测它是一颗定时炸弹。若真是这样,它就会自行引爆。欧吉所能做的是决定这颗炸弹在哪儿爆炸才不会伤害太多人。

混乱的想法让他的心跳得更快了,神经紧张得让他没法思考。突然,欧吉飞跑起来。他看见一根高高的旗杆,附近最高的一根。在旗杆顶端,红白色的国旗骄傲地飘扬着。欧吉径直往上爬去。

如他所期望的,开始时并有没引起太多注意,但爬旗杆之举还是造成了一阵骚动。起初只是那些碰巧在附近的人。当欧吉快攀到旗杆顶端时,大街上的人也涌来观看。欧吉的邻居们大笑着,但是突然,当他们意识到那是欧吉时,还是感到吃惊。在社会上,人们都知道欧吉真诚耐心,为人和善。他被认为是一个正直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做什么事情。假如他爬一根高高的旗杆——只穿着一件莎笼,必定有他的理由。他们不再发笑,都朝他靠近过来。

一个孩子跑去学校告诉欧吉的孩子们他们的父亲正在做什么。那孩子把事情全都报告给了老师,老师建议欧吉的孩子们去找他们的父亲。一个孩子回了家,但家里没人;阿伊姆已经跟着别的人去了旗杆那儿。同时,去买东西的欧吉的妻子,也出现在大批的人流中。

“欧吉,你从那儿下来!”大家看着旗杆顶端喊道。欧吉示意大家走开。他指了指塞在他衬衫里的炸弹。但人们都不明白。更多的人继续聚拢过来。

“欧——基——,下——来!”他妻子大喊着,她刚刚到来。

欧吉的孩子们也跟着他们的母亲喊起来。

“爸——爸——!下——来——!”

欧吉抱得更紧了。旗杆的顶端来回摇摆。他掏出炸弹将它包裹在旗子里,并焦急地凝视着下面。他看到那么多的人。他的邻居、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在人群中已不再重要了。他看到那么多的人。他简直急疯了。

“别杀那个孩子!”他妻子喊道。

许多人已没了耐心。

“你说孩子——什么孩子?”

欧吉的妻子哀号着指向欧吉抓着的包裹。大家马上明白了。此刻他们的注意力不再针对欧吉,而是朝着那包东西。所有人都变得安静,焦急地朝上望着。他们不敢再喊叫,担心那男人惊慌,让孩子掉下来。

“别杀他,欧吉,那是你自己的孩子!”

欧吉的孩子们也帮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嘴张得大大的。

“爸——爸——!别杀那个宝宝!”

人们什么话也不敢说。这是一个私人问题。他们只是继续看着,为任何最终正确的一方保留着他们的同情。同时,欧吉在旗杆顶上越来越来害怕。他不再听到任何话语。炸弹里面的滴答声甚至更尖锐地刺在他心上。他大喊着好让所有人闪开。

“走开!所有人都走开!”

但越来越多的人朝着旗杆尖叫。欧吉惊慌万分。他的身体摇晃起来。旗杆也随之摇晃,让他愈加恐惧,也让下面的人群焦急。他的恐惧和紧迫的责任感使得他把炸弹抱得紧紧的。“如果这炸弹爆炸了,让那个被摧毁的人是我。”他紧握着炸弹,绝望地说。

“不——要——”他妻子叫着。

其他人也加入了她的喊声。

“不——要——,欧——吉——!可怜可怜你的孩子!”

欧吉缠绕在旗杆上,什么也听不见。他妻子继续叫着。他的孩子们,嘴巴大张着,开始哭起来。许多人困惑不安。情况变得紧张又混乱;只有一个军官很镇定。他看到情况越来越紧急,快速采取行动刻不容缓,必须做出决定并立即执行。

军官拉了拉欧吉妻子的胳膊。

“这么说你丈夫想杀死你的孩子?”

“是真的,先生。”

“两者之中你最爱谁?”

“两个我都爱。”

“那不可能,選一个。”

“我没法选,我爱他们两个。”

军官冷酷地摇了摇头。

“情况危急!你必须选一个;你丈夫还是你孩子?”

欧吉的妻子做不了决定。她两个都想要。她不想做选择。她宁可喊叫,伸着双手仰头望着旗杆顶部。“欧——吉——”

突然,一直呼喊着他们父亲的欧吉的孩子们,因大声尖叫而变得头晕摔倒了。这使那位军官即刻采取行动。他抬起头,看见欧吉紧紧抱着那枚炸弹。接着军官举枪瞄准。欧吉的妻子尖叫起来。她抓着军官的腿,用力反复拉扯。

“别开枪先生!别开枪!”

军官并未被干扰。他下令让人群帮助他。然后十个,也许数百,或者几千人伸出手臂,张开手指,准备接住掉下来的任何东西。这些手就像一块柔软、白色的田野。在旗杆顶上,欧吉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伸着手。但当他看到那武器指着他的头,他甚至抱得更紧了。

呯!

子弹进入欧吉身体的某处。但他没掉下来。他仍然紧抓着旗杆,身体环绕在上面。

呯!

欧吉的手抓不牢了。

呯!

欧吉仍旧缠着旗杆。但炸弹从他怀里松开了。旗帜遮盖着的炸弹飘落而下。十个,或一千个,假如没有成千上万伸出的手臂,争相要接住掉落的物体。

欧吉听到骇人的爆炸声。他想象到那些手臂自它们主人的身体分离,喷溅着鲜血被抛向空中。他看见数百、数千、或数百万人失去了胳膊。他孩子们的、他妻子的、他邻居的胳膊,那么多人的胳膊被抛向他的眼前。他恸吼了一声。

假如他可以重新选择,他不会去碰那颗炸弹。他会只把它留在床上,像一个不幸的征兆或者一个噩梦。他不会关心它来自哪儿或者谁安排的。尤其是,他不会觉得自己责任重大,秘密地想成为一名英雄。

在所做事情的拷问下,欧吉慢慢地死去了。他的身体像一片干肉,至今悬挂在旗杆顶上。

孤 独

利伯蒂的父亲去世时,利伯蒂产生了一个灵感。“父亲是一位很实际的现实主义者。他聪明、高贵而又节俭,肯定不喜欢浪费,即便他自己的肉体。”利伯蒂仔细考虑后说。

一连想了三个小时之后,利伯蒂决定割下他父亲的双手并把它们接到他自己的身体上。他还想割下他父亲的双脚,但医生表示反对,因为那老人的脚是跛的。“手就够了”,医生说,“能继承到他少许的触感就应当感激。你不需要他脚上不安宁的血液,否则你很快就会像流浪汉一般踉跄而行了。”

利伯蒂感到失望,但他只好让步。然后他又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那东西怎么样;看上去好像还不错。”利伯蒂不好意思地说着,手指他父亲的生殖器。医生思忖片刻,拿出一架显微镜仔细检查了一番。最后用一台仪器测试那个至关重要的器官,看它是否能量充足,表现良好。而它的尺寸真是让人钦佩。

当医生摇头时,利伯蒂得意得几乎要笑出来。“这不可能,”医生坚决地说,“从伦理来讲,这可能造成一桩丑闻;从实际来说,它必将导致一种道德危机,同时从法律来说,我们可能被指责为促进俄狄浦斯情结,一个与我们的政治自我认同不相符的进口术语。所以说风险太大。”

“嗨,那不要紧,甚至更好。这是一项试验,你知道。挑战越大,它的研究价值就越高。这是一场不流血的革命,几乎不花成本,一场没有杀戮的国民复兴,仅只利用一个已经被上帝杀死的人。”

但医生仍旧摇头。“不,”他说,“我不想发动一场革命,而且我不想承担此风险。我可能发疯,但我不愚蠢。尽管,当然我不能总是说我能,因为,当我在这世界上寻求快乐时,有某些未知因素我必须考虑。”

“行了,行了,医生,干嘛现在情绪激动?说做就做,后果我来对付。”利伯蒂不高兴地说,“医生只须贡献技术;责任是我的事。你必须能够用简单的术语思考。试想它是一场小小的革命,医生。”

医生摇了摇头。

“眼下有个问题:这身体的器官看起来是好的,但它们已经习惯于用一定的方式行事,按照已故者的思维模式。它们的思想观念、人生哲学、风格、动作,以及习性都已成熟。这时候很难改变。我可以把这些器官移植到你的身上,利伯蒂,但我无法保证你能够控制它们。要是相反的情况发生,会怎么样,设想你自己反遭它们控制?你想想看,假如到最后你不自由,你凭什么被称为利伯蒂?这只是风险之一,其他的……?”

利伯蒂大笑起来。

“假如我愚蠢,肯定我父亲的生命器官能够指使我,但我没那么蠢。否则我们在后来的时间里出生有什么好处,假如我们不比我们的父辈聪明?这是给一个被命名为利伯蒂的人的生命辩证法。所以医生,你感到害怕,同时又非常人性,实在是不合理。你就把它接上吧。”

“你想接什么?”

“最重要器官。”

医生感到困惑。

“你意思是你想有两个?”

“不只两个。我愿意有十个假如我可以。听着,我不想把它接在同一个地方。我要说那太没新意了。我想让你有点儿创造性。就接在这儿。”

毫不犹豫地,利伯蒂指着他额头中间。“就这儿,因此它将成一个便于我大脑创造的直接通道,而不是作我内脏产物的传送管道。”

医生无言以对,只能一再摇头。利伯蒂大发雷霆。

“这算什么,有什么麻烦?你真是磨叽,医生,你只会站在那里摇头发呆。现在马上把它接上,别等它腐烂了!快点!不用我喊了,是不是?”

医生又摇了摇头,然后,将他的嘴唇凑过来,小声地说:“听着,利伯蒂,问题没这么简单。这样的试验已经有人试过但他们没继续下去,因为结果不太如人意。我意思是它被接上以后,因为那器官通常垂下来接近大地,它拒绝待在顶上。它要不断反抗直到你被迫头朝下走路,而你的脚朝上在空中。”

“你怎么知道,医生?”

“呃——,因为……因为我曾经自己尝试过那个试验”,医生难为情地说。

“好,真是太好了!”利伯蒂大叫著。“不幸的是,你不具有真正革命的血液。那正是我想要的,倒过来行走,打破万有引力的律法。是的,老天作证,我都要流口水了。来吧医生,别耽误时机。现在就把它接上!”

此番吓唬之后,医生最终把利伯蒂父亲的最重要器官附加到利伯蒂的前额上。如医生所说的那样,手术一结束,利伯蒂就不再能用他自己的双脚站立了,因为他的头变得太重。现在他被迫用手走路,而他父亲的双手被接到他的腰上,为了替代原先他自己双手的功能。

“感觉怎么样?”医生担忧地问道。

利伯蒂高兴地大笑起来。

“好极了,医生,你今天真让我开心。不但这世界由内而外翻了个个,整个价值体系也颠倒过来了。腐朽变成为美,粗野变成了优雅。那些无法爱的人开始爱。不公变成为公正,错变成对。简直绝了!对此特技我欣喜若狂!”利伯蒂大声说!

医生非常惊讶,但看见一位顾客如此满意,也不能不感到高兴。

然而,仅仅一个月后,利伯蒂又回来了,一副很着急的样子,疯子一般在诊察室外面大叫着。

“医——生——!”

医生冲出来抓着利伯蒂。

“怎么回事?”

“我孤独啊!为什么你没跟我说我会孤独?只有我一个人倒立着走路!为什么你没事先告诉我?”

医生摇了摇头。

“真是抱歉,我忘了,伯蒂;我忘记了,利伯蒂。”

“把它拿掉,把它拿掉!我不想孤独!赶快!”

医生摇了摇了头。

“为什么?”

“我能接上,但我不会摘除。”

“你撒谎。你会。你就是不想摘!”

但医生还是摇头。

“你为什么不想?”

突然,医生哭起来。尽管上了年纪,他的眼睛仍可以流出泪水。他的身体颤栗着。

“这样就够了,够了利伯蒂;事已至此,就颠倒着走路吧。别理孤独,容忍它,就会渐渐容易些;实际上,它会变得有益。我老了,厌倦了跟不相信我的人说话。假如我有一个例子可以指给人看,事情会简单些。这样就够了,保留它们目前的样子吧。培养智慧,增强信心,成为一名英雄。做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好让其他人不再重复你的愚狂!

医生没能再说下去,他昏死过去了。利伯蒂独自在奇怪的仪器之间逗留,被这高度发达的医学技术的气息包围着。他真正感觉到了空虚,越来越孤独,看不到尽头。

每一次,他试图写自己的名字时,他的手总是滑过去写成“猪”,实在令他恼火。他去找精神病专家,没有什么结果。他也去见过一位牧师,只是被告知要保持放松。然而他感觉到他就要疯了。

他去找一位外科医生。

“医生,”他气愤地说,“我要把这只手去掉。我们的意识已不再统一。我想赶快把这件事了结了,与其老觉得难受和生气。 我的神经没法控制这种反叛。请把这只手切掉,医生。”

医生是一位聪明的人。他冷静地听着,好像他经常切除人们的手却没有医学原因一样。似乎他只是迟疑于切左手还是切右手。手的主人确定叛变的是右手,因为他是用右手写字。

“别仓促决定,”医生说,“我们也要考虑其他因素。假如你的手真的决定遵循另一种意识,它可能并非随意为之。我担心这是在引导你做某种草率之举。”

患者感到吃惊。

“你意思是什么,医生?”

“我是说,别太匆忙,以免中了它的圈套。好好考虑一下再确定你想做什么。别再说话。你只消放松。给你一刻钟。然后我就回来。然后你就可以做出决定。请理解。这没什么难的。我切过几千只手。一切都很方便,而且我愿意做这事。我只是不急于动手,万一到最后我不得不应对失望。你懂我说的意思吧?”

患者其实没明白,但是他同意了。

之后的十五分钟里,他闲坐着思考他那只手的行为。他察看那只手,渐渐确信他应该舍弃它。他摘下他的手表和戒指,将它们戴在左手上。然后平静地坐着。

这时医生回来了,患者立即伸出他的右手。“我认为没别的办法,只能去了它。”他说。医生仔细地看了看那只手。

“这只手此刻有些不一样了。”他说。

患者笑起来。

“当然不一样,医生,我把手表跟戒指摘了。”

“为什么?”

“这手不是要被切掉吗?”

“那么,手表和戒指在哪?”

“这儿,当然!”

医生突然笑了。他兴奋地抓起那只手,在患者意识到之前,迅速将那只手绑住,并拿出一把锋利的工具。患者大吃一惊。

“你要切我的左手吗?”

“是的。”

“为什么?”

医生将自己食指放到他嘴边。“嘘。”

男人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意思,嘘?”

“行了,安静一下;这是政治性的。”

“这怎么会是政治性的呢?”

医生将嘴凑到患者耳边小声说:“看起来好像是你右手的过错,但实际是你左手的。这是一个政治事件。你的左手嫉妒你右手上戴着手表和结婚戒指。因此你的左手在蓄意破坏。只要你写字,它便挡住你的脸和耳朵以致它变成,变成……它通常写成什么?”

“猪。”

“是的,猪。”

“但是医生……”

“那好,咱们现在试一下!”

医生拿来纸和一支笔。

“现在试着写你的名字。”

患者摇了摇头。医生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别担心;这不是测试。只是想证明左手才是你应该切除的那只手。来吧,试一下!”

他即刻上前将那只笔放在患者的右手。

“现在请写出你的名字!”

患者摇了搖头。

“干嘛不写?”

“我不想写。”

“来吧!只是试试,别孩子气。”

医生哄劝了好几遍,那男人终于同意试一下,但看上去就像是被胁迫一般。他闭上眼睛,手慢慢移动着,手指显得紧张而笨拙。他的血管膨胀起来。医生惊讶地观察着,就像观看一场战斗。但他是一名患者。

差不多十分钟以后,那只手勉强写出了“安瓦尔”一词。医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转向患者,看见他在出汗。他整张脸都是湿的,眼睛仍旧闭着。医生立即拿来一块手帕擦了擦患者的脸。

他又让患者喝了一杯水,奇怪的是,患者的眼睛仍然闭着。医生拍了一把他的后背。

“好了,都结束了。现在睁开眼睛吧。”

那男人缓缓睁开眼睛,看上去疲惫不堪。而医生,会心地微笑着,把纸拿给那个男人看。

“念出来。”医生自豪地说。

患者一声不响。

医生迅速打开一盏灯,以便纸上的字清楚些。

“来,念吧!”医生得意地说道。

患者仍旧不出声。

“快,念出来!”

患者似乎全神贯注于那张纸,他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全身颤抖。接着他的声音突然爆发出来:

“猪!”

以及……

当一个小孩子过生日时,全家都乱忙着寻找礼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过生日时,她的朋友们给她买礼物。而当一位高层职员过生日时,他所有的业务伙伴试图以赠送礼物给他留下印象。“现在雅加达在过生日,我应该做点什么呢?”一位雅加达市民心想。

他凝望着莫纳斯纪念塔——国家纪念塔的顶端。他看见一年一度的集市上成千上万的人们。他眨着眼睛看着夜间闪耀的灯光;这些街道永远不会空旷。“我应该去森恩购物中心为她买一件礼物”,他又自忖道,“或者我就站在这儿,眺望一下外面的城市,感谢被给予我一处住所、条件、可工作和养活自己的机会就可以了?”

他走过那条大街,记起他刚刚来雅加达落脚的时候。然后他仔细想着雅加达给了他什么。他在拐角停下来观察那位站岗的警察。“雅加达令我回忆起我的贫穷,让我感到不满意并渴望改变陷于没用的农村活动中的我的家人的命运。雅加达令我烦躁,令我嫉妒别人的好运。雅加达让我成为一个失眠的人。”

他继续走着。现在他试图思考雅加达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还真不少。”他想着。“对于抢了别人的好运或者向他们显示我比他们能干,并没有让我不安。我跟他们很疏远。我对那些能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的人——我的朋友、下属、上级和我的同事们感觉更亲近。这些人比我的家人对我更重要。要不是因为他们我会死于饥饿。”

苦思了很久之后,他在印度尼西亚酒店前面停下来。看着这幢大楼,他回想起吉利翁河沿岸那些破旧的小屋。他还想起帕尔梅里亚姆市中心附近那些过于拥挤的街区,那儿的人们没有电生活着。“因为雅加达,我跟贫困变成了知己。在这里我看见众多人卑贱地活着,受命运的压迫和不幸的追赶。在此我看得非常清楚。”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想到流浪汉、妓女、失业者、病人、瞎眼的乞丐,角落里的瘸子还有卖报纸和洗车的小孩;想起去酒吧的女学生,她们瞒着自己的父母和有钱人约会;想起那些强悍的政治人物、电影明星、修电灯的人、以及出没于每一条街区的床垫布料推销员。

当他看向印度尼西亚酒店前的圆圈里的胜利女神像时,他愤怒地控诉道:“在这里我看到不平等,不公正,命运的残酷之手,贫穷,病态、颓废之物——苦难的顶点。”

他快速穿过街道走向文华酒店,但仍有时间转过身补充了一段:“因为我看见了这一切,我已认识到世界的悲伤。谢谢你,雅加达。谢谢你我热爱的首都。你让我明智,顺从,并意识到我的处境。你再次让我成为一個真正的人,对他人的痛苦敏感并富有同情。再次谢谢你。这便是我所能给你的,在你的第四百五十三个生日。”

他快步进入文华酒店,径直走向餐厅,点了一份“罗西尼牛排”——半熟的牛肉,以超高的价格。并点了红酒,橙汁,香蕉圣代,苹果派以及……

羡 慕

那老人站在我面前,毫不掩饰地说他羡慕我。我感到吃惊。我最近才盘算了一番,知道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我有一个妻子,五个孩子,和一套跟其他三千户一样的廉价的地区性住宅:怎么还能有人羡慕我?

“是的。”他坚持说,同时仍就惊奇地看着我。我只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不清楚整个事情是一种讨好还是羞辱。我等待着,万一他是想表达他的不满。或许他是要批评或嘲弄我,说我浪费了很多机会,不努力改善自己。然而,那人仍旧沉默着。

我等他说话,因为他是我的上司。我不得不礼貌地倾听他的痛苦。我递给他一支烟,想着他是真的感到难过,但接着便想起他因为健康的缘故才戒了烟。气氛颇有些紧张。他就像一只膨胀得快要爆炸的气球。他陷入了深深的泥沼。

“我羡慕你的一切。”他继续说着,就站在我的桌子前面。“你们都还年轻。你可以随意地大笑,不去在乎你的紧张状况。尽管有房子问题,家庭问题,混乱的社会环境,对你自己以及你孩子们的未来的迷茫,你还是能够开玩笑。是的,我了解。我每天看到你面带笑容。我曾经也有明亮的眼睛,后来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没用。”

我点了点头。

“现在我总是矛盾重重。我再也无法真诚、自然,或者像你们大家一样天真。我也笑,当然,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纵容我的欲望。我有汽车,钱不是问题。我有名望并受人尊敬,我还有一些有势力的朋友。但我为这些东西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承担着巨大的责任,经常大到我难以应付。但我不能在别人面前显露我的弱点;那很危险,而且那可能影响到他们。我不得不一直强大,坚定,并且成——功。成功!哈!有时候我只是努力表现出成功的样子,甚至即便我失败了,因为我不被允许失败。我没有权力失败。那就像自杀;在内心,我的灵魂已经死了。但我没有权力死。我不得不活着因为你们所有人要生活。那十足是一种表演。最痛苦的部分是我知道我在表演一个角色。不像你们。你们都如此简单,如此正直,纯粹——你们活的才像人,不是吗!”

我只能露出尴尬的微笑。我想说是,但又怕说错了。我想争辩,又担心我并不真正懂得他所说的。或许他实际上不是认真的。可能他是在试探我,以便找出应当被炒掉的工人,因为对工作缺乏奉献精神。

他盯着我桌子顶上的工作,而他的思绪显然漫游到别的什么事情。哦对了,以前我只是一个送信的,后来他给我了一个机会。现在我还是一个打字员。

“你正处在你最好的时候,你的未来充满希望。你还拥有梦想——或许,它会欺骗你,但那不重要。你仍然有希望。那就是使你快乐的东西。而我呢?没有未来等着我。我的梦想已一去不返。我到了一个死胡同。那里不再有浪漫,只有精打细算。我还能希望什么?如此多的竞争,一个人只能接受它们。”

他将公文包夹在胳膊下。然后他靠着桌子的边缘环顾整个房间。此刻静悄悄的。墙上缓慢的挂钟显示出已经四点。所有的办公室职员都回家了。那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我开始从抽屉里拿出钥匙。一旦他离开,我就还得再待至少半个小时。房间必须要整理好,地板要拖干净,杯子要放回厨房,窗户要关好,空调要关掉。还要锁上所有的门我才能回家。

背对着我,老人又开始讲起来。他变得更加沮丧,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感觉我被排除在外。我低着头,但我没法控制我的耳朵。他的话语很清晰。

“你看这儿,桑。”他突然叫道。

我抬起眼睛,他指了指房间周围。

“早上时这儿很清静。空气新鲜,在里面工作很舒服。有那么多无声的问题和完成某些事情的雄心壮志。但一天中晚些时候,当其他人出现,你就得跟他们共用这块这地方。空气就会变得沉闷;你会感到压抑。我们感觉到彼此竞争,像斗鸡一样互相怂恿,鼓动产生更好的东西,以超越别人。而就算我们成功了,我们也知道那全都没用或者已经过时。”

他停止说话,然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晚一些到下午这时候,他们全都回家了,我感觉筋疲力尽,再也没精神。我坐在那儿整理我的东西,意识到我将从回家途中一直孤独到第二天早上。你环顾这个房间,试图回想坐在这些桌子后面每个人的脸。那很惬意。你回想他们各自的喜好及他们的欲望,即便他们可能已经实现了。然后你回想所有你讨厌他们的事情。现在那一切都一去不返。”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

“到最后一切都会过去。不管有多好,都会结束。明天你还会回到这里。但话说回来,也可能不会。今晚你的一纸逮捕令就可能让你消失,或者一个歹徒可能在街上袭击并杀死你,或一个朋友可能来诱惑你抛下这一切去做某件事情。那不是不可能。谁知道呢,你可能借助革命或魔法改变这一切。”

他走过去到电话旁拿起了听筒。

“然后电话响了,但你确定那不是找你的。没一个人会给你打电话,就算有人打,你也有权力不去接,因为已经下班了。你得给自己时间去享受一种正常的私人生活。因此你知道,你其实不想要其他人。你所有的慷慨之举,其实只是想超过别人。”

他又放下了电话。

“你,每天关掉这儿的灯,在它慢慢变黑时你试着享受这间屋子。你按下这个小小的按钮仿佛你在杀死一个魔鬼;然后房间以及它所有的内容消失。你知道,你已创造了一种韵律,一个真正的剧院。看那边,那角落已经黑了;你创造的死神已经就位。但实际上,在你回家以后,一切东西仍在这黑暗中继续。在你离去时,每一个人的感觉,情绪和思想都可能在这里逗留和融合。”

他停下来看了看我,递给我一些钱作为小费,我感激地接受了。然后老人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走过去到门口,我跟着他过去。

“现在我得回家了。我要爬楼梯,进到我的车里,溜出去到高速公路上。我将再一次汇入无名的雅加達的人群。先前很重要的感觉和想法很快就会消失。我将迷失在这巨大的人流中。”

我为他打开门。他并不很急于离去。他继续说:

“我感觉到我一生中真正的紧张和愤怒。我很厌恶;我内心痛恨这整个回家的路程。其间,那些十字路口的乞丐们将手举起在我的车窗前。他们耸着脑袋像凝望天堂的人一样,而他们的眼睛谴责我远远比他们幸福。是的,这问题没办法解决,你知道,我并非唯一这么感觉的人。每个人——老板,高管,官员,报纸编辑——所有卓越的人都有这种体验。这是一种普遍的感觉。不能被看见的痛苦被认为是幸福。我们还能要什么?我们享用我们拥有的;那是我们仅剩的快乐!对不对?”

他朝门口走去。我祝他晚上好,但又纠正自己说“晚安。”那老人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

“明天早上我还会回来。尽管如此,我明天还要回来。我真的羡慕你。不只因为我刚刚所提到的那些人,但首先是因为这点。”

他打开他的公文包。除报纸以外,我还看到了一副面具。他把它拿出来。

“这一切当中最糟糕的事情是我不得不戴上这个东西——在最适当的时候。我没法逃避它。而你,是自由的。”他不情愿地戴上那个面具。但在他戴好之前,他又说补充道: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羡慕你了吧。这世界是你们的。你们仍旧完整——诚实,清白,纯粹,因为你们不需要戴面具。你们依然是真正的人,配得上你们父母给的名字。我们不是,我们只是符号。”

我点点头,有些触动。我能理解那老人是怎样的悲哀。或许他也虚弱到无法忍受这一切。但如他所说,他无法拒绝。在他走上楼梯时,我一直看着他,祈求他振作力量;别让他死在楼梯上,因为丧失希望;别让他变得痛苦,在别人面前露出他的弱点;尤其是,别让他因为家人感到沮丧,别让他摘下面具——那托付于他的唯一的面具。我为他祈祷。

然后我整理我工作的区域。扫地,拖地,清洗杯子,关所有的窗户,关掉水龙头,再把垃圾扔出去。最后,我把所有东西都锁好。

夜晚已经降临。

我收拾我的背包,检查里面的内容。所有东西都还在。我摘下我的面具;它贴得很紧,我的脸开始流血。我用一张纸擦掉了血迹。然后从背包里拿出另一张面具迅速把它戴好。我感到我必须再数一遍那些面具。我每天要戴的面具有十一张。确认它们都在以后,我便回家了。

妓 女

有一次,我被委托写一篇演讲稿以羞辱一位去世的领导人。当年他一直被赞扬、尊敬,甚至被当作偶像崇拜。后来,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他倒了台,且备受嘲弄。不只他的敌人,连他的朋友们也鄙视他。“我多少次跟他说他做得不对,可是,因为固执,他不会改变。而我,或者我们所有人,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决定。”他们说。

我坐在桌子前,陷入了沉思。我面前是几封写满意见的信函。这些东西必须变成材料,明早八点前我得完成任务。这些来自他朋友们的意见既令人惊讶又非常有趣。他们怂恿我狠狠打击痛处,揭露一切——所有他的过失与弱点。

我任性地喝了三杯咖啡,但我的大脑一点也没表现出让我活跃振奋的迹象。它只是懒洋洋地原地打转。抽完几支香烟之后,我仍旧一筹莫展。我感觉没什么可说的。要说的东西太多,但我的手似乎不愿意配合。

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这时那位领导人出现在我的梦里,他跟我说要公平。“就没有人足够诚实地说我除了罪恶也有美德吗?为什么他们现在才开始指控我,在我不再能反应的时候?假如我今天还活着,会有许多其他的事情我可以做。我所完成的仅仅是引领向一个更广阔目标的部分过程。任何被在那过程中间判定的人肯定会显得不足。再说,我甚至还没完成呢。”

我醒来的时候满脸是汗。我回想着梦里发生的事情,我想我肯定是在欺骗我自己。一个死去的人怎么可能那样说话?那些必定是我自己的想法。我目前的任务是把其他人的想法组织起来,而我自己的情绪则不应该考虑。我只需要集中精力于技术问题。

困难重重中我开始动笔。我采纳了那些意见并开始加以联系:衔接,联合,剪切和添加。我着力于韵律和语调,使用一些有趣的词语,随处塞进几个额外的部分。然后我用一个简洁有力的说法结束了全篇。一切令人惊奇的顺利,直到写标题时我才停下来。

这时是凌晨四点,卖豆饼的我的邻居已经醒了。我站起来舒展酸痛的身体,然后在地板上躺下来。也没有什么满足感,仿佛我只是完成了一项工作。明天我就会签名,拿钱,并试着忘记我刚刚写的东西。接下来我就可以买一份报纸看别人如何展示我的语言。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一个妓女。我出卖我的写作能力。我写了自己不赞成的东西怎么还能够心安理得?雅加达让每个人都成为一名冷血杀手?我没有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一个强大的睡梦将我拉进它的怀抱。

八点钟时我被一阵重重的敲门声惊醒。委托我写演讲稿的人出现了。我完全没有时间客套;他立即拿起文章好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吸进去。他点头微笑着;时而笑出声来,时而皱眉,或握紧拳头。他断断续续读大声读几个词语。作为文字的作者,我很高兴,因为我感觉自己被赏识和有用。我组织的语言必定是正中要害。

“很棒。”他把最后一张纸放在桌子上。这里面什么都有了,要的就是这个。很恰当。都说到点子上了。一切都组织得有条有理,机智圆滑而又向度开阔。很好。我很满意。你果然是这些问题的行家。你写了多长时间?”

他微笑着。我只能以微笑回应。他问了那么多问题都来不及一一回答。看上去他也不需要答案。他陷入了沉思。很显然,没有问题。我的心怦怦直跳。

“但是你看,”他找到一种方式继续说,“这些都非常好,但改变其他一切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昨天夜里有了新的进展,一切都变了。请您理解。”

他敏锐地看着我。我开始变得焦虑。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这些都非常好。”

“所以呢?”

“但事情有新的进展,所以必须改动。”

“改動?”

“是的,彻底改动。我们不得不赞扬这个人,尽我们所能指出他的美德。别再问任何问题。您就赶快写吧。两小时后十点钟我会回来。”他迅速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笔钱。“这钱给您。一会儿我也会把改稿的钱付给您。我们不得已要这样做,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稿子必须完成。”

他点了下头。

“好吗?我过会儿来取。尽量快速完成。时间至关重要。十二点必须要读的。”

他不等回答就走了。

我彻底糊涂了。我的目光即刻从纸上落到钱上,又从钱上投到纸上。然后我盯着桌子上的物体。我看见我的身体横陈着,被那些委托我服务的人强奸。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供人雇佣的婊子。

沮丧中,看着闹钟我试图定下心来。没剩多少时间了。现在我应该开心,因为我可以写一些更符合我情感的东西。我可以变得公平,细数他被其他人忘记的美德。我可以强调最近被他的敌人和朋友们贬低的他的功绩。现在我可以变得诚实而不会感觉像一名妓女。

我开始用功,但不幸的是我整个身体都抗拒。它比昨天晚上更糟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所措感觉像一个白痴。没有什么比表现得像一个懦夫更令人厌恶的了。我变成他人手中的一块腻子。我不代表任何立场。这简直让我麻痹,一直到十点钟。

门打开时,那人进来拿他的演讲稿,我准备面对他的辱骂和愤怒。因为不够英雄,我瞒着我的过错不出声。

“你好”,他愉快地说,“准备好了吗?”

我只是讪讪地笑着。他当即坐下来,从书桌子上拿起纸读起来。我一言不发,等着看这个很快要变得失望的人,会如何打击我。他已经把钱摆在那儿了。但真够奇怪的,这人只是不断地点头。这时我瞥了他一眼,我看见他对讲稿的文字如此全神贯注。那些词语就好像抚爱落在他脸上。

他口中咕咕哝哝而眼睛闪闪发亮。就像之前一样,他握紧拳头,不时砰地一声落在桌上。他偶尔大声读几个句子。有时候重读它们,用他眼角流露出的满意看我一下。

“很好!好极了!完美!”看完最后一页他叫道。他猛击了一下桌子,兴奋之极。他拿出更多的钱,抓住我的手晃了好几遍。然后飞快地出了门,一刻也没耽搁。

我听到他发动汽车开出了院子。我慢腾腾捡起只写了几行字的那张纸。这张应该是修改稿的第一张,但我什么也没能写出来,因我感觉自己被虐了。我将纸撕成碎片,然后坐下来,将那些小纸片吞下去,直到它们完全消失。

向后看

十年过去了。从那事发生后十年过去了。有一个女人每次上床睡觉之前总是要回头朝后看一眼,而且她的动作快得让人惊奇。假如她哪次忘了,第二天她便感到口渴得要命。那便是她不得不朝后看的原因。

最反对她这个习惯的人是她丈夫。“首先,”他给出理由是,“你在限制你自己的自由。这在象征性和心理学上来说是不好的。假如你向前看而不是向后看,就会好一些。要是向后看,你会变得多愁善感。那会形成一种困扰!”

他妻子不理会他仍旧继续往后看。“因为这种不断朝后看的需要,我自己也很沮丧”,她说,“但肯定是源于身体的原因,只有身体能够理解。它又不伤害任何人,所以别寻找隐藏的心理学意义了。你就是夸大其词。向后看有什么问题呢?”

他建议她努力跟它斗争。

他说:“那就像抽烟,”他同她争辩,“假如你抽烟只是为放松,那没事。可一旦它变成一种癖好,然后只要你不抽烟你就丧失了你的主动性。你不能让这事发生。我们必须是自由的人。”

他妻子大笑起来。

“我还没丧失自由,就因为我回头看。”

他们便不再谈论向后看这个问题。

但是有一天,当时她已经上床——尽管她就要躺下了,她突然忘了回头看——她又坐起来,转过去看了一眼床垫。一只蝎子正从她枕头底下爬出来。女人尖叫起来。她丈夫跑过来,弄死了那只有毒的昆虫。

“我的天哪,你枕头后面怎么会有只蝎子?”他说着,抱住他的妻子,她冒出了一身冷汗。几个邻居看见那只蝎子也吓得发抖。他们说那种老蝎子毒性非常大,能杀死一个人。几个妇女变得歇斯底里,睡觉前也开始向后看,以防她们枕头底下也有一只蝎子。

“现在你觉得怎么样?你还要禁止我向后看吗?”他妻子问道。

她丈夫只是溫厚地笑了笑。

“所以你看,十年来我的身体一直训练我要小心。或许从那只蝎子还小的时候,或在它出生之前,我的身体就知道它会来。我的身体一直在让我做这个准备。它帮助我,它知道怎样保护它自己。”

她丈夫点了点头。他开始思索。她妻子的话影响了他,他也试图相信他自己的身体。他开始过一种更本能自然的生活。有人说他看起来更放松了,其他人则说他只是比前几年更放纵了。

与此同时,他的妻子继续往后看。每次她最少回头看一次。大家都知道她有向后看的习惯。那是她自己的怪癖。跟邻居说话的时候,假如她突然向后看,没一个人会生气。没一个人问她这件事;大家都接受她这点,就像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有一天发生了意外。当时她有一件差事要做。她匆匆穿越繁忙的街道,在往来的车辆间奔跑,突然她不得不往后看一眼。她所有的邻居都知道她为什么回头;他们并不奇怪。但汽车不知道她的习惯,其中一辆车撞上了她。

我不是要说那个女人是被撞死了还是仅仅被撞瘸了。她丈夫讲起那件事时都说不出话来。他一想起床上那只蝎子就发抖。回想着他妻子的话,他也产生了一种说法。“所以十年来,她的身体一直为她准备着这场车祸?”

从那时起,他便一直怀疑他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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