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蓉辉
插图,在《辞海》中又名‘插画’,指插在书籍和刊物文字间的图画,其作用是对书刊文字内容做补充说明,同时也增强书刊版式的活泼性与加强作品的感染力。在中国古代,书籍和插图的关系十分密切,我们形容一本好书也经常用“图文并茂”来称赞这一特征。到了近现代,书籍配有插图的也不在少数,比如小说领域,鲁迅的《后二十四孝图说》《活无常》、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留言》等都是作者亲自设计封面和插图。
新中国成立后到“文革”前的17年,出现了一批以中国革命斗争和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为题材的革命历史中长篇小说。它们在主题思想上与主流意识十分契合,并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后世的研究者对这批书籍有个约定俗成的称呼——“红色经典”。如我们经常提到的《红日》 《保卫延安》《红岩》《山乡巨变》《创业史》 《林海雪原》《红旗谱》《青春之歌》等。与这批中长篇小说繁荣的创作相呼应的是,大量插画家广泛参与其中,积极为其创作插画作品。如李少言、吴凡、宋广训等集体创作的《红岩》插图,蔡亮创作的《创业史》插图;涂克、刘旦宅创作的《红日》插图,以及孙滋溪为《林海雪原》、张德育为《苦菜花》《铁木前传》、侯一民为《青春之歌》创作的插图。今天来看,这批插图作品无论是艺术手法还是创作水平都称得上是经典之作。
17年“红色经典”读物插图总体上体现了20世纪革命文学的特征,带有强烈的时代气息,插图无论从形象的刻画、色彩的运用,还是版式设计上,都与红色革命叙事内容深度吻合,并积极主动参与国家意识形态的建构。在当时的文化环境下,“红色经典”插图与小说内容一起起到了教育新中国青年读者与传播无产阶级革命意志的作用。
17年“红色经典”插图的画面内容与小说文本很大程度上具有一致性,其以鲜明的视觉效果塑造了一大批人物形象,给观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青春之歌》中坐在海边忧郁的林道静,《红旗谱》中有着长黑辫子的春兰,《苦菜花》中坐在油灯前哭泣的杏莉母亲,《铁木前传》中坐在炕边托碗喝水的小满儿。这些可视可感的视觉形象都紧扣文本内容与人物形象的精神气质与性格特征。
张德育为《苦菜花》一共设计了11幅插图,其中有3幅刻画的场景是刑场与监狱。处于这一场景中的人物一般都身材魁梧,他们有着视死如归的眼神、刚毅的目光、愤怒的表情,充满了大义凛然的正义感。插图作为“插在文字中间帮助说明内容的图画”,画家们选择的是“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2]或是侯一民(《青春之歌》的插画作者)所说的“可视瞬间”,“这一顷刻”能够将这之前和之后的情节很好地贯通在一起,并且最能够表达作品主题思想。
可见,插画家不断表现监狱、刑场这些场景有他自己的用意。“刑场”“监狱”、“入党宣誓地点”是考验一个革命战士肉体和灵魂的象征地所在。英雄们通过受刑、就义、牺牲获得了政治生命的涅槃。在这里,插图就像是旁白,读者在图文互义的阅读中感受一种庄严的、神圣的叙事,在一个个可感的、丰满的艺术形象中接近革命志士的精神世界,进而产生一种近乎“虔诚”的信仰。由此得知,正是为了弘扬这一革命主题,插画家才频繁地在这一场景上下笔墨。
插图色彩指附着于书籍设计元素——图形、文字中被受众感知的颜色。17年“红色经典”插图在色彩运用上能紧贴作品的特征,整体用色庄重、朴实,符合革命文艺的特征。
纵观17年“红色经典”插图,除去用水彩、油画形式让作品稍微有点彩色效果外,其他作品基本上以黑白两色为“主色调”。比如,1961年版的《红岩》插图,为了表达小说战斗性强的特点,一律采用对比强烈的黑白色调,《江姐就义》《飞吧,你飞呀》《小萝卜头的梦》《许云峰在地牢》在黑与白的对比中产生强大的视觉冲击力,最单纯、最富有张力的色彩,此刻很好地凸显了伟大坚强的革命情感和庄严、肃穆的革命气氛。
另外,还有部分插画作品采用国画形式,作品中出现了红色色彩,比如《红日》结尾处插图:孟良崮英雄战士在战争胜利后,将鲜艳的红旗高擎在顶峰,在红日的照耀下,散发着夺目的光辉。在这里,插画家将红色色彩赋予象征含义。红色色彩纯度高,色彩鲜艳,刺激强烈,给人带来巨大的鼓舞作用。“红旗”“红日”直指希望,标志着革命的胜利、成功。诚如邹跃进先生评价17年美术作品所说:“民间艺术的纯色是体现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共产主义必将实现的光明前景及以农民为主体的观众喜欢喜气洋洋的艺术风格的审美趣味。”[3]
无论是凝重的黑白主色调,还是象征革命的红色色调的点缀,17年“红色经典”插画家始终将色彩与形象、色彩与主题紧密结合,渲染出一种浓浓的革命氛围。
从位置上来说,17年“红色经典”插图始终与文本保持密切的联系,并且基本上能与文本中某处特定的文字一一对应起来。它们或是表现某个主要的人物,或是表现某个重要的事件。如侯一民版《青春之歌》一共有八帧水墨插图,大部分都是对作品中主要革命斗争场景的再现,比如学生游行示威的激烈场面,林道静、林红在监狱里的秘密讨论,学生慷慨激昂的演讲,王小燕发现男友戴愉是汉奸等,这些插图一般以单页的形式单独出现在书籍的右页,它所解释的文本内容,一般在插图的附近,往往在作品的左页就能找到。
为了塑造英雄形象、弘扬革命先烈的优秀道德品质,17年“红色经典”插图一般都以人物为中心,点、线、面的空间编排构成中尽量突出人物形象,尤其是正面人物和英雄人物,以景物为主体的插图十分少见,甚至在背景的选择上,景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作为环境说明的要素出现的。这种版式设计除了形式上的考虑,大部分与突出革命叙述内容的用意有关。
谁在读图?书籍插图究竟为谁而作?插图创作者弄清楚这一点十分重要。比如少儿读物是面向儿童读者,在插图的图形选择、色彩搭配、版式构图等方面更应该强调其趣味性与吸引性,而科普类读物应该强调插图的严谨性与规范性。
新中国17年“红色经典”的读者群主要是谁?早在1942年,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就已经指出,我们的文艺是为人民大众服务的,这里的“人民大众”,指工人、农民、兵士以及城市小资产阶级群体,占全国人口的90%以上。因此,红色经典插图创作是很难忽略工农兵群体的欣赏习惯的。
17年“红色经典”读物的插图普遍都比较直白,没有太复杂的东西,画面的内容一般都和文字内容形成文唱图和的形式,一目了然,也不涉及太多的心理内容。像鲁迅小说插图中富有强烈象征含义的作品较少,《青春之歌》里林道静无助地坐在海边岩石上,王小燕发现男友是奸细时的惊恐,江姐就义前不忘整理她的头发……这些视觉形象都是作品中主要人物的一种直观的再现,通过插画家对作品内容的深入理解,这些人物图像变得进一步呼之欲出、触手可及,读者也能够十分轻松地理解与感受作品中人物的气质特征。
在人物塑造上,符合大众简单的、类型化审美习惯。自古以来,在中国普通大众的内心中都持有简单的二元对立的审美观念——美与善相互依存、丑与恶紧密联系,按照这样的欣赏习惯与思维模式,我们看到,17年“红色经典”的插图都有脸谱化的特征。具体来说,正面人物都漂亮、高大、神采飞扬,而反面人物都猥琐、矮小、丑陋不堪。比如,孙滋溪为《林海雪原》画的杨子荣,外形高大、身体健壮、目光如炬,整个人物形象英气逼人;反观这里面的反面人物,从“座山雕”到“一撮毛”,无一不是贼眉鼠眼、一脸奸相、目光凶险的丑恶嘴脸。这种插图人物形式虽然说有类型化的弊端,但却十分符合17年大众读者群体的欣赏趣味,在老百姓的观念中,忠奸、是非、曲直一定是泾渭分明的。
17年“红色经典”插图中的人物形象辨识度很高,读者只要从人物的穿着打扮,就基本上能辨别他们的身份。比如戴眼镜的一般是知识分子,如《青春之歌》里的晓燕;戴瓜皮帽的一般是地主,如《红旗谱》中的冯兰池;工人的“背心”,如《红岩》里的余新江;农民的头巾,如《风云初记》子午镇的男自卫队员们。[3]再比如,张德育为 《苦菜花》作的插图(见图1),画面表现的是汉奸王柬之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后,背后藏着匕首,渐渐逼近女儿杏莉的一个瞬间。图中人物的着色黑白分明,人物的体量对比强烈,正面人物处于强光之中,反面人物大面积的阴影给人强烈的压抑感,弱小与强大一望而知。这帧插图十分吻合普通百姓二元对立的审美判断。
老百姓喜爱看戏,鼓点一响,人物一出场,面相一亮,他们就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在这一点上,17年“红色经典”书籍插图与老百姓所热爱的、高度程式化的戏曲有异曲同工之妙,从接受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二者都紧紧地抓住了百姓群体的心理特点与欣赏习惯。
图1 《苦菜花》插图
新中国17年“红色经典”插图无论是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艺术语言的锤炼,都称得上是书籍插图中的经典,对传统图书的装帧设计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书籍插图作为作品的一种形象生动的补充,能够建立一定情境帮助读者深刻地理解作品。那么,插画家在画插图前,应该对读物有足够的了解,对书籍的思想内涵与人物的传神之处有精到的把握,只有先做足了功课,插图作品才有可能感人。插画家牛文创作的《小萝卜头的梦》(见图2),画中黑色的铁门外挂了一把醒目的大锁,黑压压的鳞次栉比的房屋包围着一个弱小的身影,空中盘旋着两只硕大的秃鹰,一袭寒光之下,这弱小的身影让人怜惜到心痛,大量黑色的色彩与包围式的构图让人感到压抑、窒息。插画作品成功地引起人的情感共鸣。
图2 《红岩》插图之一:小萝卜头的梦
在视觉传达的过程中,书籍插图要考虑到受众的社会文化背景与审美情趣,根据传达的信息与接受者的特征选择不同的插图形式与风格。这样,读者在阅读书籍和欣赏插图的过程中,不仅能引起强烈的兴趣,并可能从情感上与作品产生强烈的共鸣。怎样才是最美的书,除了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诚如书籍装帧艺术家吕敬人所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读者在翻阅的过程中,能够与书产生沟通与互动。
就17年“红色经典”插图而言,设计者能从读者的角度出发,考虑到大众的阅读心理与习惯,作品以写实为主,运用了中国传统线描、水墨以及木刻手法,从紧扣作品主题的情节选择到脸谱化人物形象塑造,都符合那个年代普通大众热烈、天真的认知。
17年“红色经典”书籍插图不仅体现了老一辈插画家高水准的绘画能力,更重要的是,他们通过艺术形象、色彩与构图等插图要素很好地表达和传递了作品中的情感与价值观,契合了读者的需求。虽然这些插图在当时的文艺环境中,有部分模式化的倾向,但是,总体而言,其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图文互生的艺术效果以及精心锤炼的艺术精神,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