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浩
乡野,总会让我莫名地触联到偏僻、荒蛮、笨拙、原始之类的字眼,怎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扪心自问,心底隐约闪烁一个词——落后,乡野似乎天生呆萌,对时风缺乏足够的敏感度,它更热衷于对传统的积淀,相对于时新的潮流,乡野似乎是沉潜的深流。孔子曰,礼失求诸野。大约便是最好的注脚。
乡野往往隐在城市的身后,流淌在城市大街小巷的风气,无不是时尚的、前卫的,乡野之风似乎便显得有些古旧、局促,其实,这只是事物的表象,任何事物都是多面性的,长短高下都是相对的,较之于城市的纷杂无序,乡野的简单明了,更能让人静,更能让人感觉到做一个自然人的单纯,更能看清自己。
在乡野,你会发现,人活着就是活着,活着乃一切之意义,就是这么简单,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而人生之外的意义,似乎都是附着着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山林清风,水波微荡,非以利害为重,求的是心安。乡村一般都不大,一村人,有的就是一个宗姓,有的多姓杂居,一姓或多姓为主体,间杂它姓,村人或有血缘关系,或邻里情分,祖祖辈辈就是如此生活过来的,亲不亲故乡人,这种单纯又千丝万缕的关系,让村庄像一个大家庭。
村人联系最为密切的方式,无外乎婚丧嫁娶,又称红白事,其实,就是生与死的事,在乡村,红白事,人生中的大事,大事总要有仪式感,如此,才庄重,才威严,乡村红白事的仪式,其历可谓久矣,大约从周礼失落到乡野始,历经岁月沧桑变化,旧瓶新酒,香醇浓郁,繁文缛节,无不散发着悠悠古意。
在乡村,人们对生死看得开,因而,红白事,亦称红白喜事。生,就要婚配,婚配是喜庆的事,喜庆的颜色是大红的,有嫁有娶,娶妻要贴大红双喜,火红的红纸,浓墨的黑字,嫁女需贴鸿喜,谁说乡村愚昧,鸿禧的鸿字,透着厚重文化底蕴,蝉翼般的薄纸远厚过钢筋水泥的城墙。
在我有限的几十年的记忆中,嫁娶的喜事,我经历过多次,其庄重的仪式总夹杂着时代的气息,新娘顶着红盖头,羞答答地端坐花轿中,洞房花烛夜,新郎撩起新娘的红盖头,烛光摇曳……这是影视剧中的镜头,吾生亦晚,无缘亲历,我记忆中的婚礼场面,最早是马车拉新娘,马车上用枣红的草席覆蒙,呈拱形,两端用彩帘遮掩,新娘子就坐在那个狭小的封闭的空间里,前有吹鼓手开道,后有抬嫁妆的送亲队伍,在村道上逶迤而行,远远看过去,蔚为壮观,若恰逢两队新人不期而遇,尚有新娘子争上风的习俗。后来,村里的生产力由牛马升级为“铁牛”(拖拉机),接新娘的工具,便又与时俱进,升级为拖拉机了。
相对红事,白事的变化微乎其微,办白事,仪式感似乎更庄重,白事,家门要贴白纸,白纸黑字,肃穆庄严,逢年过节,族人也不许贴红,要等三年之后,若在乡村,年节时,见谁家门上没有贴春联,就说明这家在守丧。
人咽了气,没了呼吸,生命就画上了句号,丧礼就开始了,孝子披麻戴孝,先去踩路,就是说生者要先给死者蹚蹚路,向土地爷通报一声,在土地爷那儿先给挂个号,通常在十字路口用三片瓦,为土地爷临时搭建一个简陋的办公室,里边用火纸(黄色的草纸)写上“土地爷之位”,孝子在土地爷的办公室绕行三遍,然后,烧纸钱。想想,乡人真的很风趣,不是阎王爷是阴间的最高长官吗?怎么孝子偏偏不向阴曹地府的父母官报告,却偏偏跟土地爷打招呼。
孝子蹚路回来,便找族人商议办丧事宜,首先找吹唱班,俗称响气。唢呐一响,音乐不胫而走,瞬间,全村人都听到了,逆着唢呐的声音,大致知道声音的来源,估摸着是谁家有人往生了。喜事也要请吹唱班的,也要吹唢呐,上了岁数的人,竟然能从唢呐的声音中辨别出,是红事还是白事,在我,是听不出来的。
唢呐一阵一阵地在村里回荡着,早有人请来了风水先生,依据着家中成员的属相、生辰八字。以查吉日好下葬,然后,便去公共墓地去勘舆,寻块风水宝地,以福荫后人,若死者膝下多子,灵堂便设在长子家,正堂屋,未入土前,一般不入殓,躺在小床上,用火纸覆面,头前,点起一盏长明灯,竹帘隔门,门前设祭坛,摆上祭品,诸如香火、火纸、酒菜等等,供拜祭。
奶奶仙逝时,我尚年幼,尚不知死为何事,奶奶躺在小床上,还没有用火纸敷面,见奶奶面色蜡黄,像是熟睡,我不知害怕,哭喊奶奶,却无法把奶奶从熟睡中唤醒,倒是我的呼喊,让父亲涕泪长流,父亲支起奶奶的袖筒,让我往里看,除了奶奶干枯毫无生气的手臂,空空洞洞的袖口,没发现什么别的,至今我也不明就里,也不知父亲想让看什么。
往生者,一般要躺灵的,年岁越长躺灵的时间便越长,大约是想让老去的人多留在家中几日,这对死者或是无知的,对生者却是一种心理的慰藉,正丧的日子,亲朋好友前来吊唁,这也是丧事的高潮部分,丧俗的礼数也多在此处显现。
丧礼有一套庄重的仪式,礼到仪成,不像现在把礼具化为了金钱,钱到礼就到了,人情味里充满了金属的气息,变味了。
为死者戴孝,都是非常有讲究的,有一定之规,熟知礼俗者,能从所戴的孝辨别出与死者的亲疏关系,子女披麻戴孝,孙子在孝帽上订红线,重孙子孝帽子缝绿线,表亲有里表外表之别,里表白孝带横系腰间,外表白孝带从肩头斜跨腰部,儿媳妇腰系孝绳,孙媳妇身披白大褂,挂客拿着白布条,掖在上衣口袋上,所谓挂客者,如像死者儿媳妇、孙媳妇那边娘家挂带的人……总之,戴孝不是胡乱戴的,里边含着失于野的礼数。
祭拜逝者,亦十分讲究,根据与死者的亲疏关系,祭拜时,有不同种祭拜的礼数,诸如三揖九扣,六揖九扣,九揖九扣,还有二十四拜,俗话说,二十四拜都拜完了,就差一哆嗦,以示功亏一篑的遗憾,二十四拜外加一哆嗦,可谓祭拜大礼。
这些礼节,绝非儿戏,从这些礼数中,可窥测个人的修养及家教家风,门楣的深浅,我年轻时去烧纸,父亲曾教我如何施礼,让我在鸡窝前实习,有板有眼,临行还叮嘱我,祭拜不要急,动作要舒缓,越舒缓越表示庄重,那时,观祭拜的人很多,老少皆有,自然少不了评头论足。
祭拜时,与死者亲近者,要上前垫桌子,什么是垫桌子,这个叫法我也觉得莫名其妙,具体地说,就是祭拜者,一揖一扣之后,叩拜上前,从一“执事”手中接过香、火纸、酒菜等祭品,恭敬地祭拜死者之后,交还给另一边的“执事”,乃一种礼数。
整个祭拜过程,响器不停,这很考验吹唢呐人的技能功力。
我曾观看过一女婿拜祭老丈人,用三十四拜加一哆嗦的祭拜礼,从祭坛一角开始祭拜,拜四角,那时,黄口小儿一枚,觉得好玩,实在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也没看出最后怎么个哆嗦法,唯听闻年岁长者对其人的夸赞,觉得很神秘,此后,竟然再也没有见过有人施二十四拜之礼。
嫁娶,似乎没有这么繁瑣,不过,亦自有其礼数,只不过,灵活许多,过去,一对青年男女对眼了,要订喜日子了,男方要向女方下聘礼,吾乡有小聘、大聘之说,俗称小期、大期,小聘即小期,就是先意思一下,叫当头,大期,便是贵重的彩礼,是擦在脸上的粉,视男方的家庭的财力而论,不拘。
礼尚往来,男方下聘礼,女方自然要有所表示,嫁妆便是,这是人皆共知的事,在此,我说一说吾乡人嫁女的习俗,恕我孤陋,亦不知他处可否也有,叫压箱礼,女孩的父母叔姑舅姨姐妹等直系亲属,给出嫁的女孩压箱底的钱物。
在乡村,婚丧嫁娶,都是人生之中的大事。村人之间的维系,似乎与此有着莫大的关联,乡村说小不小,说大又不大,无论大小,都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小社群,村人除了血缘、亲缘关系而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礼尚往来,大都体现在婚丧嫁娶上了,是谓邻里情缘。
乡里有男迎娶,俗曰进喜,村人便自觉前去帮忙,请厨子到门,请村中德高望重者当大总,总理喜庆事宜,婚礼前三天,便开始忙活,院前空地,临时搭起厨房大灶,远亲需人前往通知,俗称请客,吹唱班请到家。说道此处,想到前文曾说过,我曾见证婚礼习俗随着时风的变迁,曾说道用拖拉机拉新娘,不久之后,便改为大汽车,而后,是小轿车,到现在的豪华车队,还有摄影师来录像,无论外在形式如何变迁,内涵的核心总不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白事,似乎更见村人的凝聚力,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能让人在繁杂的俗世中有了几分醒悟,平日里,不相往来的,也要来拜祭一番,尤其,死人入殓出棺,村人大都会自觉来送一程,抬棺的人,一二喊起,把棺材抬到路口,一二喊落,家人亲朋好友来路祭,摔碎牢盆,牢盆的牢字,足见其古意,一个牢字,似乎承接着祭拜的古礼,或有人以为牢不是监牢吗?这,或许正是孔子哭麟的眼泪流到今天的因由吧。
人间之事,无非生死,生死有大意。
乡野,实不野,乡野有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