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爪火

2017-07-16 20:45刘向阳
雪莲 2017年11期
关键词:毛头拐子娜娜

刘向阳

娜娜身子单瘦,腿长个高,像夹在稻田中的稗草,鹤立鸡群。二十岁的她,已在深圳务工六年,蜻蜒点水似地飞来跳去,一个工厂最多呆一年又换另一家。今年六月,她进了宝安区同富裕工业园一家制衣企业,是一个叫毛头的清秀男孩介绍的。她记住了他说的一句话,同富裕成百上千湖南人,湘乡人比例最多,寻找妈妈的概率就高一些。

下班后,毛头径直到女员工宿舍楼下等娜娜,像一只发情的长颈鹿。娜娜已冲完凉,湿发未干,氤氲着浓郁的花露水香味,“咚咚咚咚”地冲下楼去。——她一刻也不会忘记她来深圳的初衷。两人刚到溜冰场边落坐,陆续有人进来,话语中夹杂着熟悉的乡音。娜娜有些兴奋,情不自禁地冲那些人喊,老乡,是湘乡的吗?应答声层出不穷,有双峰的,娄底的,涟源的,新化的,等等。毛头扭头向娜娜表功,我没骗你吧。娜娜也不理他,飞快地走过去,激动地捉住老乡的手,有湘乡画岭的吗?见过我妈妈吗?那人脸就红了,嘻嘻一笑,其他人也跟着哄笑,笑得她很不好意思了,才松开手,噙着泪低头离开溜冰场。

沿人行道,踏着一地碎月,娜娜默默地迈向河堤。毛头追上她,递过纸巾。她感激地冲他一笑,擤着鼻子,酸酸地难受。毛头比娜娜大不了幾岁,瘦得像晒衣竹杆。他是维修保养机器的师傅,偌大的车间,几十台高车都归他管理。每次经过娜娜身旁,毛头总要有意识地多停一会儿,可她偏偏不看他,就当他是机器。在一个芒果挂枝头的盛夏早上,毛头要了汤粉,嫌有辣味,拍着桌子大声嚷嚷,喂,我说了不放辣椒的,怎么又辣死人啦!老板,快给我换一份。湖南人吃不得辣椒,算什么好汉!给我吧。尖细而又清脆的声音,就是刚进早餐店的娜娜发出来的。老板巴喜不得,赶紧端过去。只见娜娜捋起衣袖,又舀了几勺辣椒粉撒入碗里,搅拌一翻,“唆啰唆啰”地吸进口中……毛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娜娜吃完早餐,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爱吃辣椒,喜欢汤水菜。他是家中满崽,倍受父母和三个姐姐的宠爱,金贵得很。他追上娜娜,一个劲地夸她是女中豪杰,死乞白赖缠着她一起散步游玩,慢慢就熟络起来,处成了朋友,尽管她老是冷着脸。

河道处于改建之中,两旁堆满了污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毛头说,这么臭,回去算了吧。娜娜置若罔闻,继续前行。毛头手掩鼻子,拖着娜娜走向影剧院广场,问,你妈长什么样子?怎么出来的?出来多久了?娜娜秀目圆睁,我也不晓得。那时我两岁,两岁的细毛毛,怎么晓得妈妈长什么模样?毛头张大了嘴巴,惊呼,十八年了呀!怎么找?假如找到了,你妈会认你?娜娜目光坚毅,一字一顿,我不管,我出来就是找妈妈,不找到妈妈,我的人生就是一张白纸,有什么意义!

广场上有年迈老人玩杂耍,围观者多。娜娜看见老人青筋暴突,脸如干瘪瘪的红枣,一霎那,爸爸的形象萦绕脑际,挥之不去。爸爸黄木匠,生性木讷,一年四季扛着锯子凿子刨子斧头等工具,奔走方圆数十里,劳累劳苦做活计,三十八岁才娶妈妈,然后就有了她。黄木匠没有别的嗜好,独爱喝酒。一壶米酒,酸醋煨辣椒,对付着吃得津津有味。画岭出产一种朝天椒,状类鸡爪,俗名“五爪火”。 漫山遍野的“五爪火”熟稔后,一簇簇,一嘟嘟,红艳似火。它个体纤小,奇辣无比,煮菜时只须放一个,满锅尽辣,呛得人直打喷嚏。娜娜落地时,山里的“五爪火”红透了半边天,黄木匠兴奋异常,就给娜娜取了个外号叫“小辣椒”。娜娜的出生,给家庭带来了无比的快乐,无论生活有多苦,黄木匠也不忘哼几句“辣妹子辣,辣妹子从小辣不怕,辣妹子长大不怕辣”,借以打发枯燥的光阴。

娜娜两岁时,妈妈抱她上街买菜,把她托付给一位本村的大嫂照管,说是要上一趟厕所。大嫂等啊,等啊,可再也不见妈妈的影踪。她哭啊,哭啊,哭得嗓子都哑了,可还是哭不回妈妈。傍晚,黄木匠散工回家,门还未进就乐呵呵地喊,娜娜,我的小辣椒,爸爸给你买饼干了,又香又甜哟。屋内冷冷清清,没有一点生气。黄木匠感觉不对,尖叫,娜娜妈呢,娜娜呢。听得声响,大嫂抱过来睡着了的娜娜,黄木匠什么都明白了,轻轻地拭去女儿眼角未干的泪珠……

娜娜不相信这个版本。难道妈妈就这么绝情,给予她生命却舍得抛弃她?十八年前的事情,除了妈妈本人,还有谁最清楚呢?黄木匠当然知道,可妈妈走后,黄木匠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歌也不哼了,每天回来都是醉醺醺的,酒气冲天,动不动就操起斧头凿子,对着黑古隆咚的远山怒吼,老子要劈了你!劈了你!山谷便有了“劈了你”的回音,随风战栗,群峰应答,森森的可怕。年幼的娜娜生怕惹恼黄木匠,把怒气撒到自己身上,只得躲在门背后偷偷抹眼泪……黄木匠越来越抑郁寡言,借酒浇愁,却十分疼爱娜娜,把她当作手心里的宝,给她永远是一脸的阳光灿烂。父女俩苦中求乐,平淡日子里相依为命,倒也相安无事。

娜娜十岁那年的冬天,寒风似刀,黄木匠从医院回来,一进屋便收敛起乌戚戚的脸,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大约过了半月,黄木匠走了,肝癌晚期。娜娜哭成了泪人儿,双眼肿成了两颗小红桃。黄木匠无父母兄弟,娜娜外婆家又不知在何处,从此以后,娜娜就得一个人过日子了。想着茫茫未知的前途,一叶小舟搏击汪洋大海,娜娜倍感孤单落寞,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幸好,黄木匠的师傅老杨把无依无靠的娜娜接了过去,打算资助她读完学业,可她只读了一年,就不去了。她失去了爸爸,妈妈又杳无音信,形同孤儿,在学校常遭男孩子的欺负。她脾气火爆,果敢还击,一匹砖头威力无比,不但伤了人,还把一块教室窗玻璃砸个稀巴烂。之后,她被勒令退学,读书梦破。老杨女儿懂缝纫技术,带学徒,娜娜便跟她学缝纫。

满了十四岁,娜娜偶尔听人说起妈妈可能在深圳,一瞬间,她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在莽莽荒原中找准了方向——她要找到妈妈,向妈妈倾诉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于是就跟村人到了深圳。每当夜深人静时候,她就特想妈妈,想着,想着,仿佛就有个女人在她身旁轻轻哼着摇篮曲,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可醒来却空空如也。

毛头打算在厂外租房子,趁休息拉着娜娜行走在高大的绿化树下,拿眼不时地扫向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那一排排低矮的老屋。起始,娜娜坚决不同意跟他合租,但住外面找妈妈的确要方便许多,也就点头默许了。不过,她早把丑话撂前头,同房不同床,井水不犯河水。毛头羞赧一笑,随便你啦。

经过一处马路市场,几把太阳伞像火球似地烙在路口,却无人影。中午的日光有如刺刀,剜得人浑身疼痛。毛头拍打着太阳伞下的冰箱盖子,大喊,卖水的呢?一会儿,踢踢踏踏来了一个穿着“人”字拖的男人,赤裸上身,穿“大老板”牌大裤衩,眼睛瞪得比铜锣还大。他右手提一把尖刀,左手满是血迹……毛头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先前的气势一下瘪了。娜娜却分外冷静,泰然自若。“大老板”掀开冰箱盖子,抓出两瓶水,接过钱,盯他们几眼,不声不响走了。毛头仰起脖子灌溉一阵,指着远去的“大老板”,他,他有刀……亏你还是男子汉?怕他有刀!娜娜讥笑毛头。我怕?我才不怕呢。走。毛头攥紧瘦小的拳头。两人悄悄地跟着男子来到了城中老村。

老村陈旧低矮,青砖黑瓦,瓦片缝隙处钻出一排排野蒿草,牵连的屋頂之间簇拥着粗铁丝,电缆绳,天线架子;街面破破烂烂,坑坑洼洼,雨水制造的补丁随处可现,与周围的现代化工业楼群相比,极显格格不入。村口有棵龙眼树,躯干庞大,两个成年男子合抱方能环绕一圈。一条蛇的扁平头部被钢钉钉在树上,蛇身还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树荫下挤满了围观宰蛇的男男女女。“大老板”叨着香烟,面无表情地把弯曲的蛇身拉直,捉刀剖剥,手法娴熟自然。树下摆放有几个铁笼,盘着各类品种的蛇。

毛头透心都凉了,看娜娜却全无惧色。

你不怕蛇?

废话!我怕蛇!我还能捉蛇。那时,我妈不见了嘛,我爸锄地,我就在草地上捉苍蝇喂蚂蚁,一条蛇向我爬过来,我也不晓得害怕,抓起蛇头傻傻地笑。我爸扔掉锄头,飞跑过来把蛇赶走。我爸说,亏得是菜花蛇。后来,我爸教会我捉蛇了。我爸告诉我,你不冒犯蛇,它就不会咬你。对付蛇,我爸有一手,捉住蛇,盘成圈,念起咒语,往地上一放,蛇服服帖帖,绝对纹丝不动。你不信?以后有机会,我表演给你看。

娜娜的一番蛇说,毛头听得惊呆了。不久,两人在老村找好了房子,一起搬出了工厂宿舍。

那男人是湘乡的,我听出来了。晚上,娜娜躺在薄薄的床单里,叹了口气。外边凉风习习,屋内潮湿斑驳。屋顶和墙面的水渍,像地图,圈圈相扣,密密麻麻。毛头冲凉后,掀开蚊帐,睃了一眼娜娜,眼神闪闪烁烁。娜娜伸出白花花的双臂,挡住他的脸,你睡竹铺,说好了的。那双能降蛇的手让毛头心怵,他便幽幽地烙上了竹铺子。

娜娜也是怀春少女,内心有一只小鹿在奔跑,只不过不在喉结突出的毛头面前显山露水。十四岁那年,她险些遭人玷污,说来说去,还是“五爪火”保护了她的冰清玉洁。五月的山坡上,一帮人砍柴打猪草,比拼手法和眼力——前面摆了一个用树杈做的三脚架当“靶子”,人站在五十米开外打靶,“靶子”倒了就算赢,赌注是柴块和猪草。邻村一个叫懒鬼的男人几乎赢了所有的柴块,并用挑衅的目光扫向女孩,你们哪个有胆子敢来试试吗?夜幕降临,天边冒出了三五粒星光。无人作声。娜娜脾气倔,冷眼看一下懒鬼,“哼”了一声,把一筐猪草往中间一推,捡起柴刀就朝“靶子”扔去,结果连三脚架都没挨着,那筐猪草自然归属懒鬼了。星光灰暗,夜帘低垂,同伴都跑光了,山上只余噙着眼泪的娜娜和懒鬼。娜娜学缝纫,感激老杨一家的照顾,常常主动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在老杨家的日子里,她几乎包揽了喂猪的所有内容,打猪草,切猪草,煮潲,喂食,清扫猪圈……今天的猪草输光了,明早猪们又得挨饿呀。如此一想,娜娜觉得对不起老杨,便放声大哭。懒鬼是个三十岁的单身汉,听得哭声,慌慌地走过去安慰她,别哭了,不就是一筐猪草嘛,拿去,我还送你一捆柴。娜娜简直有些不相信,定定地看着懒鬼,像小孩似地破涕为笑,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一天中午,鸣蝉闹热,没有一点风,娜娜担心下雨,赶紧上菜园摘茄子辣椒四季豆。菜园位于屋后山坳,人烟稀少。四周围上栅栏,荆棘密布,深及人头。娜娜忙得满头大汗,衣裳尽湿,黏黏地紧贴着少女的肌肤,像全身敷了一层辣椒粉末。她忍不住“喔——嗬——喂”喊了几声,想唤来凉爽的风,舒服舒服。一团棉絮似的白云飘了过去,草尖树叶有了一丝颤动,似乎有风拂过。她不觉菀尔一笑,解开了蓝底碎花上衣的钮扣,露出了薄薄的白汗衫,一抹粉红莲蓬似地挺拔着。竹篮里菜蔬已满筐,她双手用力往上提,却提不起。她想去搬救兵,不期懒鬼涎着笑站在面前,委实吓她一跳。她忆起“打靶”时的情景,感觉懒鬼并不坏,就笑了,请他帮忙。懒鬼却不出声,只顾盯着她看,气息粗重且急促。他两眼直直地罩住了娜娜的胸脯……娜娜哆嗦了一下,感觉不妙,慌慌地掩衣系扣,可懒鬼早已按捺不住,左手捂住她的嘴,右手拦腰抱住,霸蛮地往草地上拖……

就睡了?开门。“邦邦邦邦”的敲门声响起,震得屋顶墙面地动山摇。娜娜拭干眼泪,赶紧套上衣服。毛头一跃而起,问,谁呀?

我,老乡。站在门外的竟是光着膀子的“大老板”。

你们要矿泉水卫生纸方便面安全套什么的,我那儿有。“大老板”朝村口努努嘴,那是我的小商店,照顾照顾,嘿嘿,都是湘乡人嘛,喊我胡哥就行,我早就听出来了,你们口音是湘乡的。

老乡,请坐。娜娜指指毛头的竹铺子。

不坐了,有需要,打声招呼就行。走了。胡哥手一挥,消失在门外。

两人四目相顾,默不作声,各自回到原来的地方躺下,絮絮叨叨聊到半夜,然后睡去。

周末,两人来到胡哥的商店打听情况,顺便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店内光线暗淡,原本狭窄的空间就更显局促紧凑了。老式货柜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中间空隙处摆放一张桌子,摆了一碟花生米,一盘卤猪脑壳肉,还有一碗叫不上名的菜,红辣椒占了半壁江山,夹杂着一些紫褐色肉片。胡哥端着酒杯,自斟自酌,看见两人进来,点了点头。毛头问,胡哥,这红辣椒炒的什么菜啊?这么香。胡哥吞了口酒,咂巴着嘴,帅哥,美女,要不要来杯酒,试一试味道?不容分说,胡哥扯开了嗓子,香妹子,老乡来了,拿酒来。

一个目光低垂的中年女人提着塑料壶给毛头倒酒,见了毛头,眼睛倏地放亮,尖叫,儿子!儿子回来了!毛头吓得倒退几步。胡哥照准女人就是一巴掌,厉声呵斥,蠢猪婆,瞎了眼!咱儿子就这么一根豆芽菜?儿子可帅气了,比刘德华还帅。叫香妹子的女人似乎清醒了许多,泪光点点,怯怯地回了厨房。

两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下。娜娜不喝酒,毛头是男人,却怕辣,但不得不陪胡哥意思意思。酒入口,沿喉咙一直辣下去,毛头心里叫苦不迭,赶紧端来一碗茶水,夹起一坨肉放碗中清洗掉辣味,然后再细细咀嚼品尝。

不好意思,刚才失态,让你们见笑了。唉,莫怪我老婆发癫,我儿子如果不被丧尽天良的人贩子拐走,也是你们这般年龄了……不说了,说起就伤心……胡哥煮的蛇肉味道怎么样?胡哥悄悄地抹眼泪。

啊!我吃的是蛇肉?呸,呸。毛头怕蛇,更别说吃蛇肉了,急急跑到外面呕吐一地。

娜娜蛇都能捉,何惧吃呢。况且味道堪佳,麻辣又爽口。吃得尽兴时,娜娜从包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相片递给胡哥——一个略显忧愁的圆脸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即娜娜妈妈抱着二岁的娜娜。胡哥盯着相片,问,你妈叫什么名字?娜娜答,肖金英。胡哥嚼动的嘴倏地关停了。听得厨房内有响动,胡哥喊,香妹子,到村头看着点,收蛇的来了就打电话。厨房内应答一声,后门“吱扭”一声过后,又复归平静。

你妈真叫肖金英?曾经有个女人,跟我小舅子跑了,也叫肖金英。我小舅子有腿疾,走路一拐一瘸的,人称左拐子。左拐子是篾匠,走村入户做手艺,常常十天半月不回家。有一天,我堂客告诉我,她老弟三十几岁走桃花运了,有个美貌少妇死心塌地要跟他走。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左拐子穷得叮当响,三间茅草屋吹口气就会倒塌,自己肢体又残缺,即便是傻子也不会看上他呀。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左拐子在我家门外低声地喊,姐,姐夫,老姐,开开门……我们住一晚就走。那晚冷飕飕的。我起床刚打开门,左拐子领着一个女人,裹挟着一阵寒气扑了进来。女人尽管被风吹乱了头发,但白净秀美,低着头不说话。我心想,左拐子你真不该拐骗良家妇女啊。可这女人看上去并不傻,一付低眉顺目心甘情愿的样子。简单洗漱之后,女人拉着左拐子的手,说,我们早点休息吧,明日要起早呢。左拐子喜滋滋地与女人去睡了。第二天清早,我堂客的尖叫声比公鸡还嘹亮,老弟走也不打声招呼,搞什么鬼名堂呀。说到这里,胡哥长叹数声,大口吞酒。

后来,我们到县城做生意,赚了钱,一家人过得快快乐乐。我儿子读小学二年级,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爱笑爱唱爱跳,不但成绩好,也很有礼貌,街坊四邻人人喜欢。有一天放学后,我儿子没回来。我们去学校问,老师说放学后,儿子和同学们一起走的啊;我们问同学,同学说儿子回家了啊;我們报警求助,派出所立了案,深入走访调查……我们四处张贴广告,电视播,报纸登,娄底邵阳湘潭衡阳都找了,把店铺当了,一路南下寻到了深圳……十多年了,我堂客经受不了打击,变得神智不清,疯疯癫癫……讲得太多了,真不好意思。对了,左拐子打过电话给我,没提到肖金英。我曾去东莞看他,费了许多周折,才在一家私人果场找到他。他说被肖金英骗了,但他不怪她。我不知道肖金英是不是你妈妈。

娜娜听得泪流满面,正要细问,却见香妹子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说,不得了,有毒蛇溜出了笼子。胡哥酒杯一丢,赶紧跑出去,娜娜和毛头在后面跟着。

脱逃的是一条有毒蛇,扁担长,躲藏在离龙眼树不远的青石板缝隙中,对人群密集的老村来说不啻是一颗炸弹。树下这一溜青石,平素供人们纳凉歇息,每块重达二百斤。胡哥虽然天天与蛇打交道,却没捉蛇经验,只能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和另外几个汉子用棍棒撬开青石,寻找蛇的踪迹。翻了几块石板,毒蛇露面了,它吐着信子,警惕地注视着不怀好意的人们。在蛇与人的紧张对峙中,娜娜拔开人群,勇敢上前,待蛇欲发动攻击时,右手迅捷地捉住蛇头,左手抓住蛇身飞快地绕成圆圈,口中念念有词。毒蛇拼命地扭动着,反抗着,慢慢地,就不再挣扎,任凭娜娜扭成一盘温驯的麻花圈子。娜娜微微一笑,把“麻花”放在地上——它白白的肚皮朝天仰着,蛇头困在圈子中央,乖乖地一动也不动。毛头尖叫连连,娜娜,你牛大了!女汉子,巾帼英雄。旁边观看的人群像突然惊醒过来,纷纷拍手叫好。胡哥怕再出意外,顺势把蛇关进了笼内。又对娜娜啧啧称道,谢谢美女,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回到出租屋内,毛头追问娜娜,你捉蛇时念的是什么咒语啊?

捉蛇秘诀,哪能外传?咯咯。除非你喊我姐姐。

我比你大啊。

不喊就算了。

喊,我喊还不行吗?姐,我的亲姐姐。

哎——毛头听话,真乖。哈哈。

好啊,你忽悠我。

……笑死人了,哈哈。我告诉你,捉蛇抓七寸,盘松它的脊椎骨骼,消耗它的体力。我爸教我的。这可得有一身力气和胆量。

说笑间,娜娜的手机虫子似地扭了几下,收到了胡哥发来的一条短信:左拐子带走的女人的确叫肖金英,不知是不是你妈妈?左拐子地址,东莞大岭山镇黄牛湖村,电话,138********,祝你好运。

我们要去东莞吗?毛头问。

别老是“我们我们”套近乎,你是我什么人!娜娜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态,攥着手机若有所思。她渴望从左拐子那儿得到确切消息,那个肖金英就是妈妈;可是,如果那个肖金英不是妈妈,而是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陌生女人,那么为爱寻找又得重新上路,而这个过程既是憧憬的,期待的,也是伤心的,失望的。毛头,我要去东莞吗?好半天,毛头没有答话。她扭过头去,看见他已是满脸泪水。这么说一句就要哭啊?婆婆妈妈,真没出息。想哭就大声点,干脆点,别扭扭怩怩。顿时,租屋内响彻着毛头歇斯底里的哭泣声。

从香妹子喊毛头那声“儿子”起,他就想家了,想爸妈和姐姐了。你想过吗?你爸妈也想你呢。娜娜像哄小孩似地安慰着他。他伏在她的肩头,任泪水哗哗地淌着。橘黄色灯光笼罩着娜娜,给毛头以梦幻的感觉。他内心“怦怦”直跳,欲悄悄地潜入娜娜的地盘,试图瓦解她的阵营。娜娜很是警惕,机智地避开了他的热度。毛头有些不甘,继续深化感官的刺激,想要激发她的热情,但她更加反感了,猛地用力,一脚把他踢下了床。毛头愤怒了,挥起拳头,却停在半空中。他被她的冷漠和不可理喻震撼了。毛头上边三个姐姐,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从小习惯了爸妈和姐姐们的呵护。爸妈给他的未来作了周密详尽的安排,他却想要寻找自由的空间。他不辞而别,不与家人联系,独自闯荡到了深圳,遇见了娜娜。她并不十分美丽,胸部平平,头发枯黄如深秋的巴茅;他却愿意陪她流浪到天涯,找妈妈,找那未知的前途……可娜娜太伤人自尊了,毛头搬回了公司宿舍。

毛头回宿舍后,娜娜失眠了。她辗转反侧,脑子里尽是毛头的音容笑貌。同居一室,她经受住了毛头的多次进攻,内心也惴惴不安,备受煎熬。她渴望与毛头紧紧相拥,可一旦他试图褪尽她所有衣褛,想要蛮横冲撞时,她就会浑身长刺,披盔挂甲,心硬如铁,阻挡一切外来侵扰……那可恶的懒鬼就像一个幽灵,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十四岁那个夏天的菜园,蝉鸣不休,她被懒鬼死死地压在下面,她紧闭嘴巴,以拼命摇头来避开他那猩红的大舌头,她的粉红内衣被扯断了,长裤绻缩一旁……她给自己打气,就算是死也一定要摆脱懒鬼的性侵。她不顾背脊的疼痛,四肢乱抓乱踢,打翻了竹篮……她摸到了辣椒,而且是“五爪火”,情急生智,趁懒鬼急于脱裤子,塞嘴里狠嚼,嚼得汁水直流,腮边一片殷虹,再猛地吐向懒鬼的眼睛,辣得他喊娘叫爷,提着裤子灰溜溜地逃了。娜娜也辣得眼泪哗哗啦啦,整整一个月没吃辣椒。

两个月的加班赶货,疲惫是有的,但对娜娜来说乃小菜一碟,真正煎熬着她的,是对妈妈充满了无限想象。十八年了,她从孤僻幼儿变成了工厂女工,经历了太多的酸甜苦辣,妈妈又被无情的岁月雕刻成什么模样了?妈妈是和那个左拐子在一起吗?如果那样,就是妈妈背叛了爸爸,是妈妈对不起爸爸和她,而爸爸临终前还惦记着妈妈哟。倘若妈妈离开了左拐子,那又去了何方?这茫茫世界又该怎样继续寻找?

车间维修高车的换了新人。难怪许久没有见到毛头了。他去了哪?不说一声就走了,没良心。呸,一个胆小鬼,吃不得辣椒,看见蛇就跑,算什么男子汉!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如此牵肠挂肚?脑子里有几个娜娜在打架,纠缠不清。有时她觉得真好笑,原本陌生的两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亲都没亲一口呢。后来才知道,毛头的妈妈因思儿心切快急疯了,差点跳楼呀,毛头就匆匆回家了。回家也不告诉我,说走就走,这个臭毛头!他凭什么告诉你,你又是他什么人?她又这样问自己。

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娜娜辗转来到黄牛湖村,找到了左拐子。左拐子拖着瘸腿在给果树施肥。他面容憔悴,精神萎靡不振,像个小老头子。见到娜娜后,他言辞亲切,直奔主题。你太像你妈妈了。那时,你才两岁,爱哭爱闹,如今变成大姑娘了。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妈妈,不该对她起邪心。在画岭做篾货,我看见她一个人在村道上走着,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蛋,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我是残疾人,一无所有,本来是不配去爱别人的,可我被她的眼睛迷住了,我主动跟她搭讪,并趁你爸外出做木工时,找她聊天。你妈对我很热情,又是泡茶,又是倒酒,还留我吃饭。有一次,你妈问我,能带她离开山里吗?只要能够离开这里,我就跟你。我兴奋得困不落觉,最后还是答应了。就这样,我们从画岭山旯旮里往外逃,走了四五十里山路,翻过好几座大山,到我老姐家借宿一晚,才领着她坐上进城的汽车。

我妈没跟你来东莞?娜娜咬着咸咸的泪珠子。

在汽车站,我就跟她分开了。我兴冲冲地买了两张南下深圳的卧铺票,递给她。她不接,眼泪汪汪地巴望着我,双膝直直地跪了下去。站内人多,我急忙拉她起身。她只是哭,伤心地哭。我说你别哭好不好,如果你不喜欢我,不想跟我走,我也不会逼你,你想去哪,你自己决定。她哭着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爸和你,她是没办法才骗我的,为的就是逃出大山……后来,我终于问清了她真实的内心世界,马上又给她买了一张去贵州的卧铺票,送她上车。载着她的汽车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一直坐在候车室,脑子里乱七八糟,呆若木鸡。我回不了家啊,村村落落都曉得左篾匠拐走了你妈,我怕你爸黄木匠的斧子劈了我,更怕左邻右舍戳脊梁,我家八辈子祖宗都被人骂了千百次咯。我独自坐车南下,流落深圳街头,身无分文,一路乞讨至东莞……

贵州?我妈去了贵州?!娜娜睁大眼睛,看见左拐子腮边挂着两行清泪。

左拐子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盒子,取出一块绣工精美的手帕,这是你妈写的纸条。娜娜看着他,伸手去接,左拐子却缩了回去,记住,找个无人的深夜,在月下再打开。娜娜点点头,捧着手帕,心里沉甸甸的。

月夜透亮,微风轻拂,人们都睡着了。芒果树下,娜娜打开手帕,取出了妈妈写的字条:娜娜,妈妈原本有家有孩子,是被拐卖到画岭才有了你,妈妈没办法。假如有一天,你想妈了……娜娜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掉落纸上,后面的字被泪水浸泡,模糊成了一朵凄凉之花。

娜娜先是低沉呜咽,再是抑制不住地翕动着嘴唇哭泣,最后如山洪暴发般放声痛哭。不知什么时候,她哭累了,斜靠着树干睡着了,醒来时身上多了件外套,柔柔的,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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